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嘉淇

热恋而冷静、直白又克制，言听计从的温驯，对抗暴烈的忠贞，这一切熔铸在不满十四岁的朱丽叶身上。一见钟情的箭镞，直接刺中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迅速向爱人敞开心扉的朱丽叶有着超越同时代人的成熟与清醒。

朱丽叶的爱情至上观，在与罗密欧的生死之恋中穿越。爱的萌生激发强烈的欲念，爱的过程簇拥着圣洁、对抗着专权，在走向生离死别中得到升华。

一、始于人性

在真正体验缘分之前，“爱情”都停留在想象当中。一见钟情后，人所沉陷其中的状态和恋爱之前完全不同。爱情初始绽放的神奇魔力，在于对相惜的自觉、对相伴的期待，它自然联结起炽热的激情与狂烈的甜蜜。朱丽叶初见罗密欧便是这种感觉，不问姓名、不问身份、不问家族，就陶醉在罗密欧的魅力中，瞬间投入了感情。朱丽叶对爱欲的承认是潜意识的、是自觉的，和中世纪的禁欲主义鲜明对立，不压抑人自在的天性和人性，达到在个人世界里前卫的恋爱自由。第二幕朱丽叶在花园里独白，说让罗密欧抛弃姓氏，将姓氏和人身体的各个部位进行对比，以得出姓氏无意义，间接突出了人的价值和生存意义在于人自身，和诸如家族利益、社会目光、父母之命等身外事物无关。

坠入爱河和接受命中注定的坚决，体现在朱丽叶得知罗密欧身份后说的一个词—must（That I must love a loathed enemy）。主观意志和强烈热爱，推动她直白地表露自己的心声。不压抑人性欲望、自在表达自己的热烈追求还体现在她两度催促乳母当中。她想象力极度充沛，希望乳母成为一个瞬移的球来回通风报信，她在乳母朦胧又拖延的回应中深受折磨，怪怨乳母突然提起“母亲”的荒诞表达，只想知道消息是好是坏。乳母也直接评价朱丽叶耐不住性子，贪念直露无遗（Are you so hot）。热烈追求就应直接表达，这是朱丽叶的标签。

二、爱情观的践行

（一）保持清醒

一见钟情并没有冲昏朱丽叶的头脑，她坚信和维护爱情的圣洁。初见时罗密欧欲索吻，她提到神明;罗密欧翻墙告白，双方互诉衷情，她不忘矜持，只是以真诚和热恋为先;不爱轻率的誓约，认为继续恋爱并托付命运应以结婚和忠诚为前提，是她对女性所应承担的名誉的守护。

对待爱情，如果说罗密欧是青春小伙的狂热冲动，那朱丽叶在心智和表现上则比他更加成熟。“我给你越多，我自己也越富有”，强调“我”在爱情中付出和收获的富足。这种富足是内在的。当两人在劳伦斯修士面前定下盟约，双方致意，罗密欧对朱丽叶是荷尔蒙冲动的快乐和拥有式的甜蜜富足，朱丽叶对罗密欧是充盈在内心世界的十足的富有（Conceit，more rich in matter than in words）。

（二）平等的两性恋爱

花园见面，朱丽叶催促罗密欧离开时用了一个比喻：“戴着脚铐的可憐囚犯稍微放松一下，然后用一根丝线一拉，就能把你拽回来。”在恋爱当中，男女双方力量是有彼此盈亏的，谁都不应该是谁的附属，男人不是女人的主宰。罗密欧也坦露甘愿成为朱丽叶的鸟，双方健康又缠绵的爱情跃然纸上。对比山普孙在开篇中大谈“将女人从墙壁上摔过去”，乳母在第一幕第三场说“女人有了男人就富足”，朱丽叶和罗密欧在两性地位中所表现的观念，是对女性自尊与独立意识的热烈赞美。

除了宣扬爱欲，重性欲与爱欲的结合也是对抗禁欲节欲的重要体现。相比朋友的玩世不恭，罗密欧有意识地退出性双关语的圈子，对朱丽叶表达爱意也是十分尊重，一切循序而进，是十足的绅士;他也同样反对禁欲，否则信仰则成罪过。在第三幕朱丽叶等待甜蜜初夜的独白中，她对黑夜无比期待，直言奉献出处女纯洁的童贞，尚未拥有性爱，在得知罗密欧境况后则感慨将童贞献给死神。在性欲抒发上，朱丽叶则更为直白和激情澎湃。

（三）对抗父权与超越

和父亲公开对抗，是一场言语和心灵的厮杀。朱丽叶的表达逻辑是先感恩后发难再感恩，说明有修养的她对父母仍然心存敬意，但处在中间的“发难”则显示出朱丽叶暴烈的反叛和极致的勇敢。她说了一句划破天穹的狠话：“Proud can I never be of what I hate.”即便与求亲人帕里斯从未见面，但只要涉足对自己忠贞的践踏，一切便是憎恨。对比中世纪的其他女性，有多少人可以像她一样这么果敢坚毅、英勇地对抗专制父权？

接受这场定亲，无疑是要宣告背离原夫妻身份，朱丽叶以绝望迎来她怒不可遏的情绪最高潮。一得知婚讯，朱丽叶第一反应是不想嫁人，如果真要嫁只嫁仇人罗密欧，方平译本中认为这体现出朱丽叶的思想波澜：过于激动而泄露秘密，然后马上改口。朱丽叶也哀求母亲做个妥协，希望婚事可以延期，哪怕只是一周。以上都不是朱丽叶的软弱和退缩，是她对事有转机、对父母的宽仁与将心比心还残留一丝希望和幻想。连死亡这条绝路，朱丽叶也毅然踏上，何况拒绝婚事、关系决裂。与两边倒的乳母义绝，也是朱丽叶对忠贞的坚决捍卫，对丈夫尊严的坚决捍卫。

第一幕和母亲初谈婚姻时，朱丽叶说：“It is an honour that I dream not of.”纵观朱丽叶的思想和举动，她都从未被爱情所驾驭，拥有成熟恋爱观的她说出这句话是不奇怪的。

三、生离死别的狂暴结局

（一）生别离的撕心裂肺

生别离，既包含上文隐形的夫妻身份背离之危，还包括因罗密欧被放逐所引发的距离之别。得知表哥被杀、丈夫被放逐，莎翁在刻画朱丽叶内心挣扎上遵循人性的逻辑，即先哀悯亲人，再心疼才结婚三小时的爱人。在情在理，体现朱丽叶重情重义。母亲劝慰朱丽叶切莫为亲人提伯尔特的逝去过度伤感时，朱丽叶变相表白对亲人罗密欧的爱：“To hear him named and cannot come to him.”“恨”罗密欧被放逐、为亲人罗密欧心痛。

“放逐”一词之于罗密欧和朱丽叶，都有着无限杀伤力。罗密欧情愿一死，都不愿被放逐，因为放逐是和朱丽叶联系在一起的，这种人为的分离给陷入热恋高潮的小夫妻带来莫大的痛苦。对朱丽叶也一样，一万个提伯尔特被杀死和一个罗密欧被放逐，后者才是剧烈的心痛。放逐别离之痛再叠加一层逼婚之痛，朱丽叶撕心裂肺到丧失理智，以至于最后劳伦斯修士将情况公之于众时，用了一个词wild来形容朱丽叶当时的状态（And with wild looks bid me devise some mean）。这和刚陷入恋爱时热烈但又掺杂着冷静的朱丽叶形成鲜明对比，这个时候的朱丽叶连一点冷静都不剩了，她同时怜悯可怜的罗密欧和自己，只求忠贞。

（二）死别离的义无反顾

在质问乳母罗密欧是否被杀之前，朱丽叶已经事先表现出了不独苟活和至死不渝的态度，和罗密欧后面以为朱丽叶死亡的反应一致。第四幕朱丽叶向劳伦斯修士求救，用一系列的报应之说表明作为忠贞妻子的心志，而神父也给她提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让一场生死之恋上演。朱丽叶喝药前的独白，是出于人性对丧生的害怕，对人世还存有一定的留念。内心紧张、纠结、矛盾和痛苦挣扎的理由可以有上万种，但赴“死”的理由只有一种，即保护罗密欧免遭提伯尔特的毒手，那是朱丽叶处在高度紧张状态下的幻觉。爱情给她以力量，使她得救。

亲眼看到喝毒药而死并躺在自己怀里的罗密欧，朱丽叶嗔怪罗密欧连一滴都不给自己留下。那一刻她的心是平静的，因为同死是他们义无反顾的选择。她夺去罗密欧的匕首，忘记死的可怕，让剑锈在自己的胸脯上，让剑鞘在罗密欧手中永存。人与命运赤身肉搏化解了家族的恩怨和干戈，用殉情给一切画上了句号，而这一切早已在第一首序幕诗中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