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爱玉

我平静地看着拾蒲公英的母亲

只一个秋天，她的头发已和蒲公英

一样白，仿佛洒落一地的悼词

这是谁的母亲，被风

推着，有些趔趄，如果风再哈一口气

她就会像蒲公英那样

骨头被吹散得七零八落

一斤蒲公英，也就换几两油钱

她把捡拾的蒲公英

搂在怀里，不敢

生病。动作有些迟缓的她

常把补满补丁的夜

调成一贴黑色的膏药

我的心一阵阵紧缩。注视着

和蒲公英相依为命的母亲

我恨不得跪在地上，叩开

她藏在体内的

年久，失修的痛

来客了，夹一小撮菜

端着碗，拘谨地坐在角落

遇见儿女和同事打招呼时

便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怯怯地

站到远处

许多时候，她总是看着我们脸色

小声地，问一些琐事

再悄悄坐在远处

再远一些，才是她的村庄

她的老屋

她的那把散了架的老藤椅

母亲的瓦罐

雪，大朵大朵落下

母亲的瓦罐咕噜噜冒着热气

白萝卜煮肉的香味

漫过炉火，漫过土墙，不动声色地唤回

吸着鼻涕的孩子们

多少年了，我仍期盼大雪落下

悄悄地落

让我在钢筋水泥筑起的城市里

再一次嗅到瓦罐的香味

让我堆砌的文字从物欲的高速路上

决然掉头，长出质朴，长出善良

母亲的瓦罐

一生煮菜，煨粥

少言寡语

暗藏着光芒

那时候，牛群翻过了山崖

躺在坝堤的半腰

我们抓石子、玩纸牌，消磨着时光

那時，袋子里捂着梦想的云

一退再退

落在杉树上，多像隽秀的信封

那时，一切多么平静

偶尔，我会支起胳膊肘

望着远处

一丛红艳艳的杜鹃花

我呆呆望着

那忧愁，焦虑

紧揪着自己，快要冒出血的那一朵

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已经成了

两个孩子的妈妈

手上裂着口子

常在网眼状的棚子里

钻来钻去

脸上的皱褶和花菇一样深

我一直羡慕她。童年，中年，到现在

只有滂沱大雨中

我才会仰起头

毫不掩饰自己湿漉漉的

羡慕的表情

前些天，听说她的父亲走了

我也和她一样

痛哭了一场，我在通向故乡的路口

坐了很久

很久，用牛皮纸

把一张旧网里的时光

包好

折叠成，那个长长的冬天

一条小花狗，正从田埂上跑过来

欢快地蹭着

麦地空荡得像一张纸。母亲和孩子

一前一后

母亲背一大捆

孩子佯装成一只鸵鸟

两手和腋下夹满了麦穗

许多年了，孩子最美的回忆

定格在小花狗归家时

撒欢的尾巴上，而一道

粗线条的

启蒙课，就藏在

天色渐渐

暗下时

小花狗尾巴拖过的，仄长的麦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