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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老兵折起的记忆被抚平

2022-07-04焦晶娴

华声文萃 2022年8期
关键词:抚平英杰老爷子

焦晶娴

“稀里糊涂知道了这么多人的秘密”

宋坤儒自己也没想到,他一个拍惯了酒瓶、豪车的广告导演,会拍一个注定赔钱的纪录片。最初他踏进四川荣军院,只是拍一个公益广告,尽快完成工作。一名抗美援朝老兵站得最直、军装上挂满奖章,宋坤儒拍摄完才发现,他的腿是假腿。当宋坤儒跟着老人走进40多平方米的家,发现墙上挂着一张被折叠的合照,战友被他折了过去,一只手却搭在他的肩上。他的战友牺牲在了朝鲜。

“如果是我,要么撕两半,要么干脆不挂,我从没见过这种把照片折过去。是纪念,也是逃避心中的伤痛。”他很好奇。起初,他只是业余听故事,很少发问,老人慢慢说,他就慢慢听。但当素材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发现很多故事连家属都不知道,老兵对他打开话匣子,“有种托付终生的感觉”。

宋坤儒感到“惊慌”,“稀里糊涂就知道了这么多人的秘密”。在朋友眼中,这位留着山羊胡子、“没心没肺”的中年男人,连着四年不挣钱,跑到全国各地的干休所、疗养院,坐在石阶上、病床前,“把自己当孙子”,耐心地把老人们折起的记忆展开、抚平,摊到大银幕上。

一位老人说,“你来得正是时候,你要是再晚来几天,我可能就没有了”。影片结尾,她的名字真的加了框。他给影片取名《1950他们正年轻》,希望这些老兵的讲述能“戳到”当下年轻人。

“战争结束以后,我还存不存在”

92岁的劉素谦当时是一个“长得像周冬雨”的瘦小女孩,为了保护机密文件,曾经抱着文件从三楼跳下来,立了功。但在镜头前,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事儿,连进朝鲜的时间都忘了。在女儿眼中,刘素谦很少讲战场上的事。从战场下来后,她就变身“女强人”,干过党委委员、工会主席、科长,就连上山下乡时期也是知青的带队指导员,“净替别人考虑了”。去年5月,老人去世了。在生命最后的时光,她像回到年轻的时候,不敢看镜子,半夜惊醒,裤腰带一扎就想出门,嘴里念叨“部队要出发了”。

一位老兵在接受宋坤儒的采访时说,他们不怕饿、不怕打仗,就是想睡觉。曾经有一支队伍困得在走路时都睡着了,全队人摔下了悬崖。睡眠是奢侈品,在战壕里,睡觉也有讲究。炮兵要在炮座旁边挖一个洞,头朝里、脚朝外,方便随时脚一蹬就上炮,“8秒钟要打响炮”。士兵们把年轻的身体全押在战争上。因为时间不够,为了抢修桥梁,工兵灌一口酒就往水里钻,腿都泡烂了。不少人从入朝后就没换过衣服,加厚的棉鞋一个排就一双,谁站岗谁穿。在防空洞里躲避轰炸,或者一动不动趴在雪地上执行任务时,他们也会闲聊,“战争结束以后,我还存不存在?”

宋坤儒采访老兵薛英杰时,杨欧坐在显示器旁,第一次见到姥爷流泪。全家人都知道薛英杰喜欢全国各地跑,下车才给家里说。他们家在邯郸,但老爷子喜欢去东北,还偷偷在东北买了一所房子。家人知道后,觉得他是胡闹,强迫着他卖了。直到看到宋坤儒的采访,才知道老爷子是去看望战友的家属。那是他关系最好的战友,死在他怀里,被他亲手埋在朝鲜的河道里。

“把这一生最有意义、

有价值的事告诉大家”

宋坤儒给每位老兵的家人送了一个硬盘,里面是访谈这些老兵的完整视频。说出来,对活着的人也是种解脱,薛英杰说,“我不愿意想过去,一想我控制不了”。不少老兵在宋坤儒走后,“心底的盒子被打开了”,连着一周血压升高,睡不着觉。

宋坤儒内疚,不敢再去,但总有老人惦记着,打电话过来,说上次哪个地方讲得不对,要再讲一遍。他跑过去,结果老人又是从6岁开始讲,两三个小时,还是相同的内容。采访结束第二天,薛英杰坐着电动轮椅,穿着宋坤儒给他买的新衣服,雄赳赳气昂昂地从疗养院跑出去,交警担心他迷路,老爷子一脸兴奋地告诉交警,自己被采访了,想去照相馆拍张照。之后几天,薛英杰总是忘记宋坤儒来过,每天都以为今天是采访。薛英杰去年4月去世,那张照相馆拍的照片就是薛英杰的遗照。

宋坤儒也是把老兵们的话当作遗言来听,很少提问,多是倾听,“那种感觉,好像是死之前要把他这一生做的最有意义、有价值的事,告诉一个陌生人。”

(摘自《中国青年报》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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