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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2022-07-09陈仓

飞天 2022年7期
关键词:黑子春花围巾

陈仓

黑子转身就走,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狗日的一泡尿,竟然把一个媳妇给冲走了。”

黑子走得很吃力,把雪踩得咯吱咯吱地响。黑子长得确实黑,走在雪地里就更黑了。

弟弟锁子从村子追了出来,跟在哥哥黑子的身后。走出半里地的时候,村支书老柳站在村口,对着锁子大声喊:“锁子,你往哪里跑啊?人家面条都煮好了,等着上桌子呢。”

黑子心想,这门亲事已经成了。这是当地的规矩,吃面条就是要求长来长往,如果吃的是大米饭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哪怕满锅煮着黄亮亮的腊肉,那也表示人家拒绝了,这门亲事等于没戏唱了。

黑子的心头一亮,接着又一暗,又骂了一句:“狗日的咋不让尿憋死呢!”

黑子是骂自己的,而且还骂出了声,刚刚提起裤子呢,此时又有些尿急。他赶紧解了裤带,只有几滴黄水水撒在雪地上。

锁子生气地踢了一脚雪地,堵在了黑子的面前:“哥,你说你刚才跑哪去了?”

黑子眼睛抬也不抬一下,低着头绕过锁子,继续朝回家的路上走。

锁子说:“你什么时候去撒尿不行,偏在这时候咋就憋不住了呢?”

锁子说:“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陪你提亲了,已经弄成这样了,你说咋办吧?”

黑子还是不哼不哈。父母早早地过世了,黑子为了拉扯弟弟锁子,把自己的婚事给耽误了。日子过富裕了,开始想女人的时候,自己却是34岁的人了,锁子一晃也成了25岁的小伙了。方圆几个村子里的大部分女孩,要么打工,要么上学,该嫁的嫁了,该走的走了。在山沟沟里找几头野猪容易,但是要找个二十几岁的没有对象的姑娘,比登天还难,所以兄弟两个齐齐地打了光棍。

他们的婚事不仅自己着急,也急坏了村支书老柳。这都啥年代了,竟然还有娶不到媳妇的,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啊。所以县上压镇上,镇上压村上,一级级地压下来,给老柳下达了死任务,必须在三年内让兄弟两个脱单,不然,脱贫致富工作搞得再好,都不能摘掉贫困村的帽子。

眼看着两年过去了,急得老柳天天吃不好睡不香,他一有空闲就像个媒婆子一样,去方圆几个村子串门子,还托付其他的村支书帮忙想办法。有一个村支书就笑话他说:“万一不行啊,你把自己媳妇离了,让给黑子解一下燃眉之急。”

腊月的时候,老柳终于得到一个消息,他们大庙村的隔壁的隔壁安沟村,有一个姑娘叫春花,去南京一家饭店打工,交了一个安徽的男朋友,两个人结婚证都领了,只等着办酒席呢,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半年前的某一天晚上,两个人骑着电动车闲逛,一不小心一头栽进了河里,她被人救了上来,男朋友被活活淹死了。

老柳听到消息以后,立即就想到了黑子。春花人漂亮,毕竟年龄不小了,差不多快三十了,最关键的是领过证,不管怎么说也是“已婚”的小寡妇,想再找个条件好的对象还是挺难的。但是对于黑子来说,这样的便宜打着灯笼也找不到。黑子听到这个消息,也着实高兴了一番。

老柳隔三差五地往安沟村跑,要看看春花什么时候回家过年。春花是臘月三十那天到家的,正月正好是提亲的好日子。正月初二一清早,天刚刚亮呢,老柳就带着黑子,提着彩礼去安沟村提亲。

临出门的时候,老柳又叫了一声锁子。锁子说:“你们相亲呢,我才不当电灯炮呢。”老柳挤眉弄眼地说:“你不是喜欢打麻将吗,安沟村那边的麻将腿子多。” 锁子觉得也对,家里平时由黑子做饭,黑子一走,大正月的饭都没得吃了。

其实,老柳另有打算,他叫上锁子,是想撒大网捞大鱼。万一人家看不上黑子,回头再来给锁子提亲,那多不好意思呀。所以干脆组织一个相亲考察团算了。

但是,他们三个人一起走进安沟村的时候,黑子只觉得尿急,就先去避静的地方撒了一泡尿。他当时很兴奋,一不小心,把尿撒在了裤腿上。这样子去相亲,那不是出洋相吗?回家换衣服来不及,他就掏出打火机,想把尿湿的裤子烤干,但是由于风大,打火机一吹就灭。

老柳和锁子先一步进了春花的家。当时春花和她妈在厨房忙着包饺子,她爸已经生了炉子在烧水泡茶。老柳拉着锁子在炉子边坐下来,喝着茶就把亲事给挑明了。

锁子毕竟年轻,又和黑子相反,长得白白净净的,个子也高出了半个头。春花她爸打眼一看,一下子看上了锁子,春花也是顿生欢喜。所以,几杯茶喝下去,不分青红皂白,就基本答应了这门亲事。

锁子赶紧解释:“提亲的不是我,是我哥呀。”

春花她爸就问:“你哥是谁啊?”

锁子说:“我哥是黑子,他上厕所去了。”

老柳一直示意锁子别说话,但是锁子根本不懂老柳的意思。春花她爸就问:“不是你相亲,你来干什么啊?”

锁子说:“我是跟着来玩的。”

哪有哥哥相亲,弟弟跟着的啊。春花她爸很生气地问老柳:“柳支书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你这样糊弄我们不合适吧?”

老柳赶紧赔着笑脸说:“你别听他胡哇哇,他也没有对象,这是害羞呢。”

锁子已经看到了春花,这么漂亮的女人,确实令他心里怦怦乱跳,脸也确实一片通红。他听到老柳的话,什么也就不说了。

这时,黑子才进了门,对方再一看黑子,像个小老头不说,还长得又黑又瘦,于是把话也挑明了说:“如果是弟弟的话,这门亲事还有商量,如果是哥哥的话,那就别提了。”

黑子听了,只好扭头走了。黑子非得把这一切归罪于一泡尿,他总觉得是一泡尿的工夫,把一个好女人给错过了。

老柳远远地喊叫着锁子,要他赶快回去吃面,不然就泡汤了。

黑子又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锁子嘟哝着说:“我也不小了,你总不能让我陪着你打一辈子光棍吧?”

黑子拿眼睛瞟了锁子一眼。黑子说:“那你还不赶紧回去?你让我陪你去吃面,这不臊死你哥吗?”

锁子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黑子说:“那你跟着我干啥?”

锁子说:“把你的红围巾给我。”

黑子一听这话,爬起来就走,在雪地上踩出更大的咯吱声。黑子此时才发现,那条红围巾还暖暖地掖在自己的怀里。这条纯羊绒的红围巾是他几年前在县城的商场买的,他一直把它放在自己的箱子里,只等着有一天娶媳妇的时候,把它围在媳妇的脖子上,让她美滋滋地从村子里走过。刚刚出门的时候,黑子把红围巾拿了出来,准备作为见面礼送给春花。春花收了,那说明亲事就成了,亲事不成的话,人家肯定会退回来的。

锁子生气地对着黑子吼:“不就是一条破围巾吗?你就搂着它睡觉去吧!”

锁子一阵小跑,返回了安沟村吃面去了。听说那天的面很长,一筷子捞不到头,而且还是春花亲手擀的呢。

锁子是四天后的正月初六返回大庙村的,他的身后跟着春花。部分人已经出门打工去了,村子本来已经陷入了安静,但是锁子自己提着一挂鞭炮,噼噼啪啪地放了,炸碎的炮皮红红地落在雪地上,再次把过年的气氛掀上了高潮。他这是向村里人宣布,他锁子娶媳妇了。

有人开玩笑:“这女人不赖呀,她是谁呀?”

锁子得意地笑:“她名字叫春花,是我的媳妇。”

有人说:“春花不是你嫂子吗?相亲的不是你哥吗?”

有人说:“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啊,你哥因为多撒了一泡尿,你就把他的媳妇抢走了,你哥现在一想到女人就尿裤子呢。”

有人说:“算了,你们兄弟俩共用一个媳妇吧。”

村里有个小伙子叫喜子,开着自己的小货车,突突地走到春花跟前,盯着春花说:“长得蛮好看的啊!你嫌弃黑子年纪大,又嫌弃黑子长得黑,干脆跟我走算了,我比锁子还年轻,比锁子还白呢。”

春花说:“你胡说啥呀,我没见到黑子。”

喜子说:“黑子撒尿去了,被锁子抢了先,黑子还准备了一条红围巾,可惜你戴不上了。”

春花就悄悄地问锁子:“啥红围巾呀,我咋没有看见呢?”

锁子说:“就一条破围巾而已,没啥好稀奇的,你喜欢的话,以后我给你买一条得了。”

黑子和锁子住着四间大瓦房,三间是祖先留下来的,黑子在西边又接盖了一间。他本来想把屋顶全部换成琉璃瓦,把里里外外用石灰抹一抹,用油漆刷一刷。但是后来一想,自己再努力几年,干脆一步到位,像人家城里人一样,直接盖成小洋楼算了。

黑子听到村里人的嘲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他已经差不多想开了。不过,如今再从一个门里进出,再在一口锅里吃饭,明显是不合适的,而且也太别扭了。他拿起一把头出了门,朝着大门旁边的墙壁挖了下去。村里人都吃惊地看着,谁也不敢说话了。

黑子几头下去,墙上就出现了一个脸盆大的洞。喜子来了,幸灾乐祸地说:“春花你看看,你没地方住了吧?你去我家的话,我给你买一个大大的席梦思,底下有弹簧,睡觉可舒服了。”

春花骂道:“去你的!让你家的母狗睡去吧。”

锁子扑上去拦着黑子说:“哥,你这是干啥呀?房子还有我两间呢!”

黑子把墙壁挖了一个长方形的洞,然后和了一堆浠泥,在原来的大门旁边,另安起一个大门。黑子说:“从今天起你们单过吧。”

黑子把村支书老柳请了过来,就这样,包括房子、家具和几亩地,还有积攒下来的一点存款,兄弟两个把家给分了。

正月一过,风虽然有些冷,但是雪已经化了,大地已经醒了,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黑子抢在下雨前,把几亩地都种上了洋芋,然后摆开架势开始干起了木匠活。才不到两个月呢,就做出了五六十把小椅子,如今已经上了漆,红红地排在房檐下。

黑子原本是一个木匠,如今农村时兴购买成品家具,他的手艺也就慢慢荒废了。直到去年,在扶贫干部的鼓励下,他才把那些生锈的锯子呀,锛子呀,刨子呀,凿子呀,拿出來磨了磨,重新开了工。不过,他也不做什么大型家具,只做一种型号的古式小椅子,销售渠道也不用操心,是扶贫干部联系好的,全部由县上的商店代销。去年试了试,没有想到这种东西在城市很吃香。

早饭的时候,春花从自家屋里出来,被烟熏得直抹眼泪。春花和锁子已经领证结婚,本来想出去打工的,一是不知道出去干什么好,原来在饭店端盘子洗碗,又累工资又低,这活绝对不想干了;二是男朋友的死对她的刺激挺大,她讨厌城里的那种漂泊不定。而且锁子也一再反对,说现在的农村吃穿不愁,待在家里多舒服啊。小两口的日子开始过得挺好的,甚至还挺甜蜜的,经常从屋里传出嘻嘻哈哈的笑声,但是好景不长,锁子爱打麻将的老毛病就犯了,惹得两个人不停地吵架。

春花说:“哥,你也管管锁子,你看他整天出去打牌,柴火也不拾一把,这下雨天的都烧不开锅了。”

春花说:“我看见哥的地里洋芋苗子都长多高了,而我们家的地还荒着呢。”

春花说:“锁子还说给我买红围巾呢,这样下去怕是要光屁股了。”

黑子想起了他箱子底下的那条红围巾。他低着头,提着刨子在一块木板上呲溜溜地推着,卷起的刨花一条一条落在地上。

春花说:“哥,你做这些小椅子干啥呢?”

春花说:“你做的小椅子真好看,和城里人买的红木家具差不多。”

春花说:“这些小椅子是用橡木做的吧?闻着有一股橡子的香味。”

春花说:“听说你有一条红围巾,你能让我看看吗?”

春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而黑子一声不吱。黑子拿起墨斗在木板上打线。春花过来帮忙拉线,被黑子拒绝了。黑子把线锥一抛,像放飞镖一样,就潇洒地扎在木板上,独自在木板上打了一道黑线。黑子抬起头,看了一眼春花,依然没有吱声。春花揽了一把刨花走进屋里,生火做饭去了。

风已经暖和和地吹了,下了大半个月春雨,天一下子晴了,田田垄垄开始返青,零零散散的花开上了山坡。有一天清早,喜子开着他的小货车来了,黑子把红红的小椅子装了上去。

春花问:“哥,你去哪里呀?”

喜子说:“你想让你哥带你去县城玩是吧?晚上是要在县城过夜的。”

春花不搭理喜子,继续问黑子:“哥,我求你件事行不?你帮我捎一条红围巾吧,要和你那条一模一样的。”

第二天,黑子从县城回到大庙村的时候,太阳把整个村子晒得暖融融的,村里人已经迫不及待地下地去了。黑子在半路上碰见了锁子。黑子说:“你还不收拾你的地,后半年吃屁去啊!”

锁子说:“天才晴,能下地吗?再说了,种地顶个屁用,还不如一把抠子。”

锁子正在四处吆喝着,组织人去隔壁的村子打麻将。既然已经分家了,各人的日子各人自己过。黑子只觉得有些可怜,但不知自己可怜的是谁。

春花脱了一个光脚,独自在翻着地,黏黏的泥巴把女人的脚糊弄得黑乎乎的,像是一节莲藕。听到小货车的喇叭声,春花从地里走到大路上,迎着小货车问:“哥,你给我捎的东西呢?”

喜子说:“你哥给你捎的东西藏在我的裤裆里呢。”

春花说:“你裤裆里藏的是你们家的老先人。”

黑子没有吱声,催着喜子把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春花提起锄头兴冲冲地赶回了家,拦着黑子问:“你给我捎的东西呢?”

黑子说:“忘了!”

黑子其实并没有忘,年前送到县城的小椅子卖空了,结算了不少钱,他高兴地跑了好几个商场,找到了一模一样的红围巾,羊绒的,恒源祥牌,但最终还是放下了。

春花看着黑子的脸,几滴泪水流了下来。春花说:“你是不是害怕我不给你钱?”

黑子的脸憋得通红,他不知道怎么说。他一声不吱,从袋子里取出两包大白兔奶糖扔给了春花。春花一丢手,扔进了旁边的厕所里。

半夜,锁子从牌场上散了回家。屋里传来一阵打闹的声音,还有春花嘤嘤的哭声。锁子说:“骚货,你得是让黑子给你买红围巾了?”他不再把黑子叫哥,像一个仇人。

锁子说:“你不是想红围巾,你是想让人睡呢。”

锁子说:“你跟他睡了,他箱子底下的红围巾就会送给你!”

又是一阵打闹,只听见春花说:“我本身就应该是他的女人,我就想跟他睡怎么了?我一定要睡给你看看!”

锁子提起什么东西使劲地砸墙,几个月前糊起来的墙皮被砸得纷纷下落。

春天是真的来了,挥了挥她的小手,就把大庙村的山山水水染得五颜六色。杏树、梨树、桃树、百合、连翘,红的、白的、金黄的、各种各样的家花野花开成一片。但是站在大庙村的村口,打眼一望,青青绿绿之间还有一片焦黄,只有稀稀拉拉的小草忍不住从土塄上长了出来。这是锁子家的庄稼地。春花起早贪黑提着一把头,独自一个人在地里扑腾着,就像一只蚂蚁一般,一天爬出一两丈远的地方。春花实在忍不住了,就回娘家吆回来两头牛,准备用牛来耕地。

又是一天清早,黑子早早地起了床,在他的地里悠闲地转着。巡视自己的几亩庄稼,是他一天中唯一的清闲时光。他看到自己的地里已经是绿油油一片,不时还有蝴蝶和蜻蜓飞过,心情真是高兴极了。

黑子看见了春花和两头牛。两头牛一老一少,都是金黄色的,因为刚刚换了毛,浑身像抹了油一样光亮。春花好不容易套好了犁,刚一转身准备去扶犁呢,其中一头小牛已经挣脱了套绳,跑到地边吃草去了。地上的草真香,无论春花怎么赶,它根本不理睬她。春花很生气,提起一根树枝去抽它,它低着头,朝着春花一顶,就把春花顶了个四脚八叉。

这都啥年月了,竟然还有用牛耕地?黑子忍不住笑了。他笑的不是春花,他想起自己十几年前帮家里养过的几头牛。那时候养牛的目的,一是为了农家肥,二是为了耕地。他套牛耕地在方圓是出了名的,很多人家都请他帮忙耕过地,后来慢慢就不养牛了。直到前两年扶贫开始,养牛的人家又多了起来,不过,养牛的目的是为了出售。

春花干脆一屁股坐在地里放声哭了起来。

春花哭着说:“你他妈的,竟然欺负起我来了。”

春花哭着说:“你个王八锁子,你还不如死了算了。”

春花哭着说:“你是在看老娘的笑话呢,谁让我当初瞎了眼看错了人。”

黑子明白,最后一句是说给自己听的。黑子转身朝回走,他地里的庄稼长得旺旺的,连二道草也薅过了。他要回去继续做他的小椅子,他要用这些小椅子钱。

春花坐在地上哭了一会儿,就爬起来继续去套牛。春花刚刚走到小牛的背后,就被小牛扬起蹄子踢了一脚,又被小牛稀里哗啦的一泡屎,溅了个满身。

黑子都走到村口了,听见那边哎哟哎哟的尖叫声,有些不忍地转了回来。黑子一伸手,两根指头插进小牛的两个鼻孔,小牛就乖乖地被套住了。黑子扬起一根树枝,一阵吆喝,两头牛就一齐朝前奔,那闪亮的犁铧扎进泥巴里翻出了一道波浪。

春花说:“奶奶的,我脸上都是牛屎,这是给我化妆呢!”

春花说:“分家前,这块地就是你的,你帮忙耕种一下也是应该的。”

春花说:“我回去给你做早饭,你想吃啥?”

不一会儿,锁子家的屋顶上就冒起来一股青烟。青烟升到山顶上,就没有了烟味,成了一片淡淡的云。

春花提着一碗腊肉炒粉条和几个馒头走到了地里。有人从地边经过,笑着说:“黑子呀,你弟媳妇给你送肉片子来了。”

春花也笑着说:“送就送,又不是你娘的肉片子。”

黑子一声不吱,把牛从套绳上解开,赶到土塄上让它们也吃点早饭。黑子一声招呼不打就走开了。

春花喊:“你跑啥呀?”

春花喊:“看你那熊样!我的肉片子你就不敢吃了?”

黑子头也不抬,他家的屋顶上很快也冒起了青烟。吃过早饭,黑子还是来到地里,继续给春花耕地,这地再不下种的话,这一年就撂荒了。黑子扶着犁,树梢子一声声地落在牛背上,还有不停的吆喝声清清亮亮的,让整个大庙村生动了起来。黑子想,农村就应该是这样子的,没有牛耕地的农村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春花拿起头,跟随在黑子的身后,把翻起来的土疙瘩打碎。日头偏西的时候,锁子家的两亩地就被犁得松软而平整了。

黑子卸掉了犁,在石头上敲了几下,再从土塄上弄了一把青草,把犁铧擦得亮铮铮的。不擦亮的话来年是会生锈的。

黑子说:“你自己下种吧。”

黑子说:“只能种包谷了,种洋芋是长不大的。”

累了一天,黑子回到家下了一碗面条,吃完了又温了一壶包谷酒,听着收音机里的黄梅戏,呲溜呲溜地喝了起来。得意处,自己还摇着头哼上几句——

你耕田来我织布,

我挑水来你浇园。

寒窑虽破能避风雨,

夫妻恩爱苦也甜。

……

黑子哼到最后一句,不勉有些不好意思,就骂了一声:“狗屁!”

门被推开了,是春花。春花端着刚刚送到地里的那碗黄生生的腊肉,还多出了一盘油炸花生米。春花说:“你骂谁呢?喝酒不弄两个小菜咋行呀。”

黑子不吱声了,只顾一口一口地喝酒。春花第三次走进黑子这半边的屋子,只见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床里边的墙上还贴着两张日历,日历上印着两位电影女明星的照片,床头上摆着一口黑漆漆的大木箱子。

春花问:“那条红围巾得是放在这箱子里?我没有福分戴,你讓我看一眼行不?”

春花说:“你从没正眼看过我,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啊?”

春花说:“仅仅从外表看,你真没有锁子帅,起码你没有他长的白,不过我已经知道错了,人是不可貌相的。”

黑子端起一杯酒,倒进了嘴里,还是不看春花。春花在黑子的对面坐了下来,给黑子倒了一杯酒,低声说:“我本该就是你的女人,你是男人的话就把我睡了……”

黑子不喝春花倒进杯子里的酒,而是提起酒壶直接往嘴里灌。平日里都是一个人慢慢地喝,如今有个女人坐在面前,黑子喝得有些急,他的黑脸膛变成了猪肝,很快就有了一些醉意。

春花说:“你喝猫尿倒是有一套,我看你就是不敢睡我。”

春花说着上前去拦黑子,一时没有拦住,铜酒壶掉在了地上。春花的手紧紧地抓住了黑子的手。黑子的手还没有挣脱呢,这时的大门被踢开了。锁子提着一根扁担堵在了门口。锁子说:“听说你们在地里抱着打滚,我还不信呢。”

锁子说:“你还当哥呢,真是狗屁!你竟然摸你弟弟的女人。”

锁子走到春花的跟前,提起扁担朝着春花的裆部戳了一下。锁子说:“骚货,快点说,你们都干啥了?”

春花说:“我们睡觉了。”

春花说:“我说过,我要睡给你看的,我们今天在地里已经睡过一次了。”

黑子心想,这狗日的女人,为啥要陷害人呢?黑子剜了春花一眼,却没有吱声。

锁子转过身,拿起扁担朝着黑子的裆部戳去。黑子一把夺下扁担扔出了门外。门外已经有几个看热闹的人,扁担不知砸在谁的脚上,发出了“哎哟”一声尖叫。

被砸到的是喜子,他挤进了大门,嬉皮笑脸地说:“我说黑子,我又没睡你弟媳妇,你扔扁担砸我干啥呀?”

喜子说:“黑子你本事真大,咋就让人送上门了呢?”

喜子故意起哄:“我说锁子,媳妇被人睡都睡了,你不是缺钱花吗?”

锁子从墙上捞起一把镰刀,逼到黑子跟前挥了挥,恶狠狠地说:“你给我两千块钱,这次就算饶了你!”

锁子说:“不然,我就去叫村支书,还要告派出所,你虽然是我哥,睡我媳妇也是犯法的。”

春花站了起来,不屑地告诉锁子:“你还像个男人吗?天天只顾着赌博,再不落家呀,别说庄稼撂荒了,我身上也要长草了。”

春花说:“我是自愿的,人家给我耕了一天的地,我愿意让人睡怎么了!”

喜子火上浇油。喜子说:“你们家的地耕完了没有?我明天用小货车给你家耕地吧。”

黑子仍然一声不吭地喝着酒。看热闹的人黑压压一片聚到了村口,连几只狗都跑了过去,竖起耳朵兴奋地听着。锁子对着大门外大声喊:“我哥把我媳妇睡了,谁去把派出所叫来我给谁一百块钱。”

喜子说:“你可以打电话呀。”

锁子说:“我的电话欠费了。”

有人说:“睡了就睡了,你叫派出所干啥呀?”

有人说:“你兄弟俩个共用一个媳妇多好呀,黑子反正也娶不到媳妇了。”

黑子发话了。黑子说:“放你妈的屁!”

黑子打开了箱子,从箱子底下取出了一沓钱,扔给了锁子。

喜子笑着说:“接着玩牌去吧,最少能玩两个通宵。”

喜子说:“你娶的媳妇真好,能为你赚钱了。”

锁子说:“玩你妈去,让你妈也为你赚钱去。”锁子把镰刀扔到地上,拉起春花回了自己的家。村里人像看了一场戏一样,意犹未尽地散了。

第二天,春花再见黑子就笑着说:“你枉背了一口黑锅。”

春花还说:“你就真睡了我,谁又能怎么样呢?”

黑子与锁子娶了一个媳妇的事就被传开了,从大庙村传遍了整个乡镇,到后来,人们还神秘地说,三个人天天睡在一个炕上呢。

谣言传过了头就不可信了。后来再谈起这件事,大家就说,狗都不可能共用一个媳妇呢,这哪里是黑子干的事呀,人家黑子虽然是光棍,日子过得多好,发骚的是那个女人。

黑子是想女人的,但他想的是正正经经娶回来的女人,是跟自己舒舒服服过日子的女人。

黑子凭着自己的手艺和辛劳,成了脱贫致富的典型,日子过得在大庙村算是数一数二的了。虽然没有多少人相信共用一个媳妇的事情,但风言风语把黑子闹得头不是头脸不是脸,连那些死了男人的寡妇也不敢嫁给黑子了。

黑子想,命该自己要打一辈子光棍吗?明明是自己提亲,撒一泡尿却让锁子抢了先,明明自己清清白白的,却让春花这个女人胡说八道,搞得臭烘烘的一身骚。

没有女人,并不影响黑子过好日子的心情。他照例在农闲的时候摆出自己的木匠工具做小椅子,然后染得红红的拿到县城去寄卖。如今整个县城的家具店农具店,都知道大庙村有个叫黑子的木匠,做出来的小椅子和古代的红木家具一样,而且批发价便宜,八十块钱一只,一百五十块钱一对。

黑子做出来的小椅子供不应求,扶贫干部就以黑子的名字注册了一个商标,如今正在动员黑子扩大规模,开办一家木器加工厂,带领大家共同致富呢。

夏天到了,太阳加了把火,把大庙村烤得火辣辣的。黑子家的门口齐刷刷地排着好多还没有上漆的小椅子。这些椅子全是橡木的,经太阳一晒,确实像春花说的,老远就能闻到橡子的味道,和大茴煮腊肉一样香。

村支书老柳老远就喊叫道:“我还以为黑子家在煮腊肉呢。”

黑子不用抬头,听声音就知道是老柳。

老柳是村支书,顺便当当媒人,大庙村的好多媳妇是他做的媒。人常说,成不成酒三瓶。他跑成了那么多的亲事,按说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但是老柳不一样,他从来不要别人的东西。按照他的意思,这是村支书分内的事,是為村民们谋幸福。

所以,老柳做媒的成功率很高。不过,最近为了黑子,他真是吃尽了苦头。尤其是黑子传出与春花的绯闻以后,虽然他把视线不断扩大到了全镇,但是依然没有一点结果。

老柳坐了下来,摸了摸屁股底下的小椅子说:“你看这活做的,像皇宫里用的,难怪那么吃香。”

老柳点了一根烟,一边抽一边说:“你这么能干的男人,那些姑娘们都瞎了眼,怎么就没有看见呢?”

老柳说:“春花的事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春花家里人看上了锁子,锁子也看上了春花,我想成一个是一个,所以就那样了。”

老柳说:“我想重新给你盘算一个,但一直没有合适的。前段日子,县城那边有个女人,男人得癌症死了,我提了提,人家平川人死活不嫁我们这山沟沟。”

黑子一声不吭,只顾在木板上打铆。老柳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心事重重地说:“我给你重新盘算了一个,这个希望挺大的。”

黑子心里一动,但还是不吭声。一个铆很快就打完了,木板上出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窟窿。黑子不抽烟,回家取了两包猴王扔给了老柳,也拉了一只椅子坐了下来。

老柳说:“这女子叫淑凤,是隔壁镇余家村的,二十八岁了,家里人想养一辈子,但是爸妈死了怎么办?所以打算找一个人家嫁出去,人家说了,啥彩礼都不要,你只要把人接回来就行。”

老柳深深地吸了一口,停顿了半天才说:“那女子下厨炒菜下地干活样样都跟正常人一样,就一点,不会说话,脑子有点傻,小时候发高烧烧坏的……”

老柳瞟了一眼黑子,接着说:“你自己看吧,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春花也许是嫌天太热,早早就从地里回来了。她听见老柳说话的口气,心想肯定是为黑子提亲来的。

老柳干脆就说:“春花你帮你哥参谋参谋吧。”

春花听说是一个哑巴,还是一个傻子,不高兴地说:“我就说呢,你把我害成这样,还想再害我哥是吧?”

老柳见春花提起从前的事,脸一红起身就走。黑子对着老柳远远地说:“你定个日子吧。”

老柳边走边说:“这事赶早不赶晚,我已经查过日子,农历六月初六那天,我们一起去把她接回来就行。”

老柳已经走远了,不忘回头说了一句:“搂着女人睡觉很舒服,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有见过女人吧?”

黑子回了屋,把大门一关,本来是要午睡的,但是怎么也睡不着,躺到床上发起了呆。黑子想,这次不会再出啥岔子吧?黑子又想,哑巴会不会哭呢?哑巴会不会笑呢?黑子再想,娶一个哑巴倒也清静了。

黑子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大门被推开了,又被轻轻地关上了。

春花走了进来。春花说:“你不能答应这门亲事,人都没有见过呢,你这么急吼吼的干啥呀?”

春花说:“我知道你心里想女人了,你这么大年纪不想才怪呢。”

春花说:“你如果想女人了,你就把我睡了吧,你想什么时候睡,只要吱一声就行。”

春花说着话,就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先是上身,再是下身,一会儿就脱得一丝不挂了。春花的脚丫子上还粘着泥巴,像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萝卜一样,又白又嫩。门外的阳光从门缝里照进来,直射到春花的胸脯上……

黑子一百次一千次看着床里边挂着的明星照片,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胡思乱想过,他一直想象着女人脱光了衣服的样子,但是第一次看见女人这么光溜溜地站在自己的面前,还是远远地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黑子一阵冲动,一骨碌爬了起来,从春花身边走了出去。

春花光着身子,独自在床沿上坐了半天,穿起衣服打开门伤感地走了。春花气呼呼地说:“狗屁男人,连狗都不如……”

刚刚到了秋天,天刚刚有点凉,春花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条红围巾,鲜鲜亮亮地戴在脖子上,而且戴出了各种各样的花样,有事没事地在村子里走来走去。

有人问:“这不是黑子的红围巾吗?咋戴到你的脖子上了呢?”

春花说:“他送给我的。”

有人说:“他的红围巾是要送给媳妇的,你又不是他的媳妇。”

春花说:“我是不是他媳妇,你们去问他好了。”

喜子听到一帮人的议论,估计又有什么新鲜事发生了。他走出门一看,发现春花戴着自己送她的红围巾。春花白生生的脖子被包在红艳艳的围巾里真是好看极了。

喜子很高兴,凑过去悄悄地问:“你答应了?”

春花淡淡地说:“答应了,你跟我来吧。”

喜子心花怒放地跟着春花回了家。喜子一进门,一把抱住了春花,在她的脸上乱啃。喜子说:“想死你了,你只要和我好,别说一条红围巾,我还会买好多东西送给你。”

喜子说着,把手伸进春花的衣服里乱摸起来。

春花推开了。春花说:“你急个屁呀?还有几件事你干完了,我才能答应你。”

春花说:“你知道吗?黑子把我糟蹋了。”

喜子说:“他糟蹋了你,是强奸吗?我去报告派出所吧。”

春花说:“不需要,你只要把这事宣传出去就行,让人知道他黑子是什么样的人。”

春花说:“你告诉别人,这红围巾就是黑子送我的,他想用红围巾堵住我的嘴。”

春花说:“黑子要娶媳妇了,是余家村的一个哑巴,你要去余家村跑一趟,把这事告诉那个傻瓜的爸妈,让他黑子打一辈子光棍……”

喜子拍着胸脯说:“你就放心吧,你让我杀人我都愿意。”

喜子又要摸春花。春花已经转身出了门。

喜子便开始一家一家地串门子,还专门去了一次余家村。喜子逢人就说,黑子想女人都想疯了,口口声声说春花是自己的,他想和春花好,春花死活不从,他就霸王硬上弓。春花是他亲亲的弟媳妇呢,黑子就那样把人家给糟蹋了。

喜子说:“春花都不想活了,那天去跳井,还是我救的呢。”

喜子说:“我是有证据的,证据就是春花脖子上的红围巾。黑子为了捂住春花的嘴,他把压在箱子底下好几年的红围巾拿出来送给了春花。

大庙村开始形成了一股风,都在疯传着黑子糟蹋春花的事。村支书老柳沉不住气了,赶紧找到了黑子。

老柳说:“你黑子再想女人也不会这么干吧?”

老柳说:“以前说你与锁子共用一个媳妇,我知道那都是谣言,这回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说不定还会引来派出所。查实了是要坐牢的,查不实也会惹出一身骚,关键是已经传到余家村去了,亲事看来怕是要泡汤了。”

老柳叹着气说:“我看啊,别等六月六了,干脆早点领回来算了,等你有了自己的媳妇,你想怎么睡就怎么睡,随别人嚼舌头去。”

锁子躲到外村打麻将,一打又是半个月,回村子后就听说了春花“被糟蹋”的事。锁子一脚踢开黑子的门,把黑子从床上拉到地上,抡起巴掌就打。

黑子举起一只椅子挡了挡,他想解释一下,不知道从何说起。黑子打开箱子说:“你别听人瞎说,你看看红围巾还在这里。”

锁子两只眼睛通红,不是被气的,而是这些天熬夜熬出来的。锁子朝着箱子里一看,他不仅看到了红围巾,还看到了几捆钱。锁子从里边抢了一捆,气呼呼地说:“无风不起浪,看在钱的份上我再饶你一次吧。”

有一天,黑子在村外的路上碰见了春花,就想跟春花好好说说。

黑子说:“我知道是你捣的鬼。”

黑子说:“我又不是畜生,你是锁子的媳妇,我不能在你身上胡来。”

黑子说:“你好好管管锁子,他也会变好的。”

春花听到这话,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流了下来。

春花说:“总之,你不能娶傻子媳妇。”

春花说:“你娶了她,也不能把红围巾给她。”

但是黑子想,他一旦娶了女人,春花也许就断了那个邪念。黑子挑了一个大晴天,和村支书老柳一起去了余家村。余家村是一个繁华的小镇,黑子在小镇上逛了逛,给哑巴媳妇和她的家人买了几身衣服,又去买了一辆摩托车,然后骑着摩托车把哑巴媳妇带回了家。

哑巴媳妇叫淑凤。淑凤回来的时候,脖子上戴着一条红围巾,毛绒绒的,一看就知道是高级货,和春花脖子上围着的那条很明显是不一样的。有人就说:“红的真好看啊,春花戴着的那条根本没法比呀。”

全村人都涌向了黑子家。老柳临时主持了一个简单的仪式,然后就拿出几坛子包谷酒,五魁首六六顺地喝了起来。

喜子很快喝高了,指着黑子的下身问淑凤:“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淑凤脸一红,指着喜子的头,然后狠狠踢了喜子一脚。

喜子嗷嗷直叫:“原来你不傻呀!”

全村的狗闻到了酒肉的味道,都纷纷赶到了黑子家找骨头啃。但是唯独没有看见两个人,一个是锁子,另一个就是春花。黑子用摩托车带着淑凤回村子的时候,春花就在自家的门背后,透过门缝朝外张望,她看见淑凤戴着的红围巾真好看,被风一吹就轻轻地飘,把风都染得红红的了。春花就把自己蒙在被窝里,伤心地哭了一夜。

从此,黑子下地干活的时候,淑凤就跟着黑子一起下地。黑子心疼她,不让她帮忙,她就痴痴地站在土塄上看着。黑子在家里做木匠活的时候,她也笑眯眯地站在旁边,一看就是老半天。有个女人时时刻刻看着自己,黑子干起活来格外有劲。更让黑子高兴的是,他口渴了,打个手势,淑凤就会把水端到嘴边。他头上流汗了,不用吱声,淑凤就会拿出一条毛巾替他把汗擦了。

有人說:“哑巴媳妇还挺会心疼男人的呢。”

有人说:“这个哑巴媳妇比春花贤惠多了。”

有人说:“春花根本没有这个命。”

春花的耳朵一听这些话,心就发痛。

每天一清早,黑子如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去地里巡视他的庄稼,顺手拔拔草,捉捉虫子,淑凤也会悄没声息地跟在他的背后,等村里人起床下地的时候,他们已经一起从地里回来了。隔三差五的,黑子还会骑着摩托车,带着淑凤回余家村的娘家走一圈,或者去县城逛一逛。

淑凤已经明白了那条红围巾的意义。所以,淑凤出门的时候,总会戴上那条红围巾,她的脸被红围巾映照得红彤彤的,像两片彩云一样。淑凤一回大庙村的家,就把红围巾从脖子上取下来,叠得方方正正的放在枕头边上。

秋天已经来了,地里的洋芋已经收了,剩下金黄的包谷棒子,像捂不住的发育成熟的女人,敞开怀灿烂地笑着,风一吹还发出痛快的沙沙声。有一天中午,黑子在地里察看这些庄稼,看看什么时候开始收获,淑凤火烧火燎地跑过来,拉起黑子就往回走。

黑子以为淑凤又想那个了。别看这个女人是哑巴,对那个事情要求很多,而且很疯,何况这么一个秋天的午后,经凉爽的风一撩拨,一草一木都很冲动。

黑子说:“天没黑呢。”

有人说:“大中午的,急急的回家干啥呀?”

有人说:“用包谷秆垫着屁股比家里的床还舒服。”

淑凤在门口站住了,指着晾衣杆上的红围巾比划着。黑子一看,心里就明白了,这条红围巾已经不是原来那条红围巾,明显没有那么鲜亮,飘动得也没有过去轻盈。淑凤早上把红围巾洗了洗,然后搭在晾衣杆上晒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换了。

黑子知道是谁干的。

但是黑子说:“或许让风给刮跑了吧。”

黑子又说:“应该被人收错了。”

黑子说:“算了,都差不多。”

淑凤并不罢休,指了指锁子家的大门,站在晾衣杆下冲着黑子直摇头。这时,春花也从地里回来了,手里提着几根折断的包谷秆子。

春花说:“地里的包谷可以收了吧?”

春花说:“傻嫂子,你缠着我哥是不是想睡觉了啊?”

淑凤走到春花的面前,指了指晾衣杆上的红围巾,伸出了手。

春花说:“我不懂你什么意思啊?”

春花说:“你伸着手干吗?我不欠你啥吧?”

春花说:“你是真傻呀!红围巾不是好好地挂在那里吗?”

淑凤拦着不让春花回家。春花索性拉起一只椅子坐下来,像吃甘蔗一样吃起了包谷秆子,把个包谷秆子嘬得滋滋地响。

淑凤被激怒了,从春花的怀里夺过镰刀,对着自己的手指头割了一下,红红的血就顺着刀口往下淌,然后把血淋淋的手伸在春花的面前。

黑子对着春花说:“还给她!”

春花说:“凭啥?我没拿。”

黑子说:“快还给她!”

春花说:“那本身就是我的,她凭啥戴着到处显摆?”

黑子不吱声了。淑凤割了大拇指又割食指再割中指,割到哪根指头,血就流到哪根指头。每割一次她都要把手朝前一伸……

春花哇的一声哭了,爬起身撞回了家,把红围巾从窗口扔了出来。淑凤从地上拾起自己的红围巾,捂到木盆子里狠狠地搓洗着,发出了哗哗的水声。

春花哭着说:“狗日的锁子你死了啊?你他妈的死了多好啊!”

喜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喜子隔着窗户说:“你家锁子给你赚大钱呢,他连抠了五把,坐了个高庄,现在都赢了两千多。”

春花说:“我不稀罕钱!我想男人想疯了!”

春花说:“我是想让男人睡我呢。”

喜子说:“你哪里是想男人啊,你是想黑子了!”

喜子说:“你千万别忘记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春花说:“我就想让黑子睡怎么了?我让猪睡也不让你这个杂种睡!”

黑子从地上捡起镰刀,已经低着头走了。包谷已经成熟了,不如趁着好天气收掉,不然下起连阴雨那就糟了。

天黑透的时候,经过了一天的劳累,大庙村的人们开始涌到门外,有的跳进小河里搓着污垢,有的打一盆水冲洗着光溜溜的身子,有的则端出一碗酸菜面滋滋溜溜地吃着,有的聚在一起聊一些花花绿绿的消息,有些老人已经早早地熄灯睡了。

锁子没精打彩地走进了村子,头发乱乱的,像山上衰败的茅草一样。

有人说:“听说你一场子赢了几千块?”

有人说:“你可以给你家春花买一条红围巾了,省得她丢人现眼去偷人家的。”

有人说:“锁子你整天不落家,你们家春花想男人了。”

锁子说:“都是放你妈的屁!你妈才想男人呢。”

锁子回到自己的家门口,大门紧紧地从里面插着,屋里黑黑的,没有开灯。锁子拍打着门板说:“春花,你开门让我进去。”

锁子说:“我本来是赢着的,但运气不好,又输光了。”

锁子说:“我想赢点钱给你买十条红围巾,我知道你喜欢戴着红围巾。”

门被拍得山响,把地里的虫子都吓醒了,一阵紧似一阵地叫着,几只狗也跟着起哄,跑过来狂吠着。

锁子说:“你为什么不敢开门呀?家里是不是藏着野男人啊?”

锁子说:“你个骚货,你敢不让我进门,我一把火把它烧了。”

屋里还是没有声音,过了一阵子,从村外追过来几个陌生人,围着锁子就是一顿狠打,直打得锁子抱着头在地上打滚。

陌生人说:“你狗日的说是上廁所,咋就不见影子了呢?你想赖账得是?你不还钱我们就抬你家的粮食,没有粮食我们就要你家的女人。”

锁子说:“就三千块,我咋能赖账呢!我这不是进不了门嘛!”

锁子说:“说不定我媳妇她在家里寻了短见,逼死了人谁管呀?”

几个陌生人也怕了,就要帮着把门板卸下来。黑子本身已经躺到床上了,听到外面的响声,早已经爬了起来。

黑子说:“锁子你还像人吗?”

黑子说:“春花今天不死,总有一天要被你逼死的。”

黑子说:“你狗日的再不洗手戒赌我就把你的手砍下来。”

黑子从家里拿出三千块钱,把几个陌生人打发走了。那天晚上,锁子家的门始终没开,只是从屋子里扔出两句话来。

春花说:“我还不如嫁一只狗呢。”

春花说:“你让我活不好,我也要让你活不成!”

春花的話阴阴的,从黑洞洞的屋里传出来,被秋天的晚风吹得真有点丝丝发冷。

自从淑凤进了黑子的门,春花很少跟淑凤说过几句话。有时候见淑凤乐呵呵地戴着红围巾从村子里走过,她都会在心里骂一声,小心被蛇咬死!有时候也骂出声来:“傻里巴叽的!”

但是秋收过后,春花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家里做什么好吃的总要端一碗过来,没有事的时候就拉着淑凤一起去村子里溜达。

有人说:“黑子娶淑凤的时候,你不是一直使坏吗?”

有人说:“你为啥讨好淑凤,是不是做啥对不起人家的事了啊?”

春花就说:“当时脑子转不过弯,现在想通了,她是我嫂子呢。”

黑子看在眼里,还是挺高兴的。黑子想,春花也许真把过去的事想通了,人呀,什么事想通了就天开地阔。想不通呀,天上也安着一扇门挂着一把锁,怎么也走不出来。

黑子每次去县城卖小椅子,回来给淑凤买东西的时候,也会给春花捎上一点,但这些东西完全不同,给淑凤的都是衣服呀发夹呀皮筋呀之类的,而给春花的都是一些糖果呀花生呀之类的吃喝。

黑子的心里是有数的,自己的女人与别的女人应该不同。

秋收过后,日子都是空闲的,黑子把自己的锛子、刨子、尺子、墨斗摆出来,从早到晚叮当哐啷地做起小椅子来。他的小椅子越来越火,被一批批地运到县城,有许多又从县城运到了西安。

有一天中午,春花从外面喜滋滋地回来了,手上摆弄着两个苹果。春花说:“这苹果我尝了尝,看着青青的,其实酸酸甜甜的,还挺好吃的呢。”

黑子正在给小椅子上漆。上漆的第一道手续是用砂纸把椅子打得光光的,再用石粉子把一些不平的地方抹平,然后把红红的油漆倒在盆子里,用刷子刷上去,等晒干了,在桐油里兑上汽油刷上三遍。

春花等了半天,就问:“我嫂子呢?她怎么不在家呀?”

春花说:“你把苹果给我嫂子吃吧,她喜欢吃酸的。”

春花说:“我嫂子也许是害喜了。”

黑子心里一动,如果淑凤有喜了,那多好啊。

春花说完,回到屋里取出一把镰刀,又向村子外走去。春花回头看了看那两个苹果,被放在还没上漆的椅子上,在太阳下反着青色的光。

黑子只顾着低头干活,不知道什么时候,淑凤已经站在黑子的身后乐呵呵地看着他。黑子想起了那两个青苹果,但是两个青苹果已经不见了。淑凤指着屋檐下的一头猪,两个青苹果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那畜生拱走了,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黑子想,谁家的猪把淑凤的苹果吃掉了。黑子想,吃就吃吧,反正青苹果也不值钱,淑凤如果爱吃酸的话,自己去买几箱橘子回来得了。

那头猪吃完了,四脚八叉地躺在地上,四只蹄子乱踢起来。黑子骂道:“看你美的,不就是偷吃了两个苹果吗?又不是偷吃了高老庄的女人,用得着这么兴奋吗?”

不一会儿,那头猪嚎叫了一阵子就不动了。淑凤跑过去踢了一脚,它没有一点反应。黑子跑过去踢了两脚,它还是没有反应,嘴里吐出了白沫。

它死了。它是喜子家的猪。喜子总是偷偷地把自己家的猪放出来。

喜子赶过来了。喜子说:“天啊,我家的猪口吐白沫,明显是被毒死的!”

喜子说:“谁毒死了我家的猪,我跟他没完。”

黑子说:“你们家的猪真奇怪,它又不是猫,竟然喜欢吃老鼠。”

黑子说:“它吃了一只死老鼠,估计老鼠是被毒死的,间接地毒死了你们家的猪。”

黑子说:“毒死的猪连肉都不敢吃一口,吃了死猪肉人也会被毒死的。”

黑子说:“你把猪放出来,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你的不对。”

黑子拿出两千块钱,交给喜子说:“你也别嚷嚷了,算我买下了你的猪。”

喜子看自己也不吃亏,高兴地一扭屁股就走了,把死猪丢在黑子家的大门口。

黑子很少说这么多的话,因为他明白这头猪是替淑凤死的。

黑子在心里骂道:“狗日的真毒。”

黑子取出铁锨■头,在房后挖了一个坑,把死猪埋掉了。

春花是天麻麻黑的时候回到家门口的,她的手中还是握着那把镰刀。

黑子堵住春花说:“死的是喜子家的那头猪。”

春花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黑子说:“你别装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春花说:“你不想她死的话,你晚上到我家里来说吧。”

整个大庙村慢慢陷入了黑暗,随着一阵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屋顶上的炊烟、夜色以及空中的乌云,组成了一个庞大的野兽,把上百号人口以及一草一木都迷迷糊糊地吞没了。也有一两道从门缝里射出来的光像刀子一样。

淑凤把碗筷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然后倒了一盆子温水,伸手把黑子的脚拉过来捂在了盆子里。

黑子说:“我自己洗吧。”

黑子说:“你先睡吧,我还有点事一会儿要出去一下。”

淑凤站起来走进了卧室。卧室里发出了铺床的声音。黑子想,淑凤的命真大,如果不是那头猪,她现在怕是睡在棺材里了,整个村子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安宁。

黑子撩起温热的水,有一下没一下地淋在自己的脚上。这天晚上他洗脚洗得十分漫长,直到水都凉透了。

黑子穿起鞋走出了门。春花家的大门虚掩着,堂屋里没有点灯,只是卧室透出淡黄的灯光。分家的时候,黑子和锁子每人得到两间房子,结构和布置都差不多,卧室的墙上并没有安门,只是挂着一张帘子。

黑子撩开帘子走进了卧室。卧室是空的,床上堆着几件女人刚刚脱下来的衣服。黑子听見一阵轻微的水声,这水声是从堂屋的黑暗里发出来的。

黑子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春花从澡盆子里走了出来,光着身子堵在了卧室的门口,一串串的水珠向下滚动。

黑子说:“你先把衣服穿上。”

黑子说:“你不是有话要说吗?你就说吧。”

春花说:“我没有什么话要说的,我只是想让你跟我睡觉。”

春花说:“睡完了,你就可以把红围巾送给我得是?”

春花说:“她傻里巴叽的,戴着那条红围巾都糟蹋了。”

春花的眼里已是风生水起,整个身子稀泥一样朝前一歪,稀里哗啦地瘫在了黑子的怀里。黑子不敢抬眼打量这瘫稀泥,他怕自己的眼珠子掉进去就捞不出来了。

黑子把春花推开了。黑子说:“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淑凤并不比你傻。”

黑子从怀里掏出了一条围巾,同样是纯羊绒的,不过,不是红色的,而是深绿色的。黑子说:“这是我送给你的,我们的事情从此就结了吧。”

黑子说:“你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只好去派出所报警,你心里应该明白,你白天干的事是什么后果。”

春花接过绿色的围巾看了看,一扬手就丢出了门,然后发出一声冷笑。

黑子撩开门帘子向外走。黑子说:“我看呀,我不配你,你也不配我,你的心太毒了!”

黑子回到家的时候,淑凤一头扑进他的怀里,无声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脸。黑子一时性起,把她抱上了床。也不知是谁家的狗,像闻到了一股腥味,发疯地吠叫起来。

很快就到了初冬,虽然还没有下雪,但是地面结出了一层霜,风呼呼地刮着,特别特别的冷。

春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有时间就要拉着淑凤到处跑。黑子会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阻止淑凤,比如要帮忙呀,比如要做饭呀,比如要洗衣服呀,不想让淑凤和春花待在一起。春花有什么好吃的,也还是一碗一碗地端过来,黑子有时候能倒的就倒,当着淑凤的面倒不了的,自己就先吃几口。

春花暗暗地说:“王八日的,在故意躲着我防着我呢。”

有一天,都后半夜了,村书记老柳跑到春花的家门口,使劲地喊:“春花呀,不得了了,你家的锁子出事了。”

老柳说:“你赶快拿着罚款去派出所,不然锁子就要被拘留了。”

老柳说:“他们昨天晚上打麻将,不知谁给捅了出去,让派出所给抓了。”

春花却一点也不惊慌。春花说:“抓了多好啊,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是我打电话报告派出所的。”

老柳说:“他好坏也是你的男人,你怎么这么干啊?”

春花说:“他是我的男人吗?我怎么不知道呀?”

老柳无奈地问黑子:“你说咋办吧?不交罚款就得拘留七天。”

黑子低着头只顾着干他的木匠活,一声不吭。

春花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边出门一边对着隔壁喊:“嫂子,你娘家那边今天中午唱戏呢,我们看戏去吧。”

淑凤听说余家村要唱戏,匆匆地跑出来,对着黑子比划了半天。黑子说:“有个啥看头,你待在家里帮我磨磨斧子和锛子吧。”淑凤就像孩子一样,弹着双脚噘着个嘴,不停地比划着,意思是顺便回娘家看看爸妈。

春花说:“我嫂子还会撒娇呢,你就让她去吧。”

春花说:“村里人都去的,她娘家门口唱戏,她不回去像话吗?”

有人说:“春花你得是想让黑子陪你呀?”

有人说:“人家黑子忙着赚钱盖楼房,哪里顾得看戏呀。”

正说着话,村里人三五成群地走出了家门,吆喝着一起去余家村看戏。喜子呼呼地开着他的小货车来了,十分兴奋地说:“春花和淑凤,你们赶紧上车,我给你们当一次专门的司机。”

黑子见这么多的人,也就放心了。整个村子就空荡荡的,几只喜欢狂吠的狗也跟着主人走了,喜子家新养的猪娃子拱着地里的麦苗子发出快乐的哼哼声。黑子一个人守着家,一凿一刨都显得那般响亮。黑子想,他应该一起去看戏,说不定要演《卷席筒》,那出戏可真是好听死了。关键是不放心春花,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眼皮狂跳了几下。

太阳偏西的时候,村里人三三五五地回来了。淑凤好不容易回娘家一次,起码吃完了晚饭才能回来。黑子拾了一把柴火,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吃完了又切了一盘子腊肉,在房檐下摆上一壶包谷酒,美滋滋地喝着小酒等着淑凤回家。

春花是天黑之前回来的,她的身后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春花说:“你还真会享福呀,我嫂子一顿饭不在家,你就有酒有肉的了。”

春花说:“嫂子去娘家了,也许吃完饭就回来了,也许今天晚上就不回来了。”

春花直接钻进了自己的家,随之传来了几声哼唱,是《卷席筒》里的一段——

你日后见了我哥哥面,把我的心思对他谈。

我死后你买条芦席把我卷,挖个坑埋了就算完。

兄弟待嫂嫂有恩典,情重如山难报完。

万一兄弟有凶险,命儿女给你戴孝把坟添。

……

太阳彻彻底底地掉到山背后去了,把大庙村留给了黑暗。黑子一壶酒都见底了,还没有看见淑凤的影子。黑子没有心思喝酒了,他从春花得意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些意外。

黑子取出摩托车,风风火火地往余家村赶去,他要去接自己的媳妇淑凤。

黑子是两个小时左右急急火火转回来的。黑子一脚踢开了春花家的门,春花家没有开灯,大门也是虚掩着的。黑子骂道:“你个狗日的,淑凤她根本不在娘家!”

黑子说:“有人看见你们没看完戏,就坐着喜子的小货车走了,你把淑凤骗到哪里去了?”

春花一个人在黑洞洞的床上躺着。春花阴沉沉地说:“我又不是她的丫环,她跑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

春花说:“她也许是勾引男人去了,她也想让别人睡呢。”

黑子说:“你嫁给锁子,那都是命,你得认命。”

春花哈哈一笑。春花说:“你说什么是命?如果按照命,我应该是你的。”

黑子一下子跪在了春花的床前。黑子说:“其他的我们以后再说,淑凤是无辜的,你快告诉我她在哪里?”

春花说:“你磕头也没有用,除非你把我的衣服脱了。”

春花说:“你再磨蹭下去,恐怕就来不及了。”

黑子爬起身,狠狠地抽了春花一个耳光。黑子说:“我又不是畜生。”

春花一句话也不说了,只能听见在黑暗中有水滴落的声音。

黑子出了门,很快找来了村支书老柳。老柳说:“你不去救锁子就算了,你咋越来越不像话了,我感觉你是不是疯了啊!”

老柳说:“你把淑凤怎么样了?你现在说出来还来得及,我保证算你投案自首。”

老柳说:“你不替别人想想,你就替你死去的男朋友想想,他在天上睁着眼睛正看着你呢。”

春花把头捂进被子里,嚎啕大哭起来。

黑子说:“你想要那条红围巾得是?你快说淑凤她在哪里,我就把红围巾送给你。”

春花抽噎着说:“都不是我干的,都是喜子干的,那天的苹果也是喜子给的。”

春花说:“狗日的喜子他想睡我,他们在后山的那个洞里……”

黑子和老柳都知道那个山洞,那是一个不大的溶洞,里边的钟乳石长得形态各异,像一座奇妙的宫殿。他们疯了似的向后山跑去,老柳叹着气说:“我们要不要给派出所打个电话啊?”

老柳说:“春花好坏是锁子的媳妇呢,我们一报警啊,锁子肯定得打一辈子光棍了。”

老柳说:“我们大庙村看来摘不了贫困的帽子了,这难道也是命吗?”

警笛声把大庙村从睡梦中惊醒了,不知道谁家的孩子被吓得哭了起来。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揉着睡意朦胧的眼睛纷纷跑到了村口。

有人说:“春花为了一条红围巾把淑凤杀了。”

有人說:“听说不是春花杀的,是喜子帮忙杀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轮下弦月升上了山头,像一块快要融化的冰。春花被押上了警车,春花临上车的时候对着人群喊:“黑子答应把红围巾送给我,你们告诉他,他说话不能不算数啊。”

春花喊:“那本身就是我的,让他快点把它送来,我要戴着它去死。”

春花喊:“我喜欢他,他明明也喜欢我,但是这个没出息的王八蛋竟然不敢睡我。”

大庙村像一件黑色的包袱,包袱里面装着一百多口人的小日子。包袱被春花一声一声的喊叫撕破了,撕出了一股冷嗖嗖的风。不过,有一串脚步声逆着风传了过来,大家瞪大了眼睛一看,这不是别人,竟然正是黑子。

黑子的后边紧紧地跟着他的哑巴媳妇淑凤,他们像从撕破的大包袱里掉出来的两粒芝麻。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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