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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那些事

2022-07-13自绍尧

大理文化 2022年7期
关键词:大力士大伯妹妹

“老牛老马富三家。”爸爸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爱怜。

爸爸很喜欢牛,因为在那个年月里,牛是我家最值钱的东西,牛是我家最主要的经济来源。我爷爷在世的时候,家里通常每年都要养三四头牛。村里把专职放牛的人称作“牛歌头”,我的爷爷就是“牛歌头”。

牛是一家人的希望,一家人的米油盐都巴望着它。全家人都期望着牛长得肥,长得壮,指望着每年都能卖个好价钱。

爸爸对牛很关心,母牛产仔的时候,他整夜都要守在牛圈旁。

因为我们一家对牛历来很在意,所以我家的牛长得很壮实。有一头紫红色的公牛,是村里的“大力士”,地犁得最快最多,还温顺听话。牛贩子多次出高价想购买,爸爸都舍不得卖,对牛贩子说:“它是家里的好帮手哩!”

有一天,夕阳的余辉正洒向村庄,爷爷却慌慌张张地跑回家来,不时地抹着眼泪,他来到爸爸面前带着哭腔说:“大红牛跌到山沟里去了。”原来,我家的“大力士”在山坡上吃草的时候,踩落了石头,跌到山沟去了。

爸爸妈妈顿时慌了神,首先镇定下来的是爸爸,他和爷爷急急忙忙跑到了山上。这时我看见残阳从西边山坳里射过来,昏昏黄黄的。

那个晚上,我们坐在火塘边等着爷爷和爸爸回来。很长时间,谁也没说话,空气就像凝固了一般,满屋子充塞着透不过气来的压抑,只偶尔听见火塘里 “剥剥”的木柴爆裂的声音。我担心着爷爷和爸爸,几次想开口问一问,但是看见奶奶愁眉紧锁,一直不说话,又不敢开口了。妈妈也红着脸,紧闭双唇,只是时不时向火塘里添些木柴。只有妹妹在妈妈的怀里没有忧愁地熟睡着。

爸爸和爷爷一个晚上都没有回家。

第二天,太阳刚刚冒出山头的时候,爷爷和爸爸才回到家里。他们的头上和身上都粘着茅草。妈妈急匆匆地上前去问爸爸:“怎样了?”爸爸无奈地回答:“腿可能跌断了。”爷爷一回到家里,就慌慌乱乱地从这个屋进去,又从那个屋出来,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更像一只无头的苍蝇,没有目的地乱窜着。

妈妈请来了村里的兽医,爸爸领着他到山里去查看。

中午,爸爸和兽医回到了家里。妈妈赶紧忙上前去问情况。兽医摇着头说:“骨头伤得太重,治不了了。”妈妈蒙着嘴随即小声哭了起来。奶奶赶紧上前去,双手扶住妈妈的肩膀,小声骂道:“没出息。”我看见奶奶自己也流下了眼泪。

本家的两个堂叔,听到这件事后也来到了我家。爸爸、爷爷和两个堂叔在堂屋里商量了半天,做出了一个无奈的决定——既然无法医治了,就只好杀了“大力士”。

吃过晚饭后,爸爸、妈妈和两个堂叔,挑上桶拿上刀,向山上走去。爷爷背着我,走在最后。我感受到了爷爷呼哧呼哧粗重的喘息声。

走到山沟时,天黑了。我们点起了火把。爸爸用砍柴刀使劲砍掉挡在路中的树枝和杂草。到沟底时,我看到“大力士”卧在一棵小树旁,眼睛亮亮地望着我们,眼角似乎还有泪迹。我知道“大力士”现在一定很疼,它多么希望我们为它解除痛苦,但是我们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一条生命就要逝去而无能为力。令人无法相信,智慧的人类有时也会在动物面前变得如此无能为力。

杀牛的是本家的一个堂叔。当他把刀子刺向“大力士”的一瞬间,爷爷抱紧了我,蒙住了我的双眼。“哞”的一声惨叫,“大力士”走完了它的一生。沙哑的惨叫声,撞向山谷又反弹回来,砸向我们的身体,虽然时值七月,但是我也感到了一丝寒意。

妈妈小声抽泣起来,爸爸不断安慰着:“财去人安乐,财去人安乐!”

爷爷去世后,我家缺少了劳动力,就没有再养牛。直到现在,我家也没有再养过牛。

所有的家畜中,与我关系最大的要算是猪了。因为我在下关读书期间的费用,大多是卖猪所得。

天还未大亮,就听到爸爸妈妈整理农具的声音。爸爸妈妈虽然读书不多,但是他们都懂得“天道酬勤”的道理。爸爸常说:“人不哄地皮,地皮就不哄肚皮。”爸爸妈妈起早贪黑下地干活,为的是多打点粮食。有了粮食,除了填饱肚子,就是想着多养几头猪,多卖点钱,好让我顺利完成学业。

奶奶很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生火煮猪食。我家的厨房很逼仄,很多时候满屋子的火烟就像浓雾,患有气管炎的奶奶被呛得咳嗽不止。有的猪吃口不好,老是不好好吃食。奶奶每天都要像哄小孩一样,嘴里“来、来、来”地叫着,伺候小孩一样伺候几头挑嘴的猪吃食。

等妹妹放学后,奶奶还要领上妹妹到地里割些猪食菜。妹妹比我小六岁,我在下关读书的时候,妹妹在村里读小学。我的妹妹活泼可爱,脑子也很灵。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可是我的妹妹从小身体健康。爸爸妈妈也常说:“这姑娘比她哥哥强。”我也希望妹妹将来能和我一样考上中专,跳出“农门”吃上公家饭。我放假回家的时候经常给她买几本课外书,但是课余时间,妹妹要帮着家里做些家务,没有时间看书,成绩不是很好。有一天,淡淡的夕阳覆盖着小村庄的时候,妹妹和奶奶每个人背着一篮猪食菜回家来,妹妹仰起稚嫩的脸蛋,憨憨地笑着对我说:“阿哥,你好好读书。我和奶奶养猪供你。”我听后心里酸酸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我终于参加工作了,终于有能力孝敬奶奶了,可是奶奶却驾鹤西去,永远和我们阴阳两隔,留给我的只有深深的思念。妹妹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就出门打工了,几年后远嫁他乡,我们一年四季各自忙碌,相聚甚少,那段贫困而快乐的日子只有永存在我的心底。

我如愿跳出了“农门”,有幸成为“公家人”,除了自己的努力外,更是因为全家人对我的鼎力支持。为了把我培养成才,全家人為我牺牲了很多。

我家养羊的时间很短,只在我去下关读书的那几年有过短暂的饲养经历,而且所养的羊是爷爷的“私房货”。

自从我到下关读书,爷爷就感到家里的经济负担陡然增加了,爸爸妈妈只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没有别的技术,遇上风调雨顺的年景,家里才会宽裕些。爷爷为了增加点“额外”收入,除了放牛外又买回来两只小羊来放。我说:“爷爷,你脚不行,不能养羊的。”爷爷早年被抓过壮丁,在那个年月里他的脚受过伤。爷爷笑眯眯地说:“没事,我吃得消。”

羊和牛通常是不合群的。羊跑得快,牛走得慢。羊喜欢到悬崖上吃树叶,牛喜欢在平坦的地方吃草。爷爷既要爬上山崖看管调皮好动的山羊,又要招呼在平地上吃草的黄牛,一天到晚需要这样来来回回地跑上几趟。爷爷更瘦了,脸上的骨头更突出了,似乎也已经没什么肉了,只是覆盖着一张黑黑的皮。他的风湿病也发作了好几次,有时候膝盖肿得像馒头。

只要我一放假回家,爷爷就非常高兴,笑哈哈地“小发,小发”地叫着我的小名,絮絮叨叨地和我讲些话。他认为我能到下关读书,是为家里人争了光,家里人为我多苦多累都是值得的。

第二学期差不多要开学的时候,爷爷的小羊长成了大羊,可以出栏了。他就专门用一天时间到街上,请羊贩子来家里买羊。爷爷年纪大了,是没有办法把羊赶到街上去卖的。

因为羊贩子是爷爷“请”来的,所以常常价格是要往低处压的。这时爷爷就央求着羊贩子,哪怕是再多给一块两块。看着爷爷低三下四的样子,我心里盛满了无法表达的酸楚,只能努力将自己的眼泪控制住。

交易结束后,爷爷长吁一口气,从羊贩子手中接过钱,表现出满满的成就感,赶快跑到我面前将卖羊所得的钱塞到我手里,说:“需要什么就买点,别让别人笑话我们农村人。”我尽力推辞,可是爷爷生气了:“我老了,就只有这点能耐了,尽量为家里做点事,我心里舒服些啊。”我接过带有爷爷体温的钞票,徜徉在家和亲情的温暖里。

我毕业前夕,爷爷却不幸去世了。他苦了一辈子,眼看就将要到我孝敬他的日子了,但是上天却把他带走了,让我尝尽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哀伤。

妹妹和我都喜欢狗,放学后在乡间的田野里割猪食菜的时候,几个小时都只能独自一个人面对着默默无语的大山,没有一个说话的伴,多么寂寞和无聊。假若有一条狗相伴,就会有趣得多。可是,爸爸不喜欢狗。他认为狗在夜里很吵,影响休息。而且还要给他饭吃,在缺衣少食的年月,爸爸在能节省的地方都尽力节省着。

一天,大伯来到我家,抱来了一条小白狗。爸爸嗔怪地说:“拿狗来做什么,家里不养狗的。”妹妹和我却喜欢得不得了,抱着小白狗就舍不得放下。

不久,大伯在一次干活时,意外摔伤了,脖子以下失去了知觉。大伯一家人到处寻医问药,爷爷奶奶也急得睡不着觉。这样折腾了三个多月,瘫痪在床的大伯还是去世了。爸爸非常伤心。大伯和爸爸感情很好。爸爸十四岁时,村里就派他和大伯到外村的水库工地干活。当时还年幼的爸爸,处处得到大伯的照料。正因为倚仗着自己的大哥,我的爸爸才顺利熬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

大伯去世后,爸爸对白狗的态度突然好起来,经常给它喂饭。干活回来后,他也经常摸一摸白狗的头,有时还拿上一根小棍子,为白狗梳理身上的毛。

两年后,小白狗长成了一条威风的大白狗。两年后,大妈也改嫁到了外地,比我大一岁的堂姐也跟着大妈走了。

从此,大伯家房门紧锁,屋子里的灯就从来没有亮起来过。太阳落山,黑夜降临小山村的时候,家家户户都闪出了灯光,只有大伯的家黯淡一片,就像一个黑洞。每当这个时候,爷爷奶奶就望着被黑暗包裹的大伯的家,伤心落泪。

爸爸更加喜欢大白狗,多次重复它的优点——懂事,不乱咬人,不欺负小孩,还认识自己的亲戚。

有一学期放假回家,爸爸一脸难过的对我说:“大白狗死了,死在了房后的蓖麻树下。”我安慰着爸爸:“大白狗已经十多岁了,也算是‘寿终正寝’了。喜欢狗就再养一个吧。”

“不会再有这么好的狗了!”爸爸一脸伤感地说。

夕阳正从山尖上飘下来,大伯家依然房门紧闭,院内枯萎的荒草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听了爸爸的话,我的心里也涌起了说不出的难过。

有一年村里流行鸡瘟,家里的鸡一只接一只死去,最后只剩下一只刚出壳不久的小鸡。爸爸妈妈望着这只可怜的小鸡,对它不抱任何希望。只有妹妹和我对小鸡很上心,拿出家里存了好久的碎米给它吃。课余时间领着妹妹去学校后面的小山上捉些蚂蚱和蛐蛐来喂它。晚上把它装在小纸盒里,放在爷爷的火塘边。奶奶见状,笑着对我说:“小鸡做你媳妇算了。”

这只可怜的小鸡居然活了下来,并且渐渐长大,长成了一只漂亮的大公鸡。

这只大公鸡成了我的另一个玩伴。我只要一开房门,大公鸡以为我要给它喂食,就会飞快地跑到我的面前。当然,不管学习有多忙,我都不会忘记给它捉些虫来吃。奶奶好几回都笑着对我说:“小发,你这么爱鸡,夜里也搂着它睡吧。”

有一天晚上,妈妈跟我商量,要把大公鸡卖了。我立即涨红了脸大声说:“不行!”

妈妈感到奇怪:“它就是只鸡,怎么就不行?”

我哭着说:“不行就是不行!”

妈妈和我展开了“拉锯战”,而且火药味越来越浓。

爸爸看到我这么固执,和我讲了一堆道理:“这只大公鸡已经长定了,再养下去只能是浪费粮食了。”爸爸喝了一口水接着说:“你已经学过数学,这种不划算的事是不能做的。”

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大声说:“不行!”我从小就怕爸爸,从来就不敢对爸爸大声说话,但是今天我却横下了心。

爸爸看到我還是这样坚持,转过脸跟妈妈商量:“要不,就别卖了。”

妈妈说:“不行啊,家里已经没有可卖的东西了。张大妈这次病得肯定不轻,都住院了。我们不能装作不知道。”

爸爸也说:“是应该去看望一趟的。”

张大妈就是我家邻居,妈妈生我的时候,我家极度困难,是张大妈把留着准备过年吃的红糖送给了妈妈。妈妈特别告诫过我,不能忘记张大妈的恩情。

我们一家三口僵持了好长时间,夜很深了,连村里的狗叫声都停止了。最后妈妈向我承诺,过年给我买一顶绿军帽,还允许我再养一只小鸡。我才勉强答应把家里的大公鸡卖了。

之后,因为读书,我一步一步远离了故乡,没有机会再去养鸡。但是,故乡的鸡啼却永远都无法让我忘记。

编辑手记:

在《大哥病了》里,作者金国泉讲述了大哥在饥荒年代逃难逃荒的坎坷经历,以及不断身患疾病的波折命运。然而这些困难不仅没能打倒他,反而温养出他的“玉性”,他以自身的“玉性”对抗着命运,在疾病面前展现着人类的抗争精神。“玉性”,作者解释为“温润如玉”,温和润泽散发着光芒,是对大哥品性的最好注解。大哥他不仅通过自身努力上学、工作、娶妻,改变命运,并且能以坦然乐观的态度笑对人生。他不慕名利,不尚浮华,热爱生活,忠于土地,重情重义,坚守着人类最美好的品质,用如玉的光芒默默温润着周围的人。

安羽的《烤月亮》记录了作者参加运水小队扑灭山火的经历。“烤月亮”这个极富浪漫主义的诗意的标题,也充满着隐喻意味。作者在文中反复提到被烤过的月亮这个意象,将其固化为一个恒久的、具有意义的象征物。作者多处暗示“烤”和“月亮”的联系,一处是“山高月低,我甚至好像闻到月亮被烤焦的气味”,山火之大,让原本凄冷惨白的月亮也仿佛被烧焦一般,突出火势之大,暗示扑火的艰险;第二处是队友说着:“削一根尖木棒,把月亮戳下来,架在火上烤。”这句天真俏皮的话表现了队友苦中作乐的心态,似乎只有抬头望月才能慰藉孤独与凄冷;第三处是在结尾:“加之劳累寒冷,居然就再也没有关注那个在山巅之上被烤过的月亮。”全文到此戛然而止,却预示着一个美好的结局——三天三夜的扑火经历让大家忘却了身处的环境,山火将灭,天空也归于平静。冷眼看世界的月亮代表着神秘的大自然,与天空之下渺小的人类形成鲜明的对比,人类在为自身的存在与延续不断努力,不断向自然索取、偿还,不断寻求一种与自然最和谐、最舒适的相处方式。

自绍尧的《那些年,那些事》讲述的是人与动物的故事。对农人而言,牛、猪、羊、狗、鸡等是最重要也是最亲近的动物了;而对作者而言,其价值远超过物质财富——它们是长辈、亲人对自己的爱,是在最艰难时期的帮助与陪伴,是童年时期的欢乐与温情……人与动物之间不单是驯服与被驯服的关系,还存在一种复杂、奇妙却又珍贵的情感,这种情感是超越物种之别的爱,与人世间所有的爱一样,温暖着世界,也温暖着人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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