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泅游歌

2022-07-05李加冕

海燕 2022年7期
关键词:文字

文 李加冕

“你曾经这么热衷于写日记吗?”

我闻声从一堆旧物中抬头,颇为疑惑地接过那个物件。

是一个厚重而陈旧的笔记本,墨蓝色的封皮已经有些褪色了,上面有细微的划痕,那是时钟的指针划过的印记。我缓缓翻开这个本子,看见来自于十年前的日期,清瘦而洒脱的字迹,熟悉得令人心头发颤。

“不是我的。”我眼前一阵发黑,难以用语言组织出此时心里的情绪,定在原地许久,我才终于有力量叫出那个已然遥远却仍然滚烫炽热的名字:“是白澄的。”

白澄,我曾有幸与她相交,如夏夜花火般短暂而绚烂。而在此之前的更多时候,我已经无数次从无数人的口中听说过她。一直到现在,在很多人的眼中,白澄仍然是神明一般的存在,如一块无瑕美玉,没有任何缺点。没有人能够用准确的语言来描述她,她就是这样,美好到足以让人词穷。

如瀚海般的学识,如春风般的性格,游刃有余的社交能力,力挽狂澜的组织能力,偏又生了一副姣好的容貌,兼具好看的皮囊和有趣的灵魂,几乎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除了她自己。

“如果将来有机会将这些零散的文字串成文集,就叫它‘五十二赫兹’,如蓝鲸在深海泅游,兀自隐匿、不厌其烦地歌唱。这幻梦中的呓语,不为人知也自得其乐,与任何人无关,是我寂寥的狂欢,孤独的盛宴。

“孤独是最偏执的高贵。人间繁华多笑语,而我是五十二赫兹的鲸。”

在第一页,白澄后来这样补充写道。

初二那年,我第一次见到白澄,在演讲比赛上。在聚光灯下,她镇定自若,滔滔不绝,像星辰那样熠熠生辉。

再一次见到她,是那一年仲夏的街头。她不知在树荫下等谁,浅青色的裙摆在风中摇摇地动着,斑驳的树影衬着她,像衬着一朵娉婷的水莲花。她不会认识我的,于是我并不贸然去打招呼,只远远望了她几眼,像萤火虫望着星辰那样,不敢靠近。

而后我再见到的白澄,都是在鲜花和灯光的簇拥之下,在那么高的台上,演讲,领奖。每次当她在掌声中缓缓鞠躬的时候,她姿态的从容与大方,她眼中的平静与淡然,都让我觉得她生来就应该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受万众瞩目。她随后转身,离开喧喧嚷嚷的台前,从灯火辉煌处走到阑珊,那一瞬间的背影又显得清冷而孤傲。

这三年我无幸与她相交,却读过了她许多文字。她投在省级杂志上的散文被复印下来散发到各班,她每次考场上随手立就的作文被全级师生争相传阅,她字里行间的灵气飞扬,她行文构思的新奇巧妙,无数次令我拍案叫绝心折不已。我曾自诩妙笔生花,而白澄在初二时写出的文字,是我今生难以企及的。

“如果明日地冻天寒,就用一腔热血将其点燃;倘若前方路遥马亡,竹杖芒鞋也无所不往;假如前路终将是寂寥的漫漫长夜,且看我孤灯一盏,便踏破这夜色。”

白澄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正是她最为意气风发之时。无数人不惜用“惊为天人”这样的词语来评价她。我在无数次惊鸿一瞥中窥见她,看她被簇拥在人群中昂首阔步地向前,也看她只身一人徘徊在长廊,透过树叶的缝隙数着漏下来的日光;看她不疾不徐踏进考场在第一个座位坐下,也看她抱着书略显疲惫地倚着走廊。那些日子我总希望遇见她,期望在她身上觅得如春天般的美好。

“他们说栖息在宫殿里的都是凤凰和孔雀,而我只是一只哑口的黄鹂,我应该去的地方,是无边的荒野。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宫殿与荒野同样看得到月亮,只要心中有光,到哪里都不算是流浪。”

白澄是这样写的,而究竟是否真的释怀了,估计只有她自己知道。

高中的第一天,当我在班级里看见白澄时,我感到震惊和诧异。她本来要去更远的地方。

而她对此守口如瓶。

我因此获得机会与她相交。

她远比看起来更加平易近人。她心思细腻,温柔阳光,常常是还没开口说话,便先笑了起来。她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浩瀚星河都住在她眸底的湖泊里;她身上既有逼人的灵气,更有一种不与年龄相符的沉稳与坚定。她能把所有工作做得井井有条,有超出常人的领导能力,她总是能照顾到所有人的感受,和她在一起总有安心的感觉。

她不会觉得疲惫吗?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她正倚在窗边望着寒秋的远山,玻璃窗反射的光给她的脸颊铺了层冷色。我唤了她一声,她带着还没有完全准备好的笑容转过头来,仍有半分愁绪滞留在眼中。

水利部部长陈雷出席会议并讲话,他强调,要紧密团结在以习近平同志为总书记的党中央周围,全面贯彻落实中央一系列重大决策部署和李克强总理、汪洋副总理重要批示精神,扎实做好水利防灾减灾、改革发展、建设管理各项工作,努力开创中国特色水利现代化新局面。

“天气凉了。”她笑着说,悄悄垂下了眸。

“我倾心于我笔下的每一段文字,与匍匐于笔墨间的镜花水月共呼吸。我与文字不是创造与被创造的关系,而是一个我与另一个我。一个在理性的山麓向上攀爬,一个在感性的溪流边捡拾落花。如今之我所剩的,也不过一身病骨,一支枯笔,好像我只是借了什么人的半缕魂,在这边看够了也就回去。”

文字于我只是普通的兴趣爱好,而白澄与文字是无法分割的。我无法想象不会写作的白澄是什么样子,同时也想不出还能在谁的笔下寻得如白澄那样空灵缥缈的文字。

我的小说写得尚算不错,于是一次有机会和白澄一起参加写作交流会。文人的见面往往都是这样轻松舒适,随意挑拣个小话题聊起,而后渐入佳境。我不如白澄善谈,多数时候都是在倾听,而碰巧白澄那天发烧,病恹恹地不爱说话。我和白澄在这其中年纪最小,因此有幸得到许多关注。

一位老师读过白澄的散文诗后问了她几个问题,她答到一半突然一顿,侧过头咳了几声。

“你很像一个人。”待白澄说完后,那位老师又看了看手中的诗说道,白澄投去疑问的目光。

“姑苏林黛玉。”他说。

白澄闻言微微一怔,眼波流转,迷离之中带着半分诧异,像镜湖上被寒风惊扰的月影,美好之中又扑朔近乎于虚幻。

我曾问白澄,如何才能写出她那样的文字。

“清水里不能养鱼。”她见我迷惑不解,又补上一句,“你的心太透明了。”

不待我再发问,她已转头望向暮霭沉沉的天边。

“我好像走了太久太久,提着盏半熄半明的灯在黑暗里走着,有时碰上暴雨或暴雪,那灯光近乎熄灭,徒留我一人在风雪里碰壁。我给那么多人掌过灯送去过光,而我自己却沉于黑暗中踟蹰。为众人抱薪者,最终冻毙于风雪。”

就像我说的那样,无论到什么样的新环境里,都很难会有人不喜欢白澄。即使这是个群英荟萃的班级,白澄也很轻易就脱颖而出,几乎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对她抱有极大的好感,尽管她本人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怎么会是你说的那样呢?”我每次告诉她有那么多人喜欢她时,她总是这样极力否定。

白澄真的从小优秀到大,举手投足之间都满是自信。而在人际交往方面,我却能察觉到她的过于谦虚,甚至可以说是妄自菲薄。她是一位难得的倾听者,温柔良善,却几乎从不诉说。她不与任何人结仇,好像与每个人都打成一片,又好像永远保持孤独。她有自己的一方天地,没有人能够真正走近她。

我曾以为和她相隔山海,而填平了山海,却发现她在云端。

某个疏离而冷淡的冬天,天黑得格外早,我看着白澄朝外走去,单薄的她撞进缄默而厚重的长夜,很快就被吞噬。

“而我是那样相信,那样虔诚而可笑地自我迷信,前路必定有我目不能及的霞蔚云蒸。或许我的漂泊太过于短暂,仍未积聚起点燃闪电的力量而已。这自信是一种漫无根据的自信,一种光怪陆离的荒唐,令我发笑,又忍不住热泪盈眶。

“我生性孤僻乏味,惧于与他人纠缠。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能让我感到真实的只有自己。我将孤身踏入长冬,单枪匹马,也绝代风华。”

我也确实没有想到,白澄的成绩竟然会出问题。而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挺直了脊背,决不肯表现出半分的脆弱与失意。我放下手中的成绩单轻声唤她,她绽开一个明丽的笑容,笑意却无法到达眼底。

几场雪落后,寒意也住进了白澄的眸中。清亮的湖泊封了一层薄冰,万千星辰冻得瑟瑟。她依旧开朗活泼,善于言谈,好像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可我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总是生病。说不清她是因病而沉郁,还是因内心沉郁而苦思积病。待我问起,她笑着说:“每个冬天都是这样,等到春天就好了。”仿佛春天于她是一剂药到病除的良方。

我单纯地认为白澄只是学习压力过大,却不知她的灵魂早已在与岁月的搏斗中,变得负债累累。我看不见的许多年许多个冬天许多个刺骨的寒夜,白澄坐在窗边听着雪落,彻夜难眠。

“寒风的刀刃将我一分为二,半个我是固执的旅人,在冬天的荒野上寻找春天,捧着一只濒死的知更鸟;另有半个我,活在上一个春天,并与他一起冻碎,散裂,合葬在旅人脚下,绵密厚重的冰层里。”

白澄对春天拥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执念,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每次下雪时我转头看白澄,她都在望着窗外。她喜欢看雪,但望着雪的眼神中,又有些不甘和凄凉。她说她一直以来对冬天是不公平的,从冬到来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开始眺望远方的春。

而她的病情总是不肯好转,而这个冬天又太过于漫长。

“我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冷漠与薄情。我天生难以报他人以热忱。我曾经说‘万家灯火映遍,无一盏属于我’,这话是错误的。用灯火试图照亮我的人有许多,是我亲手用不见底的黑暗封堵了光的来路,反而冤枉他们。

“我才是没有回音的山谷,而本性尚未恶劣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于是怕真会有人纵身跃入,粉身碎骨,自寻死路;而这壮烈一跃于我而言并无意义。我筑起高墙,一半白玉,一半砖瓦,长期地自我流放与囚禁。我流离失所,我不动声色。”

许多人和我一样察觉到了白澄的异样,她连佯装微笑的能力都在丧失。她仍然忙碌着,把所有事情都做得有条不紊,只是沉默了那么多,沉默到几乎让人忘记她昔日的意气风发。她曾经几乎无时无刻不让人意识到她的存在,如今甚至一整天听不到她开一次口。她渐趋于边缘化和透明化,她身周的空气仿佛都要比别处流动得慢,把她围进密不透风的高墙中。她不愿出来,任何人也别想贸然闯进去。她依旧礼貌而平和,却让人觉得更加难以亲近。

直到那个晚上,我在天台上看见她。她倚着栏杆背对我,踮起脚尖向下望。风刮得很紧,她像悬崖边摇摇欲坠的蝴蝶,那一瞬间我几乎慌了神。“白澄,你要做什么?”我颤着声音喊了一句,声音一半被寒风削弱。

她转过身来看着我,脸上写满诧异。

“怎么啦?”她问。轻快活泼的语气一如既往。我看着她,仍是回不过神来。“下面有两只猫。”

我走过去倚着栏杆向下望,确实有两只猫。再转头看向她,她正背对着我,看向另一边的天空。

我开口刚想说话,一股寒风倒灌进我胸膛,呛回了我欲言的字句。

“我本生在理性的彼岸,在惊涛骇浪中把握方向。我从激烈的暴雪中行来,誓以长剑割裂黑暗,行至真理的天光;我只不过偶然泛舟途经感性的彼岸,在那里种下一株玫瑰花,阴差阳错泛滥成一片猩红花海。于是我被强迫留下,用余生照料花海。我不要这安逸,我宁愿在彼岸以残生赴惊涛,即使风浪搅碎船只,即使葬于深海。

“而我只能被迫让灵魂迷失于花海。玫瑰开成花灾,开在我的白骨上。”

我和白澄陷入这样一团乱麻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理性还是感性,从文还是从理。

我们这个年纪是很尴尬的:已经拥有了判断和抉择的意愿和一定的能力,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阅历和足够长远的目光。不过对于大多数同学来说并没有太过于纠结,参照成绩和个人的兴趣,很容易做出最终的选择。我和白澄不约而同地填了纯理,又同时几乎被所有人建议学文,原因也大体都是语文成绩高、文笔好、阅读量大、语言组织能力强等等。家长、老师、同学,无数评论和建议铺天盖地海浪一般席卷而来,从头顶倾泻而下,令人窒息。

在这濒死的压迫感中,我咬紧了牙关。我知道我的灵魂早已与理科无法分割,我愿终其一生与之纠缠。文理无高低,但我心之所向的,才是我要的光芒。在无数次谈判与辩论之中,我终于占了上风。

我本以为白澄也会坚定不移。

直到我看见了她已修改过的填报表格。

白澄不在班里,我在操场的角落找到了她。此时是傍晚,夕阳的余晖即将殆尽,黑夜一层层地涂上来,一小粒长庚星在风中颤动。她把长发散落了下来,风吹起长发,看得我心里如一团乱麻。她转过头来看我。

她还是那么聪明,只一眼就看出了我想说的话。

“是我自己要改的。”她这样说,同时用不容置疑的目光看着我。我心里明知不是如此,但没有办法再追问下去了。

分科后我和白澄去了不同的班级,位于不同的楼层。除了每月一天的假期,平时几乎没有什么来往。我沉浸于符号与数字的宇宙间,而她要在云雾缭绕处编织浪漫诗行。

我们都会前程似锦。我当时这样坚信。

日记断崖一般略去了整整五个月。这五个月里白澄一个字都没有写。或许是百无聊赖乏善可陈;又或许是过于繁琐无从下笔。岁月已经久远,没有人说得清楚在那五个月里白澄发生了什么,又或许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沙积成塔,水汇成洪。只是最后一片雪花恰好落下,只是恰好在此时,铺天盖地——雪崩。

“我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应该像他们认为我应该成为的那样,在阳光和春风里肆意生长,在适时的时节开出最明艳的花朵。我本也应是世间最美好的存在,但是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做不到,我也不想这样,对不起。我不值得那么多偏爱,我为每一份向我递来的温暖而愧疚。这世界灿烂美好,真正泥泞破碎的是我。

“我原本不是这样的,我也曾肩披月光拾起星子,在原野上策马扬鞭,一袭红衣一路艳烧到天边。只是这冬天太过于漫长。我的春天已经老死,花已开过荼䕷。我在无人知晓中变得异常。

“我是造物主难辞其咎的败笔。”

日记最终到这里戛然而止。某个下午白澄把本子落在了我的书包里。她说要取走的,然而她忘记了,再也没取走。就像她总说到了春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然而也并没有。我很少有机会见到她,但听说她病得很重,失眠以至于精神恍惚。

那个时候,我该去看看她的。

幸好白澄好起来了。在四月的考试后,我再次读到了久违的来自她的文章。

那是我从未在任何文字里见过的温暖与光明,是我此生所见过最饱含希望、最柔软的文字。那篇文章读起来,像在静夜里听一朵花绽放那样恬静而美好。

我以为白澄终于在风雨飘摇之中觅得了另一个自己,在寒冰中酿成了瑰丽。

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白澄留给世界最后的温柔。

她最终爱上了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但她不爱她自己。

白澄是自杀的。

在她十七岁生日的夜晚。

那天的她看起来格外开心,我和另外几个女生悄悄给她准备好了礼物,办了一个小型的派对。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得像个孩子。

她合上眼睛,在一片烛光中许愿。那是一个好长好长的愿望,两分钟后她才睁开眼睛。是什么愿望呢?我当时十分好奇。但任何人都再没机会知道了。她笑着拥抱每个人,和每个人道谢。我还记得她离开的背影,暖黄色的灯光给她描了一层微弱的光,她看起来像坠落人间的神灵,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开口叫住她。

夜晚十一点五十九分,白澄在社交平台上发了两行字。

“要我说今夜该有一场大雪,下得心事寂灭。

“北方荒原上的跛脚孤狼,你凭什么贪恋春天。”

这是她最后的话语。

我合上了日记本。

白澄应该也不会想到,十年后的某一个下午,她的故事被我翻阅开来。对于白澄的猝然离去,众人震惊,惋惜,痛心,猜测,议论纷纷,而我始终只字未提。我只是她路途中的一位匆匆过客,我不了解她,没有资格妄加评论。

而我确实庆幸,我曾与神灵相交。

那天晚上我把日记本放在了床头,于是梦见了白澄。

在密密匝匝的森林里,月光在树叶的缝隙间流淌,一条银亮亮的小溪旁,她就坐在那里,发梢和指尖上栖息着无数的星辰。我并不害怕她,朝着她走过去,她笑得一如十年前。“你是我所缺失的我。”她这样说,或许我能理解她的意思。

这时从森林中跑出一只白鹿,鹿角上挂着月光。我看着白澄被鹿驮起。她朝我挥了挥手,大地开始颤抖,森林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路来。在路的尽头我看见大海,在月光的亲昵下泛起梦境般的银色浪花。

鹿载着白澄向远方奔去,跃入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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