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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九龄学陶诗中的精神世界

2022-07-07刘晓慧

青年文学家 2022年14期
关键词:张九龄仕途官场

刘晓慧

张九龄是唐玄宗时期的宰相,同时也是开元盛世的最后一任名相,从小就受到传统儒家思想教育的张九龄,有着达则兼济天下的政治理想,“弱岁读群史”的他自幼聪明,十三岁时就以文章求见广州刺史王方庆,得到了方庆的赏识,并被称赞道:“此子必能致远。”陶渊明是东晋时期著名的隐士诗人,他在诗中描绘了大量自然田园风光,其诗风格平淡自然,被称为田园诗的开创者。进入唐代,陶渊明的文学价值被重新发掘,王绩、张说、张九龄等人都在一定程度上学习了陶渊明的诗歌风格。同时,陶渊明的精神人格更是被推崇,是张九龄一生的效仿对象。在张九龄的诗歌中,不难看到许多与陶渊明精神相契合的地方,其中一些诗篇更是能直接看出张九龄展露出的陶渊明思想倾向和对陶诗的模仿。张九龄的人生经历决定了陶渊明对他的吸引,由此成为其终生效仿的对象,他将其独特的人生历程和心境与陶渊明精神相结合创作学陶诗,在诗中体现了陶渊明澄明的生命境界,也呈现出了张九龄高蹈独立的“曲江风度”。

一、回归自然本心的自得其乐

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四《近体上·五言》云:“二张五言律,大概相似。于沈、宋、陈、杜景物藻绘中,稍加以情致,剂以清空。学者间参,则无冗杂之嫌,有隽永之味。”离开政治中心的张九龄在山水间寄托情思,将贬谪的经历融入山水中,以山水自然为载体抒发情感。张九龄这一时期的作品能非常清晰地反映出陶渊明对其的影响。陶渊明开创了田园诗歌题材,在诗中多表露对田园风光的热爱。田园生活的淳朴是其心灵解放的归宿,他在与政治环境决裂后,置身乡野,亲耕于田间,享受自然的乐趣,与菊为友,与柳为伴,与邻为乐,“采菊東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是与自然的和谐统一,“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勾勒出了一幅恬静安宁的乡村生活图,“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是宇宙间博大的人生乐趣,体现的是陶渊明高远旷达的生命境界。

正是由于陶渊明难能可贵的精神品质,筑起了无数文人志士在仕途之外的精神高地,许多深陷贬谪、仕途坎坷的唐代诗人对其有着强烈的认同,并多在作品中抒发对陶渊明的追慕。如王维在退居辋川时写道:“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一瓢颜回陋巷,五柳先生对门。”天地辽阔,孤烟升起,在这一片清静中,诗人与自然融为一体。孟浩然也在诗中写道:“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日耽田园趣,自谓羲皇人。”表达对陶渊明的仰慕。王维与孟浩然都曾得到张九龄的提携,张九龄也多次在诗歌中表达与陶渊明相同的志趣,如《南还湘水言怀》中描绘的田园生活,“江间稻正熟,林里桂初荣。鱼意思在藻,鹿心怀食苹”,可以找到陶渊明笔下“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乡村影子,《归去来兮辞并序》中“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对回归田园美好想象的描绘也在其中。

二、远离官场世俗的归隐情怀

随着社会阅历的逐渐丰富,张九龄对仕途的思考也愈发深沉。躬行直道、酬报君主,始终是他的终极理想,可“内讼已惭沮,积毁今摧残。胡为复惕息,伤鸟畏虚弹”,“庭芜生白露,岁候感遐心。策蹇惭远途,巢枝思故林。小人恐致寇,终日如临深”,如履薄冰、充满胆战心惊的仕宦路途,迫使他开始思考另一条理想的人生归宿。他一生为官清正廉洁,政治的斗争却让他无奈不已,他曾写下《咏燕》诗,借泥中燕自比,表示自己无心争斗,希望处处陷害自己的李林甫能够放下对自己的戒备,可忠臣身处政治中心,奸臣岂会罢休。李林甫挑拨张九龄与玄宗的关系,利用自身人际排挤张九龄,即使是刚正不阿的张九龄也难以招架,开元十五年,张九龄被流放洪州之后又转任荆州,他抱着一种外放为隐的心境,为自己寻求人生归路。此时的张九龄已经年逾半百,对于在朝为政者来说,这个年纪一方面是政治生涯的黄金年龄,也是理想抱负实现的高峰,而另一方面,在险恶的官场中举步维艰也早已让张九龄身心俱疲。“纵观穷水国,游思遍人寰。勿复尘埃事,归来且闭关。”他希望回归自然,通过归隐逃脱束缚。在这样的心情下,陶渊明诗歌中远离政治纷争的归隐情怀深深吸引了张九龄。在张九龄后期的诗歌创作中,主要表达对官场世俗纷争的倦怠和对归隐的向往。在这一类学陶诗中,张九龄充分吸收了陶渊明的思想和诗歌创作方式,写下了一系列表达高远情怀的诗歌。对于陶渊明来说,世俗的一切就如同一张大网,挡住了他飞向丘山的翅膀。如《归园田居》(其一)云: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诗中自述诗人天性是热爱自然,只是偶然失足落入了仕途的罗网,转眼就过了十多年。在仕途当中,诗人就像被束缚的鸟眷恋着曾经的山林,也像被困在池子的鱼思念着曾经的深渊。如今诗人回归田园,感受到乡村恬静美好的生活,人与自然和谐共处。在张九龄的诗作中,我们可以多次看到这首诗的影子,他在这类学陶诗中表达了同样的情感,多次使用“网”“世网”等词汇,如《秋怀》中“留滞机还息,纷拏网自牵”,《出为豫章郡途次庐山东岩下》中的“纷吾婴世网,数载忝朝簪”,《送使广州》中的“心逐书邮去,形随世网婴”,《自始兴溪夜上赴岭》中更是如此:

尝蓄名山意,兹为世网牵。

征途屡及此,初服已非然。

日落青岩际,溪行绿筱边。

去舟乘月后,归鸟息人前。

数曲迷幽嶂,连圻触暗泉。

深林风绪结,遥夜客情悬。

非梗胡为泛,无膏亦自煎。

不知于役者,相乐在何年。

诗人自述曾被世俗尘网所牵制,仕途崎岖坎坷,而多年在官场中所遭受的排挤使得自己早已没有了最初胸怀壮志的风发意气。外放途中诗人眼前所见的自然之景,是曾经置身于政治中心的自己所见不到的,日落的余晖映照在青色的岩石上,在万籁俱静的时候乘舟行于月色之下。诗人在全诗的结尾处感叹长年在官场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这份遨游天地间的快乐?

除了借世网抒发官场的牵制外,张九龄在诗中也和陶渊明一样,通过对“笼中鸟”的使用,借以抒发自己被困官场的苦闷,表达对自由的向往和归隐的情怀。如《登乐游春望书怀》中的“奋翼笼中鸟,归心海上鸥”,笼中鸟努力想要挣脱牢笼的束缚,就如同陶渊明笔下思恋山林的羁鸟,渴望回归自然。

此外,陶渊明诗中多写与世隔绝的地方,《饮酒》中的“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读山海经》中的“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通过反复提及这类远离世俗的僻静之地,表达对归隐生活的自在享受。

三、面对时间逝去的坦然态度

魏晋时期由于当权者的白色恐怖统治,名士少有保全于世者。他们从小浸润在儒家思想的学习氛围中,接受积极入世、建立功名的思想,但朝代的更迭让他们的仕途之路显得曲折艰难,当权者用儒家名教控制世人的行为,又让他们遭受信仰崩塌的打击。他们预料到在这乱世中人生理想的实现注定非常渺茫,而时光的流逝却从未停歇。于是,他们感慨人生如梦,感慨时光流逝。陶渊明早年也受到了儒家思想的熏陶,曾有济世之志,但官场最终不是他向往的地方,他也最终弃官场而去。在他的许多作品中,都敏锐地指出了仕途官场的险恶,在这样的环境中完成自身政治夙愿的可能性极小,如《咏三良》中“弹冠乘通津,但惧时我遗。服勤尽岁月,常恐功愈微”,借典叹仕途可畏;又如《还旧居》中的“常恐大化尽,气力不及衰”,流露出对时光流逝的忧虑、对事物衰败的恐慌和迷茫。

张九龄深得儒家济世思想影响,为人正直、秉公办事,希望能在政治上有所建树。在担任宰相期间,张九龄更是以天下为己任,忠直敢谏,徐浩《张公神道碑》称他:“公直气鲠词,有死无二;彰善瘅恶,见义不回。”确是实录。但奸臣李林甫等人对其进行排挤陷害,迫害他的仕途,使其多次遭到外放,几度罢相。他在《初发道中寄远》中如是写道:

日夜乡山远,秋风复此时。

旧闻胡马思,今听楚猿悲。

念别朝昏苦,怀归岁月迟。

壮图空不息,常恐发如丝。

在这首五言诗中,张九龄写下流放途中的所闻所感。政治理想难以实现,岁月流逝,尽显无奈。时间逝去总是给人带来无尽的感叹,而在这份无奈面前,张九龄又在诗歌中表现出了与陶渊明相同的态度,其《南还湘水言怀》云:“时哉苟不达,取乐遂吾情。”道出了坦然的人生心态,这与陶渊明作品中所流露出的“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对生死去留的豁达的生命态度是相契合的。

历数古代文人从政,大部分都与张九龄有着相似的命运,仕途多舛,只是因为他们对追求理想的坚持,但随着时间流逝、宦海浮沉,在陶诗中找到蕴藉的张九龄终于明白或许随遇而安、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人生状态。即使是在外放途中,他始终以一种随缘自适的态度面对宦海浮沉,如“枥马苦踡跼,笼禽念遐征。岁阴向晼晚,日夕空屏营。物生贵得性,身累由近名”,以及“永念出笼絷,常思退疲蹇。岁徂风露严,日恐兰苕剪。佳辰不可得,良会何其鲜。罢兴还江城,闭关聊自遣”。遇事坦然,与人无争的生命态度决定了他对陶渊明的终身学习,也决定了精神自由始终是他的终极人生追求,让他能在生命的波折中进退自如,这也让他有了主动走下政治巅峰的勇气,回归自然、追求草木本心,享受归隐山林的乐趣。开元二十七年,张九龄病卧在床,栖居还乡的念头愈发强烈,不久之后便辞官回乡,回到了内心真正的栖息之地。他从陶渊明身上获得精神力量,在陶渊明之后树立了属于自己的精神高峰,成就了“曲江风度”。

张九龄在唐代的影响非常大,他提携后生,耿直温雅,清雅刚正,风仪甚整,时人誉为“曲江风度”,玄宗对他推崇有加,在其逝世后,以“曲江风度”作为选人的标准之一,可见张九龄在玄宗心中的地位,也能够看出他对那个时代的巨大影响。王维、孟浩然多次献诗于张九龄以表心志,他们的诗歌也学习了张九龄山水诗中的清澹自然和学陶诗中的朴直蕴藉,成为盛唐山水诗的重要代表;李白也曾倾慕九龄的“曲江风度”,在作品中描绘浪漫的想象,渴望建立盖世奇功,再同九龄那般功成身退,隐匿于江湖;高适、岑参、王昌龄、储光羲等诗人也都对张九龄的诗歌极为推崇,效其古雅。在岭南地区,张九龄可以说是初盛唐相交、诗风变革之际最重要的诗人之一,在当时他实际上已是文坛宗主,加之身为朝廷要臣,扩大了影响力,在地处偏远的岭南也掀起了一股学诗作诗的风气,岭南士人学子以张九龄为楷模,向往着他的人生际遇,一边追慕他高洁的品格操守,同时也学习他的文学创作。顺德学者温汝能在《粤东诗海》中提到:“粤自曲江以来,文献已开。荐绅解組归,往往不事家人产业,唯赋诗修岁时会。至于今日,廊庙之英。山林之彦,类能文章,娴吟咏。”这种风气不仅在士人之间传播,在民间也受到了影响。经过数百年的酝酿,元末明初开始出现文人集社,清初开始的文学团体甚至大规模地涌现,最终形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具有鲜明地方风格特色的诗派。张九龄在这些学陶诗中的精神,为后代文人所追慕、继承,正如当年他在诗中回应陶渊明那般,后人也在诗中追忆他的风度,成为文学史上永恒的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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