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月

空

我曾打开过一个人

多年的沉默

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躺进去

还是什么也没有

尽管我对他说了许多

梦话

还随身携带了若干晨昏与鸟鸣

像一棵老榆树那样

我的加入，反倒使它变得愈加虚空

一个空的沉默外加另一个

喧嚣的空

很多时候，这就是我们

全部拥堵的生活

往事如烟囱

那時的黄昏，全村的炊烟

都会慢慢长在一起

而我一眼就能认出其中的两缕

它们缠绕得最紧

飘得最远

直至昨晚，将我的双眼从梦中

辣醒……

看来，往事不止如烟

还像烟囱

它们始终站在老屋的房顶上

日夜眺望着我们，朝着

两个不同的方向

夜风筝

既是风，又是线

偶尔有翅膀的人

偶尔发出鸟鸣

偶尔叩响可以一同起飞的

一两只耳朵

叽叽喳喳叽叽……

几乎所有的麻雀，都在

模仿自己中慢慢失声。只有一只

啄破了黄昏

将夜色披在身上，一不小心扮演了

乌鸦的角色

蒙古鹨讲古

沉默了整整三年，安达大叔的蒙古鹨

今早终于开腔了

从公鸡打鸣到母鸡下蛋再到小鸡出壳……

它一口气讲完了两个性别

三口之家乃至四世同堂的故事

之后，继续三缄其口，一言不发

直至夕阳落进鸟笼，月亮探出树梢

母鸡一家仍牢牢关在

鹨鸟口中

孤 岛

霾的头巾、夜的墨镜、沙尘暴的口罩

一个也不能少

坏天气怕是要持续一生，换句话说

你会永远活在这样的三月天

与一只四季叫春的猫

一座孤岛加一座孤岛，约等于

一座野花装扮的孤坟

中年人的数学，只有中年人可懂

所谓默契

牙疼的时候，看月亮

一会儿是棉签儿

一会儿是镊子

一会儿是拔掉的半颗牙齿……

牙疼的时候，月亮也跟着

辗转反侧

天空的大床也嘎吱嘎吱响

凌晨，一些呓语洒下来

飘落为雨，几多叹息升上去

又氤氲成云

人间候鸟

太奶奶走了，用她的小脚

爷爷走了，用他的病腿

奶奶走了，用她一针一线缝好的山路

之后，他们一次次回来

取走新的裹脚布、风湿膏、针线包

顺便留下旧的春风和雨声

桃花与杏花

偶尔，他们还会住上一阵子

在老屋的枯柳上、房梁间、屋檐下

孩子们叫他们胡燕

只有我知道他们真实的姓名——

胡大女、姚亮子、刘小嫚

铁打的铁

暮晚，在喀什古城

循着叮叮当当落日敲打记忆的声音

我们走近了

打铁的铁和被打的铁

他们看起来都那么坚不可摧，都不知

何为疼

包括砧子和铁着一张脸的打铁人

一边是机械地拷打，一边是默默地承受

慢慢地变形……

铁打的铁，流水的铁

每一锤下去，都有一些铁在死亡

另一些铁在降生

每一锤下去，都有一些铁变成了

我们，和我们

厌恶的人

春天是一件明亮的乐器

从三更流着泪入睡

到凌晨笑醒来

不过一个梦的长度，就像

我与你的距离

猫叫一声，缩短一寸

有时我想，假如沿着地平线

昼夜对折一下

我们俩会不会重合成

一个人？春天

你这件明亮的乐器

会不会吻响我

缄默已久的嘴唇

我们的四肢会不会因交叠为黄昏

一棵结满鸟鸣的合欢树

而战栗不已

猫生活

地图上没有风

窗口，猫一直在模仿

树叶叫

叫着叫着，黄昏就来了

一切都柔软下来

包括冬天一侧的围墙

和另一侧的锁

云躲在雨后，雨躲进云里

天只好假装晴了

为自证圆满

有人甚至在夜空挂起了

误会一样大的月亮

你从黑发间抽出白色剪刀

抽出时间，放在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