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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陈师道诗涉及子女的诗歌

2022-07-06郭飞雁

青年文学家 2022年15期
关键词:妻儿儿女杜甫

郭飞雁

陈师道,字无己,又字履常,自号后山居士,是北宋中后期的重要诗人,生前便有很大诗名,与黄庭坚并称“黄陈”。在其诗名之外,其孤高耿介、至情至性也多为人所提及。他对待师友情深义重,对待亲人温情真挚,文采与人品俱佳。他出生在一个父母两系都世代为官的家庭之中,这为他的读书求学打下了良好的基础。然而,他的仕途并不顺利,生活也颇为贫困,这为他抚育子女带来了一定的困难。

陈师道专为自己儿女创作的诗歌数目很少,寥寥几首皆是动人至深,可见陈师道身为一个慈父的形象。在这几首诗之外,他亦有一些日常生活的诗篇提及儿女。通过这些诗,我们可以更全面地了解陈师道其人以及他对儿女的情感。

一、分别与愁情

陈师道家境贫寒,性格耿介,没有什么谋生手段,以至于养活家人也成了一个问题。元丰七年(1084),陈师道因贫穷将自己的妻子及二子一女送到四川岳父郭概处寄食,本人则因母亲年老不宜随行而留在了徐州。分别之时,陈师道作下《别三子》一诗:

夫妇死同穴,父子贫贱离。

天下宁有此?昔闻今见之!

母前三子后,熟视不得追。

嗟乎胡不仁,使我至于斯!

有女初束发,已知生离悲。

枕我不肯起,畏我从此辞。

大儿学语言,拜揖未胜衣。

唤爷我欲去!此语那可思!

小儿襁褓间,抱负有母慈。

汝哭犹在耳,我怀人得知!

此诗前八句总叙离情之深重。陈师道与妻子“五年三别离”(《送内》),此次分别,诗人心中不忍,恨不得自己追上去同行,“天下宁有此”“使我至于斯”,诗一开头内心深重的情感便奔涌而出。之后,诗依次描述女儿及二子分别之时的情状,无论是女儿已经知道离别之悲伤,因此枕在诗人膝头不忍与父亲分别的情状,还是大儿年岁尚幼刚学会说话后言离别的话语,抑或在母亲怀抱中的幼子的哭声,孩子们的行为动态呈现在眼前,结合诗歌开头悲痛深挚的抒怀,实在不能不让人们为之动容。

元祐二年(1087),陈师道因苏轼、孙觉等人的推荐充任徐州州学教授,这时他才将妻子、儿女接回家中,结束了这一场长久的分别。《示三子》便于此时创作:

去远即相忘,归近不可忍。

儿女已在眼,眉目略不省。

喜极不得语,泪尽方一哂。

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

分别时不舍,相见时才更见喜悦。创作此诗时诗人与妻儿已分别三年,“去远即相忘”看似在说相隔遥远便忘记妻儿的存在不会想起,但“归近不可忍”却道明真相:诗人不是“忘”,而是因分别之后思念之情难抑而不敢去想。这种情绪正如《寄外舅郭大夫》诗中道:“巴蜀通归使,妻孥且旧居。深知报消息,不忍问何如。”使者归来却不敢深問家人的消息,这正表明诗人的思念之情深重难耐,故竭力克制。而今妻儿归来,这种情感便喷薄而出。分离时日颇长,此时儿女的眉眼竟也有点儿难以辨认。颈联书写诗人此时的情状,喜极而泣,泪尽而叹,足见诗人此时内心的复杂:既有重逢的喜悦,又不免有伤感之意。尾联更是对心情进一步的书写,让人不禁联想到杜甫《羌村》中“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一句,同样是恍然如梦,此诗反用杜甫之意,明知这并非梦境,但心中却仍充斥着不安,犹带着恍惚。或许是因在分别之时常梦到自己的家人,梦醒后的怅然若失让诗人饱尝痛苦,此刻的相见心中百感交集也让人觉得回味无穷。

生离尚可相见,死别却更令人感到痛苦。陈师道在《与黄预书》中道:“往岁失一七岁子,扣天拊地,欲有所诉,殆不可以至理夺也。”陈师道早逝之子名端,陈师道为其作《忆少子》:

端也早丰下,岁晚未可量。

我老不自食,安得如我长。

呱呱弃不子,退省未可忘。

吾母亦念我,与尔宁相望。

“丰下”即面方,语出《左传·文公元年》,“端也早丰下”一句回忆自己的孩子从前的面貌,“我老不自食”则是自身的穷困与窘迫,在与孩子分别的状况下,“岁晚为可量”“安得如我长”皆包含了对于孩子成长的想象以及期待,但诗人却再也没有办法见到自己孩子长大后的样子了。颈联表现自己对于少子的牵挂,“退省未可忘”用第五伦思其子之典,孩子未在自己的身边,但是面对自己的骨肉,总是不由得辗转牵念,实难忘怀。尾联由自己对于孩子的情感联想到自己的母亲,“与尔宁相忘”则表明彼此之间的阻隔,以及心中恒久的惦念,情感表达得绵长而动人。

二、期待与满足

父母关爱后代乃是天性,同时亦对其负有教育之责,对其怀有成才的期待。这些内容在诗中的书写早已有之,在家族众多重视家风的宋代,不少诗人都创作了有关自己儿女的诗歌,陈师道诗中亦不乏这样的书写。

元祐五年(1090),陈师道由徐州调任颍州教授。绍圣元年(1094),陈师道被视为苏轼余党,受到牵连而被撤去颍州教授的职责。在未离开颍州之时,陈师道作下了《送伯兄赴吏改官》这首诗。这首诗的前两句为伯兄的官职变动欣喜不已,然而之后转到自身,“亲老家仍困,门衰仕未多。犹须教儿子,早要中文科”。当时陈师道母亲已经七十六岁,但是他却没有官职在身,不免有些许失落与嘲意。最后则是他与伯兄的共勉,要悉心教导后代,希望儿子能够早日取得功名。这种期待在他的书信之中亦有体现。同年,陈师道在《与鲁直书》中谈到自己的生活:“罢官六年,内无一钱之入,艰难困苦,无所不有,沟壑之忧,尽在朝夕,甚可笑矣也。”困窘之态犹在眼前,亦谈及自己的儿女:“大儿年十六,解作史论;小儿八岁,能赋绝句。”在困苦的状况下,陈师道仍关注着后代的学习进度,这既是与老师共论家常,亦见孩子的学习成果给他带来了些微的安慰。

在教导之外,陈师道对自己的孩子怀有怜爱与自豪之情。还是绍圣元年(1094),陈师道作有《西湖》一诗。诗中道:“有子吾甘老,无家去未量。三年哦五字,草木借辉光。”颍州西湖美丽的风光以及作为一个父亲的满足扫除了官场给他带来的倦怠,陈师道在教养孩子的同时,怀着对孩子的怜爱发出了“甘老”之语。杜甫有“吾老甘贫病”(《秋野》)句,苏轼有“有子万事足”句(《借前韵贺子由生第四孙斗老》),这种满足感的背后折射出诗人心态的变化,呈现的是一种平静自得的生活状态。绍圣四年(1097),师道又归徐。元符元年(1098),师道尚未离徐州,在这里他作了《登快哉亭》,诗歌前六句写景,末二句转向自身,“登临兴不尽,稚子故须还”。该篇可让人联想到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一句,这般的景色让人流连,但因家中有稚子相候,纵然兴致未尽,还是该归家了。

三、穷困与负累

在被罢免颍州的官职之后,师道又辞别了故交,离颍往徐。回到徐州,陈师道又陷入了穷困潦倒的境况。绍圣二年(1095),家居徐州的陈师道因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寄食曹州(当时其岳父郭概知曹州)。这一年他与好友晁补之之弟晁将之交往密切。晁将之字无斁,当时任曹州教官,陈师道常与他携手同行游赏风景,亦有诗歌寓寄心事。这年他作下《寒夜有怀晁无斁》一诗,其中有句“阖门对妻子,岁月不可度。闭目宁用遮,停杯仍下箸”,当时两人共居一城,然而“十日不一顾”的状况令师道感受到孤寂与遗憾。他仕途多舛又兼性格耿介,而今寄人篱下,无所事事,只得闭门觅句,愁对妻孥。曹植《求通亲亲表》中有“每四节之会,块然独处,左右惟仆隶,所对惟妻子,高谈无所与陈,精义无所与展,未尝不闻乐而拊心,临觞而叹息也”之句,妻子固然是陪伴许久之人,但不是知己,无法共谈。加之生活贫困,妻子不免心有怨怼。《宋史》中记载其“家素贫,或经日不炊,妻子愠见,弗恤也”,这更让师道感受到时间的难捱。在此状况下,师道废书不观,无酒亦可就食。他心中并无尘世之俗情,所渴望的乃是效仿汉代张释之子张挚,既不能够“取容当世”,便终身不仕,栖居自然。陈师道还有一首《寄曾公权》:“超世功名子有凭,过人才艺我何曾。诗书废忘难支敌,门馆光华怯再登。捐弃妻儿逃世累,扫除须发伴禅僧。待君持节东南日,试问当年杜伯升。”曾公权即曾纾,是宰相曾布的四子,其字公衮,一作公卷。此人喜书法,有才华,亦熟悉一些道家神仙之说,与黄庭坚及陈师道都有交游。此诗读来不免有萧索之意。倘若自身有高的功名在身,那么子孙后代便也可受余荫。然而,师道从未做过什么大官,“过人才艺我何曾”便也是自嘲自贬之语。在困顿的生活之中,诗人不由得产生心灰意冷之感:诗书废忘,创作亦难,也怯登门馆。诗人由此产生了逃避的心理,想要脱离世俗羁累,离开妻儿,出家为僧。末句一方面是对曾纾的祝愿,另一方面则是遥想倘若自己出家后再与老友相见之情境。苏轼在《成都进士杜暹伯升出家名法通往来吴中》诗中道:“欲识当年杜伯升,飘然云水一孤僧。”师道心中所向往的无疑是一种闲云野鹤的自在生活,希望忘掉生活中的负累。仕途的不顺以及生活的拮据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压力,此诗中的“捐弃妻儿逃世累”正说明了这一点。

《王直方诗话》还有一条关于陈师道的记载,其中言:“无己谓余曰:‘近宗子节使使余作一诗,皆挂名其间,得百千以为女子嫁资,可乎?’余曰:‘诗未成,则钱不可授;诗既成,则钱不可来。’数日,无己卒,士暕赠以百缣。”《王直方诗话》当是感慨后山之穷困以及人情之凉薄,此处无论为何,终见得他晚年潦倒的境地以及一颗对女儿的爱护之心。

从亲子诗的传统及书写技巧上看,陈师道的诗歌有着明显的学杜倾向以及鲜明的个人特质。在我国诗歌作品中,叙写亲子之间关系及感情的诗歌相对较少,往上追溯可至汉代一些诫子诗,后又有如左思的《娇女诗》。陶渊明诗歌之中亦常见父子相处的美好时光,及至唐代,亲子诗的创作更加广泛,杜甫乃是其中颇受关注的一位。“杜甫将陶渊明视作知音,而宋人则在亲子诗中把杜甫和陶渊明视作标尺。”而陈师道的诗语言质朴,情感真挚,其诗歌《别三子》中“枕我不肯起,畏我从此辞”可让人联想到杜甫《羌村》诗“娇儿不离膝,畏我却复去”一句,《示三子》中“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让人联想到《羌村》中“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一句,《西湖》中的“有子吾甘老”可让人想到《秋野》“吾老甘贫病”一句……在这些相似的语句与意境之外,陈师道本人“宁拙毋巧,宁朴毋华”的观点也体现得十分明显,尤其《示三子》这首诗,文字简朴、毫无藻饰,分别之时儿女的情态与自身的心绪都显得真切动人,是一篇展示父爱的佳作。

从陈师道个人经历上来说,穷困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在他写到自己孩子的有限诗歌作品中,早些创作的三首亲子诗展现出他与子女之间的深情与眷恋。“贫贱夫妻百事哀”,陈师道与妻子儿女的分别在诗歌中写得真挚而动人。之后他做官接回妻子儿女,重逢的喜悦也具有感染人心的力量。回憶早逝的少子,追忆与悲痛都让人感同身受。之后他被罢官,最初当是摆脱了官位的束缚,与知交好友的交往,自然的风光以及家人的陪伴,这些都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安慰。当然,作为古代士人,他也对自己的孩子充满期待,希望其能够读书求学,考取功名。但是贫困使得一家人生活困窘,陈师道自身甘于贫贱,不想要做官而是渴望归隐,并且通过与好友的交流以及自身的创作以排遣内心的情绪。在这种状况之下,面对妻儿,他不免会觉得无从交流。在贫寒的家境中,在极端的痛苦之下,诗人也会产生落发为僧孤身一人逍遥云水之间的想法,这一方面是贫困的生活带来的逼迫,另一方面恐怕对家里人多少也有些愧对的心思。只是他性格孤高耿介,排遣内心痛苦的方式多体现在与自己的好友交流以及创作之上。而今我们所看到其所作的诗歌,有不少是与自己的师友亲朋唱和之作,谈及妻子儿女的作品反而不多。不过总体来看,师道重情重义,感情真挚,可见一斑。仕途坎坷又兼不善经营,性格迂阔又兼固执耿介,从这些提到家人的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他颇具悲剧色彩的困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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