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昂

社交媒体拉远了我们和附近的距离，中国超7700万成年人处于独居状态。人类学家项飚把这种现象归结为“消失的附近”。一个陪伴陌生人的行业由此诞生：出租自己。杨禹就是一名“出租先生”。有一天，他接到一个奇特的订单——

一

2020年10月的一天，杨禹接到一个叫麦芽的女生订单。对方“购买”他明天和她一起去南山医院做化验并帮助取药。

时年23岁的杨禹是陕西省西安市人。大学毕业后，他在深圳市彩田路上租了一套房子。他白天靠出租自己为生，晚上复习准备考研。杨禹选择做“出租先生”，是因为2018年9月，他在网上看到日本人森本祥司的故事。这个日本人在推特上出租自己，作为报酬，对方需要支付1万日元。他称自己的行为是“社会人性实验”。出于好奇，杨禹也在豆瓣深圳同城上发了个出租自己的帖子，真的有人陆续購买他的服务。

第二天上午，杨禹在南山医院门口等到了订单买家。麦芽高高瘦瘦，书卷气很足。她对杨禹说：“化验结果出来后，你先帮我看下。我不敢先看检查结果。我怀疑自己得了绝症，很害怕一个人突然面对死亡的通知。”竟然是个不敢看化验结果的买家！杨禹职业地安慰道：“没事，有我在！”麦芽明显被这句话给安慰到了，她缓过劲来，脸色没有先前那么卡白。麦芽走出检查室后，杨禹一直站在机器旁边，直到化验单被打印了出来。

只是轻微胃炎，无大碍。看到结果，杨禹大舒一口气，冲着坐在远处的麦芽做了个OK的手势，麦芽从椅子上跳起来，说：“太好了，我死不了了！哈哈哈。”杨禹心里嘟哝着，女人真是善变！

中餐时，麦芽点了一大桌子菜，说：“我昨天就想好了，没事好好庆祝。有事，就把它当最后的晚餐！”但麦芽是胃炎，吃得不多，只在边上看着杨禹胡吃海塞，她傻乐。杨禹好奇麦芽是个怎样的女孩，遇到困难就焦虑紧张，一点点开心就大笑。

杨禹很想跟麦芽再联系，但出租协议是不能主动联系客户，他只能忍着。一周后，他再次接到了麦芽的订单：要他陪她去红树林看对面香港夜色阑珊的灯光。杨禹特意换了件格子衬衣，戴着一顶白色棒球帽，照照镜子，被自己帅到了，才出了门。

风很大。杨禹脑海里都是张学友的歌词：“很想和你再去吹吹风去吹吹风/风会带走一切短暂的轻松。”这一次，麦芽又是情绪过山车，刚开始活蹦乱跳，慢慢地话越来越少，最后几乎没有说话。杨禹想逗麦芽开心，提出开车带麦芽去兜风，麦芽却拒绝了。杨禹急了，说：“以后你想看病，想吹风，想吃饭，想逛街，随时可以找我，全免费……”他语速很快，还没说完，麦芽脸色更紧张了，她慌乱地转身，拦下一辆出租车跑了。

二

杨禹给麦芽发微信道歉，麦芽却回复：“我是一个另类生物，只希望躲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在杨禹的追问下，他才得知：麦芽从小父母感情不和，每次父母吵架，她躲在房间不敢出来。10岁那年，父母离婚，麦芽被母亲带走。一年后，母亲改嫁，并且又生了一对双胞胎。麦芽成了家里最无存在感的人。压抑自卑，她在家吃饭都不敢抬头，只有回到姥姥家，才有片刻的宁静。后来她考取了大学，才逃也似的离开了家。大二那年，姥姥去世，她面对这个世界的勇气被一并带走。她发现自己跟人交往变得困难。跟陌生人交往还好，但是一旦关系走近，她就开始恐惧，不自在，再后来，她见到熟人，身体就会突然僵硬发抖。网上说这叫社交恐惧症。

毕业后，她独自居住，遇到困难，就在网上租个陌生人帮忙。她先后购买过很多服务，直到遇到杨禹。麦芽对这个笑容满脸的大男孩心动了，可她害怕熟识以后，身体又出现症状。所以，当杨禹勇敢表白时，她仓皇而逃。

听完麦芽的故事，杨禹一阵心痛。他上网查阅资料，社交恐惧症本质其实是对亲密关系的恐惧，原因可能和她对父母的失望有关。最亲近的人她都不敢信任，但内心又极度渴望，所以身体和心理产生了强烈冲突，身体才会僵硬发抖。

杨禹帮助麦芽的决心坚定了。他为了防止麦芽紧张，向她承诺，在两人相处中，如果麦芽感到任何不适，可以随时叫停。麦芽这才点头同意。

半个月后的一个周末，麦芽打开门，杨禹站在门口，他打着响指说：“走，我带你去个神秘的地方！”麥芽有些犹豫，杨禹二话不说，把一个小小的旅行包扔到了麦芽的面前说：“会有奇迹发生。一起来！”语气不容置疑。麦芽乖乖上了杨禹的车。

原来，杨禹知道在深圳附近的英德市牯塘镇，有一大片神秘的古树林。他们定了一个“挂”在树上的木屋。住在小木屋就像空中的飞鸟。杨禹一脸神秘地说：“还有更好玩的，我查看了天气预报，今晚10点左右会起大风。我们把风声录下来。”麦芽充满了好奇。果然，晚上10点10分，森林起了风，麦芽全身的汗毛嗖地就竖了起来。杨禹赶紧安慰麦芽：“别怕。仔细听！”只听到风声在如同布满黑色油彩的上空盘旋，如一场激昂澎湃的交响乐。似乎每一个毛孔都在风的尖啸中战栗;每一根神经都在风的怒吼中炸响……声音越来越大，麦芽紧张的情绪竟慢慢平静下来，很快靠在树屋的小床上睡着了。

三

这是麦芽睡过的最香的一觉，第二天清晨，她在鸟鸣声中醒来，发现杨禹睡在地毯上。她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平时连换张床都会紧张失眠的人，竟然在陌生的环境中听着风睡着了。杨禹看出麦芽又开始紧张了起来，连连安慰她：“这是我从一个白噪音治疗师那里学来的方法，可以有效治疗社交恐惧症。大自然对人类是最友好的，它们发出的声音无欲无求，具有天然的治愈能力，可以安抚我们内心的伤。”杨禹的话让麦芽很感动，但又不安起来：“也许我的病比别人重，我不确定能好得起来。”“也许一切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糟。”杨禹坚定地说。

回来后，麦芽对杨禹有了深深期待，但一想到杨禹，身体还会不自觉地僵硬。她害怕极了，不敢贸然行动。杨禹却更加有信心，他思索如果能收集各种大自然的声音，是不是能更好地帮助麦芽呢？杨禹四处寻找各种新的风声，他将收集到的各种声音传给麦芽，有海上的风声，草原上的风声，大峡谷的风声，还有山雨欲来的风声……麦芽听着这些声音，总能精神上迅速放松下来。她越来越渴望这段感情，渴望被爱。

一周后，杨禹再次约麦芽参加了一个“秘密试管”的主题展：参观人都可以在便条上留下自己的秘密。“我是一个失败的人”“我讨厌我的上司”……打开这些秘密，麦芽才明白：每个人都有秘密或者窘境，但每个人都在好好地活着。

其后，杨禹每次接到出租订单时，都向客户申请带上麦芽。麦芽跟着杨禹，见了很多购买服务者：有独居的老人，有先天失聪的人士，甚至还有小有名气的驻唱歌手……他们是独立的，但并不和世界隔绝。

第一次，麦芽放声大哭，释放了压抑在心中多年的悲伤。杨禹将她揽入怀中，她仿佛清空了心理包袱的小孩，不再颤抖。麦芽开始接受或者邀请熟悉的人一起唱歌，聚会，像一尾重归大海的鱼。

2021年6月14日，是麦芽的生日。杨禹在家中忙碌了整个白天。傍晚时候，麦芽来了，家里突然响起了杨禹收集到的1314种风声，杨禹举着一束玫瑰朝她走来。摇曳的烛光中歌声响起：“我是宁可抛弃生命/痴心决不愿改/为了他甘心去忍受/人间一切悲哀……”那一刻，麦芽热泪盈眶。正是身边这个男生，一路带给她坚强的勇气，一点一点用自己的包容和坦诚，铲除了她内心的青苔……看着她羞红的脸庞，杨禹傻呵呵地笑了。

选自《知音·上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