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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痛感与生命的尊严

2022-06-30王春林

网络文学评论 2022年3期

王春林

摘要:本文主要通过对塞壬《无尘车间》《即使雪落满舱》《镜中颜尚朱》《追赶出租车的女人》等一系列代表性非虚构文学作品的文本细读,指认作家在真切传达一种生存痛感的同时,也难能可贵地写出了一代打工人人性与生命尊严的一面。塞壬之所以能够相对圆满地完成这一系列文学书写,主要在于她秉承了一种“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精神价值立场。

关键词:非虚构文学;人生痛感;生命尊严

出生于1974年的塞壬,原名黄红艳,塞壬是她广为人知的笔名。尽管没有可能求证于塞壬,但她笔名的由来,却毫无疑问与古希腊的神话传说紧密相关。在古希腊神话传说中,塞壬是一种人首鸟身的怪物,别名阿刻罗伊得斯,意即“阿刻罗俄斯的孩子们”。由于拥有天籁般的声音,塞壬便总是用自己的美妙歌喉使得过往的水手倾听失神,以至于航船往往会在触礁后沉没。因为这种人首鸟身的怪物经常徘徊在海中的礁石或船舶之间,所以又被称作海妖塞壬。首先,对于古希腊神话传说这样一种生成于人类童年时代的古老文学,我们一定要持一种非道德化或者说去道德化的理解方式。这就意味着,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用当下时代的道德化标准来衡量看待海妖塞壬对水手们所使用的迷惑手段。从这个角度来说,塞壬之所以要征用海妖塞壬的名字来作为自己的笔名,主要的着眼点,恐怕就是要取其如同天籁般美妙的歌喉。换言之,塞壬所寄希望于自己作品的,就是能够如同海妖塞壬的美妙歌喉一般,也具有非同寻常的迷人思想艺术魅力。

从基本的社会接受而言,人们似乎更多地倾向于把塞壬的文学作品定位于散文这一相对宽泛的文体范畴。但在我个人的理解中,却更愿意把塞壬看作一位格外优秀的非虚构文学作家。之所以会是如此,一个关键的原因在于,很多年来,散文这一文体似乎更多地与一种风花雪月的抒情紧密联系在一起,而很少能够不仅直面惨淡的真实人生,还以具有艺术穿透力的简洁、凝练话语把残酷的人生真相袒露在广大读者面前。而塞壬这样一位看似柔弱的女子,却能够以其一系列关注书写普通人不幸命运遭际的简短非虚构文学作品,实现一种直击人心的审美效果,真正是直教须眉汗颜不已。比如,她那篇表现曾经一度被号称为“世界工厂”的广东东莞普通工人如机器般日常工作与生活状态的名篇《无尘车间》。具体的时间是新冠病毒已然在人间肆虐的2020年春天。尽管新冠病毒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地席卷全球,但它的存在却似乎并没有能够影响到作为“世界工厂”的东莞:“在东莞,很多工厂从来没有停工。因为封闭式管理,整个工厂,既无人外出,也无人进入。病毒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1]就是在这个时候,已经成为著名作家的塞壬,决定“乔装改扮”,化身为一个普通的打工者,去真切地了解并书写东莞一线普通工人的真实生存境况。促使她做出这一决定的原因有二:其一,是对广东所谓“打工文学”现状的不满:“广东二十多年的打工文学,其关键词依然是铺天盖地的底层苦难,卑微的人,他们形同草芥一样的命运,那种无力的抗争抑或绝望之喊叫依然是这类作品的主流方向。我知道,对这个群体的书写,作家们远远做得不够,不论是内容还是文本,其丰富性还远远不够。”[2]一方面,二十多年来的广东打工文学的确取得了相应的成绩,但在另一方面,仅仅只是在打工文学中作出“无力的抗争抑或绝望之喊叫”却又是远远不够的。也因此,塞壬的如此一种“行为写作”的初衷之一,就是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赋予业已程式化或者说固型化了的打工文学以一定的丰富性。其二,是塞壬已经强烈感受到了自己灵魂的有可能“颓败”与“干枯”:“我的恐惧在于,面对三位作家(指莫华杰、程鹏和顾启淋三位东莞的打工作家)所写的底层苦难,我竟然不为所动。这些年,我的灵魂已经干枯了,它已荡不起一丝血性的风暴。”[3]正是出于以上两个方面的考虑,塞壬毅然决定,一定要真正地“身在其中”一次,要在“乔装打扮”后如同间谍一般潜入工厂流水线,以一个普通工人的身份去体验并了解普通打工者的真实生存境遇。

事实上,也只有在塞壬下定决心要去工厂做一个潜伏者的时候,她才首先对自己由于久居其中早已麻木无感的东莞有一种新的理解和认识:“突然发现,我生活的周遭被工业区包围。除了镇中心广场的商业步行街那条主干道外,星罗棋布的五金模具厂、电子厂、塑胶厂、玩具厂、鞋厂、印刷厂密密麻麻地将城市的缝隙填满,它们充塞在万达广场、万科广场、青少年宫、行政办公厅、沃尔玛、电脑城、街心公园以及长途客运站。无处不在。有时,我站在自家阳台上眺望,那些成片的、外墙漆成深蓝色的、嵌满钮扣般窗口的建筑里到底有些什么,它们在那里很多年了,毫无表情,一片死寂。仿佛存在于另一个世界,尘埃将它们覆盖。在此之前,一直生活、工作在镇中心的我从来都没有意识到,它们才是这个城市的主体和主场。一百多万人口的城镇,那些我们平常看不见的人,那些隐身在这些神秘厂房里的人,才是这个城市真正的主人。”[4]毫無疑问,塞壬之所以会有如此一种顿悟生成,乃因为从根本上支撑起东莞这座“世界工厂”的,正是这难以计数的无名者——普通工人。有了他们的存在,才有了东莞这座“世界工厂”。正是在如此一种顿悟的基础上,塞壬才进一步认识到,所谓的“东莞制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突然领悟了东莞制造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全部的声音是一个声音,全部的意志是一个意志。它是一个绝对的存在,笼罩着整个东莞的天空。”[5]唯其如此,“世界工厂”的东莞才被称作是一个制造业的帝国。

亏得东莞的那些工厂,从管理者到打工者,一般都不会去关注阅读文学作品,也亏得塞壬除了笔名之外,也还有一个黄红艳的本名,而且她身份证上的名字正是黄红艳,所以,这才给塞壬的入厂潜伏提供了相应的可能。但请注意,除了以上的这些条件之外,要想成功潜伏,塞壬尚需克服自身心理上的障碍。具体来说,所谓心理上的障碍,就是指塞壬能否成功地摆脱来自作家这种既定身份的困扰。一方面,塞壬清楚地知道:“如果我不能成为一个为了谋生只能出卖体力的女工,不能是那个在艰难揾食的人生中别无选择的女工,那么,我根本就没有办法干好手中这份简单的工作。”[6]但在另一方面,一种无法被否认的现实却是来自作家“塞壬”的强势干扰。不管怎么说,刚刚开始在伟达电子厂短暂工人生活的时候,“塞壬”和“黄红艳”两种不同身份之间冲突的发生,就成为无可回避的一种必然事实。从根本上说,也正是这一冲突的发生,在很大程度上促使塞壬生成了如下这种深入的思考:“这是一个令人心碎而残酷的认知。他们是作为这个巨大分母而存在的。他们隐身在这个国家那一串串亮眼的数据背后,隐身在大国正在崛起的背后。此时,我看见了他们,并成为他们的一员,我突然觉得这里的所有人一下子变得庄严起来。我为自己的种种怠慢感到羞愧。”[7]毫无疑问,正是如此一种思想认识的升华,才使得塞壬彻底完成了由作家到女工的最终身份转换。

关键的问题在于,在经过了如此一番周折,当作家“塞壬”终于变身为“黄红艳”之后,她的实地深入勘察到底会有怎样的一些发现。首先,是普通工人在伟达电子厂工资待遇。这一点,其实早在正式入职之前,塞壬就已经有所了解:“伟达厂常年无休,包食宿。工作从早上七点半到晚上九点,午休一小时,晚休半小时,每天工作12小时,含加班4小时。每小时工资10元,平常加班是1.5倍工资,双休日算全加班,是平常工资的2倍,法定节假日是3倍,也就是每小时30元。我算了一下,一个新工人不缺勤、不迟到早退,一个月下来刚好能拿到5000块钱(加上全勤奖70块)。每月15号准时出粮。”[8]需要特别注意的一点是,伟达电子厂的工资待遇,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东莞普通工人的基本收入状况,极少有工厂会高于这个价格。当然,还有补充的一点就是,为了能够让工人安心于自己的工作岗位,“凡是能熬过三个月的人,工厂就会给予一千块钱的奖励。”[9]面对着如此一种付出与回报极不平衡的工资待遇,塞壬的一种强烈感受,便是寻常所谓“八小时工作制”的极端优越:“我得说,我们时常抱怨的八小时制,相比工厂那简直就是天堂。”[10]毫无疑问,如果塞壬接受以上条件,进入工厂劳动,那么,也就很明显意味着:“每天,我最多只有三个小时属于自己。其它的时刻,我只能是一个机器。”[11]如此一种可怕的生存境况,对于早已习惯于“养尊处优”生活的作家塞壬来说,简直就是一场无法忍受的噩梦。正因为如此,尽管早就拿定了主意,但在得知实情的一刹那间,塞壬出于人性的本能,还是曾经有过一闪念的犹豫。虽然说,凭借着内心深处那股曾经伴随自己多年的狠劲,塞壬在关键时刻总算没有选择退缩。但也正因为塞壬没有选择退缩,所以,她才进一步体验到了人被迫“蜕化”为物,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人力资源部主管武姐武英姿打量“我”的犀利目光在“我”的身上划来划去,露骨地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反复翻拣。紧接着,在听到武姐对自己身体的一番描述后,塞壬的感觉是:“这是对我的描述,纯物理性的,我先前觉得自己像被当作了某个物品,此刻,我被当作了一个劳力。就像在市场买牛买马,看牙口,看蹄,看它的体格够不够壮。此前,我待价而沽,现在,我具备了每小时挣10块钱的资格。”[12]就这样,从机器,到物品,再到劳力,在正式进入伟达电子厂的无尘车间工作之前,塞壬所体验到的,其实已经是一种强烈的“非人”(或者说是人的被异化)感觉。

其次,是工作过程中“机器”感的进一步强化,以及对人性卑劣面的真切洞察。虽然说早在正式入职前塞壬就已经预感到女工黄红艳将会变成一个机器,但只有在实际的工作过程中,她才能够进一步体验到人变成机器后到底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进入无尘车间后,我得到的无尘服上写着的名字叫郑秋香。这意味着,这套行头的前主人是一个名叫郑秋香的女子。然而,一旦无尘服真正上身,“我是郑秋香还是黄红艳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根本没有区别。我们没有性别,没有性格,没有体型,唯有一个抽象的轮廓,我们只是高高矮矮的轮廓。”[13]因为现代工厂所采用的都是一种流水线作业方式,所以,每个工人都只是流水线上的某一环节。试想一想,一个偌大的车间里,遍布着的全都是身穿无尘服的各个大小高矮不等的“轮廓”。这些根本就不可能被看清个体眉目的“轮廓”们,全都“低头忙着手里的活,专心致志,听不到人说话,他们跟机器一样。”[14]如此这般完全去“个人化”之后的一种机械勞作状态,日复一日地重复下去,所产生的必然是一种生命的荒谬之感。在塞壬这里,一种更其真切的感受和描述就是:“我定神之后才意识到,在这里,没有人关注你的身体,你不存在,你是流水线上的一个岗位,是机器的一部分。每个人都有清晰的岗位描述。”[15]很大程度上,诸如阿坚这样的工油子,也正是如此一种完全泯灭人的个体化标识后的流水线工业文化的产物。正因为阿坚总是在不同的工厂之间跳来跳去,所以,才被看作是“工油子”。不知道阿坚自己是否能够意识得到,反正在塞壬这里,对阿坚的行为所给出的,是这样的一种理解与阐释:“我觉得,他在车间制造的种种欢快的气氛里,有一种对抗无聊人生的荒诞味道,无奈,嘲讽,无力又有点悲伤。”“成为一个麻木的机器,这一事实在年轻的生命中太过醒目了。他不愿意用沉默去放大、去刺痛自己,所以才选择做一个跳踉的活宝来消解吧。至少在一个短暂的时刻会忘记它,不去面对它。他跟我说,他一直在寻找离开的机会,几次尝试,都失败了,最终还是回到工厂。”[16]到后来,在一次偶然间小聚的时候,阿坚掏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真害怕最后离不开工厂,再也走不出去了。这句话,让我们三个人黯然。这个工油子,这个宝器,小小年纪,每一次卯足力气振翅,最终都折翅跌落了。他还会尝试多少次?他会不会累了,倦了,最后成为了一个沉默的、规规矩矩的打工者?”[17]要害处在于,塞壬这个问题的答案,极有可能是肯定的。正如同被蜘蛛网包裹着而最终无法脱身的那些蝇虫一样,身为工油子的阿坚难以抗拒的悲剧命运,恐怕也只能是越挣扎而在工厂里陷得越深,越发难以自拔。到最后只能无奈认命,被迫放弃消极的反抗,成为一个循规蹈矩的流水线作业者。

而人性的卑劣,则主要体现在揭穿告密以及暗中钓鱼的伎俩上。所谓揭穿告密,就是指塞壬在工作的过程中发现一个废品后,按规定将它交给拉长张淑云处理。没想到,张淑云不仅对废品的制造者刘倩公然进行粗暴的羞辱,而且,更是干脆把“我”当众出卖给了刘倩。因为自己无意间的发现给刘倩带来大庭广众场合的羞辱而倍感歉疚,这是塞壬作为一个文明人理所当然的心理反应。塞壬的歉疚心理与张淑云的刻意揭穿告密并当众羞辱刘倩,二者之间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照。所谓暗中钓鱼,就是指为了测验塞壬是否具备合格的工作能力,在她上班第三天的时候,张淑云曾经专门安排一个名叫梁维栋的工友,把三件废品递送到塞壬的手上。这一次,在把废品检出后交给张淑云的同时,塞壬坚持要让张淑云如法炮制地以同样的方式对待梁维栋,没想到却遭到了张淑云的拒绝。围绕这一事件,塞壬和张淑云发生了一次尖锐的冲突,尽管塞壬的内心深处非常清楚,如此一种由来已久的流水线文化,并不可能因为自己的一两次顶撞便发生改变,“但是,做与不做我必须要有选择。我要有态度,这很重要。”[18]

关键在于,除了人性的卑劣一面外,张淑云身上所体现出的,也还有其自身的尊严一面。而这,自然也就进一步涉及了打工者们的金钱观念问题。虽然自己曾经与张淑云发生过尖锐的冲突,但面对因为迟到要被扣除70块钱的问题,塞壬却意外地发现了张淑云人性尊严一面的存在,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入职一个月后,塞壬试图舍弃将近五千块钱的工资而去职这一问题上。至关重要处在于,打工者们的金钱观念所维系着的,乃是劳动的尊严问题。也因此,塞壬长达一个月之久的卧底生活所得出的最终结论,就是不仅更为深刻地理解了打工者们那虽然充满痛感但却一点都不卑微的生命意义所在:“这些隐身的人,他们把活着这件事看得如此有尊严,不容一点渣子,生命之重,缘于一种昂扬的精神内质。他们并不卑微”[19],而且也更为充分地理解了这些普通工人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正是这成千上万的人隐身在那一面,才稳稳地托住了这个城市,这庞大的底座根系,它源源不断地向上、向四面八方输送着经济能量和永不枯竭的活力。”[20]

《无尘车间》之外,值得引起我们注意的,还有《镜中颜尚朱》与《追赶出租车的女人》两篇。两篇也全都是与塞壬自己的人生经历紧密相关的非虚构文学作品。《镜中颜尚朱》一篇,旨在追忆塞壬当年在湖北一家国企钢铁厂开天车时所遇到的一位内心里强烈热爱着文学写作的女友颜尚。在其中,塞壬首先写出了国企的管理不善与潦倒不堪,写出了即将倒闭的必然性:“那个时候,钢铁厂的管理千疮百孔,有的人名字在班组的名单里,可是多少年,都没有人见过他来上班。空饷,挂职,留职的到处都是。人不知去向。”[21]也因此,“对于1999年的那场浩大的人事改革,我内心是赞许的。尽管我并不是幸存者。尽管它让千万家庭陷入困境。”[22]其次,通过几个细节相当成功地写出了颜尚这样一个虽然置身于生活的困境但却守住了自身人格尊严的现代女性形象。一个是,颜尚之所以一定要追随塞壬做配料工,乃是因为她自己也特别热爱文学,“准备跟我一起学习写作”[23]。一个是,为了维护师傅的人身尊严,在几个男人公然对塞壬身体的一些具体部位进行语言猥亵和意淫的时候,颜尚终于忍无可忍,出手反击。尽管说,她自己也为此而付出了被男人当众殴打的惨重代价。再一个是,当塞壬惨遭一个露阴癖侮辱的时候,还是颜尚,“用砖头砸晕了那个露阴癖的变态。她拉着我的手向有光的地方跑去。第一次,我感受到一种力量试图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24]还有一个是,颜尚的执意离婚,竟然只是因为看不惯丈夫笑声的缘故。另外的一个是,当颜尚最终确证由衷热爱文学写作的自己其实并不具备写作天赋的时候,她“于是来江边码头开吊车,不再写,也不想见你。剩下的人生,不过,混吃等死罢了。”[25]将以上若干个细节整合在一起,塞壬得出的结论就是:“在我看来,这些年,她严格地依着文学的标准而活着,道德、审美、心性,跟二十年前一样,完好如初。”“我们是独立的,人格和精神,不依赖任何一个人。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因为彼此懂得。”[26]

如果说《镜中颜尚朱》集中聚焦的乃是颜尚其人,那么,《追赶出租车的女人》集中聚焦的,就可以说是二十年前初到广州闯荡江湖时的塞壬自己。首先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塞壬笔下,那一幅底层民众的生存图景素描。正是在如此一种糟糕的环境中,塞壬被迫四处求职,其间,竟然也还遭遇了一场可怕的被抢包事件。那一事件,给塞壬留下了难以平复的精神创伤:“即使没有丢失什么,但这件事带给我的心理创伤是可怕的。它摧毁了我对重新经营未来人生的最初憧憬。它掐灭了光,也抽走了最终的意志力。我被绝望笼罩。”[27]然后,就是那一幅曾经引起了塞壬强烈认同和代入感的绘画作品《追赶出租车的女人》:“这幅画莫名其妙地打动了我,恍惚间,我代入了自己。不,这画的不就是我吗?这个穿着白衣裙在追赶出租车的女人不就是我在街头的一个瞬间吗?我想起我的种种过往,一宗宗,它们在我面前一一闪过,在大街上痛哭的人,逃进大巴车脱险的人,差点落入传销窝的人,在拖着疲惫的身体回那个阴暗出租屋的人,在深夜大汗淋漓地醒来四处找水喝却无着的人……”[28]如此一个在艰难处境中为了谋生而“追赶出租车的女人”,所传递给读者的,都是一种真切的生存痛感。

最后,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提及的,是塞壬的《即使雪落满舱》这一篇。尽管缺乏与作家本人相应的交流,但毫无疑问,这大概是塞壬一系列非虚构文学作品中书写难度最大的一篇。之所以会是如此,关键原因在于这是一篇以罪犯父亲为聚焦点的书写亲情的文学作品。一般情况下,任是谁,都不愿意自揭疮疤,坦承自己就是一个罪犯的女儿。阅读这篇作品,最令人难忘处有二。一是对父亲和塞壬自己生命中自我超越的真切书写。首先是父亲。从一个趾高气扬的乡镇建筑公司老总,到一名锒铛入狱的罪犯,父亲的自尊心在遭受重大打击的同时,更是万念俱灰,甚至失去了求生的欲望。值此关键时刻,有两个人先后对父亲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一个是塞壬自己,是她经过一番努力,终于出现在了大雪纷飞中的那艘渡轮上,出现在了父亲的面前:“这艘破败的渡轮,多么像父亲此刻的命运,眨眼就驶进水中央了。中年,雪落满舱,风雨飘摇,尽显下半世的光景来。我已然坐在了那艘船上,去跟他共这相同的命运。我不能让父亲一个人面对这一切。如果这是人生的劫难,抑或是坠入修罗场,我愿意毫无保留地参与其中,我不能缺席这场盛大的炼狱,最终,我们会回归成宁静安详的良人。”[29]另一个,是那个名叫李运强的因抢劫杀人而被判处了死缓的罪犯。用父亲的话来说,李运强才是“他人生中拔云见月的重要人物”[30]。尽管被判处了死缓,但李运强却依然对“活着”充满渴求,“那种震撼的力量让人不能不珍视拥有的生命本身。”“正是这个朋友,让父亲走出了绝望。”[31]其次是塞壬自己。对于年少气盛的塞壬来说,最严酷的现实就是如何才能接受罪犯父亲这一事实,关键时刻,是父亲的一封来信,发挥了重要的化解作用。因此,等到那一次“雪落满舱”的时候,当塞壬看到已然苍老如一截枯木的父亲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了父亲存在的重要性:“我的所谓尊严和面子,罪犯的女儿,这些都不重要了。此刻,我唯一需要的,是一个活着的父亲回来。”[32]就这样,依托于某种特定情境的暗示与点化,塞壬实现了一种难能可贵的自我心理超越。

再一个,是对父亲心理堕落轨迹的挖掘与表现。年少时的父亲,曾经一度踌躇满志,然而,由于年少气盛的他,拒绝弄虚作假,所以,便迟迟不得入党。一直到他最后放弃自己的价值立场,作出必要的妥协,参与做假后,方才重新登上了人生的高处。这一事件,留给父亲的人生启迪就是:“最后,你发现,你对抗的不是那个让你做假的人,而是这个庞大的致密的世俗道德价值体系。他写道,即使是像约翰·克里斯朵夫那样的人最终也放弃了反抗精神,变成了一个彻底的俗人。”[33]联系父亲后来成为罪犯这一事实,他最初的被迫妥协成为一个俗人,其实是迈开了精神堕落的第一步。到后来,当他进入人生高处的时候,本可以就此打住,怎奈人要想摆脱物欲的控制是一件极端困难的事情。由以上可见,父亲的最终堕落成为罪犯,自身的主观原因当然无法回避,但那种“逼良为娼”的社会文化语境所发生的作用,却也不容轻易忽略。

就这样,从“无尘车间”里的那些打工者,到热爱文学的文艺女青年颜尚,到曾经的罪犯父亲黄江,一直到原名黄红艳的塞壬自己,在一系列非虚构文学作品中,塞壬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痛感人生的真切书写。我们注意到,在《即使雪落满舱》中写到母亲对父亲的理解的时候,塞壬曾经引用过前辈作家张爱玲的名句曰:“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倘若借用张爱玲的这句名言来描述塞壬自己的文学创作,那么,我们也完全可以说,塞壬之所以能够写出这一系列極具人生痛感的非虚构书写,从根本上说,恐怕也应该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注释]

[1][2][3][4][5][6][7][8][9][10][11][12][13][14][15][16][17][18][19][20]塞壬:《无尘车间》,《天涯》,2021年第3期。

[21][22][23][24][25][26]塞壬:《镜中颜尚朱》,《十月》,2021年第2期。

[27][28]塞壬:《追赶出租车的女人》,《星火》,2021年第1期。

[29][30][31][32][33]塞壬:《即使雪落满舱》,《中国作家》,202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