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未央

离女儿过生日还有一个多月，鲁月就开始准备礼物了。

司司趁机试探道：“妈妈，我想要什么礼物都行吗？”

鲁月自然不会放过教育孩子的机会，说：“当然，得在咱家经济能力许可范围内。”

司司两眼放光说：“我也要一个酒店里的生日会，就像然然那样的。”

司司这拨孩子今年都是12岁，第一个本命年，过生日有很多讲究。上个月，她同学然然过生日，在酒店租了一个宴会厅，邀请了班上所有的同学和家长参加。现场布置得很隆重，流程也正式得吓人，有专门的主持人串场，爷爷姥爷上台致辞，爸爸妈妈回忆女儿成长的温馨瞬间，小寿星盛装出席，吹蜡烛切蛋糕，接受大家的礼物和祝福，然后是才艺表演、合影留念，最后才是开席用餐。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拍豪门电视剧。可小孩子们不这样认为，当然然穿着爱莎裙，戴着皇冠，坐在月亮船上出场的时候，司司和那群小女生眼睛里的羡慕，挡都挡不住。可这样的一场生日会办下来，需要花费多少金钱和精力，小孩子们根本不会想。

司司摇着妈妈的手撒娇：“妈妈，你就答应我嘛。”

司司从小到大都是被富养的，不管是吃的穿的还是玩的，都是最好的。她喜欢的游泳班、舞蹈课，还有钢琴课，鲁月从没犹豫就给她报了名。她每年暑假都出去见世面，小小年纪就已经去过好几个国家了。在这种环境下，司司长成了一个性格开朗、多才多艺的小姑娘。

可最近不知怎么了，司司发现妈妈没有以前那么大方了，为此她耍了好几次脾气。

鲁月觉得，生日肯定是要过的，但那样一场浮夸的生日会确实没必要。司司一听就气哭了，冲她喊着：“我就知道你们不爱我了。”

司大兴下班回来，鲁月跟他嘀咕了一阵。

他去了女儿房间，“你不是喜欢必胜客吗，咱邀请你的好朋友们去吃一顿？”司司撇撇嘴，每年都是去饭店吃一顿，一点创意都没有。

鲁月看不得女儿失落，“要不，请她们来家里吃饭吧，她们不都喜欢妈妈做的菜吗？”这下司司心动了，确实，妈妈做的饭非常好吃，每次带饭去学校，都会有人抢着过来品尝，那种被围绕的感觉，还挺不错的。

那天晚上，一家人开开心心地一起研究菜谱，列了长长的单子，家里的气氛好久都没这么和谐了。

司司从小肠胃不好，为了能让她多吃两口，鲁月没少下功夫。结婚前，她只会西红柿炒鸡蛋，现如今，她给女儿做的菜，一个月都不带重样的。

为了司司的生日宴，鲁月全力以赴。这顿饭小朋友们吃得很满意，都说比饭店里的好吃多了，甚至有小姑娘跟鲁月说：“阿姨，你要是我妈妈就好了。”

鲁月一直观察着司司的表情，看女儿脸上有笑，她的心就一松，看女儿笑容中又带了些无奈，她的心就是一紧。等小朋友们吃饱喝足，鲁月和司大兴收拾好满桌狼藉，识趣地出了门。孩子们需要时间和空间疯一疯，有家长在会不自在。

外面风有点大，司大兴让鲁月在下面等着，自己上楼去给她拿外套。鲁月等了半天不见司大兴下来，也跟了上去。司大兴看到她上来，做了个“嘘”的手势，听着屋里的动静。

“我妈那才叫抠，从高铁站打车回家不到半小时，她非要坐两元钱的公交，晃晃悠悠地坐两个小时，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算账的。”

“上个月我家的电饭锅坏了，我妈非要等‘五一’搞活动再买，结果，你们知道省了多少钱吗，足足有二十元呢！”

“至少你们的妈妈都是过日子的，我媽最爱刷青春偶像剧，她的偶像比我大不了几岁。”

鲁月偷偷笑了。接着她听到女儿的声音，“我妈妈越来越狭隘，只关心我的成绩，还没有自我，除了做饭就没见她喜欢什么……”

鲁月蒙了，这些年自己努力做最好的妈妈，可自己一心呵护的宝贝居然是这样看她的。

司大兴拿起衣架上的外套，轻轻带上门，揽着她的肩就往楼下走，连连劝着：“小孩子嘛，在一起吐槽吐槽大人，没那么认真的。等晚上，我替你出气，狠狠教训她一顿，好不好？”

鲁月脑子里乱糟糟的。到了没人的地方，她心里的委屈终于憋不住了。“我怎么就没有自我了？我没好好工作，努力赚钱吗？我整天在厨房里转，还不是因为她吃不了外面食堂的饭？”“她说我狭隘，只关注她的成绩，她考多少分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每次家长会回来，我都不敢批评她，想着法儿地鼓励她。我管严一点她就能提高一点，放松一下她就落后给我看，我能不操心吗？”鲁月越说越委屈，对着司大兴捶打了半天，趴在他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鲁月上一次这么爆发，还是在跟司大兴谈恋爱的时候。自从有了司司，她的情绪就随着女儿的一颦一笑起伏，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情绪。

生司司以前，她也是美在云端的小仙女，一个月至少要进两趟电影院，参加各种影展、艺术展，喜欢的新书都不会错过。司司出生后，鲁月的消费清单里，大部分都是女儿的东西了。只要是女儿想要的，她都会满足。每次发了工资，她都会特意让司司知道，妈妈有能力挣钱，有能力带着女儿买买买。

直到这两年，家里接连发生了几件大事。

她和司大兴所在的公司都受到疫情影响，从降薪轮休到裁员放假。他俩虽然没被裁员，却被砍掉了三分之一的薪水。后来，婆婆生了一场大病，做手术花了一大笔钱，再加上后续治疗的费用，简直就像往水里扔钱，连点声响都听不到。

这些年，鲁月跟司大兴挣得不算少，但除了在供的那套房子，基本没存下钱。直到这个时候，鲁月才有点后悔，要是早点知道存钱的重要性就好了。鲁月突然就有了人到中年的危机感，这上有老下有小的，手里要没点底子，实在是寝食难安。她和司大兴商量着，花钱不能再大手大脚了。

上个月，鲁月做了个纤维瘤的门诊小手术，医生建议她休息一周，她却只休了三天就去上班了。公司有考勤制度，一次性休假三天以上，会影响月度奖。

鲁月特意跟司司谈过心，聊了家里的经济状况。她的语气尽量轻描淡写，小孩子都太敏感，她怕司司有心理负担。她还鼓励女儿：“困难是暂时的，司司和爸爸妈妈一起努力好不好？只要咱一家人同心协力，生活就会越来越好。”

司司却死活接受不了，她拿不到最新款的手办，那么大的孩子了，竟然在商场里撒泼耍赖。最让鲁月受不了的，是女儿质疑她的爱，“你就是不爱我了！”鲁月开始反思，自己用尽全部爱和能力养育的女儿，为什么只学会了任性？

天快黑的时候，女儿打过来电话：“妈，你们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啊？”

临进家门前，司大兴小心翼翼地观察鲁月的脸色，“你看着，我得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不行就打一顿。”

鲁月摇摇头，算了。她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时，也曾像司司那样，发誓不做母亲那样的人。每个母亲都想靠着自己的经验，给女儿最好的教育，却不可避免地，都成了女儿的假想敌。女儿长大需要时间，她得慢慢引导。

鲁月换好鞋，准备去厨房，司大兴拉了她一把，提高了音量，“还是不行吗？要不要去趟医院？”鲁月白了他一眼，这个戏精，又开始了。

司司听到动静跑过来，问妈妈怎么了。司大兴添油加醋地告诉女儿：“你妈做完手术本来就没休养好，上班很辛苦，今天还做了那么多菜，累坏了，在外面又吹了风，头痛了一下午。”

司司有点内疚，帮妈妈按摩着头。鲁月心里的那些委屈，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被女儿的小手给熨平了。司司根本不知道，妈妈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刚刚经历过怎样一场风暴。

女儿在成长过程中，总会把妈妈当成天敌。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妈妈从当年的小仙女蜕变成一个母亲，又经历过多少内心风暴。

童话故事里，来到人间的仙女的羽衣被锁进了箱子，导致她不能重新回到天上。其实，所有的母亲都知道钥匙在哪里。只是她在变成母亲后，甘愿脱下羽衣，放弃了回到云端的日子。每到夜深人静，她想念天上的日子时，看着旁边睡得安宁的孩子，便把柔软白亮的羽衣拍了又拍，然后悄无声息地关上箱子，藏好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