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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长发的那些事儿

2022-07-09张逸云

飞天 2022年7期
关键词:长发

张逸云,中国小说学会会员。作品散见《创作与评论》《芳草》《湘江文艺》《阳光》《青海湖》等文学期刊。著有长篇小说六部。

过了谷雨节气,雨水便有了节制,见到太阳的日子明显多了起来。空中撒下的暖意,柔柔的,软软的,绸缎一样包裹着身子,那个舒服快慰的感觉,用魏长发的话说,十足的大号“爽”字。他拿起手机,挨个给几位铁杆战友打电话,话里话外,愜意满满,称现时这个活法,比怀里抱个女人还要滋润。

战友们的娃儿都能打酱油了,小日子正美着呢。笑骂他脑壳进了水,哪是重,哪轻都分不清。眼见三十快出头,赶紧找个知冷知热、贴心贴肉的女人过正经日子。

魏长发幽幽一笑,往鼻梁上架副墨镜,四仰八叉躺在自家二楼阳台翘翘椅上,任凭太阳铺天盖地把浑身晒个透。温润的阳光仿佛力道均匀的手来回揉搓,肌肤松软了,筋骨舒展开来,全身血气贯通,困扰他好多年的左腿疼痛麻胀,这会儿减轻不少。网上说的日光浴那一大把功效,他一一体验到了。

隔壁屋里的王妈偏不这样看,她眼里的魏瘸子,花花肠子弯弯绕。一个大男人,光天化日,脱得光光溜溜,身上只剩下一条裤衩,厚着脸皮打出日光浴治病的旗号,明摆着把郭家咀男女老少当成了傻瓜。前些日子看电视,专家说癌症都能治了。魏长发不就跛了一条腿吗?多大点事儿,让镇上医院正骨郎中捏几把不就得了。真有啥毛病,该上大医院瞧瞧,对症下药往根上医。

王妈对魏长发搞日光浴相当反感,只要他开浴,她两眼发胀,胸闷气短,脑壳发晕,感觉要大病一场。大儿子出事后,这个症状越发明显。难受时,哭哭啼啼,跺脚骂娘。扬言放她家那条大黑狗,咬瘸子裤裆下边那个东东,看他敢不敢乱来。那狗儿一蹦三尺高,呲牙咧嘴追着人咬。魏长发怕死了那畜生,晒太阳浴时小心翼翼,尽量避过王妈的眼睛。

王妈约了前屋几个婆婆,说好了一起到乡里集市逛逛,刚出家门没走几步,立马掉转屁股,怒气冲冲回到屋里,

“你看那个死不要脸的瘸子,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地跟老娘过不去!”

宁晓华一愣,趁婆婆不留神,踮起脚朝远处打望一眼,扑哧一下,差点笑出声。

王妈猛咳几声,眦了儿媳妇一眼。

宁晓华脸色霎地红到脖子根,闷头走进自己的睡屋。

日头快要当顶,宁晓华叹口气,对着镜子拢拢一头黑发,伸出手朝脸蛋掐掐,镜子里的女人,变成了鲜艳的花朵儿。

“娘,洗衣机转不动了,不知道哪儿出了毛病,我到河边洗衣服去。”

不待婆婆应话,宁晓华拎起装满衣服的塑料桶,袅袅婷婷出了门。

阳光照在身上,她身子长了翅膀似的轻飘飘的,飘进了河边柳林。

王妈望着儿媳远去的背影,蒜头鼻孔喷出几声闷响,禁不住流下泪水。

魏长发晒过一阵,前胸后背都出了汗,张开手往身上搓了几把,搓出几道红印子,三下两下穿好衣服。瞧四下无人,他得意地暗笑几声,舞动一条半腿,颠簸着奔向河边。转眼工夫,绕到宁晓华身后,张开手去搂她的软腰。

宁晓华回过头来,语气温软道,“别闹了,我身子不方便呢!”

像挨了一闷棍,魏长发瘫坐到草地上。

“别急嘛,女人家每月那点事,没几天就过去了。”

宁晓华湿漉的手指头往魏长发额头轻轻一点,眉头荡起一波风情,闪身就出了柳林,撒下脆甜圆润的笑声。

魏长发从地上爬起来,拍拍粘在屁股的草屑,朝着宁晓华远去的背影,意味深长地“嗨”了一声。

已是深更半夜,魏长发蹲在王妈家门对面坡地,目不转睛盯着窗帘上来回晃动的苗条身影。

等不到宁晓华,像猫儿爪子挠他胸口一般难受,顺手抱住身边碗口粗的青皮树使劲摇,惊得夜鸟扑棱翅膀逃向远处。

忽的一下,宁晓华屋里的灯灭了。

魏长发压着嗓子,朝向头顶一轮弯月,懊恼地喊了几声。

王妈算是郭家咀一带的明白人,轻重长短分得明白,唯独老跟他过不去,魏长发想破脑袋都想不通。

照理说,他对王家人是有情分的,毫不夸张说,那是救苦救难的恩情。

前年冬天,工地上脚手架突然脱落,王妈的大儿子从十楼摔下来,三根钢筋穿胸而过。待她赶到事故现场,大儿子早已气绝身亡,她哇地一声昏死过去。

王妈醒来时,看见一个脖子上圈着金链子的汉子。

这人就是工地包工头,辩称王妈的大儿子不听劝告,高空作业不佩戴安全带,死人的事就发生了。他当老板的,一毛钱责任都没有。出于人道,愿意捐助三万块安葬费。

三万块钱就想打发一条人命,死者家属说什么都不干。

你们不干,我还不干呢?

包工头拉开车门,跑到洗脚城快活去了。

王家人哪里会放过,拦路的拦路、堵门的堵门,围住包工头不放。折腾几天,那家伙死猪不怕开水烫,咬死三万块钱不松口。

王家老少败下阵来,围着水晶棺里的死人哭得昏天黑地。

魏长发心里发酸,抹去眼角泪水,一口气喝下半瓶老白干,往门板上一躺,让人把他抬到包工头家里去。

傍晚时分,包工头豪华别墅前面锣鼓喧天,鞭炮噼里啪啦。死者家属哭的哭、喊的喊,看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把包工头房前屋后围得水泄不通。

包工头躲在楼上不敢现身,她老婆哆哆嗦嗦拨打110。

一刻钟不到,派出所所长领着几名警察赶到现场,责令死者亲属赶紧撤了。

“这件事没个说法,天皇老子来了都不行!”

忽明忽暗的光雾中,飘出一个人影子。一身军装的魏长发从门板上爬起来,胸前的军功章,在灯光照耀下闪闪发亮。

他呼出满嘴酒气,拍拍派出所所长肩膀说:“兄弟,能惊动你过来就行了。实话跟你说,我没让把死人抬过来,就算给足了包工头面子。事到如今,痛痛快快赔钱,我们立马走人!”

所长同魏长发打过交道,清楚这个人是讲道理的,就是不能惹毛了。他将魏长发请到一旁,查问事故来龙去脉,试探着问死者家属的诉求。

魏长发脑袋晃了晃,两只眼睛瞪得圆圆滚滚,伸出一个巴掌:“七十万块钱,一个子儿都少不得的!”

包工头乖乖交钱,王家却炸了锅。王妈心里盘算,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大儿子,一把屎一把尿拉大成人,送读完婚。这笔钱,大兒子拿命换来给老娘养老送终的。她要用来盖座小楼,给小儿子娶房媳妇。宁晓华年纪轻轻,迟早会改嫁,她那后半生,就指望小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

起初,宁晓华没打算争这笔赔偿金,婆婆的话太伤人,她咽不下这口气,张口就要三十万。

一家人吵得不可开交。宁晓华一人难敌众人嘴,气势渐渐落到下风,哭着跑回娘家搬救兵,半道上被魏长发截住了。他语重心长说,你公公死得早,婆婆拖儿带女苦了半辈子。眼见就要熬出头,大儿子出了事。白发人送黑发人,造孽呢。你还年轻,挣钱的日子在后头,何苦计较眼下这个几个钱?再说,你丈夫在天上看着,那些钱给婆婆算了,就当代夫尽孝。

宁晓华愣了半晌,最终含泪点头。

这件事总算平息下去,王家人复归平静生活。一天夜里,王妈把儿媳叫到自己屋里,打开墙角衣柜,搬出锁得严严实实的方形木箱子,从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一脸认真递给宁晓华。

“儿呀,这里有二十万块钱,该你得的一份。”

老人停顿片刻,身前身后打量儿媳妇,目光一片柔润。

“你才二十多点,身子骨热气腾腾。娘是过来人,不会糊涂到哪儿去。看得出来,你跟长发你情我愿,也算般配,这是前世的缘分。别再偷偷摸摸,娘帮你做主,挑个吉利日子嫁过去。”

婆婆一百八十度转弯,宁晓华高兴得梦里哭醒过。路上碰到魏长发,红着脸问他玩了啥套路。

魏长发笑而不语,一双水牛眼睛盯住宁晓华,仿佛一口要把她吞下去,羞得她满脸通红跑回家。

宁晓华嫁过一回,清楚婚姻这事,对女人一辈子意味着什么,再嫁一回,她不敢草率。她从里到外清楚魏长发是哪样人,喜欢这条有种的汉子,但还想看一看。村里几个年轻漂亮姑娘,有事没事往魏长发身边凑。那些黄花大闺女,一个比一个水灵,好比皮薄肉厚的嫩黄瓜,咬一口既能解渴,还能充饥,相比之下,她就没啥本钱和底气,肚里泛出绵绵苦楚和醋意,夜里独自掉过眼泪。

魏长发是郭家咀一带的传奇人物,单单名字,就有些说头。

村口有株古樟树,长出腰一般粗壮的五根枝条,模样儿像人的五根手指,当地人称作“五指樟”。

魏家同老樟树离得不远。那年春上,一个面容俊俏的女人挺着大肚皮路过大树,忽然肚子一阵剧痛,刚蹲下身子,一个小男娃呱呱落地了。她家男人看着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樟树,给新生儿取名长发,乳名樟伢子。可是,命运偏偏跟樟伢子作对,他十岁那年,遭遇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灾难。

那是秋天的清晨,樟伢子父母扒了几口昨天夜里的剩饭,挑着棉花担子,甩开膀子往十里开外的镇子里赶。今年棉花收成不错,半亩地产了两百多斤,除开种子化肥农药,能赚五百元。两口子老早商量好了,慢慢攒钱,留给儿子往后娶媳妇。

夫妻两个步履匆匆,挥汗成雨。为了赶时间,抄近道横过铁路,钻进站台列车底下。他们不知道这列车属临时停靠,几声汽笛响起,惊慌失措的两个人被火车碾成了几截。

两副棺材摆在大樟树底下,樟伢子哭得死去活来,村里人陪着伤心落泪。

樟伢子成了孤儿。成天肚子饿得慌,哪家开饭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海碗就抢。年复一年,“百家饭”养出胖墩墩的小伙子。

那年部队招收新兵,村支书帮他虚报半岁多,这个大肚皮的飞天蜈蚣”去了海南岛。

樟伢子说他不是上部队蹭饭来的,他要在这儿好好干,不能给郭家咀父老乡亲丢脸面。

小伙子没食言,有关他的好消息,一茬接一茬传到村里。樟伢子当上了团长警卫员。照片上的新兵蛋子挎着枪,两眼放光,英气逼人。没过几年,村支书陆续收到他立功受奖入党提干的喜报,认定樟伢子会有大出息。

突然一天,传来坏消息,村里人惊呆了。村支书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悄悄流泪。

事情是这样的。突如其来的超强台风,袭击了海南、广东、福建等地,引发百年不遇的洪涝灾害。魏长发所在的汽车队接到紧急命令,向重灾区抢运防汛物资。排长魏长发亲自驾车在前头引路,一个入伍不久的战士跟车押运。

一路上险象环生,山体滑坡,河道决口,遭遇不少地质次生灾害。傍晚时分,风雨大作,电闪雷鸣,雨刮器一刻不停刮擦挡风玻璃,依然水雾蒙蒙,能见度低。

魏长发两眼紧盯前方,引领车队艰难行进在山道上。翻越几个山头,透过雨幕,他发觉前方不大对劲,不远处那个山头好像在移动。他脑袋嗡的炸响,一脚踩死刹车,将小战友推出车外。

刹那间,泥石流像脱缰的野马直冲而来,瞬间掩埋了半个车身。

战友们哭着喊着奔向首车,将奄奄一息的排长从泥堆里挖了出来,紧急送往医院抢救。

魏长发伤势严重,生命危在旦夕。无影灯下,医生们紧张有序地做手术,从晚八点到次日拂晓一刻不停。

手术很成功,魏长发的命保住了,可左腿落下残疾。

部队安排转业,他被县里安置到福利厂,担任保卫科长。

说是科长,其实光杆司令一个。一天到晚喝茶看报,闲得心里一片慌乱。

福利厂地处郊区,进进出出二十多号人,不是缺胳膊少腿的汉子,就是只会打手势的哑巴男,就连飞来飞去的蚊子都是公的。

夜晚时分,四周一片静谧,魏长发独自守着厂子,望着满天闪闪烁烁的星星直发呆。

日子无聊、枯燥,魏长发实在待不下去了,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回老家去。

民政局就高标准补了一笔钱,他挑起几样简单行李,一脚高、一脚低回到老家郭家咀,当了一名村干部。

魏长发此番回村是有想法的,闷声亮出一个大招。

请人扒掉自家那间摇摇欲坠的泥巴屋,模仿海南岛小洋楼,盖了一座欧式两层楼。房前屋后栽花种草,春天一到,树木葱茏,花香四溢,蜂儿飞,蝶儿舞。

果不其然,桃花运便相伴相随。先后来了几位红脸蛋、细腰身、翘屁股的姑娘。

那些漂亮女子,他哪个都能瞧上眼,就是不知道谁更合适。磨蹭半天,放不出一个响屁。姑娘们不耐烦,没说几句,噘起嘴巴走人。

两眼巴巴错失良机,魏长发肠子都悔青了。

一天,古樟树下站着一位低眉顺眼的女子,说是千里之外来郭家咀投亲的。魏长发一眼就看中了。

夜深了,两人缠绵过后,这个叫茵妹子的女人侧过身子轻轻抽泣,魏长发一惊,慌忙将茵子搂进怀里,问她哪儿不舒服,还是受了啥委屈。

茵子将脸贴住魏长发胸口,抽抽搭搭说魏哥有情有义,懂得疼女人,做梦都想跟他过一辈子。可她在老家有男人,两人生了一个男娃。娃娃不到三岁,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为了给孩子治病,耗光了家里所有积蓄,欠了亲戚朋友一屁股债。能借的都借过,已是借无可借。她哭着跟丈夫说,就是把自己卖了,也要把孩子治好。

天底下竟有这种事,简直荒唐。

茵子一席话,让魏长发目瞪口呆,打死他都不信,眼前温顺漂亮的小女人竟是骗子。他扬起的巴掌在半空中晃了几下,用力拍在自己脸上。

这一夜,魏长发躺在床上,煎糍粑似的翻来覆去。

天亮不久,他租来小四轮,将茵子送到车站,家里仅剩的一万二千元伤残补助款,一股脑儿塞给她。声音低沉地说,钱还不够,就给哥打电话。我那栋小洋楼,至少值十几万、二十万不等。

火车开动了,茵妹子脑袋伸在车窗外头,哭得稀里哗啦。

绿皮火车渐渐变成灰蒙蒙的影子,魏长发昏头昏脑回到家,把自己摔到床上。

魏长发病了。高烧三天三晚,烧得面红耳赤,腿脚抽筋,嘴里尽是胡话。

那天,宁晓华过来借摩托车,推门进来,眼前的一幕,把她魂魄差点吓没了,招呼几个男子汉,把魏长发送到乡里医院。

魏长发住院那段日子,宁晓华成了大忙人,问诊拿药,送饭送菜,白天黑夜陪护,水灵灵的大眼睛,老在魏长发身上打转转。

魏长发同宁晓华的爱情故事,一度成了郭家咀的热门话题,恭喜祝福的人多。也有说风凉话的,那话明显带着刺儿。有人说,一个寡妇不守妇道,丈夫刚去不久就跟瘸腿村长勾勾搭搭。

有人嘲讽魏长发,说他就那点出息。古樟树下捡个女人,玩腻味了一脚把人踹走。这回打起了寡妇主意,不折不扣的花心萝卜,这样的人,不配当村长。有的说,晓华一副克夫面相,一个瘸腿人,怕是担当不起。

这些话传到晓华娘家,父亲气得跳脚,一口气跑到王家,不由王妈分说,拉上女儿就走。宁家祖祖辈辈老实本分,从来没做过出格的事,他们丢不起人。

宁晓华被吓着了,痴痴傻傻被父亲拽出一程,回过神来,用力挣脱而去,躲进自己房间,把房门反锁,扑到床上哭得稀里哗啦。

宁家人这一闹,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都是屎了。搞得魏长发有口难辩。这都不打紧,关键村支书让他受不了。

自打回到郭家咀那天,村支书和尚念经一样,老在他耳朵边絮絮叨叨,千遍万遍说给他介绍对象,归到根上就一句话,把自己独生女儿嫁给魏长发。

村支书看着樟伢子长大的,小伙子人品德行是个啥样,他知根知底,一门心思想让魏长发当上门女婿。

女儿跟樟伢子同年生,从小一起长大,处得挺不错,哥长妹短叫得亲热,他满心欢喜,早在心里把樟伢子当成了儿子。

女儿大学毕业后在县里一家保险公司上班,满打满算三十岁零八个月。这丫头跟大学同学整整谈了五年,那小子屁股一拍去了美国,曾经轰轰烈烈的爱情戛然而止。生性倔犟的女儿伤心欲绝,一度忧郁,差点跳了楼。

在村支书撮合下,两人见了几次面,彼此都感到陌生,没聊几句,再也找不到话题。村支书不想作罢,摆出恩人架子,三天兩头给魏长发施加压力,搞得他见到村支书就躲。

魏长发同村支书女儿相亲的消息在村里传开了,宁晓华气喘吁吁登门,要魏长发把话说清楚。

眼前的魏长发,霜打过的樟树叶似的没精打采,半天不抬头,也不回话。

宁晓华抹了一把眼泪,抬腿就走,魏长发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过了一段,这件事渐渐淡出村民的话题,魏长发却一直心神不宁。早上起床时,右眼皮老在跳。起初,他以为看手机时间久了,看出了毛病。闭上眼睛揉了揉,再睁开时,跳得更厉害。他脑子一激灵,想起“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句俗语,难不成自己又会撞上倒霉事?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整个上午,他大门不出,两腿不迈,待在村部办公室,处理村里杂七杂八的事务,啥事都没有发生。

下午,应约参加邻村交界地段公路拉直整修硬化事宜协调会。这条村级公路,弯道坡道多,行车视线差,容易发生交通意外,尤其雨天的时候。

乡长亲自坐镇,县发改局、交通局、规划局来了人。正谈到关键节点,一个村民风急火急打来了求救电话,称乡里拆迁办强行拆几家农户的房子。

修路拆迁,村民是支持的。可是,拆迁补偿款从哪儿来,拆迁户安置,这些具体事还没有敲定,拆迁办就吆五喝六扒人家墙头,吓得娃娃叫、老人哭。几家意向拆迁户,多半孤儿寡母。大冬天把人家房子拆了,不冻死人才怪。

古香樟树下聚集了一帮白发苍苍的老人,前后围成一个大圈,拦住挖机和运土车吵吵嚷嚷。

乡里拆迁办主任胳肢窝里夹着褐色手包,一只手挥来挥去,看他架势,老人们再不撤,车子就从他们身上碾过去。

司机趁机轰油门、摁喇叭,排气筒冒出的黑烟呛喉咙。

魏长发骑着摩托车飞奔而来,“嗨”的一声,拔出路边菜园扎篱笆的木棒,奔向拆迁办主任。

小伙子见势不妙,撒腿就逃。

别看魏长发瘸了一条腿,跑起来一溜烟,当兵几年,练出了飞毛腿。他嘴里叫骂,紧追不放。

拆迁办主任清楚,这回碰上硬茬了,盲目瞎跑根本不是办法,脑筋急转弯,掉转身子往山坡上逃,不相信瘸子爬山越岗干得过他。

魏长发舞起麻花腿死命追,口口声声要揍扁这个良心让狗吃了的王八蛋,把拆迁办主任逼到了山包上。

四周陡峭,逃无可逃。拆迁办主任一急,腰身拉成弯弓,以冲刺的姿势,朝山下水田跳去。

脚下枯草覆盖之地是片烂泥田,噗的一声,淤泥没了腿根。拆迁办主任陷在泥水地动弹不得,冻得浑身哆嗦牙齿打磕碰。岸上围观的那些人拍巴掌叫好。

魏长发不追了,站在山包,抬起袖口揩揩额头上的汗水,嘴里不干不净地叫骂。

兜里电话叫了起来,是乡长打来的,责令魏长发不得乱来。说补偿款很快就到位,这事包在他身上。拆迁户安置,一律按政策办,绝不让一个人受冻挨饿。至于拆迁办个别人违犯政策胡乱作为,那是要挨处分的。

魏长发嗯嗯几声,对着手机笑了。

这件难事一了,天色眼看断黑。魏长发推着摩托车,一摇一晃朝自家小洋楼走去。冷不防宁晓华从路旁树丛闪身而出,径直拦到他前头,满脸不高兴的样子。

“整天见不到人影,手机打不通,野哪儿去了?我俩的事,你到底上心不?”

这些天忙得脚跟踢到后脑勺,没顾得上,魏长发深深地感到愧疚。他停住摩托,稍稍调整情绪,嬉皮笑脸往宁晓华身边凑,一伸手捉住那双柔软的手。

闻到这个男人的气息,宁晓华身子骨就要瘫软,顺势倒下去,猛然发现婆婆身影,挣开魏长发落荒而逃。

魏长发垂头丧气回到家,凑合吃点东西,倒头就睡。搞不清睡了多久,被一泡尿胀醒了。

从厕所出来,他没了睡意,简单洗漱后,把身子靠住床头琢磨开了。

拆迁征收政策条条框框多,得去乡里一条一款问清楚,尽快把补偿款催到位,一分不少发放到拆迁户手中,安置方案要让大伙安心,放心。

“长发,快开门!”

一阵急切的叫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听声音像王妈。

他赶紧打开房门。

一条黑影直射过来,嗖地一下,两只毛茸茸爪子扑到他的胸前。

王妈家那条大黑狗,呲着牙齿喘粗气,粉红色舌头快要挨到他的鼻尖。

魏长发腰身一软,两条腿发颤。

“大黑,这是村长,别胡闹!”

王妈赶上前,喝住大黑狗。

“这大清早的菩萨还在梦里,您搞得风是风、雨是雨,把狗都招来了,吓死人呢!”

魏长发拍拍身上狗爪子印,撇下王妈,进里屋收拾东西。

王妈跟了过去,拉住他衣袖。

“你快去下边屋场瞧瞧,要出人命了!”

王妈话音刚落,大黑狗再次蹿上来,围着魏长发狂吠不止。

“祖宗呃,我给您磕头,把狗狗赶开行不?”

魏长发边向王妈求救,边向后撤,拌倒身后的凳子,摔了四脚朝天。

王妈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让一条狗欺负成什么样了。

“走吧,跟在老娘屁股后头啥事都没有。记住了,如是半道上开溜,狗狗可不给你面子!”

魏长发老老实实紧跟着王妈,一路过沟越坎,翻过一座小山梁,来到王妈表侄女家门口。

表侄女蓬头垢面坐在沙发上发呆,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见表姑和村主任来了,眼里闪出几丝慌乱,抹了把眼泪,给二人搬椅子。

前几天见到的时候眉飞色舞有说有笑,眼下怎么成了这个样子?魏长发纳闷起来,肚子里直嘀咕。

王妈趁表侄女沏茶的工夫,给魏长发咬耳朵,说都是她丈夫惹的祸,那畜生该吃耳光。

小伙子年轻力壮,长年在南方打工,眼看年关到了,老板終于准了假。他后背背着,胸前吊着,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好几个,从东莞那边工厂往家里赶。离家两年多,这条虎背熊腰的汉子,想老婆快想疯了。

久别胜新婚,在家守活寡的女人,恨不得把耽误的大好时光统统补回来,累得丈夫像剥了皮、抽了筋的狗尾巴狼。

暴饮暴食伤身体,女人心疼丈夫,让他歇几天再说。过日子像麻油点灯,省着点好。

没过几天,她身子闹毛病了,慌慌张张来到医院。一番检查下来,医生在诊断书上写了一行字:沙眼衣原体尿道炎。

她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细声细气向医生问底细。医生瞥她一眼,板着脸道:“性病”。

她当即傻了眼,哭得眼泪鼻涕一扒拉。

医生给她开药,反复叮嘱,务必注意清洁卫生。患病期间,禁止房事,以免交叉感染。

表侄女一脸愁苦往家里走,正赶上丈夫嬉皮笑脸给人打电话,听语气,对方像是个女的。她这气不打一处来,抓起菜刀,揪住丈夫裤裆,要割掉那害人的东西。

丈夫往地上一跪,哭得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他在外头几年,干活累点不算啥,关键想女人,夜里和节假日想得胸口发慌。咬牙跺脚憋了一天又一天,实在憋不住,偷吃了一顿快餐。没想到犯下大错。事到如今,他没有二话。只要老婆能解心头之恨,要杀要剐随她便。

老公是条硬汉子,她嫁过来几年,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更不说给女人下跪。她把刀一扔,扑到床上嚎啕大哭。

村里男人,大都抛妻别子到外地打工,一年到头,除开吃喝,兜里剩不下几个子儿。也有女人到外地干家政当保姆的,一去就是一年半载,家里一点人气都没有。

前边屋场一个三十不到的女人,经人介绍到上海打工,三年没回过家。再回来时,进门就跟丈夫闹离婚。她同一位台湾老板好上了。人家钱多得没处放,许诺两套房子,一百万元现金。

她丈夫是名退役军人,靠种田种地为生。老婆离了,两个年幼的孩子怎么办?他宁愿戴一辈子绿帽子,死活不想让这个家散了。

女人见丈夫态度如此坚决,抓起农药瓶就喝。所幸抢救及时才保住性命。出院后,她一纸文书把自己告到法院,净身出户,还赔上二十万现金。

这婚就离了。

女人走了,男人傻了,两个孩子哭得一塌糊涂。傍晚时分,魏长发拎上酒菜,陪这位战友喝上了。

菜是辣的,酒也是辣的,兄弟俩越喝心里越难受,手拉手痛哭流涕。魏长发拍着胸脯说,哪怕自己打一辈子光棍,也要给这位兄弟找个可靠的女人。

正月十五刚过,村主任魏长发人间蒸发了。二十多天过去,那幢小洋楼没见过开门开窗,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正当大伙满腹狐疑的时候,魏长发回来了,看上去瘦了不少,脸上胡子又黑又乱,精气神却比以往好很多。

这些日子,他跑了几个省市,进了三趟省城,干了一直想干的那些事儿。

雨下了一整夜,风刮得猛,把人们从夏日滚滚热浪中拯救出来。

早上起床不久,风停雨住,魏长发站在二楼阳台朝远处看,发现古樟树有根枝条折断,有一头搭在公路中间。他赶紧下楼,拿起斧头,扛上梯子出了门,砍下那根碗口粗的树枝,拖到路边空地上。

这条新公路,直通村里“艾馨园”药业公司。往来车辆多,树枝挡道,挺不安全。

艾馨园是郭家咀村一张名片——魏长发下的一招妙棋。

郭家咀四季气候温润,雨量充沛,艾叶漫山遍野。听人介绍,搞艾叶药草加工投资不大,见效还快,市场前景不错,能消化吸收不少劳动力。

一天下午,闲来无事,魏长发翻看手机打发时光,一条信息跳入眼帘:河南南阳一家村级艾叶药草专业公司正在征寻合作伙伴。

他试着打电话过去,聊了一阵,话就拢到了一块,对方诚意满满邀请他到南阳看看。他吆喝村里的会计坐火车,连夜赶过去。仔细考察装置、生产、销售、效益情况,摸清了对方的合作意愿。交谈过程中,魏长发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这个村由市军分区定点帮扶,司令员就是他朝思暮想的老团长。

记得退伍那天,老团长亲自赶到车站送行,送给他一套新军装,神色庄重地说,咱一日当兵,终身就是军人。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活出军人的样子。

他接过军装,给老团长敬礼,转身时,禁不住泪流满面。

這些年一路风风雨雨,遇到不少难事,只要回想起老团长说的那些话,哪怕再难,他都咬牙挺过来。

老团长驱车赶过来,一把握住当年的警卫员双手使劲摇。

“你小子跑哪儿去了,让我找得好苦!”

老团长从野战部队转任军分区后,想方设法打听魏长发下落,怎么都找不到。活生生的一个人,为何销声匿迹。没想到,这里边竟然有段令人迷糊的小插曲。

在部队上,小伙子叫魏杰,这是村里老支书在他入伍前取的名字。希望这个苦命的孩子,经过部队大熔炉锻炼,成为一块好料。回到村里,他换回魏长发。天南地北,人海茫茫,两个名儿相差那么大,老团长到哪儿找去?

找不到魏杰,老团长的心一直悬着。那年抢运防汛物资,他亲自下达命令,指名道姓要魏杰担任突击队长。小伙子驾驶技术过硬,头脑机智灵活,恶劣天气条件下,魏杰带队出车抢运防汛物资,他心里才踏实。没料想车队在半道遭遇山体滑坡。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魏杰把生的希望留给了战友。这事他感到特别欣慰和骄傲,自己带出来的兵,绝对好样的。

老战友拖着残疾身子远道而来寻求合作办厂,老团长既心疼又开心,毛遂自荐担当中间人,把双方谈的合作意向捋了捋,征得南阳厂方同意,协商谈妥了一个以扶贫促扶贫的跨省项目:郭家咀村负责提供场地和原材料;南阳公司提供设备与技术,还投入两百万元启动资金,只占合资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产生效益后,郭家咀村头三年拿七成利润,往后五五分成。

艾馨园顺利开业,公司同农户实行合作社制,艾叶种植推广到家家户户。村里人经过培训后到“艾馨园”上班,实行日薪制,中午包一顿饭,一下子解决了两百多人就业。

一步棋走活,路子全活了。艾馨园带动了其他项目,魏长发精心运作的郭家咀绿色生态产业园,利用本地资源,搞种养、加工、销售一条龙,逐步产生效益,青壮劳力陆续回到村里。

乡里乡亲的日子慢慢滋润起来,魏长发却变得沉闷了,跟他打招呼他爱理不理。没过几天,他辞去了村主任职务,那栋漂亮的小洋楼严严实实落了锁。

宁晓华也不见了,那个木箱子,放回婆婆衣柜,里面的钱,她一分都没动。

有人说魏长发领着宁晓华私奔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到底干嘛去的,没有人说得清楚。

这些年,郭家咀村容村貌一天一个样地变。村小学教室扒了,盖成三层楼房。村里卫生所也翻新了,村民们小病小痛,根本不用出村。村村通公路政策实施后,村里将水泥路延伸到了各家各户门口。郭家咀成了远近有名的美丽乡村。

村支书告诉大伙,办这些事,长发掏了不少钱。他向村里绿色生态产业园投资了一大笔款子,不问村里拿一分钱利润。

王妈心里最清楚,樟伢子和宁晓华到民政局领了证。担心惊动村里人,夫妻俩是夜里走的,给王妈磕头辞行,老人流下了眼泪。

魏长发告诉王妈,他想带宁晓华到外头闯闯。这次出去,应了当年那场泥石流救下的战友盛情邀请。战友退伍后搞自主创业,在老家大西北包下几座矿山,生意做得红火。老战友没有忘记老排长的救命之恩,邀他加盟一起搞开发,魏长发当即应允下来。

在家百日好,出门一时难。两个孩子这一走,是好是歹,王妈心里没有底,拉住樟伢子夫妻,哽咽着说:“哪天遇上难事儿了,千万别硬撑着,老王家的大门,白天黑夜朝你俩敞开。有婆婆一口吃的,少不了你们小两口一碗白米饭。”

魏长发夫妻离开郭家咀的日子,王妈有事没事来到村口,站在大樟树下朝远处打望。

转眼又是一年,初春的太阳爬到了郭家咀的最高峰,阳光铺满原野,金色的油菜花开得遍地都是,引来小蜜蜂在花海里翻飞。

举目望去,一幢幢新楼房张贴着大红春联,年味儿依旧还能感觉到。王妈站在魏长发小洋楼前,布满褶子的脸笑开了花。

前天夜里,魏长发给王妈打电话,张口就叫娘,说就这几天,他一家子从西北回郭家咀。回来就不走了,一心一意孝敬娘。

一辆进口SUV疾驰而来,停在大樟树下。魏长发走下车,一身西装革履,步子稳稳当当,看不出是个瘸腿人。

车里跳下胖乎乎的小男孩,跟小时候的魏长发一个模样。

车子后门缓缓打开,宁晓华探出身子,目光润泽似水。她依旧那么年轻秀丽,只是打扮跟从前不大一样,显得新潮时尚。

宁晓华怀里抱着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这是儿子的双胞胎妹妹。小公主有些娇气,搂着妈妈脖子不肯下地。

王妈颤颤巍巍走过来,眼泪朦胧直晃手。

“回来啦,回来就好,让我看看孩子们!”

魏长发和宁晓华快步上前,把一双儿女拢进了老人的怀里。

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拉住王妈,甜脆脆地叫着奶奶。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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