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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云的视角,落雨的心境

2022-07-03张悦

星星·诗歌理论 2022年6期
关键词:落雨人世山水

山水作为泉子先生系列诗集最重要且集中的题材,是贯穿其诗学追求与创作实践的“一条最显著的线索”,而在《山水与人世》这部诗集中,更大程度上潜隐于“人世”。山水的自然属性,在这部诗集中进一步内化为诗人诗心中连绵的巍峨峻岭,不息的奔腾流涌。山水所提供的“静观与凝神的通道”,所构筑的“一代代汉语诗人悟道求真”的“通衢”,将泉子引向安顿寂灭的华滋,探知众妙的“孤绝”。

在泉子看来,山水因其对道的容纳,而有别于风景。风光景物,似乎总是将观察点和视角置于其外的客体存在,与观赏风景的人及其眼光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感。“山水”既可包容人的存在,又可为人心所包容,二者似乎可以凭借主体性的互换,充分贴近彼此。泉子在《最初》一诗中写有“最初,要向山中撷得一组,/你才觉得不虚此行/后来是一首、一行/更后来/只需移易一个词/一个字”,这一渐变,并非是诗人对自然山水的诗性领悟逐步削弱,而是自然山水在诗行中趋向隐身。在此过程中,“所有经过的”成就了对美好的极致感受,成就了“山水与人世”密不可分的意义关联,以及价值对等。

相较于《空无的蜜》《青山从未如此饱满》等诗集,《山水与人世》中自然山水渐趋潜隐的姿态,同道家“知白守黑”的自然哲学形成某种呼应。潜隐于心的自然山水,对“道”之鱼跃的凸显,对“道”之朗月明星的衬托,更便于读者接近诗人的“心象”,体察诗人游云的视角,落雨的心境。统观这部诗集,众多诗歌的主题、选材、诗艺,展现出诗人游云般俯瞰现实的高度,开阔无拘的视野,超然于人世之上,洞悉生命本质的境界;亦可见诗人落雨般深入现实,润泽万物,普惠人世,以汉语之精深发明思与诗之上善的追求。游云的视角,落雨的心境,在诗行间、在诗与诗之间的自然转化,使得泉子字斟句酌倾力勾绘的写意山水,作为道的容器自然成形。

低矮的“独坐山”,对诗人的吸引在于其向上之径带来的更广阔的视界,令诗人“同时看见了梓江和涪江”,直到看见“那千年间从未停息的奔流”(《独坐山》)。这种“神秘的”吸引力,或可推广至任何一座自然界的山峰,其所能够触发的心灵的上行与境界的提升,令诗人获得一种游云的视角,超越时空对观览的局限。就像吴山“让世世代代的眺望者”得揽杭州江、山、湖、城胜景,“得以纵目俯瞰/那曾将吴越两地隔绝在两岸的/浩荡,而不舍昼夜的奔流”(《吴山》)。

从一棵树的静默中,看到“从大地深处翻涌出的/一个绿色巨浪”(《绿色的巨浪》),洞悉生命本質和生命力的美学眼光;穿透“枯萎”,进入“一粒饱满的种子重新落向大地时的/孤绝,与轰鸣”(《自由》),凝视“自由”的犀利目光;倾心于“浓郁至极后的寡淡”“绚烂至极后的/繁华落尽”(《我倾心的》)的意趣哲思;敏感于“每一个瞬间都深埋着/那全部的重逢与别离”(《深埋》)的诗性体悟;致力于“从一颗露珠中/淬炼出永恒”的诗学追求(《东方诗人》)。为不错失来自时空深处的“召唤”,“诗人必须成为一个宇宙讯息/与密码的接收及转译器”(《转译器》)以完成“凝神屏息”的诗人使命,而这无不得益于众生万物、山水胜境尽收眼底的游云视角。

泉子保持着对上行的敏感,即便“在从地铁缓缓浮出大地的扶梯上”,也独具自喧嚣人世间发掘、生成诗意山水的慧眼。身处都市者,必然惯见“熙熙攘攘的人群”,而诗人看得清人群中的“激流”,人与人“雨滴”般的“偶然聚集”“又转瞬消散在一条奔腾/而不知其所往的河流”(《他们在亲吻》)。生命旅程未知的前景,聚散离合未知的变数,“不知其所往”却始终“奔腾”不息,亦如自然界的激流飞瀑绽放于每个瞬时的状态之美。

把人视若雨滴的隐喻,暗含游云视角向落雨的心境转化。这部诗集的首辑被命名为“人世之良善”,而“良善”极易引发对“上善若水”“上善”之“水”的联想。“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道德经》)。那么,追求“上善”者,在不断求得视野开阔、境界提升,拥有“上行”智慧的同时,须如往低处去的流水,惠泽万物,深入人世,甚至“处众人之所恶”,方可领悟“道”之真谛。出现在第二辑“一行永不再完整的诗”中,《这尘世中的万物》一诗将“尘世中的万物”“依然欢喜着的”你我,“正落向水面的雨滴”三个名词性语句并列,三者构成隐喻关联,进一步强化了游云视角向落雨的心境转化。

《一行永不再完整的诗》恰恰因为其永远无法具备的完整性,承载了挚爱、深情、憾恨、无助和力竭感,成全了诗性的存在,成为阴阳两隔者重逢并拥抱彼此的通道。泉子善于以长行、长句,把读者引入个人史、家族史,命运悲剧、情感悲剧等的跌宕起伏中。那些时常在忧伤的氛围、慨叹的基调中展开的叙述,排列着一次次触动错愕、震惊的转折,如同层叠的廊檐,迎候潜在的倾听者——追随诗人讲述,依语言之势而雨落的情思意绪。泉子还擅长挪用人世原本的崎岖,还原琐碎冗杂、细枝末节的真实,来建构情感通道,邀读者共同见证“为这人世之悲欢/赋形”的“心的惊悸”(《不是死》),“那不期而至”“依然被完整保存的/这人世之良善”(《人世之良善》),领受“时间深处的惩戒与祝福”(《时间深处的惩戒与祝福》)。

海伦·文德勒评析乔丽·格雷厄姆的创作变化时,曾论及长行对忧伤的治愈意义。“而对这世上的忧伤而言,有一种治疗方法就是长行所表现的那种独立、刺激、令人精神振奋的过分发声”;当而长行“再和长句(时间复杂性和概念复杂性的传统对应物)结合,等于在水平的长坐标轴外增加一个垂直的长坐标轴,越发显示出史诗般的沉重”(《打破风格》)。结合形式与内容两方面考量,泉子的长行、长句,营造忧伤、突显沉重,亦是一种对忧伤的“治疗”,对沉重的缓释性处理。而这一切的实现,均需如雨润万物般充分拥抱人世,抵达忧伤、沉重或是欢欣、坦然的边边角角,以落雨的心境为前提。

鲁枢元将海德格尔与陶渊明“在‘道家’的思想原野上”的“遇合”,归因于二者同样走上了一条“回归之路”。他指出,回归“在陶渊明是回归田园乡土,是诗歌性灵的回归,回归到素朴本真的源头;在海德格尔则是哲学的回归,回归到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之前的古希腊早期哲学,即那个人与存在混同为一的时代”。在《山水与人世》中,从俯瞰众生万物到深入人世悲欢,从高空重归大地,游云转化为落雨的旅程,无疑意味着诗性观照现实的回归。反观之,落雨经由陆地、海洋、万物转化,通过蒸发再次进入大气循环,回到游云状态,又何尝不是一种回归之旅?

对泉子而言,“师山水与古人都是为了/师法经由山水与古人得以显现的/那颗万物的/太朴之心”(《太朴之心》)。对西方的哲学与诗歌,对艺术,对传统文化及中国古典哲学的学习,有助于泉子“不断地恢复”“一种最初的感受力”,感悟生命“最初的赠予”(《最初的赠予》);将“破碎的人世”“重新凝聚成一个整体的空无”,才“配得上”“无穷”(《极远处的无穷》);“人心的永恒”,在于其“作为一”,“幻化”出“世世代代的无穷”(《人心的永恒》)。无论“师法”原始质朴的大道,“恢复”“最初的”潜能,感悟“最初的”馈赠,还是“重新凝聚”本源的“空无”,抵达“人心的永恒”,徜徉于道家的思想原野,与东西方先哲智者一一邂逅的泉子,已然明确踏上“回归之路”的必然。

“一首诗的有与无”,由“对那些细微/甚至是不可见之物的感受”所决定(《一首诗的有无》)。“那不为我们所知所见的”,“远远超过”渐浓的暮色“和盘托出/而缓缓聚拢来的全部”(《不是因为你看见了什么》)。离世的母亲“已然成为”“那看不见的一部分/那幽暗的一部分,并无时无刻不在俯视/并看护着我们”(《伟大的赠予》)。“与你同时代的知音”与往昔、未来的读者,“一道”“从幽暗之至深处浮出”,成为“你此刻头顶的/满天繁星”(《满天繁星》)。泉子所言的“不可见之物”“那不为我们所知所见的”“那幽暗的”“幽暗之至深处”,某种程度上亦指向道家“知白守黑”的自然哲学。“黑”作为存在的本源,存在藏身之境,与“白”,与存在的关系,如同作为“道”之容器的“山水”与“道”的关系。“黑”之“幽暗”浮现“白”之明亮,泉子在《山水与人世》中,以自然山水的潜隐,托出“道”之“显”“进”,以逝者返归的“幽暗”,捧出并护佑人世之“光”。

泉子能够坦然接受“成为一个孤家寡人”的境遇(《你越来越坦然》),他似乎乐于为达成“终于与世隔绝”而“不断地敞开”(《敞开》),极其向往成为“那个不须转身,/而即使置身于舞台中央,依然与世隔绝的人”(《即使置身于舞台中央》)。他愿为“终于说出”“一个圆满人世”而笃信“孤往”,付出“终其一生的徒劳”(《孤往》),其对“孤往”的执著,与陶渊明存在某种精神契合。然而,不同于陶渊明追求人格独立“无恃”“不待”“无求”的隐逸情怀,泉子的“孤往”,则更侧重于修心悟道以及诗学、诗艺探索过程中的独立开掘和心无旁骛,这种“孤往”,也折射出当下社会发展中,诗人调控精神世界更为鲜明的内转倾向。

约瑟夫·布罗茨基对艺术与现实关系的理解,在泉子的诗歌创作中得到印证。正如前者在《自然力》一文中所言:“而在一位好作家那里,我们永远听到高天与排水沟的对话”,以游云视角超越现实,以落雨的心境深入并激活现实,在文学艺术作品中是可以得以兼顾的。泉子坚守其“孤往”的修行,作为艺术的“另类”存在,通过“游云”与“落雨”之间的不断转化,激活现实、超越现实,成就其日臻完善的诗歌艺术。一颗丰盈之心,寻觅肉体,找到了词语,找到了诗意“山水”,得以见证诗与“道”在肉身中的重逢,在展望汉语的未来中,畅想施展东方智慧化解现代性困境与危机的种种可能。

[附] 泉子的诗两首

最 初

最初,要向山中撷得一组诗,

你才觉得不虚此行,

后來是一首、一行,

更后来

只需移易一个词,

一个字,

直到你终于发现

并惊诧于你所有经过的

恰是那最美好的

山水与人世。

他们在亲吻

他们在亲吻,

你去看橱窗中一头英武的非洲大象,

他们继续亲吻,

你继续去看那已落在身后的英武之物,

在从地铁缓缓浮出大地的扶梯上,

直到熙熙攘攘的人群

在扶梯的出口处汇聚出一道激流,

直到你们仿若

三颗偶然聚集的雨滴,

又转瞬消散在一条奔腾

而不知其所往的河流。

——选自《山水与人世:泉子诗集》(山西出版传媒集团·北岳文艺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 )

张悦,笔名言拙,河南开封人。文学硕士,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在《星星·诗歌理论》《诗探索》《散文诗》《新文学评论》《诗林》《诗潮》《散文诗》等刊物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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