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葱

我知道，这卑微的青草，

蕴含着多少爱啊！

爱覆盖在它头顶的云，

爱眼前躲避不开的无能为力的一切，

爱晴天和阴天，也爱鸟和虫子。

在意每一个自然的恩典，

这青草，也茂密也苍凉，

掩故人也掩今人。

它真实，无论是稀疏还是繁密，

总觉得，我好像都认识它们。

什么样的深刻到了野外，

都能变成阳光和绿色，

如同生活中的一粒粮食或是青草，

谦卑而美好。

想起惠特曼：“有一个孩子手捧青草交给我，

他问草是什么，关于草，

我知道的实在并不比他多。”

是啊，我们并不比一个孩子知道得更多！

草们发芽了，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几天就把这里那里都染绿了，

它们什么时候积聚的底蕴你根本不知道。

所以，你沉默时，世界未必沉默，

你安静时，世界同样安静。

安静的时候，就显露出自己的色彩，

草们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人真的好脆弱，一碰，就倒了，

不如草，不如树。

高树生得惨，浅草活得长，

你不能期待草有树的根系，

所以也就不必在意它们的肤浅。

这些年，心里的杂草，

锄得干干净净，

世上无大事，再多的芜杂，一任风拂去。

这个季节让空气中有了淡淡的草香，

不是非要说什么，

那一群草想要说什么？

那一棵樹想要说什么？

甚至那只飞起来的鸟，也未必要说什么，

别忽略那些卑微的东西，

越卑微生命力越强，

不然，它们也就茂密不到今天。

春天就绿秋天就黄，

树的叶子和草的叶子，没有什么不同，

它们感受着同样的温度和水，

有的草绿，有的草黄。

其实你永远无法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丰

富：

包括人，甚至包括一叶草。

那无处不在的青草，

那被人忽略的植物，让尘世满是颜色，

而人，哪如一棵草啊？！

人如盛草，如衰草，

我常常在青草面前低头，

是由于，每一株青草，

都是悬于日月的神灵！

我理解的命运

一直觉得，命运像是一个时钟，

我必须让它走得非常精准。

或者它是草，不张扬，

但必须长在应该长的地方。

草的价值是告诉你

春天里有生命，别的时候，也有。

爱甚于一切，还有良善

那是生命的本源，

像太阳底下的事物

不躲闪，欣欣向荣

尊重细节，尊重此时和往时。

喜欢快乐和痛苦，

也许不是喜欢，是能够承受。

不沉默，也不夸张

不沉默很难吗？

顺从欲望，重新想象身体，

也重新进入身体。

做一个青草味道的苦涩的人

用一个最刺目的词，去惊醒早晨。

有能力原谅，也能够宽容和修复，

能容纳，能为别人纠结、为自己伸展

总会在某一个时候捂住胸口

它疼痛，而疼痛，

是为了我们深入这个尖利而曼妙的世界。

有湖水和宝石的蔚蓝色

有花朵在岸上，鱼群在水中

有甜雨苦雪，秋凉夏暖，虫鸣莺歌

有泥土、水，绝少不了空气

有树叶、玫瑰，雾和海。

窗外的树枝在动

它周围不是风也不是空气，

很多时候觉得那是一面墙，

那面墙真厚啊

穿不透，什么也穿不透，

生命也穿不透，

生命之外的东西，也穿不透。

生命的沿岸是黄色的土，

有青草，那些青草是野草

它们今年枯了，明年又青。

我一直在说草，它寄托着

我理解中理想的命运与生命。

人若微尘，人若孤蚁，

生之艰，

读史皆了然，

读世皆了然，

读人皆了然。

世上无大事，

没有什么值得懊悔或者失态。

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的好，

也没有那么多的不好，

学那些草，没有雨的时候就枯，

有雨的时候，就荣。

不要有那么多成就感，

不过度自信，

那会显露出自己的浅薄。

不虚妄，不张狂，好好说话，

不要有那种似是而非的成熟。

别随意抛掉旧物，那里也许有故事，

有时你扔掉的，是别人珍惜的。

遇到老房子、老树，多看一眼，

用欣赏的眼神看，它们有年龄，

一定有它们的道理。

忍受孤独，别人也在这样。

节制，什么年龄，

就做那个年龄的事情。

一步也不要少走，

你少走的那些路，

到步履蹒跚的时候，都要补上。

人上切记低头，

人下不要仰望，

一生对人谦和。

别以为你能做成所有的事，

也不要试图去做所有的事，

很多的辉煌是别人的，

你只要一点点光亮，就够用。

单纯就是了，不要理会这个世界的繁杂，

无论如何要相信美好，

不美好时更要相信。

爱所有生命，无论是人或者其他，

无论是益虫还是害虫，

无论是水果、蔬菜还是小麦。

一生从小到老，别人经历的你都要经历，

因此不必走得多快。

当你有白发的时候，才有回忆，

有回忆会幸福。

谈到了幸福，记住没有谁比你更幸福，

你拥有的幸福，对于别人绝无仅有。

有定力，有温和、肯定的目光，

朋友和路人的概念，几乎等同，

你只要对每个人付出真诚，

但不需对每个人都付出信任。

面对恶绝不要低头，

低一次你就要低一生，

善就善到极致，恶也恶到极致，

——让恶付出代价，就是至善。

不要相信什么能够永恒，

什么也不能，其实不是告诉你不相信，

而是对你说，不要过于失望。

邪恶与正义是等同的，

龌龊与良善是等同的，

甚至罪恶，不要指望罪恶会越来越少，

不会！

保持想象力，

想象力是活力的第一要素。

別为共有的东西兴奋，

也别为共有的痛楚忧虑。

不是说不去改变，

是不苛求。

一辈子遇到的人会很多，

能够记住的人很少，

值得记住的人就更少，

别背那么重，

最终剩下的，

不是外在赋予的重量，是你自身的重量。

不要记住很多的道理，包括这些话，

看过一遍之后，

就尽快地，忘掉。

这个世界，越走越快，

岁首和岁末，几乎没有距离。

世界本身就不太长，

它只是永恒中的一个插曲。

岁末寂冷，让人有失落感，

就更容易想起平时想不起来的那些故人，

那些不愿回首的旧事。

叶子们都落了，

没有落的，也渐渐枯黄。

是啊，大自然再博大，

也不给我们永远，

一岁就这样过去了，

百岁也一样，会这样匆匆过去，

有些痛苦？可是你想，

如果不这样，更让人痛苦。

其实世界挺好的，

只是它太复杂，

可无论如何还是要对它说：

你知道，我爱你。

不知道是什么在填充着这一年，

一春一夏似乎在简单循环，

风靡秋色，霾日昏黄。

早年写到岁末，

“岁末，大雪纷纷扬扬，

不知道哪场雪应该记住，

哪场雪应该忘掉。”

其实，记住的雪已经化了，

忘记的雪，也早已经化了。

风冷了，解冻却仍待风来，

有时候风是有味道的，

我感觉像是我儿时的味道：

——傍晚，一个孩子裹紧衣袖，

匆匆穿过广场。

是啊，我把世界看得太重了，

人与世界太隐秘，

但我依然是一个热爱的人，

依然是一个清澈、带着暖意的人，

依然是一个有纯色质地的人。

岁末了，突然适应了失去和忘记，

我知道总要经历世间一些沧桑，

但我们经历的沧桑，太过沉厚。

孤单是命运，光阴也是命运，

我原来在意阴晴，在意黑白，

在意暑热寒凉，

在这个岁末，竟然难以置信地漠然。

这个微小的世界啊，

这个短暂的瞬间啊。

若有天地，即有朝夕，

日出之前，我必醒来！

今天有多日不见的暖阳，

它让这个世界多了一些清晰，

那么多的嫩叶和枯叶，

那么多的荒诞和荒唐！

太阳不是新的，

它是循环，只有人的沧桑和枯竭，

才是真的。

我对孩子说，

如果一条路走不通，

几十年后，依然还是这样。

风把天吹成了蓝色，

那是它的本色，

如今，能看到本色，

竟然成了让人庆幸的事情。

盼着吧，明年，

还会有新树长出来，

也许它们一开始很稀疏，

但迟早，它们就能挡住风了。

也许我们会把经历过的再经历一遍，

告诉孩子，过去，有一个夜，

我们同样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我们曾经同样靠蜡烛取光，

告诉他们，此时的荒漠，

过去是河流。

别人把我的话当成箴言，

我却早已把它们忘记了。

所以，不要记那些无谓的东西，

别相信谁能视滴水为江河，

指微光为星辰，

大自然再博大，也不给人智慧，

再宏阔的世界，仅仅只是灰尘。

如果这世界，晚上它是完整的，

天亮时，它必然破碎。

这一年年的岁末，

风扫残叶，

一树绿无痕。

无论如何，生活是第一位的。

无论这个世界喧嚣还是沉寂，

明亮还是黯淡，繁杂还是孤单，

生活，都是第一位的。

时间越轻飘，生活越沉重。

现实比幻想更有力量，

后来我理解了自己为什么总是

想象美好并乐此不疲：

是因为想象中有世俗生活里

无法找到的平和与安然，

还有淡泊、细腻、超然、包容。

所以更喜欢温和，

如同晚霞那醇红宁静的朴厚之色。

简单，不挑剔，

对生活是这样，

对人也是这样。

我的确很挑剔，

但我也的确简单，多矛盾啊，

许多东西，

越简单就越说不清楚。

这便是生活。

“现在对我们沉默不语的那些文字，

将依次被以后生活的光辉照耀，

它们仍将开口说话。”

原来觉得自己很有定力，

后来发现不是;

原来觉得自己很刚硬，

后来发现不是;

原来觉得自己很超然，

后来发现不是。

年龄越大，就觉得自己有那么多的“不

是”。

很早以前，我写《骨骼》和《后三十年》，

那时就懂得了一根铅笔的硬度，

一根铅笔的价值，

一根铅笔的意义。

那些永恒如果都在，

那些瞬间的也就都在。

一直觉得，雪是冬天的温暖，

没有雪，冬天就有一种枯燥的阴冷。

今年冬天无雪。

原来以为自己大度，不是;

原来以为自己直率，不是;

原来以为自己含蓄，也不是。

但还是觉得，良善依旧如是，

温暖依旧如是，

简单和干净依旧如是。

浮星浅月，皆为昨日。

记起一些旧事，

合上一本旧书，

曾经的旧房子，旧物，旧人，

曾经的旧云，曾经的晚雨，

曾经的雾，清凉清透，

你如果见过旧时的雾，

你就知道雾为什么清透。

那时候的旧路不明艳，

它色泽青暗，线条单纯，

那时候天地间野草藤蔓残枝，

它们今年黄了，明年又绿。

旧时空气中弥漫着人间烟火，

旧时觉得日子缓慢，

影子缓慢，声音缓慢，

那时候觉得时光会老，

而我们不会。

时光终归没有老，

甚至旧事也不老，

每忆起它一次，它就会成为新事。

而人老了，一代人老了，

看着一代一代老了的人，

竟然也老了。

青砖枯路，风形月影，

旧事如纸，而纸不会不碎，

你总说那些旧时的痕迹被时间磨去，

可想想这一生能留下多少疤痕？

旧事深矣，

旧事浅矣，

我看着山顶上的一枚青石，

风一过，早已千年。

我曾经试图忘记一些往事，

愿意它们随风如烟，

可我像一只钟表，越走越精准，

不能让自己粗糙。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粗糙的，

空气粗糙，里面有不明漂浮物，

人的眼神粗糙，带着怀疑和不确定性，

碑文粗糙，镌刻着歪斜的文字，

那文字浅显，几年的风就能磨平。

还有情感，人的情感跟世事相连，

早些年的情感，还能剩下多少？

粗糙得甚至来不及记忆，

撕裂就撕裂了，背弃就背弃了，

这一代人被夏夜的雨淋过，

就更深地知道爱恨，

一生都冷、都寒，一生都心痛。

时间就这么粗糙地过去了十年、二十年，

什么都磨平了，眼神粗糙，声音粗糙，

甚至心脏也老了，从那么年轻变老了，

唯有血液，越来越精细地流着。

总对自己说：忘记这个粗糙的世界！

实际上是对自己说：更深地记住，

记住这个粗糙的世界！

如果我每天走路，就记住了一些叶子，

它们从嫩叶到阔叶，

有的由绿到黄只有一季，

有的由荣到枯却要十年。

你数不过来有多少叶子，

但认识了一枚就认识了许多枚，

你跟它们说话它们能听懂。

亦清透亦才情，亦柔嫩亦沧桑，

就觉得那枝叶也感性，也知性，也智慧。

我爱上过一片青草，也爱上过一棵青草，

我爱上过一片树林，也爱上过一棵树。

它们比人好，

人熟悉了还会再陌生，它们不会，

就是被折断，它们的气息也是青涩的。

我知道人的生命其实比植物还要脆弱，

叶子黄了。跟叶子没什么关系，

季节如是。

也没有期待这个季节有什么暖意，

你不期待，就不会觉得冷。

看着那些草的散淡葉子的散淡，

就觉得生活不需要什么大智慧，

忽略一些忘记一些，

那枝叶的淡然与不经意，

是一种何等的尊严。

真的没有必要太留意它们，

它们的世界，大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