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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祺涵的诗

2022-07-07

诗林 2022年4期

颜祺涵,1997年生于浙江。目前就读伦敦艺术大学切尔西艺术学院硕士。一个在无物之阵中执剑的人。

任何一只被你跑丢的布鞋,都有可能飞入

泥泞外的纪元,像一条鱼兀自离开滩涂,艳

阳下

嫁与男人眼眸里的炊事与黑烟。

你不曾有过十五岁,只有那年爸爸提来的

营地外的一只鹬鸟,你远远地把它看得湛蓝

湖底的网,仍巴结着那轮不被信奉的明月。

有时,性像一叶温吞的肺,倒灌进你亚麻色

的身子

征兆的贝母云,于越来越低的小号声中敞

开。

选择侥幸吧,跳入

一口沸腾的井,抑或将他的大漠踩进你的

鞋跟

当分子紧随了分母,他便哭成一个旅人。鹅

绒帘子

永远下垂,直到再次被床头的嬉闹晕开。那么

舌根仍然牵动往事:想象父亲也会在阁楼,

手握

黝黑而失灵的遥控器,荧屏郑重礼赞着

千里外的雨季。到底有什么东西进化论般

被重复预言。秘密的厨房里,碗筷叮咚

伐木声捆紧生命的交谈。听不厌的击节之叹随五月的播音员满口吟哦

但你说愿望最不值得寄托,一如

你这无齿的男孩,叫贝贝。十五岁,牙

全被打掉。从此满腔爱都往喉结里咽

十五岁,红杉林像昼夜不停的火,围住这儿

渐渐也没有母亲,婴儿躺了很久成为老人

不习麻花辫的扎法,纵使芬芳的后脑睡得

扁平

这里,拖拉机和小姐姐的容颜一样短暂。而

匹诺曹纤长的鼻子,和一桩民国奇案一起

从容地延续。等词语不再袭扰答案

你开启身边错落有致的门扉中,最精确的

那扇,

被那车铃般清脆的思想喊出去。去跨越过

泥泞

镜中刚刈过的胡子,释放青草似的疼痛。

“我安静地游向海的深处。远远地我看见泛灰的海岸线,还有一小块白色是我滑落的衣服……”

——塞尔努达

一只沙鸥在滑翔中解体

被碑的锐利尖顶划作两半

你说在海边,危险是被允许的

像一根根静脉竟如此贴近肌肤。

我说这正是从大地的纸枷里

将自己掏出的时刻,相互裸露

发烧的臂膊搂紧身躯,我们犁海耕作

赭黄的海碾磨着碧蓝的滩涂。

最后一艘远洋船驶近,像一截未嚼完的果

丹皮,

所有曾经历遣散、险些尘封的人事,重新变成

羹里游弋的菌菇,于器皿中沸煮,迸散香

气。

我早早觉察女儿的笔画里有舷梯的坡度

喊上平时那些不识界门纲目的同学蟹、司

机虾

这小镇上

永恒的狐朋与狗友,教会我沉浮

贪恋人间颜色,及物的多姿

让我有所保留,不再信奉。

休渔的日子我只是等待,

等日光的箭头射穿窗边的甜橙

房间的光晕便溢散出果味。

连日来我都在喝着

体内堆砌铁与潮气,维他命拯救

内心世界里的那群水手,漫漫长滩

都开满他们欢快的红脖颈。

在这比“大碗岛”更像点彩的季节,

激情像匹粗布擦拭快门控制的昼夜

红肠,鼓……星期天的小命儿

全然维系在塘滩边烧烤的炊烟里。

傍晚时分将有一支太空芭蕾降临

总督的海景府,空想的舞池星星点点

海蜇组织起比蜃景更旖旎的游行。

十月暮。我们进入海底隧道前

会再充分享受一番言论

互道一声珍重,谈论死亡和裂纹

抬头空气新鲜,但也不抗拒深潜。

有时候我们听错了抛锚声,不约而同出现

错误的落水地点,总之没有人安之若素。

十月的蝾螈拖着肥硕的影子,从头顶爬过

某种四维之痛正分娩着我的生活。

阵阵冰凉的鼓点敲响马达的短板,

一扇柚木小窗被冷氣吹裂。好在

浅滩没有你想的那样危险,我和浅滩

好比同氢气球的相遇

气球,悬浮在走廊尽头,

米黄色的快乐轻飘飘

拉起一些驼背的阳光。

但步入这里便没有了时间。如老人说

进入之前你就已在那汹涌的方寸中

小跑过来的人们,成为一立方幸福的体液

稍慢些的,已融入身后的浪潮

性别朦胧为二元对立的轮廓:厚与薄

有人被淋湿,纸张般顺着纤维泛黄和软化

也有少数人露出晒黑的腋窝,扭成高端的

动态

每个人都是一座拥有垂直沉睡的鲸鱼的水

族馆

有人仍穿着睡袍,水纹般的衣褶钳紧肌肉

纯洁得像一扇雨中呼吸的落地窗

情侣隔墙呢喃:两块照见彼此的镜子该如

何自洽?

无所见,无被见,神是否就隐身于两块镜子

的关系中?

我要比湍流的谎言更机敏

扮演同玫瑰决斗的剑士:靠近,弓步穿刺

魅惑着,再次冲击

但水波如重锤摇摆,时而令我闪避不及。

这里,所有的意义只在片刻

谁也难以早早地洗完,像蛹畏惧过早的破

茧。

灵与肉,命与名

存在的意义出现真空,

不再是在爱中爱,在恨中恨,在欲望中欲望

你我擦拭身体像擦拭一柄莫辛纳甘

带领驳船跃进九级的浪潮

老人说

远洋船不能有女人,“我不相信”

奥德修斯当然会死去,出海一次死一次

我会死,向死而生的死

岛屿,太碎,太相对,

大浪淘沙,万物曾不能以一瞬

海德格尔的锤子锤不到这儿

捕鱼的武陵人亦去了别处;

有人收割完熟的稻米

有人以斧釿劈砍蘑菇

人,太小,太局限,若即若离

不曾从失焦的边缘拉回。

但花园越美就越有园丁失足,小径分岔

我会比老人更审慎地卜算其中的冒险,

要明确一种爱,像彼此间换置音素的

铿锵发条,真正的伉俪

并不会有虚渺的肺腑。

二十年前消失的嘴再次飘过你的芳龄

你敲响丰腴的鼓,摇晃乳房的汪洋,

让水手不再惧怕单数的礼物。

我也口含下一个被泄密的雨季出现,

并归流到这儿,是洋流里的卵子

寻找我未生时的水

抬头所见朝霞

像极了母亲十月里橘色的心室——

那是一生中最神秘的时刻

两种性别同时填满我

我是自己的施膏者,眼里集满邮戳

是我生前一封来信,

命运将我敲成闻后即焚的音符

二十年后传入你耳廓

窗边升腾起一群有情的

蚊蚋,你的紫色帏幔被掀动、赋形

有鹅肝涂满你弹拨的竖琴。

休渔的夜里我这样澎湃着,直到

身上种满朝霞细密的绒毛。

五点钟我出海,是一颗为了证明春天的樱桃

恪守着的图像志,

她曾让万物定格于十八岁未满

在遗嘱般的闪回中,享受敛集一生的东西。

水底,月光为邻。小爱神静穆地长大

我怀念她的躬身

此刻她正以全人类的小心

踩着一柱石墩。

她险些醉成一枚大薊花胸针,

忍耐着馥郁,刺进他的衣褶——

傍晚他去舞房看她,来不及

扑灭满身火烧云。镜中胴体

弯作祭坛,在一曲终时立直。

晚餐,时令蔬菜的蒙难。忧郁

总来自果腹,她大步在前

汇入千支百岔的人流,直到

圣诞彩灯好心地隔着玻璃燃烧他们。

一家记忆里的居酒屋,仍把爱

写在门面上,地图这样标识它:

“因插花枯萎而打烊半日。”

晚帘扑人,惊得伞咔哒收拢

似有皱缩的酸楚披挂在伞上,

这些年思乡病锈蚀着伞骨

经纬线般截断他孤绝的漂泊,伞

逢雨季是植物,旱时是信物。

自打那天分别,他就憋一口气

而如今半晌的沉默拖沓着不炸开。

远处侍立的风车倾斜,姣好的天鹅颈

伸过雾中露台,行道树递出纤瘦脚踝

他假意分心,底片塞入相机,

手中多出许多景,清晰而善感,

回想起冬日暖阳下,一场飞行

释放旷日持久的乱流,血管

淡得像冰锥挂满心结

一只太平洋上的斑鸠

轻落在女孩窗头。

现在,他怕沉默的秤砣重新把她

吊至高阁,有如身后书架上

马基雅维利紧挨着伊豆舞女

那样危险,逼仄。她,发懵的

小宫娥,捏紧裙裾:眼前这个

神秘的人,在高墙扼住长空的日子里

被同一个梦衔着,讲述着遥远的冻土

和迎风奔逃的技巧,太多的灰烬

无功而返,流星寥落赝币的口袋。

但重逢便是托住彼此的坠落,

他在今晚接住她,心

故土般夯实。此刻,酒精勾兑过多念白

梅子泛起少女红,切好的水果里

尚有一絲刀刃的甜。

语言上戏仿和解构是颜祺涵诗行展开的方式,在恣意跳跃的细节和神话的永恒性中,意义张力被无限拉长,历史的气味和色泽残留在词语中。与艺术装置一样,日常生活与感觉,经由经典作品的引用与拼贴,在每一行中都发生着断裂:视点与抽象具象的切换宛如紧密的鼓点,而“所有的意义只在片刻”般发生新的冲击和命名。如果生活给予我们触摸物体的权利,那颜祺涵的诗歌语言则通过超现实再构了一个犹如流动胶片般的立体序列,进而将物体和生活发生联系的逻辑延伸至了共时结合、循环而几何式膨胀的维度,在这里,万物同时进行着自己心情的波动,而词语也自动黏合了坚固文明和流动未来的身体。我们可以看到太多经典的显现,而在作品和作品的随物赋形中,“已完成”的再次达到了“未完成”,童真、爱、孤独、幻想,诸多这一切关于生存的论题,得到了施展与自反。

——李玥涵 复旦大學中文系

我怀着一种欣赏而非评论的态度来进入颜祺涵的诗,且很难要求自己去切换这种态度。而促成这一欣赏式体感的最直接原因,似乎要归结于这些诗歌中所融合的个人审美情趣与娴熟的文体意识;自然还包括写作者的自信。这些因素统合下诞生的便是一种圆融的体感——当然这绝不止于技法上的纯熟,而是从这种精致朝向某种凝练之气度的上升。这种近乎旧诗批评传统中“风华”的气度迅速抓住了读者。由此,我们可以逐渐进入作者广博深邃又不失情致绵密的美学世界中。这一美学世界的形成源自对世界中细节的体验,应该也源自对写作视点与写作对象、美学虚构与实体意象极具节奏感的组接。如“等日光的箭头射穿窗边的甜橙/房间的光晕便溢散出果味。/连日来我都在喝着/体内堆砌铁与潮气”一类过渡性的半叙事句,作者的拿捏感恰到好处。在此,阅读不仅仅是“如观人肺腑”,而且升华为一种美学沟通意义上的偕同:换言之一种自然的合取,如“征兆的贝母云,于越来越低的小号声中敞开”这类句子的神髓所在,一种个人情致与意象万物间的自由伴生,涌流中虚旷的愉悦。我还想特别点出的,是作者难得的节制感。一般的成功抒情诗(尤其是喜好在一二人称间摆荡的视角模式)并不缺乏让读者对作者心向往之的本事,但这往往会令作品具有某种自我意识过剩的况味;锋芒甚处,便见不到更广阔的天地胸襟。因此,克制往往是最难能可贵的美德。当然,令那个才华横溢的自我隐退幕后,往往是一种以退为进。出让自我换得对整个世界的观照,何尝不是一种更高妙的自信呢。

——胡可欣 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

面对这样一组诗,我感受到难度,它不在我惯常的阅读经验里,觉得有些难以把握,所以又多读了几遍。我与颜祺涵大约可以算网络上的陌生人,彼此几乎没有过交流,于是文本成为唯一的出发点,我可以不掺杂质地交代出最表面的想法。这组诗的自由感令我很惊讶,诗行间的连接仿佛既不依赖意思的承续,也不是修辞技巧上的推进变形一类,它让我直接想到“浪漫主义”一词,不同于以抒情为基础的古典浪漫,而是带有很强现代感的光怪陆离五彩斑斓自由堆砌的感觉。这里面没有及物,没有显露的物质与经验的结构。这些诗的第一句都带着一股强能量,然后再要往下时,就好像一下子掉进了一个嘈杂而不可理喻的空间。可以看出作者在耐心地高蹈,并且技术上来说几乎没有露拙,这是一种很好的品质,然而诗与诗之间,我以为因为普遍均质的难解而欠缺辨识度。“年轻时深入痛苦,未来是减法作尽之物”,减法与更大胆的镂空,或者具体耐心地深入过程,我对作者的期待在此一方面。

——李尤台 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