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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播间里的“成人识字班”

2022-07-06焦晶娴

今日文摘 2022年18期
关键词:直播间小花识字

焦晶娴

巴掌大的屏幕也可以变成一块黑板,学生是一群不识字的成年人。52岁的李红每天要砌11个小时的墙、垒几百块砖,还儿子的大学贷款、给女儿攒嫁妆。但打开教成人识字的直播,她就放下活计,变成一名专心认字的“学生”。

在某短视频平台搜索“成人识字”,会找到上百个直播间,他们大多是个人运营账号,有人是从幼儿教育转行,有人从没教过书、只有专科学历、普通话也不太标准。在直播间,李红找到了“同学”,他们有六七十岁的老人,也有手机“玩得很溜”的80后和90后。工地上、高速公路边、蔬菜大棚里,在劳作间隙、在孩子入睡的片刻,他们如饥似渴地注视着同一块“黑板”。

丁小花是在短视频平台最早教成人识字的主播之一。她习惯了直播间里没有飞舞的灯牌、礼物,右上角不断跳动的数字证明着观众的存在。学生们不会打字,很多人的网名只有一串数字。

她教他們拼音、写字、手机打字、各种生活常用短语,有时还要帮着解决家庭纠纷。有的学生叫她“老师”,也有人喊她“福星”“救星”。

在这个大课堂,“毕业”标准是达到“小学五六年级水平”,这意味着识字量达到近3000个。在没有这3000字的人生中,大到做生意记账、给孩子办户口、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小到在线购物、去KTV唱一首歌,甚至公共厕所进哪一边,都能轻易难住这群人。

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他们仅占全国人口2.67%,许多人从没跟工友、同事说过自己不识字的痛苦。一位50多岁的学生说,“我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我当过母亲、妻子、女儿,但我从来没有同学。”

开始学字后,李红晚上心烦就练字,把头灯挂在上铺,趴在下铺写,写完一本扔一本,像是扔掉了几十年的“憋闷”。学生们都圆了不少心愿,比如第一次实现一个人坐火车、一个人去医院挂号缴费、一个人去银行存取款,有人感叹,“不亏来这世上一回”。

“不认识两个字,真是寸步难行”

直播间里夏天人最少,冬天人数则会成倍增长——农忙让直播间里的“学生”脱不开身,工厂的生产旺季还有人要加班。孩子放暑假,他们要在家带孩子。而到了冬天,务工的人开始返乡,地里也没活儿。学生来去如候鸟迁徙,每晚10点后,直播间才会热闹。

老师上课也不像在学校一样规律。他们收入主要靠直播间里售卖识字书籍和线上课程,因为受众少、盈利不高,很多“老师”干了半年就不再更新。

丁小花是仍在坚持的少数人之一。在直播间上课,丁小花总习惯性地把一句话重复三遍,声音拖得很长。学生连麦读拼音,经常要迟疑几秒才敢念。

丁小花明白这种难以启齿的感觉。她是宁夏固原人,35岁,大专学历,西北口音浓重,总把“村”读成“聪”,“风”读成“分”。

丁小花的父母都不识字,往上数三代也不识字,她是家族里学历最高的人。她在银川干会计,3年前,她辞去工作回家带孩子,时间变得宽裕。和远在固原的父母聊天多了,她开始想教他们识字。

小时候,她见过父母去医院,挂号、拿药不知道怎么走,问保安,保安对他们吼,“你没长眼啊!”丁小花心里难受。近两年有了智能手机,父母只会打电话,不小心点错弹窗广告,他们不会关,手机一整天就搁着,等她弟弟回来关。

想到老家和父母一样的人有很多,大家一起学会更有劲头,她打开直播讲识字,同城的人都可以听。一开始只教单个字词,包括车站、银行和医院相关的日常用语。后来,全国各地的学生不断涌入直播间,她才开始系统教授拼音和大写字母。

学员未能受教育的原因很多,有些人来自偏远贫困地区,家里孩子多,没钱上学。有些人是孤儿或事实孤儿,寄养在亲戚家。有些人身患残疾,生活无法自理。其中大部分人的年龄集中在40岁到70岁之间,也有少部分90后和00后。

他们靠图标辨认手机软件,上网则靠语音或者家人的帮助输入文字。网名会泄露出心底的秘密。一个学员叫“想家的女人”,42岁,从来没有一个人回过娘家。娘家离自己只有100多公里,但她不认识地名,怕坐错大巴。

一位50多岁的学生回忆自己小时候,路上“摩托车都很少”,没什么路牌,出门看路都是“走着问着”。现在人人都用手机导航,“不认识两个字,真是寸步难行”。

“我年龄这么大,还能学会吗?”

很多“大龄学生”的学习目标不高,能记账做生意、学开车拉货,能考技能证书、进更大的工厂上班,就够了。

但听同样的课程,有人半个月就能学汉字结构,有人学了一年还在单韵母“aoe”里打转。程杰在私立学前班教了10年孩子,她认为,教成人比教小孩费劲太多。

一些成年人的发音习惯已经根深蒂固,更难扭转的是一些人的自卑心理。第一次进直播间的人总问,“老师,我年龄这么大,还能学会吗?”一遇到困难,过去几十年“低人一等”的痛苦就会涌上心头。

这些“大龄学生”没有家长,老师要提供“保姆式”服务。有时手机点错了,或者平台卡顿,学生马上电话打过来,“我找不着你了老师!”

学生想购买可以回看的在线课程,老师要从打开软件开始教,告诉他们“购买”图标的颜色、位置。购买课程后,老师想寄书,学生不知道如何写地址,有人直接发来身份证照片,有人则跑到家门口拍门牌号和路牌。

43岁的程杰常被六七十岁的大姐亲切地称为“小老师”,她收到过新疆的葡萄干、山东的苹果、宁夏的枸杞。有主播甚至收到过一面锦旗。丁小花的学生碰见育儿难题、创业办手续,都会先咨询她的意见。

“真正的独立”

学员在直播间连麦读书,老师们有时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子女、配偶的冷嘲热讽,“净干这没用的”。

程杰常对受挫的学员说,“你更应该改变,家人不支持,说明你没有地位。为什么没有地位?因为你不识字,什么都做不了。爱是相互的,哪有单方给爱,一辈子不求回报的?”她推荐学生们让家属帮忙分担一些家务。

老师们发现,这些不识字的学生中女性占大多数。据《中国统计年鉴(2021版)》统计,中国文盲群体中女性占75%。

她们在前半生里,支持丈夫的工作、一心拉扯孩子。

“已经适应了牺牲。”主播刘嘉见过一个女人,报名时在电话里声泪俱下,说老公看不起她、娘家人不理她,每花一分钱都要看别人脸色。刘嘉觉得她一定会使劲学,但跟老公和好后,她就不学了,“她有拐棍,学习就没必要了。”

在教这些女人识字的过程中,刘嘉不断看见母亲的影子。

刘嘉的母亲一直“围着家转”。刘嘉和哥哥小时候从来不带钥匙,因为不管什么时候推开家门,母亲都在。冬天的黑龙江,全家人不用怎么买衣服,母亲会整整齐齐织一套围脖、帽子、手套,做好棉鞋、棉衣棉裤。

只有在和父親吵架时,母亲才会说出心里话。刘嘉记得有一次母亲流着泪说,“我就是没有文化,我要是有文化,我就走了!”母亲因为不认识字,每次想回娘家,都是忍着。

让一双儿女有文化,成了母亲最大的心愿。刘嘉记得,母亲不懂作业,不管自己字写成什么样,母亲都夸好看;只要看见红色的对号,母亲就会开心。刘嘉的哥哥初中辍学那天,这个身体硬朗的女人罕见地病了一个月。

但母亲从没把这种执着放在自己身上。开始直播教学后,刘嘉曾经问过母亲,愿不愿意学识字。母亲拒绝了,她的依靠先是丈夫,后是儿子,现在是刚上大学的孙女,刘嘉觉得,她已无法扔掉“拐棍”。

为了帮助她们重拾对学习的热情,程杰给这些只认识柴米油盐的中年女人讲“三代人培养一个状元”,告诉她们,教育如何带来视野的改变。她讲自己为了孩子的教育,如何带着孩子一个人从村里跑出来,跑到北京,一待就是15年。

程杰也会讲女性如何紧跟社会步伐。比如讲“将”,她知道很多人通过收音机听过《杨家将》,就使劲夸穆桂英,“这是我们女人的骄傲,咱们也要有做‘厉害角色的思想。”

这些学生中也不乏“厉害角色”。在别人眼里,52岁的孙凤虽然不识字,但绝对算“独立”。

她开一间三层楼的推拿馆,带着十几个店员,20多岁就一个人养活两个儿子。平时她喜欢在直播间和人聊天,妆容精致、假睫毛硬挺,亮晶晶的美甲两厘米长。她总大骂那些叫她“老女人”的网友,骂完大口喝1升装的冰红茶。

但在盔甲之下,孙凤渴望的是“真正的独立”。她生于甘肃农村,家里穷,奶奶不让丫头上学,她从小干力气活,从山坡上拉煤、去砖厂浇水泥板。17岁碰上男友,跟着他到新疆“淘金”,没想到男友赌博、家暴,花光了他们所有积蓄。

她要强,带着孩子离开男友后,从没跟亲戚朋友借过一分钱。因为没文化,她连银行都不信任,把赚来的钱塞进烂鞋、藏在床底。

她在足浴店工作,每天和几十双脚较劲。自己开店后,她带着在足浴店认识了十几年的朋友,帮她算账、办营业执照、签合同。每个月给员工发工资,她带着上初中的儿子去银行取钱、存钱。

但当儿子长大成家,她才发现自己处处欠人情。“我不可能让儿子永远跟着我,或者求着朋友跟着我。”跟着直播学了一年多字,她第一次一个人坐飞机回了趟甘肃老家。走下飞机的时候,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心里“有了底气”。

“变才是命运”

没人能说清楚达到什么标准算“毕业”,丁小花觉得是掌握所有生活常用字,程杰觉得是能自己通过网络搜索查生字、解决问题,“万事不求人”。刘嘉则希望他们能实现正常书写和独立阅读,虽然10个学生里,只有两三个能阅读完整的段落。

对于那些生活早已“定型”的人来说,识字就是为了圆梦。一位60多岁的学生,从没走出过家外5里地。为了能一个人赶集,她把笔和纸条带在身上,在田间地头写,在厨房里写,在洗衣服时写。鼓起勇气自己出门的那天,她第一次敢抬头,把一条街的牌匾看了个遍。

在“打字练习群”,学员们会分享自己喜欢的句子。一位70多岁的女学员发来一段摘抄,“慢品人生细品茶,夕阳路上度年华。每日开心悠闲过,留着健康看晚霞”。有学员喜欢抄歌词,“看岁月晃悠悠,不紧不慢拉着我走,孤独把我骗到路口”。

程杰看了,激动地在群里发语音,“谁说我们不行,你们都是被埋在土里的明珠。”

52岁的建筑工人李红在短视频平台发路边的野花、废弃的工地、荒芜的田垄,但没有旁白,没有音乐。现在这些视频都有了标题,以及她简短的评价。

原来她怕打扰女儿工作,一星期才打一次电话。现在最开心的事儿,是每天早中晚给闺女发信息,“你吃饭了没?”

开推拿馆的女强人孙凤说,自己脾气也没那么冲了,“知道点到为止”。之前有些熟悉的头像总出现,她不会读名字,只能说,“你来了,谢谢你哦”。现在她能叫出他们的名字,语气不自觉也柔和了。

她好像终于能把心里的苦倾倒出来了。回顾自己的人生,孙凤写了一句话,当作短视频账号的个人简介,“真的很累吗?累就对了,苦才是人生,忍才是历练,变才是命运”。

(熊乐荐自《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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