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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模式

2022-07-05高峰

都市 2022年7期
关键词:黑子医生

文 高峰

黑子失约了。我在这个黑暗的角落一直坐到深夜,看着街上车来车往,不禁担心起来。这哥们要是有手机就好了,我可以破例用手机给它打个电话,听听声音也就放心了。可是,黑子永远都用不着手机,没有工作,何必被手机套牢。不像我。

我和黑子相识于半年前,那时我刚被解聘,无所事事,白天把觉都睡够了,晚上无比清醒,经常坐在这个角落数汽车打发时间。是黑子的出现中断了我这无聊的游戏,它比任何一辆汽车都亮眼。这附近的流浪狗我几乎都认识,不管高的矮的,漂亮的丑陋的,大多都可怜兮兮地瞅着路人,无非是想得到一点施舍,没一点骨气。可黑子不一样,披着一身油亮的黑毛,身姿挺拔,目不斜视,像一位贵公子。它站在路口,想过马路的样子,然而绿灯亮了几次都没有过去。站了一会儿又返回来,看到我后,停下,摇摇尾巴,眼睛眨巴眨巴。我已经几天没怎么说过话了,想叫它过来解解闷,又没好意思,毕竟是在街上偶遇。见我不理它,它又继续往前走。不多久,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凑过来,眼睛一眯,像是微笑。它这么主动,我不好再端架子了,招招手说,嗨,哥们,过来吧。它摇着尾巴小跑过来,围着我这儿嗅嗅那儿嗅嗅。我摸摸它的头,它乖顺地卧在我身边,柔软的毛摸起来很舒服,像丝袜。我扒拉着它,问,你主人哪里去了?它低下头,要哭的样子。过了会儿,它眨着眼看我,好像说,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我笑笑,没有回答。从此,我们每天晚上都在这里约会。

其实,我在那个广告公司干得蛮好。热爱加班,坚持微笑,熟知客户喜欢的颜色,认真对待每一张图片。毛病也有,头发油腻,鞋子味儿大,衣品不咋地,还有一次迟到过半分钟,仅此而已。这样的员工被辞掉,实在是说不过去。

一接到解聘通知,我就气冲冲地去找老板。老板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多事?连被辞退都不能接受,还出来混?我说,不是这么回事,就想弄个明白为什么要辞掉我。老板说,从上到下都对你有意见,整天笑嘻嘻的,一个人平白无故怎么会一直开心?你这么开心别人会怎么想?考虑过人家的情绪吗?我差点哭出来,笑着说,亲爱的老板,误会啊,我不是真开心,只是带着开心的表情而已。老板说,虚假的开心就更不应该了。我说,这肯定不是主要的,求你了,我就想知道真正的原因,让我走个明白。老板看看我说,那好,我实话告诉你,你的手机经常关机,比找诈骗犯都难,你说这还怎么干活?我说,这还不错,这个理由我愿意接受,可是我要澄清一下,我不是关机,而是飞行模式,这是两个概念,也是两种态度,虽然飞行模式,但是每隔一会儿就打开看看,有微信消息和未接来电我会及时回过去。老板说,飞行模式,你咋不上天?

这话说对了,我有时的确想上天,最好到没有手机信号的外太空中去,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打我电话了。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因为手机的飞行模式被解聘了。前几次都是下午,快下班时离开公司,我混迹在下班的人群中,乘地铁回出租屋。只要我不说,没人能看出我是失去工作的人,和往常下班一样轻松,一点不觉得难过。但这次是大早上,我从公司出来,太阳正在东边上升,从楼宇之间投射过来新鲜的光芒。我站在街上,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时间迷失了方向。人们苦着脸,行色匆匆赶着上班。我又不能一直站着,这样会影响通行。茫然间,只好躲躲闪闪逆流前行。匆忙的行人只顾着赶路,很少正眼看我,偶尔有人看我一眼,那眼神里带着同情和安慰,我想那人肯定有过和我一样的经历。进小区时我惶恐不安,尽管装得很自然,还是被那些老头老太发现了。他们坐在花坛边,停止一切活动,一直盯着我,看得我都不会走路了。待我快走过去时,有人憋不住了,问,怎么刚出去又回来了?我挠挠头说,嗯,嗯,公司装修,在家办公。对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回到家也没事干,蒙头睡了大半天。有时实在想出去活动下,又怕遇到那些老头老太。我趴在窗子上瞅瞅,他们换班了,换了一批人在那里值守。老头们下棋打牌,老太们边织毛衣边聊天,眼睛不时东瞧西瞧,丝毫没放松警惕。他们交班时一定交代过,继续监视我。无奈,我只能挨到天黑才出门。

刚工作时,我用首月工资买了部新手机。大学时的手机漆皮都磨掉了,实在拿不出手。它帮我谈了仨女朋友,几年的聊天记录全在里面,装满了我的喜怒哀乐,如果把那些聊天记录打印出来,稍加整理便可以出一本书。现在让它退休真有点不舍。我把它拆开,里面还是崭新的,取出号码卡,又重新装好,连同我的秘密一起放进塑料袋密封好。

新手机是好用,速度很快,打游戏超爽。游戏我不怎么玩,我喜欢看小说,那段时间把《聊斋志异》看完了。在这个城市我没有朋友,可以说手机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喜欢手机了,甚至有些讨厌,害怕有人通过手机联系我。手机一下由好朋友变成了我最大的敌人。那些打我电话的人像狙击手,也许趴在楼顶,或者隐蔽在绿化带,还有的藏在川流不息的车流里。黑洞洞的枪口一直对着我,随时都有可能朝我射击。他们每次扣动扳机,我的手机都会发出尖锐的叫声,那种惨叫让人浑身不适。我老是担心被猝不及防的子弹击中要害,心神不宁,最后只好将手机设置为飞行模式。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万一真有急事呢。我只能隔一会儿打开手机看一下,遇到未接来电,我会小心回过去。对方抱怨,怎么老是无法接通啊?我支支吾吾地说,这里信号不好,或者刚才在电梯。老是在与手机较劲,搞得我心事重重。有一次我站在江边,手里攥着手机,真想扔出去,就像扔一颗手榴弹,在江中炸开一朵水花,让它沉入江底。

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要搞出手机这玩意?一个个独立自由的人,为什么要用手机捆绑起来,这不是自我束缚吗?让人惶惶不可终日。我在网上查了下究竟是谁发明了手机,结果找到这么一段文字:1973 年,一名男子站在纽约街头,掏出一个约有两块砖头大的无线电话,并打了一通电话,过路人纷纷观看。这个人就是手机的发明者马丁·库帕,他生于美国,是著名的发明家,因为率先研发出移动电话,被称为“移动电话之父”。在当时,库帕是美国著名的摩托罗拉公司的工程技术人员,1973 年,位于纽约曼哈顿的摩托罗拉实验室里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手机就此诞生了。现在,手机除了最基本的通话功能,还可以用来上网、玩游戏、拍照、看电影等。

就是这个叫马丁·库帕的人搞出的手机。从照片上看,马丁·库帕是个胡须旺盛的男人,咧着嘴笑得很开心。他当然开心了,凭着这项发明名利双收,可他不知道现在给我带来多大困扰。查到他又有什么用呢?即使见到他本人也没用,当今社会人手一只手机,再不会回到骑马、写信的时代了。

手机没问题,是人的问题,你最好去看心理医生。我在网络上讲了我的困扰,有人对我这样说。我看后不太高兴,这不是说我精神有问题嘛。我认为我是世上最正常的人,反倒是周围有好多人脑子不正常。他问,你见过哪个精神病人说自己有病了?我想了想,还真是的。他又说,不过,你这不严重,早治早好。

当天晚上我遇到黑子,我们一起默默坐了好久。看着周围楼房的灯悉数熄灭,黑夜越来越浓重。我对黑子说,就是这玩意搞得我失去了工作。黑子看着我,一只前爪搭在我手里的手机上。我说,帮我扔掉。黑子叼起手机径直跑向绿化带。我笑着说,你小子,还当真了,回来。它叼着手机刚回到我身边,就有救护车的声音传来,黑子蹭地竖起耳朵,接着一辆救护车闪着灯疾驶过来,黑子跳下台阶直奔救护车,拼命追着救护车跑,最后同救护车的叫声一起消失在黑夜里。过了好久,它才拖着疲惫的身体慢慢走了回来,像一个失落的孩子。

过后,我偷偷跑到精神卫生中心,仰着脖子在墙上的专家简介栏里找了半天,最后锁定一个长得不像专家的专家。我去晚了,二楼候诊大厅黑压压一片人头,大家都坐在长椅上等待。我看了看周围,感觉浑身冷飕飕的。那些人都很怪异,我好像在一群异兽当中。柱子旁边坐着一个年轻女人,乍一看挺漂亮,可是细看就有点不对劲,痴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柱子看。那眼神无悲无喜,和光秃秃的柱子一样没有任何内容,搞得柱子都很难受。还有一个老太太吧啦吧啦不停地讲话,带着手势,讲得很起劲,时而大笑,时而感叹。我找了半天,看不出有人和她聊天,但她聊得那样火热,绝对不是在和空气聊,以至于我坚信她在与一个我看不见的人讲话。我旁边一个男人倒是挺老实,低头坐着没声响,可是手不停地在腿上画,把裤子都磨得发亮了。我忍不住了,问他,你是画家吗?他说,怎么这么说?我说,不然你一直在画什么?画得我浑身痒。他说,我是在写字,又没在你身上写,你痒什么?我说,你写了也白写,又留不下痕迹。他说,痕迹不重要,主要是用心感受。我问,你看哪方面?他用手在空中画画。我说,写字?他点了下头。我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不会写要自己练,医生不会教你写字,即使教你也学不会,医生的字你能看懂?他说,扯远了,我以前写一手好字,可现在废掉了,一写字就手抖,难看得要命,他怀疑有问题。我说,那你不写就得了,现在谁还手写,都智能时代了,对着手机喊一声就会出字。他说,不行,我要搞清楚原因。我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说,你又不是医生,问这么多干吗?我说,就当我是医生,我们先彩排下,一会儿医生问起来你就熟练了。他说,就是从那次考试开始的,为了居住证积分,我必须考过,要不我儿子就得回老家上学。你不知道,我从农村出来,用了三十年才在这个城市买了房子,我是我们村最厉害的人,能看出来不?我看了看他那颗柚子一样的脑袋,说,嗯,早都发现了。他骄傲地笑了下,又立马收回去,说,结果你猜怎么着?我用力过猛了,上了考场,直冒虚汗,手僵得不是自己的,写出来的字像虫子爬的,连自己都不认识。我问,那考过了吗?他说,过了,超出二十多分。我说,这不挺好啊。他说,好什么好,落下了病根,之后一握笔就手抖,你带笔了吗?我演示下,不骗你。我摇摇头。他问,你看哪方面?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广播就叫到了他。我先去看医生,等我哦,回头聊。他说着,不舍地进了诊室。

我去上了趟洗手间,刚出来就听到有人大叫。一群人趴在栏杆上朝下看,一个小姑娘在大厅中央乱踢乱打,一位像她父亲模样的男人拖着她。看起来挺瘦弱的小姑娘,声音却很大,听不清在喊什么,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这时,我想起了那个在腿上写字的男人,他应该看好医生了,我赶紧回到原地。但我等到最后也没看到他,他一定找过我,看我不在失落地走了。感觉他有好多话要和我说,肯定以为我不守信用。

等广播叫到我时,已经快下班了。我进入诊室,医生坐在椅子上,眼睛闭着。我轻声叫,医生,医生。他身体没动,半睁开眼问,哪里不舒服?我说,没有不舒服,就是害怕接电话。他又闭起了眼睛,似乎在用力思考,我没敢再打扰。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坐正,戴起眼镜。又问,哪里不舒服?我重复了刚才的回答。他像刚从水里钻出来,摆了摆头,说,又是这种病。我问,还有的治没?他说,这样吧,你先说说症状。我说,怎么说呢,就是老担心有人找我,微信还好点,特别是电话,只要手机一响,就像被打了一枪,哎呀,要命了。其实失业后联系我的人也不多,可就是害怕,没办法。他问,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

以前我没有认真想过这事,医生让我讲,只能从头开始说起,慢慢捋。

那是我工作的第三个年头,也是我的第三份工作。之前那份工作待遇不错,可是太忙,加班是家常便饭。我三千多元租的房子,仅仅睡个觉,实在不划算。一气之下便辞职了,找了一份新工作,不用坐班,只要手机保持畅通,哪怕出国都可以。新公司是经营异类宠物的网店,卖些孟加拉豹猫、非洲迷你小刺猬、越南巨人蜈蚣等稀奇古怪的玩意。作为客服,要随时随地接听客户电话,在平台上及时回复客户信息。时间有要求,地点不限制。躺在床上就能工作,再也不用早起晚归了。所以我特别珍惜这份工作,就像谈恋爱一样对待每位客户。不过,老总是这样说的:客服就是饲养员,喂养好老客户,会生出新客户。客户是否增加,我并不在意,自认为我的饲养能力不错,客户都依赖我了,有时聊个没完。

有一天半夜里,有个网名叫作小妖的人发信息,说买的鬃狮蜥蜴有问题。我问,什么情况?具体说。小妖说,刚买回来还好,放在手里能缓慢爬,这几天忽然蔫了,眼皮耷拉着,没一点精神,是不是生病了?我赶快翻看公司印发的养殖手册,问,平时都喂些什么?小妖半天没回信息,我以为小妖睡着了。过了大约半小时,小妖问,电话说可以吗?我说,可以。电话接通后,是个女的,但是声音冷冷的,没一点女人味。她告诉我说就喂青菜,偶尔喂点肉。我说,小宝贝可能得了软骨病,得给补钙。她问,是不是要给熬点骨头汤?我说,这倒不必,给食物里拌点钙粉就好了。她说,我还以为它得了抑郁症。我说,抑郁症就麻烦了,它又不会说话,不好治。她说,会说话又能怎么样,我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售后的问题解决了,按理说通话该结束了,可是客户不挂电话,就继续和她瞎扯吧。我说,你喝酒了?她说,没有,我只是想和陌生人说说话,你不会嫌烦吧?我说,还好,就当听故事了。她问,你结婚了吗?我说,没有。她说,那就好。我说,这有什么好的?她说,你不懂,我是过来人,我离过婚。我问,离婚有什么?现在不是很流行离婚吗?她叹了一口气,说,离婚前,我以为一个人会很自在,可是单身一年来还是感觉没意思。我问,你后悔了?她说,没有。

当时已经过了十二点,我睡意已过。我问,你们为什么离婚?是他出轨了?还是你外面有人了?她说,都不是,结婚三年来他对我一直很好,不抽烟不喝酒,烧一手好菜,拣我喜欢的做,都把我喂胖了十多斤。可是,就在去年的一天中午,他和往常一样在厨房不慌不忙做饭,他做饭很投入,刀工不错,菜切得有模有样,我以前特欣赏他这点,看他做菜比吃菜还有味儿。但就在那天,我看到他在切菜时舌尖伸出了嘴巴,那样子像一只狗,很傻,我忽然厌倦了眼前的一切,这样的生活就像没放佐料的汤,寡淡无味,那天的菜也吃得没滋味。结局你也能猜到。

我说,你是对男人失望还是对婚姻本身失望了?她说,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没意思,无悲无喜,你懂吗?我说,怎么会这样?我现在感觉什么都有意思,美食美女美景,可惜没钱到处吃喝玩乐,连个女朋友也没有。这话我倒不是暗示,她比我大不少,我接受不了。那天我们聊到很晚。

之后,隔三差五会有这样的客户联系我,大多是在晚上,聊产品问题只是个由头,主要目的是想聊天,好像我在主持心理咨询类节目。

有个买过一条布鲁克王蛇的客户,在平台上说蛇食量太大,比人还能吃,养不起,问有没有小点的蛇。我回复说有玉米蛇,很可爱,吃不多,问要不要调换,他半天不说话。后来问我能不能电话说,我同意了。他声音低沉,好像蒙在被子里说话……

说到这里,医生打断我说,你当时厌烦这种人吗?我说,还好,有时候听听也蛮有意思,能窥探到他们隐秘的内心,我知道的比别人多,有种占便宜的感觉。医生说,这不是病因,仔细想想,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手机的?

那应该是这份客服工作之后的另一份工作,是文字秘书,主要给老板写材料。老板的发言稿、决议,包括给重要客户的邮件都是我来写。老板最早是语文老师,后来调到政府给领导写过材料,是资深的笔杆子。这是我上岗后才知道的,要不哪敢接受这份工作。我给他写第一份稿子时,真是武功全用上了。写好又看了数遍,确定没有问题后才给老板呈上。他接过稿子,掂了掂,脸色不对了。说,小伙子,这样可不行啊,最后一页倒数第三行,回去好好看看。我一看果真是,那句话里多了个“的”字。天哪,太神奇了。后来我更加卖力了,经常写到半夜。夜里公司就我一人,没人打扰出活儿快。写好发给老板,几分钟后老板打电话过来,揪出来一堆问题。我吭哧吭哧改好再发过去,他一会儿又打来电话。一晚上就这样折腾,空荡荡的公司,手机一响,像女人号叫,瘆得慌。我向黑暗处看看,一下子想起了《聊斋志异》中的狐仙鬼妖。这样反倒不怕了,真希望狐仙鬼妖能来,我给说说好话,请他们施妖术把老板手机给屏蔽了。狐仙鬼妖没等到,只听到老鼠在天花板上乱跑。壮着胆子继续写,本来我都写好了,又要推倒重来,还不如重写。有时为了一句话,反复改,越改越不像。有一次写到很晚,突然手机又叫了,我一惊从桌上爬起来,慌忙中摸到手机,一看没有电话进来,擦掉桌上的口水,梦中手机的叫声依稀还在耳边。

说到这里,医生睁开眼睛说,好了,打住,就这样吧。我问,这就是我的病因吗?医生说,再找下去,你就更麻烦了,有的病越找原因越会加重,稀里糊涂反而好点。我问,你说我还有救吗?医生说,可以试试。我说,是要吃药吗?医生说,你怕吃药?我说,那倒不是,我一点都不排斥吃药,甚至有点喜欢。医生问,喜欢吃药?少见。我说,没错,小时候多病,医院看病贵去不起,父亲看着《偏方大全》上面的药方挨个给我吃,吃上瘾了,算是童子功,不过西药不行。医生说,那我这里全是西药,还要开吗?我问,吃药就能完全治好吗?医生说,你认为可能吗?我说,除了吃药还有其他办法吗?医生说,有是有,不过没有太好的办法,这世上没有一种病能被完全治好,这种不痛不痒的病更难缠。我说,你的意思是?医生说,要依靠你自己的力量,外力很有限,你一个大男人被一个手机搞成这样,手机又不会吃掉你。我说,比吃掉我还难受,你不了解。医生说,我不了解?我怎么能坐在这里?我说,这怎么弄?我就是害怕手机才来找你的啊。医生说,处在现代社会就一定离不开这些玩意,你抵触手机,非要和它对抗,反而强化了这种恐惧。我说,太绕了,听不懂。医生说,就是说,你先要主动点,就像处对象,拿出你的热情,它也会喜欢上你,会给你带来快乐,而不是烦恼。我说,刚用手机时确实是这样的,我晚上睡觉都抱着,一刻也离不开,但是现在我做不到。医生说,你要多和好朋友交流,看看人家怎么对待生活的,一定对你有帮助。我说,我没有人类朋友,有一只狗朋友算不算?医生说,狗朋友更好,狗比人要真心,还有,你该找工作就找工作,不要老琢磨手机的事。说完他又半躺在椅子上闭起眼睛,说的话听起来云里雾里的,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我说,那就先这样,我自我调整调整,谢谢你了。医生说,不要谢,我讨厌假客气。我说,我是真诚的,你是个好医生,不乱开药。医生说,不要给我戴高帽子,我只是个人,和你们一样。

怎么才能找一份不用手机的工作?送快递、开网约车这种依靠手机的活儿想都不要想了。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积蓄快花光了,实在没办法,我去应聘门卫。对方不解,问我这么年轻为什么不干其他工作。我说,我一直羡慕门卫,坐在门房喝茶看报,还能观察各类人。这是我的真实想法。他们也看出我是认真的,让我留个联系方式,回去等通知。这让我为难了,只好硬着头皮留了个通信地址。对方一看,说,你留个地址是什么意思?让我们写信吗?留个手机。我说,我不用手机。一个年轻男人惊讶道,不用手机?我点头。对方说,不行,你一个年轻人凭什么不用手机?我说,没什么,就是不想用。对方说,你不用手机就是对工作不尊重,不要看不起门卫,要是看不起,就不应该来浪费时间。我没接腔,扭头就走。

我尽量减少体力消耗,每天只吃一顿晚饭,以此节约开支。小区附近有一家咸肉菜饭店,玻璃门上贴着“米饭不限”。我曾经看到一个瘦高的快递员加了三次饭,老板只是多看了两眼,没说什么。所以那里成了我的定点食堂,十二元的土豆块套餐价格最低,我盯着吃。每次都竭尽全力,吃得饱到一粒米都不敢再吃时,才拖着沉甸甸的肚子来到我经常坐的那个角落,看着街上来往的车辆,等着身体吸收胃里的食物。我圆滚滚的肚子随之渐渐变小,身体轻了许多,精神也恢复了。

虽然一连几晚都没等到黑子,但我坚信它不会失踪,只是暂时离开,或者是找到了主人。即使找到主人,它也应该来告诉我一声,我想黑子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朋友。我每天晚上都来这个角落,刮风下雨也未间断。一方面是我昼伏夜出的生活习惯所致,另一方面我怕错过这个城市唯一的朋友。

很快秋天到了,风一刮过,银杏树的叶子纷纷落在我面前,像信笺。我捡起叶子扎成小花,打算扎一百朵,当我扎到七十七朵时,黑子回来了。看到我,高兴地扑了过来,前爪搭在我胸前。它还是那么帅,不过明显瘦了,毛发脏乱。我把它带回出租屋,给它洗了澡,又去便利店买了两根火腿肠,它吃得很慢,好像舍不得吃,看着让人心疼。我不能继续这样了,要尽快找一份工作,否则会饿死我俩。第二天我带着黑子去附近的建筑工地,打算找一份临工,结果人家嫌我太瘦,不要我,反倒是看上了黑子,想让我把黑子卖给他们看工地。这怎么可能,我不会做卖朋友的事。我们从工地出来,刚过马路,黑子一下蹿出去,朝一个老头追去。我以为黑子要袭击老头,大喊,黑子,你干吗,回来。话音刚落,黑子已经跑到了老头跟前,并未攻击,只是盯着看了又看,确定不认识后,才灰溜溜地回来了。

后来又找了几次工作,大多都是因为我不用手机而无果。有次我面试完,刚出门就听到面试官说,这种人要他干吗,连手机都不用,脑子没问题才怪。当时我真想冲进去揍他一顿,说我丑八怪都可以,不能说我脑子有病。一气之下,我去找了一份送外卖的活儿,我倒要看看手机能把我怎么样,难道要被手机弄死不成?

我车技差,加之路线也不熟悉,刚送外卖时,老是晚点。客户饿得嗷嗷叫,不停地打电话催我。我边骑车边接电话,感觉很兴奋,从未发现自己如此重要。大部分客户都比较好说话,送晚了,态度好点给解释下就没事了。不过,有个别暴脾气客户才不管呢,打通电话就对我破口大骂,好像差一分钟就要饿死了似的。遇到这种人确实很气人,可是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骂就骂好了,我当耳旁风,不仅不生气,反而有点开心,不是强装,我是真开心,有时憋不住就会哈哈大笑。我把电瓶车开到最快,黑子坐在前面高兴得嗷嗷叫,耳边疾风呼呼,无比刺激,有一种飞行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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