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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习录》中“心”的蓄意隐喻研究

2022-06-30唐春艳

文学教育 2022年6期

唐春艳

内容摘要:在学术话语中,隐喻构建者常常通过蓄意隐喻向受众阐明晦涩的抽象概念以达到知识传授或交流的目的。《传习录》辑录了王阳明与其门人及友人之间的学术对话,集中体现了王阳明本人的思想,是研究阳明心学的重要文献。“心”是心学研究的核心概念。王阳明继承和创新了中国传统儒学中“心”的概念,并借此系统阐释了应该如何“正心”,从而达到教化世人的目的。本研究以《传习录》中“心”的蓄意隐喻为语料,探究“心”的蓄意隐喻的认知构建过程及其对阳明心学思想形成和传播的功能。

关键词:《传习录》 蓄意隐喻 阳明心学 “心”

汉语“心”是中国儒家哲学的重要概念,蕴涵着中国传统文化文的核心观念。作为中国最有影响的新儒学代表人物—王阳明认为“心即理”、“天下无心外之事、无心外之理”。王阳明将其心学理论的博大精深仅用三个字概括:致良知,并通过四句话将其精髓与朱熹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理学思想贯通起来,成就了心学的哲学思想。这四句话就是:“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致”被解读为通达,而非朱熹的探求之义。“致良知”的所有功夫皆在“正心”。阳明心学思想体系的核心正是教授其弟子如何“正心”。那么,在阐释“心”这一高度抽象的核心概念时,王阳明使用了大量和“心”相关的蓄意隐喻。作为研究阳明心学的重要文献,《传习录》收录了王阳明與其弟子和友人之间的对话和书信,是体现阳明心学思想的重要证据,也是研究心学隐喻网络的不二语料。本研究通过语篇中的隐喻标志词对“心”的蓄意隐喻进行甄别和分析,阐释蓄意隐喻构建的认知过程及其对心学理论传播的功能。

一.国内外研究综述

自Lakoff & Johnson的 《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 (Metaphors We Live By)一书问世以来,隐喻便跨越了修辞学的藩篱,成为备受关注的语言和思维现象。绝大部分隐喻研究,尤其是概念隐喻理论(CMT)都把焦点集中在隐喻的无意识性特征上。但是,当下关于语言和思想的研究结果与概念隐喻理论(CMT)产生了矛盾。即,不是所有隐喻使用都是无意识的。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国外许多话语分析家都批判性地审视了这一观点(如, Cameron 2003;Goddard 2004;Charteris-Black 2004),并引起了人们对蓄意隐喻的关注。Steen(2009)认为,隐喻的力量在蓄意使用而不是无意识使用。

正是因为对蓄意隐喻定义、提法以及有效识别存在诸多争议,所以蓄意隐喻在国内引起的关注并不多。孙毅&陈朗(2017)在隐喻三维立体新模型的基础上探讨蓄意隐喻的定义、基本概念构成和理论假设,并从六个方面介绍了蓄意隐喻研究已取得的成果及有待拓展的领域。孙毅&王龙本(2020)探讨了英文旅游新闻中蓄意隐喻的理解与汉译。

二.理论框架

Steen(2008)认为隐喻不仅仅是概念隐喻理论(CMT)强调的语言和思维现象,更重要的还有其交际功能,如指导、解释、劝告、说服、娱乐、表达情感或对一个话题的推理等。因此,他从交际维度出发提出了“蓄意隐喻”的概念以及一个三维的隐喻模型。Steen(2008:221)提出,一个隐喻应就其语言形式(语言维度)、概念结构(概念维度)和交际功能(交际维度)进行分析。在交际维度中,隐喻存在蓄意和非蓄意之间的区别(Steen 2011a:43)。在语言维度上,隐喻包括直接和间接的隐喻。直接隐喻在语言中显性地包含跨域映射,如“圣人之心如明镜”(《传习录上》,p31)。源域“明镜”和靶域“心”以及标志词“如”同时出现。但是,在间接隐喻中源域往往不出现,如“学者惟患此心之未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传习录上》,p31)。意为,做学问的人只要担心镜子是否明亮,不需要考虑事物出现在镜子面前时能否照见。该隐喻只出现靶域“心”,源域“明镜”没有显性的语言表征。本研究拟通过回答以下两个问题予以阐释:(1)构建者如何选择蓄意隐喻的语言表征方式?(2)蓄意隐喻的隐喻标志词的功能是什么?

三.“心”的蓄意隐喻甄别及分析

1.“心”的蓄意隐喻甄别及种类

Beger(2019)认为,学术话语是相当隐喻性的,因为学术话语中涉及的大多数话题都是抽象的。目前还缺乏一个通用的程序来识别其他蓄意隐喻的实例。例如,当一个间接隐喻被蓄意使用时,它也是蓄意隐喻。为了分析《传习录》中所有的蓄意隐喻,除了直接隐喻的实例外,还要人工识别出其他潜在的蓄意隐喻。简而言之,蓄意隐喻在语言表征层面上源域必须出现。

在《传习录》中,直接隐喻的例证俯拾皆是,主要包括明喻和类比。三十多年以来,概念隐喻理论一直把语言和思维的关系定为隐喻研究的核心领域,明喻和类比反而不被重视,隐喻在交际中的功能也就被忽视了。隐喻在语篇中的交际功能研究几乎处于荒原地带,直至Steen等研究者对蓄意隐喻研究的不断深入,明喻和类比才从研究的边缘地带逐渐进入学界的研究视野,关注其交际功能。通过识别,《传习录》中直接隐喻标志词主要包括:如、便是、既是、正是、就是、即、即所谓、常如、譬如和譬之。根据源域的种类不同,主要甄别出18种不同的类别:树木、根、戏子、镜子、雨露、土壤、畅通之所、病痛、身体的主宰、结圣胎、给人画像、种树、道、性、理、铲除盗贼、猫抓老鼠、房间和灰尘。例如:

(1)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树根,许多条件便是树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传习录》第三条p7)

(2)此不是小病痛,知行本体原始如此。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传习录》第五条p10-11)

(3)曰仁云:“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之说,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传习录》第六十三条p55)

Steen(2015)认为,直接隐喻是蓄意隐喻最典型的例证。例(1)、例(2)和例(3)都是通过隐喻标志词“譬之”、“便是”、“正是”“犹”和“如”引入源域,使得源域的概念在语言层面得到表征。隐喻标志词的存在使得这些隐喻和类比可通过MIPVU(蓄意隐喻识别程序)进行甄别。但是,在汉语中,“如”、“便是”、“既是”、“正是”、“就是”、“即”等词语除了可以充当隐喻和类比的标志词之外,还有列举、陈述等其它功能。所以,在所甄别的直接隐喻的例子中还要人工排查错误识别的例证。例如,“‘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现处用功。

其次,潜在的蓄意隐喻,包括共享单一源域的间接和规约隐喻的集群以及不在隐喻集群中却在随后的语篇中不断得到重复的单一隐喻。但是,通过《传习录》语料中隐喻的仔细甄别发现,蓄意隐喻和潜在的蓄意隐喻往往是交叉混合在一起的。例如:

(4)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传习录》第三十一条p38)

(5)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调达畅茂,乃是‘上达’。(《传习录》第二十四条p33-34)

(6)先生曰:“尔病又发。”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之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之资养得这个大根。四旁縱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叶覆盖,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的此根。”(《传习录》第十九条p30)

例(4)将“立志用功”比作种树。“立志用功”是非常抽象的概念,对于初学者来说更是不知如何去做。王阳明类比种树的过程,将该怎样“立志用功”阐释的淋漓尽致。关于“根”、“干”、“枝”、“叶”、“花”和“实”的阐释都是这一类比之下的扩展隐喻,是潜在的蓄意隐喻。但是,有关“种树”的直接隐喻在之前的语篇中也曾不断出现过,如例(5)和例(6)。例(5)将“下学”和“上达”比喻成栽培树木;例(6)将其弟子身上存在的毛病直接比喻成树根,“用功”的过程比喻成雨露的滋养、泥土的力量;“心”的修养比喻成庄家的成长。功夫用的越深,大树长得越茂盛,越妨碍庄家的生长。进而,将“去病”比作“伐树”。根据隐喻识别的过程中的第二和第三条标准:(二)如果发现了共享单一源域的间接和规约隐喻的集群,这些隐喻就被标记为潜在的蓄意隐喻;(三)如果一个隐喻不是出现在隐喻集群中,但却不断在随后的语篇中得到重复时,该隐喻也被标记为潜在的蓄意隐喻。以上三个例子都是共享了单一源域“种树”,其下又形成间接和规约隐喻的集群,且与“树”有关的隐喻《传习录》的语篇中不断被重复。所以,类似的语料都是蓄意隐喻的例证。但是,由于语料的交叉复杂性,不是所有蓄意隐喻都具有隐喻标志词。虽然以下例证并未在《传习录》的语料中出现,但却是通过程序识别蓄意隐喻的潜在障碍。例如:

(7)流丸止于瓯臾,留言流言止于智者。(《荀子.大略》)

(8)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史记.淮阴侯传》)

(9)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孙子兵法.虚实》)

以上(7)(8)(9)三例是明喻的缩略形式,省去了标志词,把正文和比喻配成对偶、排比等平行句法(陈望道 1997)。对于这样的例子,MIPVU(蓄意隐喻识别程序)无法进行万无一失的识别,只能根据蓄意隐喻的识别标准,借助主观判断进行补充识别。

2.案例分析

Steen(2008)认为,蓄意隐喻是一种有意识的话语策略,旨在产生特定的交际或修辞效果。作为话语策略,隐喻标志词的出现能使得该策略更容易实现。Anke Beger(2019)利用美国学术讲座的真实语言数据对蓄意隐喻展开调查。Beger证实,蓄意隐喻的确可以吸引我们关注其重要作用。作为学术对话,《传习录》中的隐喻呈现出其自身的分布特征。王阳明在回答弟子的提问时多以明喻和类比开始,其下再以其扩展隐喻推进。如,例(1)、(2)、(3)、(4)和(6)都是此类蓄意隐喻的典型。为了更进一步阐明,我们以例(10)和(11)为例:

(10)先生曰:“道无精粗,人之所见有精粗。如这一间房,人初进来,只见一个大规模如此。处久,便柱壁之类,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细细都看出来。然只是一间房。”(《传习录》第六十四条p55)

(11)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使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传习录》第四十条p42)

例(10)通过标志词第一个“如”将“道”喻为一间房,其下“柱壁”和“文藻”都是房间的扩展隐喻。第二个“如”表示列举或假设,是需要排除的非隐喻标志词。例(11)中的“如”和“常如”则是将“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与“去盗贼”和“猫之捕鼠”这两件事分别进行类比,紧接着以扩展隐喻的方式进一步阐述。从语料整体分析中发现,隐喻标志词“如、便是、既是、正是、就是、即、即所谓、常如、譬如和譬之”等的功能首先在于引入源域。Steen(2008)认为,蓄意隐喻的交际功能就是通过一个不同的概念源域来改变听话人对目标域的视角,触发听话人在心理表征中建立一个跨域映射,以便通过更具体的事物或事件理解更抽象的概念。其实,隐喻标志词就是赋予概念源域以语言表征,从而使得概念源域在认知上处于凸显地位,这样便于触发隐喻接收者进行跨域映射,从源域的视角去理解目标域,也以最小的认知努力实现注意力的转移。但是,没有隐喻标志词的蓄意隐喻辅以语篇的语境也可以较小的认知努力实现注意力的转移。如,“拔去病根”。“树”和“镜”的蓄意隐喻贯穿《传习录》的始终,且重复次数之多,是阳明心学思想的两大语篇隐喻。“拔去病根”是“树”的扩展隐喻。从语篇整体来看,理应是蓄意隐喻。然而,明喻和类比的扩展隐喻却不一定需要跨域映射,而是通过语篇隐喻的背景知识得到正确的解读。“拔去病根”并不要求解读者在源域“根”和目标域“个人缺点”之间建立跨域映射,而是通过语篇隐喻“缺点是树”这样的明喻来理解的。所以,蓄意隐喻和非蓄意隐喻的认知加工过程并不一定是跨域映射和范畴化的区别,这与语境和语篇隐喻有密切的联系。

在学术话语中,蓄意隐喻是一个强大的工具。说话人不仅可以通过使用更具体或熟悉的概念作为源领域,向接收者传达抽象或新颖的概念,而且还可以邀请接收者从不熟悉或科學的角度来考虑一个熟悉的概念。本研究通过《传习录》中130条王阳明与其弟子的问答语录中蓄意隐喻的识别和分析发现:(一)蓄意隐喻的语言表征形式是多样的,可以是明喻、类比或者各种扩展隐喻以及传统隐喻在语篇中的不断重复;(二)有明喻和类比这样的直接隐喻比较容易识别其蓄意性,间接隐喻是否具有蓄意不能同一而论,要视具体语境而论。不断重复的隐喻和语篇隐喻的扩展隐喻往往具有蓄意性。(三)隐喻标志词的语篇功能在于将源域前景化,从而使得跨域映射前景化以便转移接收者的注意力,实现交际功能。但是,研究也发现蓄意与非蓄意隐喻的界定与语篇和语境有不可分割的关系。三维隐喻模型有助于将所有隐喻定义为概念结构层面上的跨领域映射,但并不意味着所有隐喻都以相同的语言方式表达,或在交流中有相同的功能。蓄意隐喻与非蓄意隐喻之间的对立是隐喻的一个重要的交际变量。它反映了隐喻不仅在语言系统或思想系统及其使用中具有独特的作用,而且在交流系统及其使用中也有独特的作用。

参考文献

[1]孙毅&陈朗.蓄意隐喻理论的学术进路[J].现代外语(双月刊),2017(40)5:715-725.

[2]Gibbs, Jr. R. 2011.Are deliberate metaphors really deliberate:More thoughts on metaphor and consciousness[J].Metaphor and the Social World 1(1): 36-52.

[3]Steen, G. 2008. The paradox of metaphor:Why we need a three-dimensional model of etaphor

[J].Metaphor and Symbol23(4): 213-

241.

[4]Steen, G. 2011. From three dimensions to five steps:The value of deliberate metaphor[J]. Metaphorik.de21:83-110.

本文为贵州省人文社科(科研培育类)项目“阳明心学中“心”的蓄意隐喻研究(2022PY005)的最终成果。

(作者单位:贵阳信息科技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