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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的诗

2022-07-05

北京文学 2022年8期

古代

洪水登基 泛滥 拆迁 改道 退位

两岸废墟茫茫 只有碑上的文字和

村头的石碾子依稀可辨 原住民扶老携幼

再次返回故乡 起火 上梁 筑墙 贴门神

打井 铸犁 播种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织布

蒸馍 喂馬 养狗 当它们在月光下交配

他们回到黑暗的窑洞里 等着洪水或秋天

冬原

一头雪豹想象中的卧室白色的大床

沙发电视机和大理石冰柜它走过

捻着黎明的剃须刀留在平芜上的残髭呵着气

沏出一杯蓝色的茶它听见今天的新闻

矮桌上放着一对塑料眼珠浴室的灰门开着

弥漫出诡秘即将出事某个疯狂的夏天已经脱光

但我无法身临其室虽然一切是那样合适

脱俗甚至可以脱下它的皮子擦去那些怪诞的

花纹

收起獠牙让它喷出零度的焰火照亮纯洁

雪后

暮色戒严冬天北郊辽阔如抗议者散去的广场

抗议过什么在那些玩牌者的时间中在厨房

当冰箱沉睡当筷子掉在地上勺子发亮

几根瘦铁轨在雪堆上翘着一只翻倒的高跟鞋

失去了袜子在回忆中事物的价值不在表面

不在这些偶然的凸出处瞧教堂之顶也在沉沦

矮小的十字架还能指引什么重量在黑暗里

汽车停了到达终点死亡终于促成美丽的静止

钟挂在落日中隐约有歌声星星不断地加入到

那个永远沉默的合唱团月光如水这句不朽的

汉语

再次出现在大地上谁也不能再置地乘着勉强的

稍纵即逝的整一有人在虚构大宅有人在语词中

搬弄石头家具卧榻发现新的营地

洛阳

我以为现在提及诸神正当其时当电梯下降

坠落中的塑料袋在顾客们的背影中喜气洋洋

光芒刺眼 玻璃窗上滑过节日之脸 他们

不再迷信《论语》 《诗经》 落日和桉树

当他们遗忘了那些已不存在于现实的名

当他们站在灰色的人行道呼叫另一辆出租车

当高铁在漫长的冬天出站驶向伯利恒和纽约

我想提及那些遥远而黑暗的汉字书 所指隐匿

笔画活着 在幽暗的洛阳那边楼宇巍峨

“其宫室也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据坤灵

之正位仿太紫之圆方树中天之华阙

丰冠山之朱堂……”

敲门者

又来敲门了

又穿着拖鞋走去开门

没有谁 敲呵敲 每次接到命令

都要小跑去开 有时还光着脚

不开可不行 如果敲门者是鬼呢

如果是父母呢 如果是快递员呢

如果是警察大人呢如果是她呢

春天可不能错过就是派风来敲

也要马上去开 在中午 在傍晚

在三点一刻 在六点十分在酷夏

乌鸦满街的深夜 又响了 敲得那么

信誓旦旦 没有谁 事实从未兑现

声音也是假的我只记得时间开门后

那片漆黑的荒野总是令我深怀满足

最担心的是 真有个东西 他妈的

站在门口 “我来看你”

梅花

谁的粉红色星星

悬在古老的胭脂天空

唐的深邃从未被革命推翻

历史的灌木是幽暗的

我可以像上帝或后妃们那样

俯身察看并闻着探测毫米的

刁钻鼻孔 可还是得不到事实上

父亲们从来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什么

而它必须在场在春天的边缘地带

一盆罗汉松之侧人生不能没有梅花

大象走在云南

哦 云南 时间在后退

有人会在童年或晚年遇到象群

高大者不是强盗 只令你踌躇满志的一生

顿时矮小 不是拿破仑的军事行动

不是在夺取天下 漫游是好看的难道是

故国的幽灵在指引?我听见屈原在这个走神的

夏天里歌唱:“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

或者是尤利西斯梦游归来 哦 云南 你是否

已失宠 危机四伏 毒蘑菇成熟时 土著们的

图腾失效 只留下一具 远古的身体孤独地穿

过故乡

引出无穷烦恼 越过国家公路 浪费着资源和

设备

坝子上传来婴儿般的叫声 饮水 吃草玩泥巴

长鼻子的宇航员缓缓转身指出无所不在的荒野

女人和瞎子闻声而至 劳动者向伟大的长工

致敬

芭蕉叶在清洗耳朵 目的不明的游戏令我们

自愧不如

它们不害怕时代云岭是红色的 或墨蓝色 也是

结实的 高傲的 尖锐的 天真的 诚实的坚定

不移的天空的马车朝山头倾倒着白云 花朵们

在不朽的春天唱着不遇之歌 秋日迷人 森林

在坡地上建造它的绿房子 河流在峡谷中下坠

不惜碎骨粉身 太深了看不见那些悲伤的深渊

在下游复原如初 那儿宽阔 也充满回忆 古往

今来贸易者急功近利 经济不支持尊严和耐心

大地最落后的俘虏 停止在原始的边疆 本来面目

坚持着永恒的丑陋 另类 不美丽 改头换面 不

嫉妒 这条路线不会带来毁灭 死亡原地踏步

的长征

出走 回去 迁徙者目的地不明 不确定 自由就是

茫然盲人们摸到的是哪一头? 谦卑的王 穿过

一个个小人国 带来庄严 重量 母性 礼貌和温存

调侃者自惭形秽 怀疑者徒寻烦恼 大象无

形 跟着吗?

找死!老巫师的长牙不是为着齿啮 满载着

灰 探索

虚无 动物有庞大实力当它们到来 统治丛林骤雨

干旱月亮 酋长和狡黠的猎豹 我们还没成为猩猩

哦云南 当那边在开会 为去向争执不休 这儿

白象似的群山 正朝针叶林和缅桂花移动 自

信如祖母

每个暮晚 都有人在烧荒 有人在学习野兽

有人在渐暗的

石头前祈祷这里不关心真理 只关心土豆 玉

米马匹

酒窖睡眠 菠萝桉树 水井 咖啡馆 古铜色和那些

踏实的象脚印最深如果这群大神去了你家后

院 如果

喜讯到了请通知我 我带捆甘蔗过来 我带个

落日过来

带着九十岁的妈妈 糯米 孔雀 狗 小孩和神

庙过来

大雄宝殿

2021年5月6日

新闻说 有17个登山队员

在南坡大本营

感染了新冠病毒

发着烧的英雄们 叹口气

放弃了计划 必须撤退

去医院排队检测核酸

他们拎着登山镐

在冰块和岩石中下降

像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滚石

将背上去的一切异物

又拖回原处

喜马拉雅山区重归寂静

世界的大雄宝殿

群峰永远圣洁

诸神座次有限

此刻 云开雾散

高蓝的天空下

轮到第三女神珠穆朗玛亮相

银光微耀 她在梳头 像少女

飞鸟集

泰戈尔的《飞鸟集》

是诗人必读书

“夏天的飞鸟

飞到我窗前唱歌

又飞去了”

在加尔各答的展厅

我见过他一张照片

身强力壮

正在练哑铃

在中国

与几位穿长袍

从来没练过肱二头肌的

文豪

站在一起

泰戈尔有点尴尬

他完全不像一只飞鸟

一头瘦精干巴的

古铜色大象

有着飞鸟之心

飞翔

中学时代最美好的一天

莫过于那位教语文的长辫子

女教师 胳膊下夹着一摞书

手指上沾着粉笔灰走在去食堂的路上

美于初中那三个花枝招展的春季

我们都飞起来了比春天高着三尺

乌鸦与喜鹊

喜从天降 这个慷慨的黄昏终于让乌鸦

落到那棵灰色的桉树上 它的第一只鸟

耀眼的黑暗 停在三根或五根树枝之间

自己衔着一枝即将为这棵幸运树带来巢

忽然神圣了 近在咫尺我们忘记晚餐

像修道士那样去仰视 瞧 一只乌鸦

不是 是喜鹊雀形目鸦科鹊属的一种鸟

智者说 喜悦因此更精致地在我们之间传递

叫乌也可以叫老鸹也可以 叫乌鸦也

蛮好听的 能指不同喜感也不一样

李双的桃子

李双 长得像桃园三结义某人 方脸 浓眉

河南杞县梁家村人 黄河拆迁后 姓梁的几乎

没有了 多姓李 在城里写诗的公务员 与会

者之一 初次见面 文人相轻 冷冷地 停车

相当老练郑州一条灰色大街的空处 冷冷地

没有果园 打开后备厢时 偶然瞥见里面搁着

一个筐冬桃!从天而降 灰溜溜 好像圆

滚滚的农妇在为怀孕而害羞着 仿佛就要绝种

人间最后几个 “老家人送来的” 我记得桃子

和那首旧诗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

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 宜

其家人”是呵 落地即为尘何必骨肉亲 讨个

尝尝递给我两个北方的生硬之物 接过来就咬

肉质冰凉 不像以前吃过的那么水灵 那么温顺

貌似也在愤世嫉俗 担心着失地 更涩 须更

用力

更虔诚 仿佛那时候我们回到了那棵古老的

树下

一部意大利电影中的若干镜头

黑手党教父晚年住在

高山之巅旧城堡岩石

荡妇 贞女 儿子面包和

小教堂下面是大海和沉底的船只

落下的太阳 老掉的鹰 干掉的

暗红色葡萄酒瓶最杰出的风景

与他的罪过那些海洛因重量相称

上帝的安排最高的事业都只关于美学

的深度他坐在阴暗的石头后面

沧桑之脸因邪恶而迷人 酷

好電影总是有最肤浅的结局

一位警察在剧本的结尾

优雅地拔出汽车钥匙

开始剥着一个煮熟的鸡蛋

凿冰者

冬天是一位暴君的专制

它下一场雪 大地就不见了

计算机般的天空 白色平方米的胜利

只有劳动是唯一的野兽黑色的

也只是黑色的一点 破坏者从天而降

那是一位年轻力壮的穿黑色棉袄的农民

陈家庄的镐头举起的角度与姓陈的

祖先无异 在冰与下面的自由之水之间

一下一下地响着看上去像是越狱者正在

虎口拔牙 怀着侥幸 或许砸开一个洞

未来就在脚底板下面 鱼在呐喊 波浪在

召唤继承着无畏 顽强喜悦 赌徒精神

也使着巧力他不能太猛 这样才可以在

室外持久这样基础才不会开裂 塌陷

不久之后 暴风雪会再次封锁一切 包括

他的作业 他不确定他会胜利 只是试试

碰碰运气他只是在敲打冰雪的窗棂 提醒

自己的土地 他们村可没逃走 还会回来

捕鱼 播种 驾船唱小夜曲 谁都知道

这样的举动希望很小 必将徒劳无功 无人

劝返 这样的做法至少很美 至少这风景

很美 结冰的大河上有一位战士不服 他要在

这平坦无际上凿个坑 否则谁能熬过这漫长的

平铺直叙 这乏味的独白 这冰凉 这幽怨的夜

这关门闭户的十二月和一月 这貌似死去的

北方

2021夏季野生象群逼近昆明城有感

大象动身 巡游

如另一种康熙

像是古物复活或逃亡

十五位大帝没有庸人随从

越过公路将虚无的巨碾滚往北面

在我们的现实中扬起深灰

貌似推土机的庞然大物

没有图纸它们要干什么?

神的面目早已遗忘多时

小镜子无法照出大象

小辖区不是它的边界

徒劳无功真是令人着急

恐惧来到郊区的屏幕上

还是那么新鲜

那么原始

那么近在咫尺

时间过去了吗?

一百年 三千年

五千年或者永恒

它们浑身泥巴

牙齿发黄

一挥长鼻子就带回

脏兮兮的

混沌的荒原

现在走到了我19岁

待过的农场一带

睡觉了

双河乡 住着彝人

和他们的马匹

姑娘和太阳神

从前有个

光辉灿烂的黄昏

我在那里遇到豹子

它还站在对面的半山

审视我 是否值得一啖

转身就跑 尿了一裤裆

一头更小的野兽

一块端砚

奧东山溪的一块石头 开端于1655 秋十月

清太宗驾崩后第十三年旭清氏理解了它

理解了它的细润 它的方 它的坚洁它的

形而上品质如珪如璋 于是为它剃度

文身为砚 走出了荒野之家 真谛在握的一生

知白守黑 “旭明氏”追随 “逸园子”心赏

1744年传到“凫山濒风老人”手中 藏家

都刻上自己的名“不染红尘一点尘” 砚台

背面的一句诗 就这样 出入于时间与空间 阴

递给阳阳转给阴 知白守黑 甲留给乙 乙

送给丙 父亲让给儿子 高人卖给俗人 春秋

代序 文字升起文字沉沦 转动宇宙之轮

作者们一个个失踪了 抛下这个宝贝石头无法

带走2019年冬天传于我 再次洗净注入

清水 一块非凡的东西 苍老历尽沧桑 一次次

从死亡(粉身碎骨)那儿脱手本具的暗绿色有

点旧

蓄墨后年轻的乌鸦再次诞生 漆黑如夜 等着

下一篇文章 令我戰战兢兢如履薄冰

屡教不改

花园在夏天变得幽深 纠缠不清

再也看不出谁是谁 谁在结果 谁在

蒙混过关 葱茏就是一切 秋天

它们又一一回到清楚 明白 樱桃还是

樱桃 契诃夫还是契诃夫 桉树还是

桉树 篱笆还是篱笆 梅没有成为杏

像那些屡教不改的学生此刻

坐在黑板前 斜瞟着窗外的一块云

高架桥下

二老在高架桥下走着

一条新的水泥路

自大地脱颖而出

一个85岁 一个88

牵着一条狗

卡车和各种机器在桥上疾驰

某个松动之处被轮子碾出巨响

他们听不见 老太太回头

看他们的狗有没有跟上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