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清

编者按：

从本期栏目所选发的多篇作品中可以洞见时代的印痕对人们所产生的深远影响。当然，这个时代可以是广义的时代即大的社会背景、社会变革;也可以是作者自己的“小时代”，即人生际遇中的种种经历。这些深深浅浅的时代印痕，最终都成为了作者创作的泉眼，扎根的、落地的文字皆能俘获人心。

近日，寻找昔日读书时的照片，让我想起了寿邱山。寿邱山位于原镇江师专校内。上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初，我曾在此学习工作近十年，至今对它依恋难忘。

我出生在长江之中的岛县扬中，从小生活在田网密布的江滩平原，看惯了奔腾大江的潮起潮落，听惯了风起浪涌的阵阵涛声，初到寿邱山，感到十分新鲜、神秘、好奇。

开学不久，我们几个同学相约看山。此山不高，隐藏在亭台楼阁之下，从南往北，踏上一道青砖铺就的百米坡道，穿过廊桥，从图书馆向西，经过阶梯教室，再过物理系，曲径通幽，正在“山穷水复疑无路”时，“柳暗花明又一村”，山头忽然呈现在眼前。这里幽深静谧，林木葱郁，别有洞天，是繁华闹市中的一片净土。登高望远，长江如练，群山环抱，高楼错落。有位同学介绍，别看此山不显眼，方圆只有50余亩，高也不过20米，但名气不小，它可是镇江古城区“三山五岭八大寺”中的“三山”之一。又说，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的“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描写的就是这一带，南宋开国皇帝刘裕，小名寄奴，亦出生于此。听闻此话，大家来了兴趣，有个同学立即就地搜寻，希望看到一丝故居残迹。我发现墙角有“墙仞”字碑，一时不解其意。有个同学即兴来了个《寿邱山怀古》：“千古寿邱，英雄无觅刘寄奴处……”

回头路上，遇见历史老师朱舒甲教授，他告诉我们，寿邱山是一座充满故事、充满文化的圣地。南朝时，因开挖新的通江河道漕渠而积土成山。宋《嘉定镇江志》记载，寿邱山“在城中，宋武帝潜龙旧宅基也”。刘裕幼时家贫，以贩履、种地和捕鱼为业。刘裕当上皇帝，不忘在此耕牧渔猎的贫困岁月，建造了丹徒宫，将其所用农具等置于宫中，以示子孙，毋忘其本。传说山上因长有延年益寿的何首乌故名寿丘山，后沿改为寿邱山。其实另有说法：西晋起大批中原人士迁居镇江，宋真宗时民族危机加深，发起寻根认祖热，他们不忘“皇宗所居”的洛阳寿丘山故地，将此山亦取名寿丘山，它所呼唤的是刘裕当年“气吞万里如虎”的北伐精神。

我们边说边走，来到主教学楼梦溪楼旁。他继续说，北宋时期，寿邱山一带依山临江、风景如画，吸引了科学家、政治家沈括晚年来此居住，并撰写了科学巨著《梦溪笔谈》，新教学楼取名“梦溪楼”，是为了纪念沈括，也为激励学子学习。我们听了，为生活在这片光荣的土地而深感自豪。朱老师答应下次上课时，可以再讲一些寿邱山的故事。

朱老师果然兑现。有次上课，他说，寿邱山是镇江人独创的龙形山體，由东南起势，折向北再转西北，其蜿蜒之状，恰似“潜龙”待机而发。其西北指向，寓意刘裕北伐直下长安之伟业。刘裕生活在这里时，为方便取水、灌溉，在茅蓬前和竹林寺山坡各掘一井，分别取名“寄奴井”“寄奴泉”。由于常年征战疗伤，士兵们把他推广有效的一种中草药，取名“刘寄奴草”，这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用皇帝名命名的中草药。传说黄鹤山原名黄鹄山，刘裕年少，有次在山下种田，忽有成群黄鹤在他身边飞来飞去，做皇帝后，他将此山改名黄鹤山，还将竹林寺改名为鹤林寺。刘裕龙袍加身，镇江全城百姓奔走相告，赞誉刘裕“秀才不怕蓝衫坏，好汉不怕出身低”。

寿邱山培育了一位杰出的皇帝，也目睹了一位亡国之君的殒命。萧齐代宋，刘宋末代皇帝刘准被迫禅位，齐帝萧道成令其“居丹徒宫”并杀之。令造山人始料不及的是，南朝中后期统治者狂热建寺。杜牧有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经齐梁入陈，丹徒宫改建为慈和寺，后称延庆寺。南宋绍兴年间，因避战乱，将洪泽湖南岸泗州城的僧伽塔迁建于寿邱山，改寺名为普照寺，明万历年间迁塔于鼎石山，此塔曾是昔日运河漕运进入镇江城的标志性建筑。普照寺和南麓的龙华寺，名列镇江古城“八大寺”。

我问了山上“墙仞”字碑的意思和来历。朱老师说，是“万仞宫墙”中的两字。宋代之后，这里气息大变，丹徒县学常设于此，民间亦称寿邱山为县学山。明嘉靖四年，在此建有一座规制齐全的文庙，成为著名的孔门圣殿，同时陆续建起一个个书院。此后400年，这里书声琅琅，弦歌不绝，成为封建时代培育士子的重要基地和近代教育的发源地。“万仞宫墙”为文庙特有，本为学生崇仰孔子学问精深之词，这里是著名的文庙，自然嵌有，后文庙拆除，仅留下“墙仞”两字以及正东路大门前的四棵古银杏树。对此，我们听得津津有味。

说来也巧，过去老行政楼旁有一座古老的深井，圆形石栏上有一道道被井绳磨出的深深沟痕，凸显岁月的沧桑，我们刚进校时以为是“寄奴井”，多方打听，已难考证。井水清澈甘甜，清香爽口，又像是消失的梦溪河遗留的唯一清流，引起了很多同学的兴趣。夏天酷暑难耐，有时不少男同学在井边洗澡冲凉，有的抢着学习用吊桶打水，有的互相泼水嬉戏，不时还有女同学来取水洗衣，别有情趣。

文史不分家。中文系的老师上课，我们也喜欢追问寿邱山的历史。最早写寿邱山的是刘裕之孙孝武帝刘骏的《巡幸旧宫颂》。唐代许浑、张祜多次登临留下佳篇。北宋曾巩有“禅方寿丘山，平昔宋公宅”之诗句，张舜民亦留下“游延庆寺即刘裕故宅，有丹井、寿丘在焉”的文字。陆游途径寿邱山在《入蜀记》中写道：“东望京山，连亘抱合，势如缭墙，官寺楼观如画;西阚大江，气象极雄伟也”，赞赏有加。

1991年学校新建了学生宿舍楼，命名“藏耜斋”，成为纪念刘裕的佳话。学校正大门从繁华的正东路迁建于梦溪园巷，与市政府恢复修建的沈括“梦溪园”紧邻。新环境，增添了新话题。有一次，我们在新建的校门口，偶然谈起寿邱山。杨积庆教授介绍，梦溪园巷过去就是漕渠故道，流经寿邱山东侧入江。北侧东门坡所在地为乌风岭，为城内“五岭”之一。南侧曾有润州知府范仲淹所建“清风桥”，范仲淹为政有清风，人们崇敬他，把这座桥叫作“范公桥”。冯梦龙曾在此担任丹徒县儒学训导，与范仲淹一样务实清廉，他们给镇江留下了“寿邱山下有清风”的好名声。笪远毅教授介绍，古代寿邱山一带风光秀美，逐步形成连片的名士官员宅园。除沈括“梦溪园”外，还有北宋三宰相陈升之、曾布、苏颂宅，判三司盐铁院刁约的藏春坞，近代桥梁巨子茅以升故居。这些“沉默不语”的文化“印记”，已经沉淀于流淌的岁月长河。

1992年底，我调离学校后，寿邱山发生了巨大变化，特别是2001年镇江师专合并到江苏大学，新盖了教学楼，寿邱山山顶出新，呈现蓬勃生机。1998年正东路拓宽时发现“范公桥”遗迹并立碑纪念，学校老大门前的古银杏树被移植保护。苏颂是我国古代唯一官至宰相的世界级科学家，市政府隆重举办了纪念苏颂诞辰千年活动，并建成“苏颂纪念堂”。

今年春回大地，我再去寿邱山。站在山顶，探寻青春的足迹，回忆深藏于心的记忆，欣赏壮丽的城市风光和校园美景，再次深刻感受到寿邱山的刚毅、厚重和神奇。感叹之余，突然山下传来热播电视剧《人世间》的片尾曲：“草木会发芽，孩子会长大，岁月的列车不会为谁停下……我们像种子，一生向阳，在这片土壤，随万物生长。”歌声悠扬，把我的思绪带向远方……千年寿邱，万年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