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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肉档,玻璃地(中篇小说)

2022-06-30法国绿骑士

作品 2022年6期

(法国)绿骑士

流动的谜

陈树福抵达巴黎第二天,时差的混沌还没过、东南西北还不辨,便摸索到卢浮宫去了。第三天就跑去这如雷贯耳的现代艺术馆。

咦,怎的有个卖肉摊子?走近去细看:烤炉上有根叉子转着烧的是什么?啊,是管男性生殖器。柜台上一叠横切成片片的是……女性的乳房。还有一堆手手脚脚,技巧好极了,可以乱真。这个人肉档,原来是一件大型雕塑。不知艺术家要表达什么?树福千辛万苦来到这遥远的艺术之都寻宝,一下子很迷惘。

人肉档旁有一个高壮的东方人,长头发在颈后束成一条马尾,很艺术家形象。树福则是土头土脑,像个送货工人。两人对着这件艺术品,面面相觑。像是有个奇异暗号显示是同路人,两人交谈起来。

那人叫王子鹏,一对圆而大的眼睛透着直率的孩子气。他是从新加坡来的画家,一知道树福也是画画的,刚抵步,便要请他去喝东西。

在美术馆前的咖啡座,望着不远处的塞纳河,灰悠悠像条流动的谜。树福第一次尝香浓的法国咖啡,子鹏要了杯红酒。

树福说出自己是台山人,在广州念书,然后下了香港,打滚了七年才终于存到钱来法国。子鹏嚷道:“这么巧,我的女友也是在香港长大的台山人。”两人越谈越投机。

当然谈到画画。树福身边常带着一个速写簿子,就打开来。子鹏叹道:“好精准的笔法!”确实,简洁几笔便把一些情景和人物神态捕捉下来了。他很想认识树福的其他作品,树福也很想看看他的画。

然后听树福说在小旅馆落脚,正在找居所。子鹏便说刚巧分租屋子的三人中有一人会离去,邀他来住,但没有房间,只是厅中一角,用布幔遮隔,是个便宜的临时落脚处。树福喜出望外,真是出路遇贵人啊!

第二天黄昏,树福便提着行李按地址找来巴黎东北近郊。地铁终站下车后再走十多分钟,也算方便了。原来是很贫陃的一区,迎面都是黑人和北非人,像是去了非洲。穿过的街道,两旁都是破旧参差的矮楼房,来到了一个仓库改装、黑乎乎,像个巨型鞋盒的平房,不禁有些忐忑。

可是,走近便被菜饭香气引起口涎。一进去,更是眼前一亮。狭窄的厅子中一张小桌上摆满饭菜。除了子鹏,还有一个高瘦个子,是另一个分租房客、念文学的方守潮。他跟着一位女士从厨房那边出来,捧着一碟菜。那女士是子鹏的女友陈英英,亮丽活泼,像盏走马灯。他们知道有个新来的同姓同乡分租客,特意去弄了这桌广东小菜来欢迎他。树福更是喜出望外之望外了。

大家为树福夹得满碗的芝麻鸡、豉汁蒸排骨……好亲切的味道。沉重的乡愁蓦地减轻了一半,像千万里外到了一个新的家。心中热乎乎的,他忍着冒上了眼眶的泪,大口大口地吃。子鹏还特别开了一瓶红酒,不惯喝酒的树福只尝了小半杯便面红耳热了。醺醺然好舒畅,像是百事都不必多忧虑,原来这红宝石溶液似的饮品有此神奇功效。

他发觉大家都唤王子鹏作王子,便也随着这样唤。

他们比树福早一年来,但对初到异乡的酸甜苦辣仍印象新鲜,很明白他的心情。王子和守潮只靠自己有限的积蓄,都需要工作来挣生活费。王子上午去一间餐馆做半工。守潮法语好,在一间中国家私工场做半职文书。英英则是得到家人经济支持,但并不足够,要替人看小孩换来一间住房。她要升法律系二年级了。大家都羡慕那些带着奖学金而来或是家境富裕的留学生。但树福脚踏实地,既然自己没有这些条件,羡慕也没用,只有努力去闯出路来吧。

大家谈得兴起,但英英不断看手表。王子知道她要起行了,他要送英英回到巴黎南边,然后回来,不能错过最后那班车呢。

英英身材高挑,但被魁梧的王子拥着,竟显得娇小了。两人在月光下窄小的街道远去,似一对王子公主。

留下的两人一起洗碗一面继续谈。守潮说:“英英学习十分勤奋。她的英语根底很好,但若要成为律师,法文仍要下苦功。她忙得很,两人见面的时间不多,王子把她送回去也当作亲密时光呢。”

王子公主

深夜的地铁车厢空荡荡,只有三两个疲倦的晚班工人。在一片轰隆声的摇晃中,他俩紧紧依偎,完全不嫌路程长远,心中有好多共享的时光……

夏天黄昏,圣心大教堂前的阔大阶梯上,坐满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人。歌声与吉他声中,鸽子飞翔。他俩俯视全城,灰褐如深沉的大海,可以把人淹没,亦等待人去遨游寻宝。两人都深信,并肩努力,定可把握命运,迈向成功。

秋风飒飒的桥上,两人分吃一包烫热的烤栗子,指尖暖暖,微焦的香,美味从舌头下到心头。

大雪,清晨。两个从南国来的人,都是第一次见到雪,共享惊喜。他在洁白的地上写下两人的名字,转眼便被雪花盖过了,两人相拥哈哈大笑。放眼一遍晶莹,满天飘着瓣瓣半透明的梦想,任人去接。

然后春天带来满城金黄花树。日子像车厢往前冲,在你来不及留神的瞬间越过一站又一站。

在新加坡美术学院那几年,王子的生命中填满了色彩。师友们对他的才气十分赏识,令他更是充满信心。为了走得更远更高,他千辛万苦来到艺术之都,要闯出一条灿烂的路。

她对艺术没什么认识,根本不大明白他要画什么,不过这不要紧,只要是他的心愿,她就会支持到底。她爱他的大眼睛透出的那温和、亳无戒心、像个孩子般的纯真神态。

大厦群兽与春之舞

小屋的外墙黑乌乌,窗子都很细,里面暗昏昏。来自黑龙江的守潮就把它命名为“黑龙精舍”。

王子和守潮各占一房。王子那间较大,一角放着画架。画板上纷杂的颜料间有一堆暖亮的橙黄,像是要在阴沉中挣出来的阳光。

他的作品不拘细节,活气飘跃,从半抽象中看出不同姿态的人体。那张《春之舞》,以简单几笔彩线勾勒出隐约的舞蹈,溢满生的喜悦。王子得意地说:“就是这张画,在青年画家联展中获得了冠军。也是自此,人们都叫我作王子。”原来他在新加坡已渐露头角,俨然有明日之星的气势。只是,来了巴黎整年,却仍没有新的进展。

树福行李中衣物不多,画却有一大叠。油画都是拆掉木框只带来画布。王子看着那些珠江畔的烟雨、流花湖边的柳堤,和维多利亚港旁汹涌向天的大厦群……越看越啧啧赞叹。结构都抓住重点,笔触和用色都细密且层次分明,树福在广州美专练就了坚厚的写实技巧根底。

素描画中常有一张人像,正面的、侧身的,圆圆的脸,浓浓的长发。他说:“是冬丽。”王子明白了,温和地向他笑。树福不用模特儿也能精准地画出冬丽的容貌。他常梦到的是,临别前,平日很沉默的爸爸说:“男儿志在四方。”

他只占用厅子一边的卧铺,仅有一张布幔与厅隔开。但,他已很满足,可以站稳起步了。

两人谈起童年。王子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因为最小,特别受宠爱,家境不宽裕但也不缺衣食,幼时许多快乐时刻,说起来仍无限怀恋。他自幼爱涂涂画画,常受到赞赏,便很愉快地画下去,其实也没有什么大计。来到巴黎后才发现二十世纪俄国画家史达艾。王子非常喜欢他那奔放的线条、大胆的色彩,视他为偶像。

树福则是长子,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在台山乡间长大。他的偶像也是一位俄国画家:十九世纪的大师列宾,雄浑又细腻的笔触,捕捉人世间的浓厚情意。

树福很焦急地想去踏遍巴黎这个巨大宝山。摊开博物馆指南的地图来安排“进攻势略”。他更热心要看坊间的画廊,这才可把握到时代脉搏。王子不是不感兴趣,但来了一年都没有怎样积极行动。树福的热心替他打了气。

各个画廊区的大街窄路上,便常见到一个高大潇洒和一个土头土脑的东方人。画廊指南小册子上便有二百多间,还有许多是没有登记上去的。多数是两三个星期便换一个展览,还没看完一遍便有许多新的了。还有各种公私机构主办的群展,其中有些业余画家的水平都挺不错。竟然有这么多人绘画的,不想还可以,一想就叫人倒抽一口凉气。

他俩最爱在塞纳河的左岸漫步,从中心的拉丁区向西走,沿着堤上连接的墨绿色书档,经过美术学院,望到对岸的卢浮宫,然后是和谐广场、大小皇宫。两人谈个没完没了,不知不觉铁塔渐近,踏过古美的艾玛桥到现代美术馆。两人像一起出发长征的兄弟兵,互相鼓励要走在时代的前端。

这天,守潮热心地告诉他俩,遇到一个研究艺术史的评论家于裕。他是个越南华侨,才四十出头,在此间已颇有些地位了,认识不少艺术圈的重要人物。贵人事忙,难得肯接见这两个无名小子。

他俩兴奋地前去。先是看王子的画。于裕淡淡地说:“有些也不错,可以朝这方面努力下去。”然后树福出示作品,一面望着于裕的脸色。只见于裕一张张翻过去,越看越不耐烦,树福的心也一下下沉落了。终于于裕把画夹子合起来,和气地说:“朋友啊,你这些作品的技巧确是不错,但无论表达方式和意念都十分古老。我给你一个忠告,你先弄清楚什么是现代艺术才开始创作吧。”树福心中那把炽热的火,像被一阵冰雨淋熄了,冒起丝丝烟。

“现代,我必得要现代!”这成为了树福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像扑进了“现代”的汪洋中,在沉溺与波涛间挣扎,已不辨方向了。他跟自己说:“要变,主要是变得彻底。”像是誓言。

自从懂得拿起一支笔来涂画时开始,像有一条在心底拉动的绳索,要把炽热的火传到笔尖上,往往不用思索。但是这次,却在许多无眠夜计来量去:怎样才算时尚,怎样才可吸引人打出一条路来?每出外看一圈画展,回来他便试一种风格。首先他试抽象画,跟自己画了一辈子的画极端相反。一会儿模仿夸张变形的表现主义,过两天是噩梦似的超现实派,连野兽、立体、硬边、天真、至简……都试过了。像得了个怪病,抓到什么药都往嘴里塞。起初总有点儿兴奋,似乎终于找到了通向阿里巴巴宝藏洞的密码。可是过了不久,身体内像是有条裂缝,越来越深,无法跨越过去。这批画,他堆在床尾,看见便头痛。

树福虽然省吃俭用,但带来的积蓄像太阳下的雪般融得极快。他到处找工作,子鹏介绍他去餐馆,但实在做不来,幸好守潮介绍他去画半天家私,总可糊口了。

树福考进了美院。其实以他的功力,做导师都游刃有余,不过要靠学生证办居留及获得各种福利。制度很松,根本不必上课,只是有时他也到美院素描室画裸体模特儿,人体的线条确实变化无尽。

实际生活渐有节拍,不过最苦的仍是不知要向哪个方向走。

王子看见他焦头额烂,常开解他。英英专程跑来,带了一大包炒米饼,因为知道他爱吃。她在香港出生,未回过台山的,但常听父母谈起,跟树福感到特别亲切。她虽然不懂画,也劝道:“别钻牛角尖了,会神经错乱的。”

黑龙精舍

屋子虽细小,但前面有块沙石空地,竟成为袖珍乐土。那群穷学生朋友,挤在巴黎城中的顶楼佣人房中,或是在人们家中租个小室,都是限制多多,周末便常爱来此聚会。

守潮认识很多不同学系的朋友。英英穿着入时整齐的服装,与一群吊儿郎当的学生形成强烈对比。但她在大家之间奉茶送水,加上爽朗的谈话声,像一股暖流把人们连起来。

大家天南地北地谈。这晚听见守潮跟工程系的张凡辩论《包法利夫人》,两人都激动得面红耳赤。只听张凡斩钉截铁地说:“罪无可恕,情无可原。”守潮坚持道:“不是这么简单,是深入的人性探讨……”树福和王子都被吸引得竖起耳朵。这鼎鼎大名的文学名著当然有所闻,但老实说没有读过。听着听着,稍为明白头绪,原来是关于十九世纪时一个乡下庸医的妻子的故事。她不满现状,做出墙红杏,终于身败名裂而自杀。只听守潮说:“这书很伟大,是不带批评地探讨人性弱点……”张凡仍然不同意这一说法。英英一面打点饮食,一面也高声同意张凡的观点。

夏天在屋前沙石地上,各种冷饮拌着你言我语,像意见鸡尾酒。冬天,下雪的时候,都爱围炉火锅。随着高谈阔论,肉片蔬菜加进滚熟汤中,似百川合汇。黑龙精舍成为穷学生朋友的中心,承受了无数梦想。

画展

这天,王子兴高采烈地对树福说:“你有机会参加一个群展了!”原来某区的一个中型文化中心会举办一个以“心中风景”为题的展览,每个参展者都要提供一段自我简介,他俩找守潮代笔。

拿张什么画出来呢?他试过许多派别,哪一种会最吸引人注意?心中挣扎了好久,最后仍是选一张自己原本风格的:写实的城市风景。虽然这曾被艺评家于裕宣判死刑,但起码是以真面目见人。

王子展出一张《雪舞》。他来法国后的新作很少,自从见到雪后,很是喜欢,画了几张以此为题,配合他常用的鲜明色彩,散发着流动的欣悦。

开幕礼好热闹。守潮介绍他俩认识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说:“是位黑龙江前辈。”卢先生看来六十多岁,矮小慈祥,像个瘦瘦的佛。他的太太是意大利人,也是这年纪吧,满头银发,还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看来便像很老。卢先生很欣赏树福那张城市图的扎实技巧,使树福很兴奋,像是被判了死刑后有获赦机会。

守潮也知道于裕的评语,对树福说:“你看,人们意见可以很不同的,不能全听,只可当参考。”

看了许多参展人的作品,王子和树福自觉也不差,不禁斗志高昂,相约以后开一个双人联展。

可惜守潮不久便离开了黑龙精舍,下去里昂大学修读翻译博士学位。他的房间让给了一个浪迹天涯的摄影师林山。

吃梦为生的怪兽

守潮走了后,来黑龙精舍聚会的人渐以画画的朋友为主,交流了许多奇闻。

“为什么曼佐尼的罐头装屎被博物馆收藏?难道意大利屎特别香?”

“吹牛的人太多了。有人回国说获得戴高乐奖,这儿根本从未有人听过啊!”

“成名也得靠本钱。那个风头很劲的李某,一天到晚请艺评家到他哥哥的豪华餐馆吃饭,日子有功。”

黑暗,不公平的事多得很。总之失意的人酸酸腐腐,认为怀才不遇,全世界都对自己不起。稍为得意的人嘛,最怕落魄的同行想沾光找帮忙。

自命正统的艺术家很藐视那些在蒙马特山头做游客生意的行货画师。也有不少人中途放弃,有个去开餐馆,有个转行去做猪肉商……大家的语气中都带嘲笑。王子和树福却没有这样想。

最烦的是那个“凡·高再世”伍大务。他画的都是一张张扭曲的面孔。他自己的瘦脸像条苦瓜干,笑的时候像哭着。他凄凄地说:“唉,来了巴黎两年多,仍是什么头绪也摸不着,一张画都没有卖出去。”树福本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但听他接着说:“凡·高也是啊,生前没卖出过一张画”,就觉得他有些奇怪。他说不了两句便把自己的画册打开给人看,人家客气地说些很普通的赞美话,他便惨惨地说:“我在香港,是很有名的画家。”树福在一旁听到,煞是奇怪:自己在香港住了七年多,对画坛也特别留意,可从没听过他,不禁向王子打个眼色。伍大务老是凡·高前凡·高后的,在一旁几个朋友低声嘲笑:“他唯一像凡·高的地方是神经病。”只有王子不笑,反而有些同情。

有位在一间小画廊兼职的美院学生,有时也来这儿聚会。她说,连这么一个小小的画廊,也有很多远近而来的画家想加入,每人都以为,以自己的才华定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她说出一些事情,有些很可笑,有些很凄凉。这些人都怀着一个梦而来。巴黎是一头以吃梦为生的怪兽。

树福和王子都听得有些迷惘,像要在原始森林中砍出路来。

树福白天在家私店画“花开富贵”,工场中工友不断打磨红漆,粉末飘散满室,晚上吐的口涎都带红色。子鹏从餐馆下班,发间都沁着姜葱酱油气味。常常,在阴暗的小窗前,树福一盅清茶,王子一杯美酒,谈着将来有一个向北的光亮大窗,又爱谈双人展的计划。

同心

这天黄昏时树福见到王子神色有异,像是很苦恼,独自喝了半瓶红酒。树福按着他的杯,问有什么事。他说出来了:“英英的家人十分反对我俩的交往,要我们断绝关系。她不肯,家中便停止了经济支持。一下子,我们彷徨极了。”

跟着两天王子都神不守舍。树福很想帮忙,但自身难保。带来的三个月的生活费用尽了,只靠画家私支持。积蓄中只剩下买一张回程机票的钱,以备万一再挺不下去仍有回头路。他把心一横把这笔钱拿出来助王子解燃眉之急。但王子说没有用,解决不了问题。还有两年半她便获得学位,此时放弃,真是前功尽弃。她的课程日益艰深繁重,加上要追补根基不够好的法文,不能再多做工赚钱。终于他俩想到一个长远计划,这段时间王子去餐馆当全工,让英英专心攻读文凭,两年多便毕业。而绘画则是很艰难的事业,不知要多少年才可熬出头来,一等到她开始工作,他便可以专心绘画。两个人一条心,这两年多还会挺不过去吗?

王子笑着说:“有空我便画几笔,总不会就此生疏下来的。”他永远是那么温和,眼神纯净像个孩子。树福提议他也去画家私,或是到蒙马特山头替游客画像,有些人赚很多钱的。但王子有自知之明,知道这些都很讲究技巧的,不适合自己。餐馆辛苦一些,但不用伤神,总做得来的吧。

既然约好了这样做,英英便全力以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她心中只剩下了这个意念,一头埋进了作业中,除了努力,只有努力。两人聚会的时间不多。一切,都是为了将来的共同生活。

有次,王子送英英回家,在楼下遇到她住所的女主人。那位法国太太关心地说:“你要劝劝英英不要那么拼呢,她常工作到深夜,要保重身体啊。”王子连连点头,更不敢要求英英多见面了。

他在新加坡时虽然不是富裕,但从不需要这样费力去讨生活的,实在有些吃不消。只是看到英英可以安心学业,又是无限安慰。

树福常见他一杯在手,问起来,他便笑道:“意大利导演费里尼,意念奇特,灵感都是来自梦。我的灵感来自酒。”

树福有时提起双人联展的计划,王子的反应没有以前那么热烈,也不见有新作。树福想:“可能是他不惯这疲倦的工作,暂时泄了些劲,要等待适合的时刻。”

他没有留意王子日渐黯淡的眼神。英英也没有留意到,因为每次见到她,他心中总会光亮起来一阵子,振奋精神。

这个春天特别美丽

这个春天特别美丽,冷冽中亮黄的花树盛放,满城都像镀了金。树福去机场接了冬丽,素描上的画像终于活生生地来到身边了。

冬丽矮矮胖胖,与不高的树福很相配。朋友都料不到,土头土脑的树福,未婚妻竟十分时髦,一头长发半掩着摇晃晃的大耳环,尖长的指甲涂着艳丽的蔲丹。

树福来了快一年,法文单词仍没多认识几个,每要办公事,手续都得靠朋友帮忙。这次婚礼就是英英代理一切。她忙到不知昼夜,仍为此倾力奔走。冬丽初到,她更像对亲妹妹般悉心照顾。

婚礼非常简单,就是王子和英英做男方证婚人,守潮和他的法国女友露薏丝专程从里昂来为这位从未见面的新娘做证婚人。婚宴就只有他们三对和林山。晚宴是去王子工作的那间餐馆,很豪华的地方。大家都向王子和英英笑道:“下次便是你们了。为前面美好的日子干杯!”平时滴酒不沾的树福都喝了两杯,王子更是兴致高,喝个不停,英英按着他的杯子不让再添。

饭后大家在香舍丽榭大道散步。王子挽着英英,二人像英挺的王子与娇美的公主。树福跟守潮和林山谈个不停;露薏丝的英文很好,跟冬丽一见如故。冬丽说着初来乍到的新鲜印象,又说很高兴认识新朋友,且道:“王子的面色好红!”露薏丝忽然有些迟疑,像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终于还是半吞半吐地说了:“恐怕他喝了很多酒。我在社会缓助处任职,见到很多酗酒的人的面色都是这样的。要小心。”冬丽心中一跳。

浪迹天涯的林山正要继续行程,临走前刚好来得及参加这场婚礼,在华灯灿烂光影迷蒙间,替大家拍摄下最美好的时刻,仿佛便可握在手中。照片都是妄想的化身。

树福顶替了林山那间较宽阔的房间作新房。

冬丽带来的积蓄也不多,五光十色的花都还没看多少便去找工作。受到语言和资历的限制,什么也轮不到她。王子介绍她到一间中国小餐馆洗碗,她便把长发束在脑后,尖长的指甲都剪短了。这天树福见到她不断在手上涂保养剂。一看,原来她用不惯欧洲的“硬水”和洗洁精,纤纤的手红肿微烂。她在香港只是当个小文员,家中并不富有,但也从来不用做粗活的。他十分心痛,说:“别去做了。我多画一些家私,节俭点仍可应付的。”她说道:“不要紧啊,习惯了便可以。骑驴找马,又不是做一辈子。”但老板仍嫌她慢。她终于找到做家庭清洁的活,一声不吭去替人吸尘抹窗。

黑龙精舍有了个女主人。不过那些扯牛皮大食会反比以前少了,因为每人都越来越忙。

赢得巴黎侍应名

王子从餐馆下班已是深夜,往往已精疲力竭,有时在地铁上便睡着了,幸好是要到末站才下车,不怕过站。树福和冬丽都是自清早便忙着出外做工,每晚都早早上床。虽是同屋,但与王子常常整个星期也没碰上一面。有时冬丽煲了好汤,便留下一碗给他。

起初,每天王子起来时虽已不早,也会在昏暗的小窗前打起精神,对着画架,挤出颜料在调色板上。常是最爱的橙黄色,明亮又朝气勃勃。他想继续发展《雪舞》组画,但画了几笔便像胶着了,只有颓然放下。想着:“明天,明天再试。”静悄悄的屋子像个空壳,自己也像是空的。闷闷地喝一杯酒,好过一些。发一会儿呆,看到大钟,又是要出门上班的时候了。渐渐越来越迟起床,在空屋中转几转,喝两杯,已要离去。路程相当长,不过一想到是为了美好的共同计划,精神又一振。

餐馆星期一休息。一次又一次,他面对空白的画布,像对着紧锁的门,又颓然把笔放下。只有喝一杯可以暂时忘忧。日子一天天过着,干涸的颜料成为一个个疙瘩。《雪舞》组画逐渐夭折。

每星期一黄昏他便到大学门前等英英下课。但有时她下了课仍要赶去做别的事。如果她可以,便在小店子吃拉面、吃薄饼,谈着美好的日子渐近。她多爱他无比温柔,像个孩子似的眼神,但她往往要赶功课不能久留。

树福忙极了,仍尽量抽空跟他出外逛逛,但是多数美术馆和画廊都在星期一关门,最多只能一起去喝杯东西。王子总会要杯酒。树福起初总是问他《雪舞》组画的进度,但老是不见动静,渐渐便不问了,双人展的计划也按下不提。

每周一这天难得的假期,王子常是独自挨过,有时比上班更难受。

有次见到王子匆匆忙忙。原来“凡·高再世”伍大务果真进了精神病院,他的家人打长途电话来请王子帮忙。他赶去精神病院接他及送他去机场回香港。然后,有个在蒙马特山头替游客画像的画友因争地盘被打,王子陪他进出医院。另一次更使人震惊。也是蒙马特山上的一个画友,住在龙蛇混杂的一区。他赚了很多钱,都藏在家中,不知怎的被邻里知道了。劫匪进屋,他抵抗时被杀了。王子赶去帮助遗孀与孤儿。他对朋友往往很热心,大家都很喜欢他。

工作疲劳又苦闷。以前当半工时不觉得,现在全天浸在里面很吃力。但是同事们谁不是这样?听他们说出许多挨尽艰辛的经历,他这简直不算什么,也不敢多埋怨了。况且别人没有他这个秘密目的呢。只是料不到自己像一条离开了水的鱼,连呼吸都有困难,但是不敢跟人说。

与英英相叙,见她一次比一次瘦了,看她为了共同目的废寝忘食,很是心痛。不过她双目炯炯有神,意气高扬,王子就越是觉得自己软弱,更不敢向她诉说自己的苦恼,怕她责备:“这场仗还没有正式开始,你已退下阵来?”自己真是这么不济事?但是,实在难以承受,可以怎么办呢?进退维谷,只有挨下去,再喝一杯万事安。

每次跟树福谈起,树福都鼓励他说:“一时画不出画不要紧。”更笑道:“我初来时差不多整年,不都是很迷失吗?又慢慢找出路来了。等待你的《雪舞》组画,等待我们的双人展。”往往王子也兴奋一会儿,周一放假那天他又想努力,但转头便提不起劲,又拿起一杯酒。他知道树福是那种自幼便咬着牙闯出路来的人,他不会明白别人为什么不能。慢慢地,他连对树福也不敢多提自己的苦恼了。

渐渐地,英英听人说子鹏常常喝酒。问起他,他说有时跟朋友兴起喝几杯。在法国,谁不喝酒的?

这个星期日晚上,王子深夜放工回来,树福收拾着东西仍未睡,兴冲冲地对他说:“有一个新加坡画家团来欧洲考察,只留四天,今天见到他们,好些都说跟你认识的。要快些约他们跟你见见面,他乡遇故知呢……”岂料话犹未完,王子低声说:“我知道,有个团体招待他们今晚来我工作的餐馆晚饭。”

刚才当他捧着珍馐上桌时,见到座上有好几个旧同学和一些画坛师友,大家都一阵愕然,有人冲口而出嚷道:“王子!”当时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那盘龙虾差点儿倒翻了,干笑着。他转身时听一个当年是他最凌厉对手、很嫉妒他的旧同学笑道:“十年一觉画家梦,赢得巴黎侍应名。”全桌哄然大笑。这笑声像火焰般追在他背后燃烧。这些他都没有告诉树福,只是干冷地说:“才三两年,他们都干得蛮不错。”但树福听出了他语气中的酸涩,平日什么都嘻哈笑过的王子竟如此在意,便说:“留学生在外国挨,做粗活,是很平常的事。况且工作根本不分贵贱,有什么失礼处?只要自己继续努力,到拿出成果的一天,这些都是值得骄傲的过程。你的《雪舞》组画很有可发挥的潜力……”但王子没答。

每天都像团烂面粉,搓不出形状来,又粉碎了。住处离餐馆远,更加厌倦。很想搬,又提不起劲。

心像一艘小舟,一块块石头加上去,越来越重。

星光下

这天树福忽然接到守潮从里昂的来电,叫他立刻去找那位黑龙江前辈画家卢先生,有个任务,看看他或王子谁可胜任。

王子时间不合适,叫树福前去。

老画家接待了他。墙上一幅幅山水,中国的水墨笔触融入了油画技法,既传统又新颖。看他那几本硬皮精装的画册就叫人羡慕不已,原来他在台湾、新加坡等地有过几次颇大规模的展览。他曾相当有名气,但现在竟已没有多少人提及了。艺坛这汪洋也真茫茫,但卢先生似乎并不太放在心上。

他俩从新墨西哥来,在法国断断续续住了三十多年来,现决定回去美国定居。离去前,两人都想重游意大利一些地方,回味他们年轻时最快乐的日子。卢先生身体不甚好,而太太行动不便,常要坐轮椅,所以要找个人沿途照顾。

自己身无分文,竟可去意大利看画!这样从天上掉下来的黄金机会,树福简直是从喉咙中伸出只手来想抓着。但转念一想,可能这正是让王子振作起来的催化剂。回家向王子转达时,便鼓励他去,借口恐怕自己不能胜任,又说不放心留下冬丽,更提议代他到餐馆上班。王子眼中闪过一阵亮光,但很快便熄灭了,坚决地说:“我不会去。”

怎样也说他不动,只有约定了以后四人一起环游欧洲。

树福兴奋得像个孩子。

卢先生夫妇两个多星期内只要去翡冷翠和曰梵娜,慢慢细品这两个城市。

翡冷翠这艺术宝库!树福推着轮椅里的卢太太,观赏使人震撼得透不过气来的美。但亦使他迷惘:米开朗琪罗的巨作中,伟大如“日、月、神、昏”,也不过是在华丽的冢中,伴着贵族的墓。艺术家都要靠权贵而生存。今天是换了另一个形式的权贵,并且更商业化了。他最爱那组未完成的“奴隶”雕像,他们还未完全成形,像正从石中挣扎出来。

旅店在小斜坡上,俯视半个城市。卢太太常是很早便睡了,在旅店前的露天茶座上,夜色渐浓中,老先生和年轻人就聊个没完。卢先生渐渐感到这后辈的厚憨,越谈越用心。

卢先生说话总是闲定的,多是谈艺术。他崇拜古典,但对现代艺术的态度很开放,说:“观念艺术中有许多大气磅礴的精品,这是以另一个形式来探讨世界,根本不必与绘画拉在一起呢。当然有很多抄来抄去的垃圾,像所有领域一样。但到底作品只分好坏,不分新旧。”他的话解开了树福一个闷结。

树福向他请教关于他那东西互容的画风。卢先生一辈子都往这方向寻索,不免感触良多,结论是:“不要被西方标准牵着鼻子走,亦不要卖中国膏药。”这话使树福深思。

他又说:“才华和努力当然重要,但更要靠天时地利人和,哪一个名画家背后没有人脉?名艺术家都是商业炒作捧红的。不必为艺坛黑暗而愤怒,世界上有一个不黑暗的行业吗?商界,学术界,科学界……哈哈哈。”树福像是终于看得清楚一些了。

然后继续行程朝东北去,途经威尼斯也没停留。树福并不可惜,那是要留待跟冬丽两个人去的。

曰梵娜是个迷人的小古城。巨大马赛克镶嵚画使人震撼。无数小碎石和玻璃亮片绵密地拼成繁复的情境,生命就是这样拼成,凝在时光里。而且但丁在《神曲》中描述的天堂入口处就在这儿附近一个森林里呢!

卢太太睡了他们便踱去小城中心,几步便到。在咖啡店露天座上呷着果汁,天南地北地聊。有时竟谈起私事来。卢先生说:“我们生活得好,是靠以前做皮革生意呢!潇洒是靠钱养的。有钱不可得到一切,无钱一切都不可得到。”

然后再说到,要回新墨西哥,因为要陪在儿子的墓旁终老。树福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心中有一个从来没有完全结疤的伤口。他又笑着说:“艺术不需要懂的,最重要的是懂得欣赏生命的缤纷。你年轻,不用想这许多,只要努力捕捉人间景色作升华。不过心中要记着,得失和快乐之间的关系并不大。做人是世上最艰深的艺术派别。”

回想时,满脑子是伟大的艺术品,但更萦绕心头的是:星空下,瘦小的老画家闲定的话语。像个木菩萨,曾经是树,听懂风雨;在人海波涛中浮沉已久,波澜不惊。

大窗

途中树福匆匆打过几次电话回家,都说安好。回来后才知道,原来他出门才两天冬丽急性盲肠炎,英英百忙中奔走,出院后王子悉心照顾,现在一切安好了,怕他挂念所以在电话中没说。树福感激极了。

不久,卢先生来黑龙精舍看树福的画,他说:“你别再到处乱碰了,继续去画自己的心、那些使你感动的题材吧。现代不单是表面形式,是要生活去体会。”看见那阴暗的小窗子,卢先生眉头一皱。几天后打电话来,介绍他到西南一个近郊小镇租一间小室。树福立刻跑去看了,虽然窄小,但那扇向北的大窗立刻把他征服了,而且环境宁静幽美。很舍不得离开王子,但其实王子早已嫌住所离工作的餐馆远,也趁此时决定搬去较近餐馆处。

树福的新居小得只放得下一张长沙发,晚上打开了成为双人床,再没有多少走路的空间。请王子和英英来,开了小桌吃饭,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另外两人坐在桌子对面,椅背便差不多贴着大窗了。英英留意到王子见到大窗时眼前一亮,就记在心底。

树福绘画的光线再理想不过了,但距离严重不足,他常常要拿块小镜子来形成远看的效果。物质困难总会找到方法去克服,最困难的是心灵之路。他转过了许多圈,路有千万条,自己就走这一条吧。终于回头再拾起自己的风格。像一个出了远门,看了世界很多风景的人回来看家门前的小树,树不再只是树。

卢先生来看过,说他画的城市已不像以前,除了景色,更捕捉到了异乡人的落寞。

王子的新居在最高级地段,连那些以前是给佣人住的顶楼小室也比其他地区昂贵。树福去探他,堂皇的大门旁有一道窄小楼梯,爬啊爬啊上到顶楼,阴暗的长廊两边是一间间小房。矮窄的房间,因配合斜斜的屋顶,有一堵墙也是斜斜的,高大的王子仅能在半个房中站得起来。小窗比黑龙精舍更暗,树福只有说:“画黑白素描仍可以的。”反正只剩一年多要这样挨。

两人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每次树福都说些鼓励的话,王子渐当笑话,说:“你和英英都有台山人死挨死搏的耐力,真是当年去金山的台山阿伯精神。”树福也不敢多啰唆了。

不久英英介绍冬丽在免税店找到售货的工作。爱美的冬丽又可以戴上大耳环,再留长指甲,涂上各色配合唇膏的蔻丹!最重要的是收入稳定了,树福也可少画一些家私,多些时间画画。

日子像塞纳河上的波浪,平静下面是什么?一年起起伏伏便流过了。

喜事连连

真是喜事连连。

先是卢先生在回美国前介绍树福去一间小画廊,代他申请文化部资助,举办首次个人展,竟然通过了。树福向主办当局提议与王子一起参加。但政府公事公办,不能私人改动。他去告诉王子,很遗憾第一个展览不是二人联展。王子拍拍他的肩说:“反正我并没有够分量的新作。”

树福说自己幸运,王子说:“幸运是你的努力吸引来的。”又苦笑道:“幸运之神来到我的门前也会回头转。”树福认真地说:“时候未到吧,这一天会来的。”

跟着,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有一件更大的喜事!英英以优异成绩毕业。她立刻找到了工作,对于一个新出道的人,待遇已算不错。小两口的生活也立刻不成问题了。王子辞掉了餐馆的工作,人也轻松得多。朋友们都为他俩额手称庆。

英英立刻便欢欣地安排婚礼。有朋友告诉她:“王子喝酒喝得很厉害。”她眉头一皱,心中一慌。但她从没见过酗酒的人,便想:“也不会很严重吧。一旦成了家,安顿下来便会走上轨道。”

树福在首次个人展中卖出了第一张画,他把一半钱汇回了老家,然后要给王子和英英送个大礼。因不知送什么好,送了个大红包。

婚礼简单而热闹,也只是三十来个好友聚宴。王子神采飞扬,穿着不很传统的新款外衣,打着领带,好潇洒的艺术家形象。英英没有穿新娘长纱裙,而是一套很得体的白套装。两人襟头都别着一朵大红花。好一对王子公主。

新婚后忙乱了好一阵子。除了各种事情,英英要面对压力很大的新工作。她的座右铭仍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忙碌忙碌,她像刚上路的壮马,一心向前奔闯,亦毫不怀疑王子也是一样:现在奠定了美好生活的基础,正好乘胜追击。

找房子的时候,她的首要条件是要有一个向北的幽静大窗,就在这儿安放他的画架和用品,占了小厅中最好的位置。为了此,她宁愿接受一些不很理想的条件,例如上班路途较转接,附近很少商店……

在阳光明媚的窗前她拥着他,快乐地说:“你可以无牵无挂,随心所欲地画画了。”墙上挂了他得奖之作《春之舞》。树福陪他去买了许多绘画材料,就是用那红包贺礼的钱。王子也一阵子意气高扬,像很年轻时那样。两人联展的日子在望了。就算找不到画廊代理,自己也可找个地方安排的。

跟着又是一件意想不到的喜事。树福的首次个人展受到一些评论家赞赏,助他申请一个年轻艺术家发展计划,获得法国南部亚薰容城一所艺术机构接待,可以有整整一年专心在阳光灿烂的南方绘画。他见到王子婚后安定,便很放心地起程了。他相信一年后回来,双人展定会很快实现!

蔚蓝海岸是所有画家梦寐以求的地方,比起灰蒙蒙的巴黎,使人心亮神清。冬丽以前常回珠海探祖父母,老是说:“这儿的海岸真像珠海!”树福也觉得是。他有空便四出追寻一些画家的足迹。来到亚尔城那间在梵高笔下成为经典的“星空咖啡店”座上,难免想起那个香港凡·高伍大务,不知下落如何了……在安培堡天使湾,不禁想到王子的偶像史达艾,风华正茂时在此城墙跳下自尽。这些他自然都跟王子在电话中谈到了……

生活费无须发愁,但冬丽仍去找工作,她的法语已很有眉目,加上流利的英语和中文,在旅行社找到导游职位,更理所当然地把自己打扮得像只彩鸟。她整天在碧海繁花美景间转,晚上回来时说话都闪着阳光。树福不知不觉间也被南方的气息沁透,提起笔时竟不再画城市的阴沉和压迫,而从海光田野中捕捉到大自然的力量。他的画仍然不是色彩绚丽的,而是收敛平和,画面散出稳重的欣悦。

他们多次热情地请王子夫妇来玩玩,但回话都是:“很希望来啊,但实在不能分身。”也明白的,相信他俩忙于努力建设美好的新生活,来日方长呢。树福不时也问王子绘画的进展,只是总不得要领,便想,一切发展,各有时序。

南方的冬天仍是和暖。电话中知道巴黎下雪,便对王子说:“你最喜欢雪,又可激发你的灵感了。”岂料王子淡淡地说:“我不喜欢雪了。在街道上,只有清晨未有人踏足过时美丽一阵子,转眼便十分污脏,一不小心更会滑倒。”

石壁

生命的路途布满如此多魔障。你尽心尽力去把握命运,它仍可以轻易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英英的努力很快便得到骄人成绩,半年内升了两次级,已是这小律师楼的助理主管了。她没有察觉,王子越来越落寞的神色,像一块渐渐生不出草木的荒地。

不久,同系的女同学艾丽莎提议跟英英联手开设一所以商务为主的律师楼。此地的中国人商业日益繁盛,这市场是极可观的。有这法国拍档,更是前途无限。英英于是雄心万丈,越是忙得昼夜不分了。

她的公务晚宴,差不多所有人都偕眷出席的。她不能让王子像平日那样穿得吊儿郎当,不由分说便替他买了套名牌西服,他连结婚那天也没有这样穿过的。他起初不肯,终于被她迫得屈服了。高大轩昂的个子,骤眼看来很体面。她像个孩子般赞他仪表出众,他仍是老大不高兴。宴会上往往除了律师同行,亦有许多各界要人。本来,在法国,画家的地位是很尊崇的,但他只是苦着脸,席上都答不上话题,多次令英英很尴尬。妻子越是光芒四射,他越感到不如人。他去了一两次便不肯再去,不过,其实她也渐渐松了口气。他不懂说体面话,有他在场碍手碍脚。

英英一早便上班去了。每天,王子在那个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大窗前,最理想的环境中。但那张空白的画布却成为了块石壁,不但不能进去,竟像会塌下来压死人。

每晚英英回来时问“今天怎么了?”他都答不上来。渐渐她不再问了,但她期待的眼光使他觉得更沉重,就很怕听到开门时“咔嚓”那一声。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道路太渺茫。妻子的成就使他更觉得自己不如人。尽管她老是说“我们还有分彼此的吗?我的成就不正是你的成就?没有你怎会有今天的我?”但他总是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不如再喝一杯,也可换取片刻无忧。现在不用上班,更没有限制了。就这样一步步深陷下去。来到艺术之都,还没有踏进艺坛大殿的门槛,已不明不白地沉进了深渊里。

有时去见朋友,大家都劝他:“你妻子认识许多重要人物。你不是不知道这行中人脉的重要性,占了百分之八十,剩下才讲才华。她对你绘画事业的发展会有很大帮助。”他也是无言以答,渐渐连朋友也不想多见了。

她蒸蒸日上的时候,他节节下沉。有个关口,陷了进去很难出来。

一年后

树福和冬丽回巴黎时,两人都容光焕发,他带回了一箱宁静而欣煦的画,她挺着大肚子。树福更申请到国际艺术家宿舍,地方虽不大,也比以前南郊的小室宽阔得多了,当然光线充足,而且地点适中,在右岸离河不是很远,可以安心继续创作了。

一大群朋友聚餐,树福高兴极了。但一见到王子出现,吃了一大惊。原本轩昂的王子似是缩矮了一截,背微弯,圆而大的眼睛呆滞闪缩,像缺电的灯泡。以前热情的英英脸上像蒙了层薄霜。席上英英对王子说话硬绷绷的,像呼喝一个孩子,他也只是垂下头来。王子鹏,难以联想到是“王子”,像只折翼的鹏鸟。这一年来电话谈话中没猜到这可怕的变化。王子公主像投在哈哈镜中的影子,扭曲变形了。

他俩先走了,留下的朋友不免谈起来,大伙儿都很喜欢王子的,都说,英英太凶了。每次聚会都是这样,大家见面易尴尬,见面也越来越少了。

树福心中很牵挂,虽然刚回来有千头万绪的事要处理,也决定暂时按下先去找王子。但冬丽早产了,真没法腾出空来。

转角处

冬丽出了院才几天,英英忽来电:“我现在上来看看宝宝,可以吗?”冬丽独自在家,当然无任欢迎。原来英英到附近开一个业务会议,趁机来探望。

她第一次来这新居,看着画室中放满的画。冬丽察觉到她那非常羡慕的眼神,并且知道王子没什么作品,便安慰她说:“耐心再等一会儿吧。”

岂料谈不了两句,平日昂然自信的英英忽然崩溃了,说:“当我第一次黄昏回家,见到王子躺在厅中地板上时,吓得魂飞魄散。那时可猜不到,竟是以后漫长日子的平常事。”又苦笑着继续说:“他到底本性善良。别的醉酒鬼会大叫大骂,又打又跳,他只是像死猪一般熟睡。”冬丽摸不着头脑,不过立刻明白过来了。英英哽咽着说下去:“连一条狗,在你回家时也会摇头摆尾欢迎你。自己的丈夫,就像死猪一样。”忽然她浑身哆嗦,自己生命的另一半,怎会把他比作连狗都不如呢?

冬丽张大嘴巴答不上话来。只听她继续说:“我从没有见过酗酒的人,就算听过,也不知会如此恐怖。只要有些钱过他的手,他便喝得更厉害。我不得不把钱都收起来,却渐渐发觉,原来他会偷。也偷得不多,十块八块的小数目,到处藏起来,能买瓶廉价的酒便够了。他把钱藏在破拖鞋里、杀虫药瓶子底下、厕所刷子后……”冬丽听呆了,原来尊严已破裂为没有意义的碎片,到处掉在黑暗的角落。英英抽搐着说下去:“他的亲戚都严厉责难我,说当年的王子,充满才华前途无限,怎的被河东狮累成这个田地?我被气得昏头了,与他们在电话与书信中理论,吵得反目决绝,成了互相最痛恨的仇人。只有美兰表姐仍与我通消息。”她已泣不成声了,“一次又一次,我陪他去戒酒所,他会好一会儿,但过不了多久又故态复萌。”

冬丽流着泪紧拥着英英。这时婴儿哭起来了,她必须喂奶。英英很不好意思,咽下了仍塞满胸的话,抱歉地说:“来跟你道贺,却只会诉苦。”冬丽连忙说:“不要这样说!你们的事就是我们的事。你留下来吃饭吧,树福也快回来了。”但英英也必得离去了。她抹干了泪,又昂起头来了。她没有带来礼物,硬要留下一个红包。临走前她回头依依不舍地看着墙上一张大照片,是树福和冬丽婚宴那晚、大家在香榭丽舍大道上散步时林山拍下的,像是把最美好的时光凝捕着。其实那时,魔鬼已胸有成竹地在转角处等待着了。

树福回来时,冬丽把此事告诉了他,他也听呆了,整晚都睡不着。

翌日,树福接待一个新加坡来的画商曹老板,就是两年前考察团来时认识的,商量将树福的一些作品运去新加坡参展。树福便极力向曹老板提议也选王子一些画作回乡展出,以他以前的名气,很可能仍会吸引人。但曹老板摇摇头,才知原来他已去找过王子。他说:“墙上挂着那张《春之舞》,是他很久以前获奖之作。这许多年来,只有几张《雪舞》组画可看出潜力,但没有够分量的作品,不成气候。”树福无言可答,只有说:“他很有才气。”曹老板说:“有才气的人多着呢。”

无际的泥沼

生活像个无际的泥沼,四望都一片荒乱。英英唯一可以抓着的是拼命工作,事业越来越成功。外人看到她都啧啧称羡:“多出众的职业女性,又能干又美丽。”常常精疲力竭,可是回家不但不能好好休息,更要处理一个捣心的苦结。最近他的肝也有些问题,她要像拉着个孩子般,押他去看医生。

王子挣扎在两个世界之间,像在流沙河中,伸手抓着一条从岸上抛过来的绳索,但手一松,又沉下去了。

他也有清醒的时刻,像以前那个王子,从远处一个奇怪的地方回来了,仍是那么温和善良。英英就知道自己仍是多么深爱着他,恨不得把他锁着,不让他掉回那个无底黑洞中。她想趁着他这些短暂的清醒时刻向他说些鼓励的话,常说:“不画画也不要紧,有很多其他事可以做。”可是他反显得更失落。她的语气很快又忍不住重一些,他默默低下头,立刻又僵着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温柔”这东西,像冰水淋过的火星,完全从她身上消失了,常常在亲友前也禁不住这样粗硬的语气。她说完立刻后悔了,但转眼又重复。

他有如躲在暗处的一头受伤野兽,偷偷窥看一只彩凤飞翔。他是多么爱她,渴望举步上前把她拥在怀中。但身心都已不由自己主使,只有那浓红的液体可安抚他的灵魂。画不画,根本已无关系。有一股阴恻恻的暗流,似魔鬼的血,沁进了生活每个毛孔,毁灭了每一丝意志。

朋友间闲言闲语,都说她对丈夫太凶恶了,他是那么温和善良,都替他难受,唤她作老虎乸。传回她的耳中,她更恼更委屈,气越是发在他身上了。以前深爱的那个白马王子去了哪里?

这样的日子怎能僵着下去?王子起了回新加坡的念头,但又很迟疑,怕无面目见人。

两人都陷进了生活流沙。

守潮刚获得了博士学位,来巴黎参加一个研讨会,露薏丝也同行。树福硬拉了王子独自出来午膳。越向他说鼓励的话,他越是垂下头,也不替自己辩护,只说:“是的,罪无可恕,情无可原,都是我不济事。”仍是那么温和的语调,黯然的眼神仍是单纯如孩子。两个老友阵阵心痛,再不多说了。

后来,树福很难过地对守潮说:“朋友们虽然都很喜欢他,但都说他不值得同情。确实是,我们谁不是头焦额烂地挨过来的?他的条件并不比别人差,却沦为这样,自己也要负责任啊。”守潮沉重地说:“不是所有人都是励志故事中的主角。这个世界没有弱者的位置。”露薏丝说:“我在工作上见过很多这样的例子。这是个病,很恐怖,起初不十分引人注意,不动声色便一步步把人困在天罗地网中。到了这阶段,更加像极度精神忧郁,患者已无自主能力,像深深中毒,再不只是意志的问题。不要用道德标准来衡量他。康复的路途很长很艰辛,但仍有人会从泥沼中冒起来的。只是,酒很伤肝。”

想到当年在黑龙精舍的日子,大家都无限黯然。树福决定了,无论多忙都要去助他从深渊中爬出来,英英没空时,自己便押他上戒酒所。

可是,这时传来王子年迈的父亲病重的消息,这成为很大的动力,王子要回新加坡。树福陪英英送他去机场,都殷切地说:“等着你回来。”

雪地上的名字

英英跟王子通电话,他总说:“一切都好。”仍是那么温柔的声音,其实她无法知道真相。幸好从美兰处得到消息,原来他因为常奔走于医院照顾老父,渐渐精神反而振作起来。世事也真难预料。

不久,更是奇迹发生了,他竟然自动戒了酒。是家乡的阳光?是亲友的暖流?她知道生活环境会对一个人有很大影响,却料不到竟会这么厉害。她将这个消息告诉树福,他激动得把她紧紧拥在怀里。

独居的日子,她唯有更投入工作。许多客户对她十分满意,常说:“谢谢您,陈律师,幸好有您这样能干的法律顾问,对我们华侨帮忙不少。”不时有些较相熟的客人更对她笑说:“而且那么漂亮,那才难得呢。”英英也不禁暗自得意,但又满心酸苦忐忑。

朋友都相信,这是离婚的第一步了。拍档女律师艾丽莎更单刀直入地说:“你可以从头建立新生活了。”英英瞪大了眼睛说:“当然不会。”她是那么深深地爱着他,而且欠他太多,今天自己的一切,都是靠他的支持才得到的。有不少明里暗里追求她的中外男士,都无法进入她的心。在最痛苦黑暗的时候她都没有动过这念头,何况现在有一线生机呢?没有什么可以代替,他曾在雪地上写下两人的名字,被雪花盖去、肉眼再看不到的那刻,已铸在生命最深处。

他人在远方,但仍像在身旁。更反而有一个空间,容许幻想与希望。大家的通信频密起来,像冰枯的荒地,再冒出一棵棵小草。而且听说他再提起画笔来,画了一批画。其实英英不在乎他画画有何成就,也不计算谁错谁对,只望他重回这个世界。

可是,这时他的老父逝世了。他的兄弟亲人都不是住在近处,听美兰说,他又吊儿郎当起来,日常生活没有条理。英英担心极了,尤其是他的肝病调理得不知如何?一面不住地想:他到底成功地振作起来,趁他未掉回深渊,或许仍有一线重生的余地?她的心像秋千般,荡在希望与恐惧之间。相约两个月后、她在初春时去新加坡与他相聚,以后怎样安排以后再算吧。她兴奋如初恋的时刻,是赴轮回后的一个约会啊。

树福今天会与一间画廊签约,是事业上一个重要里程碑,约了英英吃晚饭庆祝。岂料早上她来电:“今早收到美兰表姐从新加坡来的急电,王子昨晚离世!本来只是感冒,自己待在屋中没有调理和及时就医,邻居发觉后急送去医院,原来已引起并发症,肝癌急剧恶化,两天后便离世了。”又说:“他的亲人甚至没有通知我,说是我害死他的。我会立刻去新加坡。”树福说:“我现在赶来陪你去机场。”她说:“我快登机了。”

刚才,她携了简单行李,离开了这个从来未试过是真正一个家的“家”。天碎掉下来了。

在飞机上,她脑海中回荡着美兰的一句话:“离开前他说很挂念你。”眼前出现屋子一角放着他的物件,从没动过,等着他回来。调色板上,尘埃下干涸了的橘黄色油彩暗暗的,像个夭折的太阳。《春之舞》无奈地待在墙上。

树福在画廊签了约后,本是很高兴,心中却绞痛。画廊在拉丁区离河不远处。他沿着堤上连接的墨绿色书档茫然向西走,望到对岸的卢浮宫,然后是和谐广场、大小皇宫。不知不觉铁塔渐近,踏过古美的艾玛桥到达现代美术馆。这次展出的装置艺术是:整整一个大堂,遍地玻璃碎。像狰狞的雪,王子的《雪舞》组画只剩碎片。几年前的人肉档在脑海中浮现。

他出来时,望着塞纳河,灰悠悠像条流动的谜。与王子的双人展永远开不成了。

注释:

[1]史达艾,NicolasdeStaël。

[2]列宾,IlyaRepin。

[3]曼佐尼,PieroManzoni。

[4]翡冷翠,Florence。

[5]曰梵娜,Rava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