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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的瓮岭

2022-07-11郭文锁

美文 2022年13期
关键词:石头

郭文锁

学校放假,大兴回家去过年。正月十五,我和老温相约,翻过瓮岭去看他。

瓮岭是横在清漳河与浊漳河之间的一座高山,我家住在岭北的昭义村,大兴家住在岭南的大港村。从昭义到大港有两条路走,一条路是坐车顺清漳河走合漳村,然后再逆浊漳河上行,要绕行百里。另一条路是走昭义村后的山沟,徒步翻越瓮岭过去,二十里路就到达。

听说我们要走瓮岭,父亲给我们备了一把裤镰,还有一个布包,包里放着油供、鞭炮、蜡烛,几次三番地说:“进山先放几个炮,到岭上给山庙爷上个供。”追到门口又说:“到三岔口走中沟,遇岔口向左进碰头岩,就进了瓮沟。”

以前涉县归河南省彰德府管,涉县人去办事儿,必走瓮岭古道。古道从清漳河边开始,顺昭义南山沟上瓮岭,然后下岭再走十里,过浊漳河便是林县。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沿河修了公路,瓮岭这条明清古道就废弃了。父亲试图阻止我们,说深山古道多年没人走,恐生意外,见我主意坚决,转身又去为我准备上山的物品。

天空阴着,山头蒙着云雾。一大早,村里办社火的锣鼓铿锵作响,我和老温出村顺山沟间的大路行进,走得大步流星,边走边给老温讲沿路两边的风物和典故。我从小到大,无数次想过上瓮岭,但无论如何没想到,陪我第一次走瓮岭的人,会是老温。

昭义村在瓮岭脚下的河沟口,我家住在河沟西岸边。每到夏天,几场透雨过后,一条小溪就从瓮岭流下来,淌过我家门前。小时候,整个夏天我就泡在溪流里,与小伙伴们一起嬉戏打闹。偶尔静下来,会望着村后那高高的山岭遐想:这溪流的源头该是一个多么神秘的地方啊。站在村里任何地方,都能看到村南天幕下那高耸的山峰。清晨,或浓或淡的云雾包裹着它,让我想起神仙在里面行走。夜晚,黑黢黢的山顶戴着一片繁星,心想站在那里是不是就能摘到几颗?童年允许幻想,瓮岭成为我人生记忆的底版。

少年时曾跟父亲上山砍柴,割荆条,打软枣,摘柿子,也曾独自上山捉蝎子刨药材,跑遍了周边所有山头,不知为何独独没敢到瓮岭上去。

昭义南山像棵大树,一条主沟进去,然后分为三条山沟,每条山沟内又岔开许多山洼。正中间的山沟因为口小肚大,像个盛粮食的瓮,于是叫瓮沟,沟底的岭就叫瓮岭。过去沟底盘着大路,都是用石头铺砌过的,上面能走骡马能抬轿。

我在村里关帝庙上学,坐在教室里喜欢隔着窗子看瓮岭发呆。因为淘气不懂得自爱,脸上挂了好几道疤,小学时同学们喊我疤鼻子,到了初中就赐给我一个英文名子:Ba nose。叫烦了,我就谋划着是不是把他们的鼻子也弄个花开!所幸我喜欢语文课,迷上鲁迅,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我想的是墙上画里的那只梅花鹿,读《故乡》,想的是雪地沙滩上闰土剌猹时手中的钢钗,读《孔乙己》,很想知道孔乙己的长衫是不是也生虱子。我把给同学打架的心思收回来,开始试着写自己的心事,看到啥写啥,想到啥写啥,就这样走完无聊的学校生涯。初中毕业,一切鸟兽散,而写作一直陪我走了三十年,现在居然成为养家糊口的资本。现在想来,写作的灵感都是盯着瓮岭盯出来的,我少年时多少心事,现在还被妥放在瓮岭之上。

二十四岁那年夏天,有山洪从瓮岭上卷下来,冲走了我家的房子,我只得冒着雨趟着河离开昭义。之后,搬砖盖过大楼,拌矿粉烧过团球,骑摩托送过牛奶,进机关编过报纸,做生意卖过玩具。不管走到哪里或是干啥,许多事儿过去就忘个一干二净,唯独没丢弃的就是写作这份爱好。每当独坐灯下,想起童年,想起乡村,就想起村后那座山,那道瓮岭,然而年龄越大,感觉离昭义越远,离瓮岭越远。

直到有一天,老溫走进我的生活,他让我又认识了大兴。

姨家表妹灵梅嫁人了,所嫁的人是她高中时的温老师。婚礼那天,吃饭喝酒,人多事稠,没有相互细盘。婚后虽都在小城居住,但各自忙碌,彼此也很少叨扰。记得在一个秋天傍晚,灵梅带着老温,老温抱着女儿温馨,来到我租住的小院。老温长我两岁,见面叫我“三哥”。他浓眉慧目,饱额上隐着两道智纹,一看就是一个敦厚睿智的人。在苹果树下,我们摆开小桌,借月斟酒,三杯过后,他递我一篇小说,让我“指导指导”,我才知悉他和我有一样的爱好。清秋遇明月,语话滔滔,全不顾苹果上秋露垂垂欲睡。

没过多久,老温电话约我去他家里吃饭,说有学生要去。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了大兴,身高如塔,腰壮肩阔,面方耳大,言到快处,轻抬右手,把钢丝一般的头发从额头向后一顺,接着就情不自禁地“切切切”地笑起来。他小我近十岁,大学时在《诗刊》上发表诗作,出版过诗集,与老温同在一所学校任教,是一位物理老师。他说为了让学生把枯燥的公式记住,他用诗歌的形式来帮助记忆物理,这是他的独创,效果好极了。那天夜里,房内讲话滔滔不绝,屋外天上雷鸣闪电,大雨浇城,似乎在为我们喝酒助兴。

大兴说,他家在大港,我说,我家在昭义,两村之间其实只是一岭之隔。大兴说,他的父亲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曾是供销社主任,年轻时经常从岭南挑着鸡蛋,走瓮岭往固新送。我说,以前我家门前有棵大苦楝树,树下摆着几个青石台,凡来往商客都要在门前歇脚打尖。

老温举着杯说:“什么时候,咱们走一趟瓮岭!”

望山走死马。我与老温顺着山沟走了四五里,山是越走越深,天色越来越重。冬天曾下过些许小雪,阳坡化去,南背处还有片片残留。大山头戴云纱,一动不动看着我们两个走进来,派出一只乌鸦巡逻,盘旋在山谷里,“哇哇哇”警惕地叫着。转过几道弯,再走过一段石峡,就来到一个叫小井的地方。西边崖下有股山泉,古人借泉修井开店,在井边立龙王庙,凡上岭或下山的商客到这里都要歇脚,据说生意兴隆。如今客栈坍塌得只剩几堵石墙,龙王庙门上对联却是火艳新鲜,分明是过年时有人专门贴上去的。按照村里人的说法,过了小井,就算进了“老山”。我知道再往前走一里地,这条山沟就会一分为三,而每道沟里又会岔出许多小沟小洼,老早以前,这沟沟洼洼里都住着人家,在这里耪山种地。在抗战时期,八路军一二九师五分医院就隐藏在山里,一住二三年,日本鬼子找也找不到。生产队解散后,人们都从山里搬到村里居住,整个山就空了。几十年林长云封,变得越来越神秘。为什么叫“老山”?是因为山深林老,沟深壑险?是有狼虫出现,鬼魅出没?我只知道一进腊月,村民不管是打柴还是猎食,都会止步于小井。

老温说:“我们拜拜老山吧!”

在路中央插香摆供,然后点放六个大炮仗。炮仗是粗大的二踢脚,每放一个,都震得四山霍霍回响,一起一伏传得很远,炸得云雾分散,惊得树枝掉落,吓得一切妖魔鬼怪都抱头鼠窜。按乡俗来说,进入腊月就要禁山,我们两个不守时令地贸然闯进来,借炮声能把那些山猫野兽吓跑,给我们壮壮胆。

面对老山,我和老温两个三叩九拜。人生无处不朝拜,在家要拜父母,上学要拜师长,进庙堂要拜神,进山理所当然要拜山。我的祖上曾在小井沟里种地,母亲就在这大南山里长大,这“老山”就是我的祖山。

瓮岭古道上有一段摩崖石刻,记载着明成化年间,林县人为了北上娲皇宫朝拜女娲奶奶,而在瓮岭上修路一事,并把这条路叫作进香路。女娲是创世之祖,是人类的精神图腾,朝拜女娲就是崇拜自己。古人在这崇山峻岭上修路,让多少后人能循道而进,这种善举本身就是一种修行。朝拜是礼赞榜样,懂感恩,知进退,是一种情怀反刍,在朝拜之中总结前缘,开拓后路。

大兴与老温是师生关系,上高中时酷爱体育,是老温一句“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使他安下心来认真学习。分科时,老温又一句“是个人都能学得文科”,使他转念开始学理科。大兴的逆反,老温的严苛,使得跳脱高中樊笼之后的大兴再没有与老师来往。直到有一天回到高中母校,踩着老温的脚步当上一名老师,大兴才顿悟当年老温的情怀,马上便提着酒跑去老温家拜师。之后,逢年过节就拜师,隔三差五地去看老温。因为五斗稻粮,师生成同事,因为写作爱好,如今成兄弟知音。

等得香灰落头,我们离开小井,向前走一里许到达三岔口,然后择中沟而进。路开始变小变细,曲折弯转,像细蛇一样在蒿草下钻行,每走几步就得停下来细寻细看。待钻过一丛老荆,发现一堵石壁挡住去路,但随着脚步向前,发现一道石缝徐徐中开——我知道我们即将入“瓮”了。

母亲说她小时候经常在古道边摆卖自家的山货,知道这里许多传说和故事。母亲告诉我们,凡是过瓮岭的人,进入瓮口都要用石头“支山”,那样就会有神力帮助,腿不困,腰不酸,能一股劲上得瓮岭。于是在入“瓮”前,我们各自寻了一块长形的石头攥在手里,惦着心,细着胆,一步步向里走去。

瓮口,当地人叫碰头岩,西边几十丈高的悬崖,俯身抵住东边的山崖,把天空都挡住。它的形状就像一只怪兽的“大嘴”,两边的崖壁交错着,狰狞的怪石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站在“嘴”中央,可以看到底部,有一个像嗓子眼一样的小口,看来那便是进入“瓮肚”卡口!

在西邊倒悬的石崖下,居然有几座废弃的石屋,有门有窗,里面还有烟火的痕迹,不知道当年是谁以此为家。平顺着崖底,像有人故意挖出一道石坎,似乎想把石崖挖倒,看上去摇摇欲坠,非常吓人,或许正是看着危险,路过的人就在石坎中竖起石头,希望把这山崖支稳起来。这就是母亲说过的“支山”处。我走到跟前,取出从瓮口带来的石头,选个位置,小心翼翼地支上去。

前人支上去的那些石头,有的蒙着灰尘,有的附着草苔,看来已有很深的年岁。这是谁怀着怎样的心情,把一块块石头支在这里?是求学赶考的士子?是远行回家的游子?是腰缠万贯的富商?是漂泊流浪的行者?每一块石头都曾带着一个人的体温,都留有一个人的指纹,都曾代表一个人的心愿。高山悬崖之下,苍茫古道上,一个个微不足道的过客,借着石头赋于自己登山的信心,举步翻过面前的高山。古老的山风从这里吹过,无数荣枯的岁月深处,除了这些石头,又有谁知道谁曾经来过?

老温俯身下去,单膝着地,把那些倒下的石头扶起来,扶好一个又一个,那么认真,那么虔诚。每扶一块石头,似乎都在体会感知古人的心情,都在唤醒沉睡在这亘古荒山下的一个信念。古人把信念之石安置在这里就离去了,再也没有回来,任凭它们支撑到天荒地老。哪会想到在多少年以后,能遇上老温这样谦恭的人,再次把它们扶起来。

把所有的石头重新扶过,老温才把自己带来的那一块石头支上去,双手摆放,恭恭敬敬,仪式感特别强。是啊,生活中仪式无处不在,它在检验着一个人对生活的忠诚程度。只有经历过磨难,才知道对生命的敬重,只有经历过风雨,才懂得对自然的膜拜。

老温幼年丧父,是母亲一个人靠种地,把他与妹妹抚养成人,供着他们考上师范,又都当上老师,他们就是母亲手中的信念石。从小学到师范,班长的帽子一直戴在他头上。与人为善,遇事宽厚,是他的秉性。师范里,他用相机给同学提供照相服务,来维持自己上学开支。毕业归来时,把一个女同学带回家,告诉母亲,她愿意和自己一起共度人生。他们在一起教书,一起上课,星期天一起回老家,一起锄禾,共守青熟。他曾被选为学校的团支书,在大会上意气风发地演讲,他独自背着相机,骑着自行车到黄河边看长河落日,到夜里铺着柳枝卧睡沙堤……然而一场意外事故,妻子抛下他与女儿离他们远去。中年丧妻,老温心中的幸福支石轰然倒塌。多年后,老温对我说,他最心爱的相机,连同年轻的张扬,都被事发地的大水冲走了。

生活劈空砍下一刀,彻底改变老温。每天凌晨四点,他就不再睡觉,披衣起卧,靠抄《道德经》《论语》《史记》等打发无助与空洞,让自己的灵魂从圣贤的语录中得到安慰。白天除了上课,就是与几个朋友在一起喝酒,消遣孤独的时光,直到数年后遇到表妹,生活才再次走向阳光。而此时的老温,已不是彼时的老温了。

都说时光是最好的疗药,表妹又给他生了两个可爱的女儿,沉静下来的老温,蘸着沉淀的过往开始写作,委婉的叙述吸引着众多读者,有时一篇文章能感动全城流泪。每天早上,他都会从微信圈里晒一下“日抄800字”,每天都看到他的公众号平台发“想讲就讲”的讲义。他讲语文课的魅力,深深地吸引着每一个学生,在他的引导下,学生都揣上当作家的梦想,弄得其他老师担忧,这样会影响高考成绩。

老温生活充实,与世不争,处事淡定,有人说他的性情像海一样宽阔,有人说他像山一样稳重。在我看来,他倒像一瓶陈年老酒,有苦、有辣、有香、有醇、深重、老道。有时候佩服得我举手作揖称他“温先生”。

老温支好石头,拍拍自己的腿,一本正经地说:“硬了,腿有劲了,我们开始‘入瓮’吧。”

“瓮眼”只有一庹宽,我伸开双臂,手指就触到两边的山石。这是整个大山的咽喉,是这条古道的咽喉。站在这里向里望,山沟变宽,天空变阔,云雾缭绕之下,全是密密麻麻的林木,一枝枝一杈杈都奓煞着,隐藏着神秘与恐怖。

“走吧?”我回头问老温。

“走吧!”老温坚定地说。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前方的山沟就是“瓮肚”,里面到底是什么景象,有什么东西等着我们,我们心里没底。但凭老温回答的底气,我持镰前边开路,老温随后跟进。

多少年来,与老温和大兴之间,我们彼此是有约必应。一起寻古寺,一起访新境,曾夜上老爷山,也曾雪走三道岭。我每次接到剧本创作,总先约上二位,到老温家坐下,表妹整菜沏茶,边喝边聊,待酒瓶见底,剧本也就构思完成。等小品在电视上播出时,我们又会聚在一起,夸自己台词的精妙,贬演艺的差劲,说导演的曲解,常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我在步行街做着小本买卖,是个浑身粘满铜臭染满世俗的人,要不是老温与大兴,对于读书,对于写作,对于未来,我早就随波逐流不知道漂到什么地方去了。人生有幸,遇到这两个人,成知音,成朋友,成兄弟,一起快乐,一起忧虑,一起畅谈,一起兴奋……

由于年久岁深,加上山洪暴虐,古道已无踪影。沟底密密扎扎的荆棘,各种各样的树木,横纵交错的藤条交织在一起,都努力向上生长,争夺有限的阳光,在空中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篷盖,笼罩成一个隐秘的世界。

这是个新奇丰富的世界,在林木枝杈上,有小小的鸟巢,金黄的草丝紧密地缠绕着,内壁圆圆的像考究的茶杯,精致可爱,在这个小小的巢穴里,曾有拇指大小的鸟儿在这里产卵,孵化,喂养,这是一个多么温暖的家啊。有许多大树都已走到了岁月的尽头,粗大的树干枯死,但枝干还顽强地伸向天空,仿佛在讲述着它们曾经的繁茂与精彩。在山岩下倒挂着一个蜂巢,像水桶一样粗,土黄色的外壳上镶着一层云形的花纹,显然里面居住着一个马蜂家族,夏季在这里它们肯定是没人敢惹的霸主,经历一个寒冬,不知明春花开时,这个城堡是不是还能如期打开,城里的居民还能不能重生,在这山林百花中采蜜。树下厚厚的积叶上,经常会看到一堆堆的鸟毛,这是山猫野狐作案现场;有的地方刚被什么东西翻过,露出来的根茎上流着新鲜水滴,仔细一想,这大约是野兽在这里觅食。

“如果与野猪遭遇怎么办?”

“总不能往回返吧?”

再往深处走,渐渐地,发现我们走进一个长长的林洞,只要弯着腰,人就可勉强地钻过去。仔细辨看,脚下走的正是古道,因为古人铺过石头,草木只能从两边长出来,枝杈在头顶篷住,形成这么个特别的通道。我们无须辨别方向,顺着通道往前钻就行了。在这隐秘的林下,我看到废弃的梯田,全被各种树木霸占。沟边石崖下一座山神庙,早已坍塌得不成样子,石头供桌上有野草借着腐土在上面扎根。还有几座石庵,看样子保存完好,当年有人在这里守山种田。我们躬着身,弯着腰,一个劲地向前向上向深处钻去,时不时被蛛网罩得满头满脸,遇到横拦的树枝,我就用镰刀砍断,继续前进。

走走停停,大约一小时,终于钻出了林洞。面前是一片开阔地,整个山洼被一种叫葛条的藤类植物霸满,所在林木都被它盖住。一根细藤,从破土到缠绕,与大树争夺阳光,与林木争夺空间,于无人处完成霸业,于无声处创造出这林间奇迹。

一阵风吹来,呼吸畅快起来,刚才的压抑一扫而光,我情不自禁地喊起来。生活何偿不是如此,经历过压抑,经历过痛苦,在享受到胜利的那一刻,感受到快乐那一刻你就得喊。

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耸立着一座自己的高山,都用自己的信念和毅力在攀登与征服。不积跬步,不足以千里,不从沟底一步叠一步向上攀登,高山永远只是梦想。爬山就是一种挑战,是一场意志的磨炼,是一次自我检验。

最让我佩服的是大兴的父亲,他从小出生在岭南的小山村,年轻时成为村里供销社一名员工,经常用箩筐挑着村里收来的鸡蛋,从南向北一步一步上得瓮岭,然后再小心翼翼地下到瓮沟,送往固新供销社。到固新交割完毕后,再挑上两捆席子返回,再由北向南翻越瓮岭回家。起个五更,搭个大黑。

他看到过岭头上第一株开放的山桃花,也见到过山坡上最晚红了的那枚红栌叶,雨中他在山崖下避雨,雪中他在石堰根生火烤食,他是瓮岭上最后一代挑山客。皇天不负,他用自己的耐力用脚踏实地用淳朴诚实,走出了小山村,到西达公社和城关公社当供销社主任。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在那个物资匮乏买东西必须靠票证的年代,一个供销社主任的位置,那是令多少人企羡!后来,为了大兴而罢职回家,住在大港村。

父亲的豁达与宽厚深深地影响着大兴的成长。大兴站在课堂上,创造性地用诗歌的形式对难懂难记的物理知识进行转换,使学生轻松记忆,产生了独特的课堂效果,他教的学生遍布全国各地,无不以物理为见长。期间,有人劝他弃师从政,而大兴却不舍自己的學生,选择留驻讲台。他舍不下自己的学生,更舍不得的是自己对学术的追求。后来他带领团队,问鼎全国中学物理教学创新大赛,荣获大奖;他被聘为邯郸市物理兼职教研员,做一名好老师,就是大兴心中的高山。

我终于站在了瓮岭上!

站在了想象中有仙人行走的瓮岭之上,站在妥放着我少年时无数梦想的瓮岭之上。

四下环顾,云雾茫茫满山谷,什么也看不到。没有天仙行走,倒是在岭上立有一座小小的山神庙,庙顶不知道什么时候塌了,只剩两堵石头山墙挺立着。庙旁一株杏树,横出一枝,可看到已有花蕾透出,天气转暖,就会第一时间在这山头绽放。

树下是一小片空地,走过去一看,原来是石窑的窑顶。站在这里,看到一层层裹在云雾中的山谷与峻岭,苍茫之中隐藏着无穷的神秘。从一旁的石台阶下到院子里,外临石堰,以空为墙,内有排三间石窑,窑中有灶有炕,稍事修整就能住人。听母亲讲,过去这里有三棵大榔榆树,树荫盖着窑洞。凡是上岭来的客人都会在树下乘凉,也在这里解渴求饮。云雾重重,如果时空回溯几十年前,那山道上定然还是人来人往,这岭端的三间窑洞,注定是无数远行人的一个标点。每一个喘着粗气越岭而来的人,无一例外要在这里驻足,几多艰辛几多风雨如今安有谁知?而今榔树没有了,行人也没有了,只留着三间窑洞空洞洞地等待着岁月来造访。

折回到庙前,我们从草丛中捡几片瓦竖起来围挡住山风,先点上蜡烛,再点上香,最后又摆开油供,青烟袅袅,寂寞了多少年的山神爷便回归了。他坐在瓮岭上,几十年没人管顾,更不必说享食香火,绝对不会算到,在正月十五这天,我和老温会到这里给他烧香上供,若是真的有灵,他定当感动得大哭。

在瓮岭南北有三座山神庙,在当地山民与行者心目中,山神是非常灵验的。有一个林县木匠在涉县做完工回家,进入瓮沟,看看眼前的高山就发了愁,在路过瓮沟里的山神庙时,便对着山神爷说:“都说山神爷你很灵,你要是能叫我一股劲就上到瓮岭尖,我就给你唱三场戏。”他说的是玩笑,可山神爷当真听。他这里刚说完,听到耳边有响动,回头一看,不远处站着一只狼,正冲着他看。他“啊呀”一声,吓得拿起东西就往山上跑,一股劲没停歇就上到岭尖。他回头看看,狼没有追上来,便靠着庙前的杏树喘气。待他缓过劲来,准备下山时,却发现在下山的路口,蹲着一只狼,正张着嘴看着他。他这才知道,是山神爷显灵了。可是这荒山野岭,怎么唱戏啊?正在发愁之际,看到榔树下坐着个瞎先生,背着个二胡,忙上去求好,瞎先生拉着二胡,给山神爷唱了三段板书,那狼不见了,他这才得以下山。

这是大兴父亲讲给我和老温听的众多狼故事中的一个。瓮岭上的狼是残忍的,狼是狡猾的,除了吃山民的羊,还伤过人。多少年来,安身在这片山野间的人们,除了与饥饿斗争,还要与狼斗争,为了求得一方平安,就在这山岭上下建起山神庙,借助山神来管护狼的野性。山神虽小,但能把狼管得服服帖帖。我们俩大时八节闯山进岭,对整个高山来说有几多不敬,我们在山神庙前拜跪上供,不能否认就是求乞山神先生,万万不要给我们开与狼狭路相逢的玩笑。

虽然我是第一次造访,但对这里的历史已很熟悉了。我从父亲和母亲那里,听到了瓮岭上太多太多的故事。要说狼事儿,最凶的时候,应当是在抗日战争时期,瓮岭南北十几个村里都藏着八路军的机关、工厂和医院,自然成为“鬼子”“扫荡”的重点地区,随着日本兵到来的,还有凶残的狼。

1942年农历五月初三那天,八路军抗大六分校五十多名学生,转移到瓮岭南的东峧沟后时,被日本兵包围,激战半天,最后全部牺牲在这里。惨案发生后,瓮岭古道再没有人敢走,每到夜里,附近的山头上都是狼的嗥叫声。人们都说狼是“鬼子”养的狗,训练着专门吃人。从那以后,很长时间内一直闹狼祸,致使整个山都“紧”得厉害。狼伤人的事情时有发生,一个成年人不敢在山里独行,大白天狼敢跑进山民家里去拖小孩子吃。

抗大学生在东峧沟牺牲的事件,就这样雪藏起来,直到2009年,我与县党史办的同志一同来到东峧沟,从老一辈人的口中,找到了当年烈士牺牲的地方,在山坡上的浅土中,我们还发现了烈士遗骨。这段鲜为人知的历史,随着抗日军政大学六分校烈士纪念碑在东峧沟山口立起来,也大白于天下。但遗憾的是,我并没有找到其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他们是谁,家在哪里,一如眼前的云雾,深不见底,但我坚信,这个世界上肯定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的信息一定藏在某一个文件档案里,他们的灵魂早就成为这高山之神,守候着一方平安。看着神秘的远山,看着幽深的山谷,一种敬畏从我心底油然而生,此时才明白,为什么这多年来,两边村里的人,都很少到这瓮岭上来。

正当我和老温感叹这个故事时,忽然听到耳边传来“沙沙沙”的声音,这声音架势有铺天盖地那么洪大,又像雨过沙滩那么急切,又像蚕食桑叶那样细密,犹如万马奔腾着从我们的头顶上踏过,却又有九天行云一样缥缈。我张慌四顾问老温这是什么,老温也有些惊慌失措地看我,难道真是山神显灵不成?接着一团浓浓的雾气卷过来,把我们包围,瞬间老温的头发、眉毛都白了,再看身边的枝丫、草叶、地上的石头,都染上厚厚的霜,那山坡上的松树上、荆棘上都挂上厚厚的冰凇。简直是太神奇了。我們惊诧着,这难道是山神对我们的馈赠吗?是大自然对我们的礼遇?如果不是看大兴,就没有这次瓮岭之行。如果没有老温陪同,我哪里胆敢上瓮岭?又哪里会有这样的奇遇?幸之幸,我人生的途中遇到这两个人。

这时电话响起,大兴说打了半天,一个也接不通,心里着急,正准备进山来寻我们。得知我们上到岭上,才放下心来。

云雾把整座瓮岭包裹得密不透风,黄豆大小的雪粒啪啪啪打下来。看来一场大雪将至。我在山神庙前的空地上,一字摆开六个二踢脚大炮,然后逐一点燃,嘭——叭——,嘭——叭——,嘭——叭——,炮声在古老的瓮岭之上一层层地开荡出去,渐渐地消失在那起伏的云雾之中。

我和老温收拾好东西,与山神爷告了个别,顺着南坡上的古道,向山下走去。

我想此刻,大兴一定站在脚下的这条山沟内,那个叫大港的村头,望着缥缈的云雾,等待我们到来。无数大片的雪花从高空徐徐降下,轻轻地落在他那浓厚的黑发上。

(责任编辑:庞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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