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心草

1

贝勤一连五天都见到那个女孩。

正是七八月的夏天，白日渐长，末班车的收车时间延长到晚上十一点。顺着后视镜的方向瞥去，那女孩头倚着窗，如瀑的长发拢在耳后，一袭墨黑色的古装更衬得她肤白胜雪。驶过几站，乘客陆续下得差不多了，女孩眯着眼，仿佛睡着了。贝勤踩下油门，努力把车开得缓慢而平稳。

一直到终点，女孩都没有下车。

贝勤把车停好，走过去，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移动电视里传出优美的旋律，女孩紧闭的双眸忽然睁开，贝勤伏在前排座椅上，与她面面相觑，刚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场面一度陷入尴尬。

“我可以听完这首歌再下车么？”女孩小声问。

“当然……”贝勤结结巴巴，走回司机台，调大了移动电视的音量。

女孩没再说话，自顾自沉浸在音乐中。

半晌，贝勤也放松下来，心情随着节奏开始摇摆。他自诩不是什么潮流人士，但也知道这首歌是当红小生江东现的《春风不度》。作为其主演同名电视剧的先导主题曲，一经发布，就获得了无数好评。

一曲终了，贝勤转身招呼那女孩：“已经结束啦……天色也不早了，你要不要赶紧回家？”

没想到，女孩望着贝勤，不一会儿便嘤嘤地哭了。

贝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这是说错什么了吗？

“不是啦，我没有要赶你的意思……只是公交公司有自己的规定，再说我们也要下班了。”贝勤手足无措地解释。

那女孩停止哭泣，转头望向窗外：“我不要结束，我讨厌结束……你不知道，今天《春风不度》召开新闻发布会，江东现公布了他和女主角吉娜的恋情……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告诉我，我失恋了。”

什么？贝勤倒吸一口凉气。

所谓人在车上坐，瓜从天上降！失恋不可怕，可怕的是那女孩的对象竟然是江东现！

“别伤心了。”贝勤手忙脚乱地安慰。

“你能送我回家吗？我不想一个人……”女孩问。

他可以吗？

贝勤的脸蓦地涨得通红：“我早上出门太急，餐具堆在水池里还没来得及洗……还有那个网游，今天会出新副本……不过，行吧。”

弯转得太急，贝勤有点不太满意。

不过那女孩也没有介意，默默下了车。贝勤交了班，远远地跟在她身后感叹：这真是他有生以来距离娱乐圈最近的一次。

2

走过一段狭长的甬道，女孩的家到了。贝勤停下脚步，再度被她的隐藏属性所震惊：“怎么？你也住这里？”

“对啊，这里的房租最便宜。”女孩道。

“那你住几号？”贝勤问。

“六○一。”女孩回答。

贝勤：“我六○二……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刘荷妮。”女孩道。

“所以……你每天晚上都穿一身古装坐末班公车是几个意思？”贝勤想了半天，到底沒忍住。

刘荷妮瞪了贝勤一眼：“江东现现在圆山影视城拍摄《春风不度》，需要大量临演……我见不到他，只好通过这种方式接近他……你想想，我成天跟剧组泡着，说不定哪天我俩就对上戏了，他是不是会好惊喜、好意外？”

贝勤额上流下三条冷汗，姑娘的脑回路好不一般！

“哎，你明天是不是轮休？”刘荷妮问，“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有一场戏要排，要不来帮我做一下搭档？”

“不行，不行！”贝勤忙不迭拒绝，“我哪会那些？”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嘛？”刘荷妮堆起笑脸，凑到贝勤身边，撒娇道。

贝勤最受不了这个，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好吧……”他喃喃地说，感觉自己上了贼船。

3

第二天，天还没亮，贝勤就被咚咚的敲门声吵醒。他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只见刘荷妮满面春光地站在面前，妆发齐全，姿色动人，不由得心中一动。

“这么早？吃早餐了没？”贝勤问。

“你就别跟我客气了！”刘荷妮将一本剧本塞进贝勤手里，“正事要紧，我先来给你说说戏！”

“我到底演谁啊？”待到贝勤看完这本万字剧本，瞌睡早就醒了，却也没弄明白刘荷妮到底想让他干啥。

“就这个嘛……”刘荷妮指了指剧本中划横线的一小段。

“木桩？”贝勤几乎绝倒，“有必要让我一个大活人来演吗？”

“当然有必要！”刘荷妮振振有词，“你以为演木桩很简单吗？神态、呼吸，乃至眼神，都是值得关注的细节！只有这样才能演到观众心里，呈现出炸裂的演技……”

话不多说，刘荷妮这就开始了。

只见她站在木桩旁：“启禀大人，卑职已查出日前私吞赈灾巨款的并不是王侍郎，而是另有其人！”

可是，等等！

贝勤很纳闷，这场戏里一共有三个角色：经历大人、女捕快和木桩，凭什么他演的不是经历大人，而是木桩？

“因为经历大人是江东现的角色，虽然你颜值尚可，但真让你演他，我还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刘荷妮道。

贝勤一口老血都快喷出来：“不过是个临演，一定要这么认真吗？”

“一定要！”刘荷妮的眼中闪出光芒，“有道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今天下午的试镜，我会尽全力的！”

贝勤没有听错吧？敢情这个角色还不是她的！

“喂，我每天开公车很累的！”贝勤没好气地坐回沙发，“难得休息一天，还要被无情地摧残！刘荷妮，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会啊！”刘荷妮说，“但这不是为了梦想吗？我们就应该破釜沉舟！”

贝勤说不过刘荷妮，只好耐着性子，陪她练了一上午。试镜时间就要到了，刘荷妮抓起背包，匆匆对贝勤说了声“谢谢”，夺门而出。

4

六天过去了，贝勤没有再见到刘荷妮。正午时分，夏蝉聒噪地在耳畔吵个不停，他的心里一团乱麻，不知最后刘荷妮试镜成功了没有？有没有见到江东现？

贝勤百无聊赖地坐在司机台刷手机。

刘荷妮已经好久没有来坐他的车，去她家敲门也没有回应。微博上会有人发《春风不度》的路透照吧？贝勤想，刘荷妮若是进了组，他应该可以看到她。

可谁又会刻意去拍一个小小的临演？

贝勤叹一口气，打游戏时也心不在焉。没有刘荷妮的日子，他觉得整个世界都空落落的，干什么都没劲。

贝勤捧起一碗泡面，向窗外看去。

夜幕中，只见一辆银灰的面包车停在楼道口，后备箱开着，一个女孩正吃力地往里面搬运行李。

贝勤一惊，那不是刘荷妮吗？她这是要搬家？是不是已经见过江东现？难道都不用给他这个邻居说一声再见？

贝勤来不及细想，一个健步冲下去。

“我不準你走！”他一把抢过刘荷妮手中的皮箱，并把已放进车里的行李一件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了出来，“这间房子住着不好吗？交通便利、干净温馨，而且还有……”

“我”字还没说出口，贝勤看着刘荷妮一脸愤怒的表情，识趣地住了嘴。

戴白手套的搬家师傅一头雾水地走过来：“姑娘，你这位朋友已经帮你卸货了，那我这费用是收还是不收？”

闹了个乌龙，原来刘荷妮是回家，不是搬家！

贝勤咧开嘴笑了。

“你这几天上哪儿去了？”贝勤一边卖力地帮刘荷妮扛行李，一边问，“我还等着你找我对戏呢！”

“对什么戏？”刘荷妮颓丧道，“我那场戏一共拍了六天，天天都是和江东现的替身演，连本尊的影子都没见到……”

“但你还是成功进组了呀！恭喜你！”贝勤道。

“恭喜什么？我本想着江东现太忙，会不会那几天刚好有事，于是就故意NG，拖在剧组等他……”刘荷妮道，“谁知，后来副导演生气了，说我一场戏要拍那么久，根本不配做临演……贝勤，你是知道我的，那么重要的戏，每一个神态、呼吸，乃至眼神，都是值得关注的细节，他怎么能那么说我？所以，我一气之下就收拾铺盖回来了。这一趟出去，钱没赚到，还倒贴了不少，下个月怕是要喝西北风……”

“没关系，有我呢！”昏黄的灯光下，贝勤脱口而出。拥挤的楼梯，他很想帅气地摆个造型，可惜，他两只手都提着行李。

“你发什么愣？快点儿上来啊！”半晌，刘荷妮的喊声把贝勤拉回现实，抬起头，他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五楼。

“咳！你这行李太重了！”贝勤抱怨。

“活该！谁叫你捣乱！”刘荷妮道。

“我这是为你好，还不领情？”贝勤手臂发酸，小腿打颤，“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好继承我的蚂蚁花呗？”

话音未落，贝勤只觉得自己脚底一滑，便顺着楼梯栽倒下去。

5

贝勤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双腿打满石膏。刘荷妮则趴在他身旁，睡着了。

贝勤欠起身来，有些感动。

“你可算醒了……感觉好点儿没有？昨天可吓死我了！”立即，刘荷妮因这响动苏醒过来，她揉一揉眼睛，“还说让我继承你的蚂蚁花呗？救护车费、急诊费、住院费，额度根本就不够！”

贝勤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不够的钱，我先垫上了，公司那边，我也替你请好假了。”刘荷妮起身，“你安心休养吧，我得进组了。”

“进组？这么快？”贝勤一急，扯得伤口一阵生疼，“还是《春风不度》？”

“没法子，他们人手不够。”刘荷妮无奈，“我问过了，这次试镜一共有三句台词，我已经向副导演保证，一定会拿出真正的实力……因为，这场戏我不仅可以对到江东现，还跟他有肢体接触。”

什么？肢体接触？

贝勤不开心：“刘荷妮，把剧本拿来，我先跟你对对！”

经历大人要设一个局，引出贪污的幕后黑手。鸿门宴上，刘荷妮饰演一个战战兢兢的上酒丫鬟，要把有毒的那杯给嫌疑人送去。

“这一段心理活动颇不简单！”贝勤认真思索道，“我认为毒酒这个角色非常适合我，你觉得呢？”

纵观全局，经历大人的台词有如下几句：

第一句：“兰儿，上酒！”刘荷妮答：“喏！”

第二句：“兰儿，动作快些，别让陆兄久等！”刘荷妮还是答：“喏！”

只有第三句稍微复杂些，“兰儿，快到我这里来，别让他伤了你！”刘荷妮答：“喏，大人！”并随之引发后续冲突。所谓肢体接触也在这里出现，那就是经历大人揽住了兰儿的小蛮腰。

看着刘荷妮一脸期待的样子，贝勤气不打一处来。不就是个明星吗，有什么了不起？难道比他这个病友还重要？

“贝勤，不如你演经历大人吧。”刘荷妮蓦地说。

咦？他没听错吧？让他演她的男神？贝勤惊讶地看着刘荷妮。

第一次扮演江东现，贝勤心里还有点儿小激动。他靠在病床上，努力把台词念得声情并茂。可经过几次排演，贝勤的表现都不太能令刘荷妮满意。

“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刘荷妮道。

“再给我一个机会证明自己！”贝勤不甘示弱，“听我说，你这么冰雪聪明，我有预感，这次副导演肯定会给你加戏！不如我们提前对一下剧本第二百九十三页的戏？”

“第二百九十三页？哪一场啊？”刘荷妮歪着脑袋想。

“就是经历大人对兰儿告白那一场……”

刘荷妮的脸唰地一下红了，暧昧的气息弥漫开来：“可是我明明记得，剧本并没有第二百九十三页……”

贝勤托起她的下巴，深情款款道：“我知道没有，现在只是我本人想对你告白，可以吗？”

不要！

刘荷妮猫身从贝勤怀里溜出去，冲他做了个鬼脸。虽然她承认自己对贝勤有好感，可她心里还有江东现呢！等等，再等等吧！

6

三个月过去，贝勤顺利出院，回到出租屋。《春风不度》已经杀青，很快就要上映，可对面那扇铁门左等不开，右等也不开。发短信，刘荷妮不回。打她的手机，又总是关机。该不会……

贝勤不敢再想。

朋友送了两张《春风不度》首映式的电子入场券给贝勤，一开始，他是拒绝的。可万一刘荷妮需要呢？万一她还没有见到江东现，还可以去现场刷刷存在感。

贝勤决定放下恩怨，助刘荷妮一臂之力。

首映式人山人海，入场券一张给了刘荷妮，一张贝勤自己留着。犀利的眼神在人群中不停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果然是她！冲在最前排尖叫的，就是刘荷妮！

贝勤心里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

远远地，贝勤看见主持人正在抽取粉丝上台与江东现握手，刘荷妮表现特别积极，成为幸运儿。如果退出，刘荷妮会得到幸福，那么这就是他给她最后的温柔。

“终于见到你了，江东现，我等这一天等得好苦……”刘荷妮拿着话筒，激动地说，“听说《春风不度》还没拍完，你就和吉娜分手了，我实在太高兴……”

贝勤抹一把额上的冷汗。

好歹是公众场合，她要不要矜持一点儿？

“所以，我宣布，江东现自由了！又是属于所有‘现女友’们的了！”刘荷妮欢呼道。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太好了，我们又恋爱啦！”

贝勤满脸问号，“现女友”是个什么鬼？

“这张入场券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前阵子我以为自己手机丢了，于是换了个新的，没有及时回复他的联络……”刘荷妮道，“谁知，昨天我整理房间，在枕头底下找到旧手机，一开机，才发现这张入场券，好险没有错过……”

原来如此！

贝勤撇了撇嘴。

“我知道今天的首映式，他一定也來了！”刘荷妮继续道，“我想对他说，谢谢你，贝勤！是你帮我圆了梦！我决定了，从今天开始也喜欢你！你是我心中排行第二的男人！”

这是他应得的！

刘荷妮接受了贝勤，他是很开心没错，可是为什么要排行第二？

“那请问你心中排行第一的男人是谁？”角落中，贝勤情不自禁地大声问了一句。一时间，他只觉得无数目光从四面八方嗖嗖地朝他扫射过来，其中也包括刘荷妮。

“当然是江东现！”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7

“原来你是江东现粉丝后援会的会长哦，失敬、失敬！”首映式结束，贝勤和刘荷妮并排走在月光洒满的小路上。

“不然嘞？”刘荷妮道，“以临演的身份潜入江东现身边，获取了第一手的偶像资料，使我一举夺得了2020年十佳后援会长的称号！追星这件事，我可是认真的！”

贝勤：“认真到连家都不回吗？”

“我忙嘛！”刘荷妮叹一口气，“假期的勤工俭学已经结束，这学期班主任抓得紧，我每天图书馆、教室两头跑，实在累得不行，干脆还是住宿舍了！”

这时，只听“叮咚”一声，一则娱乐新闻推送到刘荷妮的手机上。

“你有没有听过《公车司机的欢乐日常》？”刘荷妮问，“这是什么迷幻电影？最近怎么这么火？”

“这就是我准备跟你说的……我辞职了。”贝勤顿了顿，“之前影视公司想拍一部关于公车司机的纪录片，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后来，有人向他们推荐了英俊帅气的我。”

“所以，这部片子是你演的？”刘荷妮简直震惊了。

“嗯。”贝勤回忆道，“那个时候我还是素人，也不懂什么技巧，多亏遇见了你，在表演方面给予我极大的指导……现在电影火了，我这个演艺新人极有可能会因此前途无量，就是不知道你作为我的女友，会不会觉得压力很大？”

刘荷妮陷入沉思。

“问你一个问题。”刘荷妮道，“爱情和事业，你会选什么？”

“爱情。”贝勤不假思索，“从你第一天乘上我的公车，我就被你吸引……那时的你端庄秀丽、衣袂飘飘，令我惊为天人。”

“我也是。”刘荷妮道，“从我第一天乘上你的公车，就觉得你开车的样子好帅，以致于我不得不每天在专心追星的同时，也刻意等待你的末班车……后来，我时常想，要不是那一天江东现忽然宣布恋情，我可能也找不到机会跟你搭讪，找不到借口让你送我回家的，更不可能成为你的女友。”

“你怎么不早说？”贝勤一把抱住刘荷妮。

“可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天生对爱豆有一种执着，估计以后也不会改变……”刘荷妮道，“作为我的男友，你可以接受吗？”

“我接受！”贝勤拍一拍胸脯。

“那我也接受你在不久的将来成为明星！”刘荷妮道。

还有这种操作？

为什么贝勤有一种上当了的感觉？

“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家吧！”刘荷妮笑道，“可是你现在已经不开公车了，还怎么载我呢？”

“我有它！”贝勤指了指停在路旁的电动车。

“骑上我心爱的小摩托，它永远不会堵车……”晚风阵阵，在他们身旁打着旋涡降落。发丝飞舞，刘荷妮坐在后座一边唱，一边捉住贝勤的腰。

“能不能冒昧地问一句，你的毕业论文写的什么啊？”贝勤大声问。

“《论狂热追星少女的心理健康》。”刘荷妮回答。

“倒是很适合你……”贝勤笑道，“对不起，刘荷妮，我现在没有很多钱，只能载你回出租房……不过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会加倍努力工作，争取早日载你回属于我们的大公寓……”

“啊？你说什么？风太大，我听不见……”

“我说我们俩永远在一起！”

（插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