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业亮

2022年5月3日，在美国佐治亚州亚特兰大，当地民众聚集示威，呼吁保护女性合法堕胎权利。

今年5月2日，美国政治新闻网（Politico）披露了联邦最高法院正在审理的一起堕胎案裁决多数意见草案，引发美国朝野轩然大波。在近代美国最高法院历史上，还从未发生过案件在审理过程中泄露的事件。尤其是草案显示，最高法院准备推翻“罗伊诉韦德案”（Roe v. Wade）和“美国计划生育协会诉凯西案”（Planned Parenthood v. Casey）所确立的妇女受到宪法保护的堕胎权，更是激起了支持堕胎的“选择权”一派的强烈反对。此外，这起泄密事件对最高法院的信誉和今后的司法实践也可能产生重大影响。

这份草案由保守派大法官塞缪尔·阿利托执笔。除首席大法官约翰·罗伯茨外，该草案得到了最高法院其他四名保守派大法官的同意。这是一份去年12月1日最高法院审理密西西比州堕胎法案件裁决多数意见的初稿。密西西比州堕胎法规定，妇女在妊娠15周后禁止堕胎，而该案原告认为密西西比州的堕胎法违宪。这一案件最后被告到了最高法院。

美国最高法院曾在“罗伊诉韦德案”和“凯西案”中作出历史性的判决——妇女的堕胎权受到宪法隐私权保护。但是对于这一判决，美国的保守派一直持有异议。因此，最高法院保守派法官认为，密西西比州堕胎案件给予了最高法院推翻“罗伊诉韦德案”一个机会。这次裁决也被视为1992年以来最高法院在堕胎问题上最重要的裁决。

在美国正在进行的“文化战争”中，妇女堕胎问题是最具争议和引发分裂的社会问题之一，也是美国两党政治和选举政治的一个敏感问题和中心议题。“罗伊诉韦德案”是美国最高法院1973年1月作出的里程碑式的裁决。在该案中，最高法院法官以7比2的投票宣布，妇女拥有在胎儿具有生存能力（fetal viability）前（怀孕23周左右）终止妊娠的宪法权利。在“罗伊诉韦德案”裁决后，最高法院又审理了众多的与堕胎争议相关的案件，包括1976年“美国计划生育协会诉丹弗思案”（Planned Parenthood v. Danforth）、1980年“哈里斯诉麦克罗伊案”（Harris v. McRae）、1986年“韦伯斯特诉生殖健康服务案”（Webster v. Reproductive Health Services）、1990年“霍奇森诉明尼苏达州案”（Hodgson v. Minnesota）、1991年“拉斯特诉哈利文案”（Rust v. Sullivan）和1992年“美国计划生育协会诉凯西案”。其中最重要的是“美国计划生育协会诉凯西案”。最高法院在该案中重申了“罗伊诉韦德案”中确立的妇女在胎儿具有生存能力前终止妊娠的权利，同时还规定，政府不得对堕胎权施加“不当负担”（undue burden），即“对妇女在胎儿获得存活力之前寻求堕胎的过程中施加实质性障碍”。罗伊案和凯西案的裁决受到支持堕胎的“选择权”一派的支持，但遭到反对堕胎的宗教和社会保守派的反对。自“罗伊诉韦德案”裁决以来，支持妇女堕胎“选择权”派与反对妇女堕胎的“生命权”派斗争了近半个世纪，推翻罗伊案的裁决是宗教与社会保守派社会和政治运动的一大目标。特朗普在任期间提名了三名保守派人士担任最高法院大法官，这使保守派法官在最高法院占绝对多数，从而为推翻罗伊案提供了可能。

阿利托在长达98页的多数意见草稿中回顾了美国堕胎政策的历史，以此作为罗伊案和凯西案必须被推翻的依据之一。他认为，罗伊案“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可怕的错误”，它从做出裁决那刻起就与宪法“发生冲突”。“美国宪法没有提到堕胎，堕胎权也没有受到任何宪法条款含蓄地保护。”尽管他承认最高法院解释了宪法第十四修正案保护隐私权，但这些权利“必须深深植根于美国传统并在有秩序的自由的概念中”，而“堕胎权不属于这一范畴”。从历史来看，在罗伊案之前，美国没有一部法律支持墮胎的宪法权利。他写道，在宪法第十四修正案于19世纪60年代通过时，有3/4的州把堕胎视为非法;在最高法院审理罗伊案时，有30个州禁止妇女在妊娠的各个时期堕胎。尽管最高法院作出罗伊案裁决近半个世纪，它不仅没有能够解决美国社会在堕胎问题上的分歧，反而“激化了矛盾，加剧了分歧”。阿利托得出的结论是，罗伊案“必须被推翻”。 阿利托称：“对有秩序的自由的历史了解并不能阻碍人民选择的代表决定如何规制堕胎，这是宪法和法治所要求的。”

尽管泄漏的多数意见只是一份草案，正式裁决要到今年6月最高法院再次审理密西西比堕胎案后才会做出，但在目前美国最高法院九名大法官中六名保守派大法官都反对堕胎的情况下，罗伊案被推翻是个大概率事件。泄密事件和最高法院推翻罗伊案的裁决将对美国社会和政治产生重大影响。

首先，它将加剧“生命权”和“选择权”两派和两党在堕胎问题上的分裂。特别是在最高法院审理密西西比州堕胎案件中，这一分裂将会更加凸显。

从社会层面来看，推翻罗伊案对主张“生命权”的宗教和社会保守派来说是一个历史性胜利，但对支持妇女堕胎“选择权”的自由派和民权人士来说，却意味着“剥夺了美国数百万妇女数十年所享有的基本权利和宪法权利”。近期民调显示，大多数美国人支持堕胎权，因此推翻罗伊案必将加剧美国社会在堕胎问题上的分裂。

从党派层面来看，长期以来，共和党一直主张推翻罗伊案。因此，对于密西西比堕胎案，最高法院的多数意见受到共和党的欢迎。共和党将之视为“生命权”的一大胜利，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对于泄密事件，共和党指责是有人试图在最高法院做出最后的裁决前，对法官进行“恐吓”并施加压力，迫使其改变立场。

而民主党则反对推翻罗伊案。民主党将罗伊案视为本党纲领的基石之一。在泄密事件发生后，民主党对最高法院做出的裁决表示反对。拜登声称：“妇女的堕胎选择权是基本权利。罗伊案作为美国的法律将近50年，法律的稳定和基本公平要求它不能被推翻。”为了从立法上保护堕胎权，今年2月，国会众议院通过了《妇女健康保护法》（the Women's Health Protection Act），但该法案在参议院由于受到共和党议员和民主党温和派议员的阻挠而未通过。泄密事件发生后，不少民主党议员要求参议院尽快通过《妇女健康保护法》，将“罗伊诉韦德案”编撰入美国法典，以捍卫堕胎自由权。此外，在2022年中期选举民主党选情不利的形势下，为了保持民主党在参众两院控制权，民主党全国委员会还明确提出把生育权问题列入各州选举议题，放大堕胎权议题的作用，以提高民主党基础选民、特别是支持堕胎的人士和妇女投票的积极性。

其次，它将进一步推动南部和中西部保守州限制堕胎的立法。根据最高法院在罗伊案和凯西案确定的司法判例，当妇女在怀孕23周前终止妊娠，无论联邦政府，还是地方政府均不得干预。换言之，如果罗伊案被推翻，各州就可以对妇女何時堕胎和采取什么方式堕胎制定限制性法律，而联邦法院对这些政策的合法性将不再有发言权。近年来，在宗教和社会保守派的推动下，同时受保守派大法官在最高法院人数占据优势的鼓舞，越来越多的共和党主导的州通过限制堕胎的法案。截至2022年4月，全美共有42个州提出了限制堕胎的法案，高达536件。目前，已有21个州通过禁止堕胎法案或宪法修正案，其中有13个州的州议会（阿肯色、爱达荷、肯塔基、路易斯安那、密西西比、密苏里、北达科他、俄克拉荷马、南达科他、田纳西、得克萨斯、犹他、怀俄明）通过了所谓的“触发法律”（trigger laws），即罗伊案一旦被推翻，这些禁止堕胎法将立刻生效。而民主党控制的州则可能通过支持堕胎权的法案;一些紫色州（摇摆州）在堕胎立法上或采取中间立场，即不完全放开堕胎，而是按照罗伊案和凯西案的规定，把禁止堕胎的时间尽可能限定在妊娠期23周之后。

再次，如果罗伊案被推翻，一些州实施限制堕胎的法令，那么这些州想要堕胎的孕妇将不得不长途跋涉到法律允许堕胎的州做手术，这大大增加了这些妇女的生命风险和经济成本，同时还可能导致地下诊所泛滥。

最后，美国最高法院一向标榜“超越政治”，但最高法院大法官的意识形态分野与其政治归属一致，即自由派都是由民主党总统提名，而保守派都是由共和党总统提名，这一事实充分说明最高法院已由“法律的仲裁者变为一个政治机构”。特别是近数十年来，在政治极化成为美国政治运作和政策制定的基本环境下，最高法院在一些涉及国计民生的重大案件的裁决上久拖不决，导致美国民众对最高法院的不满增加。这起泄密事件对最高法院的公信力将进一步产生不利的影响。美国的法律以判例为主，判例在司法裁决中具有普遍适用的效力。尽管历史上不乏最高法院推翻以前判例的情况，其中不少案例生效时间甚至比罗伊案还长，但推翻罗伊案仍可能导致美国民众对多年来一直被视为既定法律的最高法院各种判例的质疑，引发民众进一步思考判例在美国司法实践中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