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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街

2022-06-23山月

娘子关 2022年3期
关键词:王海包子铺大街

◇山月

一股热气腾腾的白烟从窗口散出,包子的香气便弥漫开来,向银河大街的街东街西,向庄户人家,向更多的地方散去,走在街上的人会狠狠吸一下鼻子,“嗯,还是这个味!”

包子铺是赵老板夫妇开的,在青镇的街上开了将近二十年,从五毛钱一个的大肉包子现在卖到两块钱一个,生意依旧兴隆。

镇子很大,这条街也很长。村志上有记载说,早在明清时期,平定州古驿道就穿村而过,从街头到街尾有三里地,从普丰阁到三官庙,青石子铺的街上有无数个琉璃大瓦房,高头石狮子蹲在大街门两侧尤其威武,门楣上方是古香古色的商行名,每个大的商铺旁边都留有一道道小街口,从这些小街口拐进去,七扭八扭便通向更远处,连接着更多的小巷。

如果有无人机拍摄,那么从高空看这条街道就如看到一棵上了年份的老槐树,躯干上面长出长长短短的枝条,延伸开来,弯弯曲曲地通向更多的人家,这座老镇可谓是枝繁叶茂。

“那是真热闹呀,皮麻、棉布、印染、酿造、当铺、药铺、铁匠铺、油盐店、香烛行、裁衣行……逢五逢十还有集市交流,车水马龙的。这街呀,是个聚宝盆,三里五村的,谁不想来看看热闹?瞧,那个大户人家原来就是做药铺的,旁边那户,钉鞋一绝,那买卖……”

每次提起这条街,包子铺前晒太阳的老人们就唾沫四溅,滔滔不绝。

当然,曾经被誉为“平定城外第一街”的青镇,肯定名不虚传!

此时,崔怀义从包子铺拐出来,打着响嗝摸了摸滚圆的肚子,瞅了一眼蹲在墙角晒太阳的王海,他走过去,踢了一脚,王海没动,他又踢了一脚,骂道:“死啦?”

王海耷拉着两扇眼皮,无精打采,根本不理会崔怀义。他那一穿到底的一件旧棉衣拉链已坏,污渍斑斑,棉衣外束着一条旧腰带,他原本不想束的,太难看了。可是没办法,风嗖嗖地往进灌,数九寒天,冻得实在扛不住。

崔怀义踢了一脚蜷在墙根的王海,有那么一瞬,他想返身进包子铺给王海买两个热包子,可只是那么一瞬,他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又不是他爹,还得侍候他?活该!反正老赵也不会让他饿着肚子。”这样想着,他朝王海说:“娘的,你还摆架了,下次吃了包子给老子记上,不要老沾老赵的光。”

崔怀义认识王海的爹,活着的时候,是个像玉茭秸一样老实巴交的男人。

手机响了,崔怀义掏出手机接通后,扭头就上了路边小轿车,一踩油门,“呜”地跑了。

青镇的冬天一如既往地冷。太阳在银河大街的上空串门似的只停留那么几个时辰,午后的三点一过,日头就跟着迅速往西边跑,挂在刘备山顶摇摇欲坠。这时,王海从墙根站起来,用黑爪子掀起包子铺的厚门帘,把鸡窝一样的脑袋伸进去。赵老板两口子正在洗蒸笼,王海像是自言自语,却又是朝着赵老板说:“太阳落窝了,该回了。”说完就那样撩着门帘不动。赵老板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又低下头搓着蒸笼布,他老婆站起来,挑了三个裂了口的包子准备递给王海。

“给他热热。”赵老板头也不抬地说。

包子放进了微波炉,一小会儿便热气腾腾。王海看着老板娘说,崔哥说给他记上账!女人低低地吼了一声,“滚!”

银河大街上空空荡荡,大部分的店铺都关了门,有的店铺门上面贴着用A4 纸打印了旺铺出租的信息,偶尔有人或车从街上穿过,匆匆忙忙。王海大口嚼着肉包子,环顾日渐萧条的街道,他觉得,此时此刻,自己便是这条街上的王,是这条街上最靓的仔。也是,如果人们记得二十岁以前的王海,记得那个青皮小后生,都会觉得他并不丑。

风响着,从街头游荡,从一个个小巷子里窜出来,掠过杨树的枝条,再溜过去。王海路过了五道庙,昨天夜里老李家的子子孙孙披麻戴孝在五道庙烧夜纸留下的香灰还在那里,王海想,一会儿,他也要早些去老李家了,他有“重任”在身,可不敢耽误。

王海边走边吃,有两个小情侣骑着摩托车从他身边“嗖”地过去了,摩托车上装着低音炮,强烈的DJ 声随着摩托车炸响,已经跑出去老远了还能听到那撕心裂肺的鼓点,王海心情顿时大好。忍不住胡乱地在街上扭起了他那并不丰满的屁股。这时,从旁边理发店走出一个女人。女人看了一眼王海,朝边上躲了躲,王海就故意往跟前凑了凑,飞快地用鸟爪似的黑手在女人翘翘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起来就跑。吓得女人直骂:“傻海,你作死呀。”王海认得女人,知道女人和崔怀义关系不错,他曾瞎转时看到过两人一块去青镇的后山,去青镇的旅店,他见了他们无数次,也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王海心里揣着青镇太多的秘密。天知,地知,他知。只是,没有人听他的,青镇人都说王海脑袋不够数,有时候也会有人撩逗他,说些难听的、不正经的话,还有人让王海唱歌,跳舞,拍些视频放在抖音上。这时候,王海便“嘿嘿”一笑,把手伸过去,有时是一两块钱,有时是一支烟,如果不给,他就转身离开。手里若接到东西了,王海便根据给得多与少编些新鲜的村事云山雾罩地讲给他们听,那些村事有真有假,他们听得高兴了,还会给王海更多的东西。

王海吸着众人递给的烟,看着被自己编的故事笑得前俯后仰的村人,他心里乐开了花:哼,你们才是傻子。

人们都说王海傻,王海说,你才是傻子呢。

过了腊月初一,人们就开始盘算置办年货了,三里五村的人开始往青镇汇集,要是早年间,人们到了腊月十八才能拿到一年的工资,才风风火火地挤公交车往市里跑。现在不同了,不管什么企业,月月都会开支,而且直接打卡上。微信,支付宝,一部手机就解决了所有事,花销起来随便得厉害。人们都喜欢新鲜事物,连之前在最热闹的银河大街上蹦跶的人也都跑到紫光大街了,原因是紫光大街上新建了不少商品楼,十几幢高楼齐排排地在马路两边神奇地立着,小区内亭台楼阁,绿荫如毯。农村人,谁不想离开和泥打炭的光景呢?除了青镇的拆迁户,还有更多的外村人也搬进来居住。新小区的楼外是各种商铺,想要什么,这条街上全有。

崔怀义算是青镇的名人,是早年靠汽运发达起来的富裕户。他曾连续两届参与村委会的换届,想要竞选村主任,结果没有选上,青镇人说,他做买卖可以,当村主任不行。据说,他在台上把严谨的竞选演讲变成了脱口秀,惹得台下村民哄笑声一片盖过一片。其实,一开始崔怀义准备得挺好,说着就不由自己了,他口若悬河,规划着青镇的前景,特别是养老这一块,他说他要把青镇打造成康养小镇。他还说,如果村里没钱,他掏自己的腰包先垫上干,如果自己球也干不成,愿意跪在银河大街口让老百姓骂。说着说着竟然批评开了前任村主任,前前任村主任,一些老前辈们坐在那里脸上红一股,黑一股,尴尬得厉害。

自然,起哄的人们就投他一票,严肃的村民一点也不会考虑他。两次落选后的崔怀义有些失望,挫败感让他开始怀疑自己。后来,崔怀义干脆在紫光大街上买了两套二层楼的大商铺,一个小门面,二层楼的大商铺陆续转租出去挣房租,小门面给了自己的开理发店的老婆经营,日子倒也过得逍遥。

崔怀义喜欢在赵家包子铺的门口和别人下下象棋,甩甩扑克,王海就站边上给他呐喊:“好!崔哥有王炸!”气得崔怀义扭头就是一掌,然后打发王海去给他买烟。崔怀义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无穷无尽地打发下去,可更多的时候,他望着人流稀少的银河大街出神,心里空落落的。青镇人都传着闲话说崔怀义跟老婆早就分居了,崔怀义有情人,是因为老婆也有过。的确,曾有一年,老婆跟一个在青镇搞建筑工程的河南小工头跑了有将近半年,半年后悄咪咪又蹩回到了青镇,人们猜测,二杆子指不定会把老婆打死,可崔怀义的家里安安静静,没听说两个人闹,也没听说要离婚,看起来还是客客气气的两口子。

崔怀义和赵老板成了好哥们儿。喝多的时候崔怀义常说:“我爷爷的爷爷就在银河大街做了一辈子的布匹买卖,到我爷爷,我爹这辈儿,也没有离开过这条街,这条街是青镇的魂,离了魂还活什么,老赵你不走,你有良心,你也有情怀,我跟你做伴,迟早有一天,我得让银河大街火起来。”

明目张胆表达喜欢这条街的大抵是赵老板、崔怀义和王海,还有那群晒太阳的老汉们。两个人喝酒闲聊,王海就蹲在旁边听,偶尔也插一句,“我也跟你做伴。”

“去你娘的,你能陪伴什么?”崔怀义笑笑。

“我,我,我”王海挠挠脑袋,“我能吃剩包子。”

“哈哈……”所有人都笑了,坐在人群里的哪个老汉就说了,“傻王海,你是真的只记得吃了。”

“唉,王海他爷爷那辈,确实是公认的泥瓦匠!”有哪个老汉回忆起了从前,他眯上眼,目视前方,悠悠地说:“记得四邻八乡的人常请去老王做工,不打线,不盘尺,用眼瞅一瞅,一堵墙垒得直溜溜的,那手艺,绝了。到了他这辈吧,唉,人哪……”老人瞅着王海,直摇头。

“爷,你再讲讲我爹,我想听。”王海挤在人群里眼巴巴瞅着说。

“那年不是个寻常年,那年青镇无缘无故走了好几个人……”

老人们说起了陈年旧事,有好的,有坏的,有诡异的,也有离奇的。听到感动处,王海也会刷刷地流泪,跟着叹气,更多的时候,老人们在回忆的间隙里,不时有人发出混浊而吃力的笑声,那笑声如老屋里的破挂钟,已经没有了规律的钟摆声,晃晃悠悠地攀行。

在如水的光阴里,在包子的香气中,在各种聊天中,他们抵达了一天中最为快乐的时光。

王海有时候想,他距离他们很远很远,他算是一个……一个打不到人数里的人吧。一想到这,王海心里就特别黯然。

赵老板的包子铺是他爹留下来的,在青镇扎根的二十来年,街道要拆旧换新,这门面房也跟着拆拆建建,他硬是没离开过这条街,门头依旧是老字号“赵家包子铺”。从小在青镇长大的赵老板说着一口流利的青镇方言,如果没有人们刻意提起,大家早就忘记他祖上是从河北过来的生意人。

其实,整个青镇杂姓人多,特别是居住在银河大街的家户,有些是早在明末清初赶着牲口从外地来青镇赶集做买卖最后成家立业落户在这里的,这些商贾在青镇有一百四十余户呢,赵家只是其中的一户。

赵老板继承了父辈留下来的手艺,包子蒸得一绝,豆腐脑也远近闻名。其实他会的还有许多,比如炸油条,甩拉面,烫烧饼。但他没有做大,生意依旧以包子为主。后来,街面上陆续开了好几家包子铺,有的还是连锁店,可是都没有坚持下来,更没有把赵家包子铺挤掉。相反,赵家的生意还是四平八稳。

有些青镇人瞧不起赵老板,说他的店铺小,门面也不排场。但这些不屑的背后却潜藏着很深的,矜持的嫉妒。赵老板自然看在眼里,他不声不响,不去冒险,也不去改变,固守着那个旧铺子,让人们觉得这个男人好像太抠了,舍不得换大门面,可是说他抠吧,包子皮薄馅多蒸得又大又香。像人们琢磨不透他的包子馅做法一样,他同样让人琢磨不透。闲下无事,人们聚在包子铺里扯闲话,赵老板也会插上几句,且句句精辟,事事在理。别人佩服,崔怀义更是佩服,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好哥们儿。崔怀义知道赵老板深藏不露,读的书很多,懂的很多,尤其二胡拉得好。崔怀义老婆那年刚跑后,他半夜赖在赵老板家喝酒,逼着赵老板给拉二胡,一曲《江河水》听得崔怀义泪流满面,然后崔怀义就开始唱歌,他的声音厚重、沉稳,嗓子一开,就会把人带到一种遐想中去。青镇每年正月十五的文艺节目汇演,崔怀义的独唱成了舞台上的一道鲜美大餐。

还没上南坡,远远地就听见了响鼓的声音。这是李老汉出殡的前一晚,青镇最为庄重的习俗——摆贡。女儿外甥,侄儿男女都要提前准备好祭祀的物品,以及各种纸糊的花花草草,现如今不让烧纸了,亲戚朋友送来的花圈大多是用鲜花做的。赶在傍晚时分,这些摆贡的亲人都来了,女人们要哭着进门,孝子们把孝棒子平摆在地上,双膝下跪迎接。邻居朋友早已帮忙在院子里搭起了篷布,每个人的脸上自然带着一丝沉重。王海也不例外,他吃了包子,回家抹了把脸就来了,他有“重要分工”,忙着给主家搬砖,抬碗具,和泥盘火做着各种营生。他干活很舍力,一会儿脑袋上边蒸腾起了白色的雾气。

“王海,今晚多吃一碗拉面啊。”主家聘的总管朝王海扔过去一盒烟。王海笑笑,扭捏了一下。总管又扭头扔给另一个男人一盒烟,说:“赖喜,一会儿的哭声要大些啊,不能混吃混喝。”

与王海结伴来的还有一个人,他不是青镇人,但在青镇无人不识,他叫喜,人们叫他赖喜,擅长给人做白事,是有名的官孝子。他练就一副好哭嗓,哭声抑扬顿挫,鼻涕一把泪一把,惊天地,泣鬼神。

几年前,王海刚入这行时和赖喜打过一架,赖喜当时觉得王海抢了他的地盘。起初人们只是看红火热闹,专门起哄,到后来看见两个人又是找砖头又是寻木棒的计划大打出手,这才慌了神,好几个年轻人上去才拉开架。最后还是崔怀义给调解的,他给两个人分了工,赖喜只做哭孝子,王海干体力活,有人家需要夜间做“上饭”表演的时候两个人可以一块跳跳舞,上上饭。这样一来,两个人再没争执,几场事下来,竟然合作得天衣无缝,于是俩人都有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顺理成章地成了“铁哥儿”。这是两个无父无母的单身汉,政府给着低保,他们每做一场白事多多少少也挣百八十块。后来,他们用攒下的钱买了手机,作为联络工具,哪个村有白事互相通知,结伴去挣些吃喝零碎钱,对于他们的到来,任何人家都不会拒绝,不仅好吃好喝好招待,而且走时还会把摆完贡的馒头、方便面、剩菜给拾掇上一大包。有时候遇上家境贫困的人家,没有钱支付,他们也“乐于奉献”。当然了,每去一家王海和赖喜也会买上十个馒头,烧上一份纸,表示对离世人的尊重。

王海之前没做过白事,找不下工经工作的他一年四季游手好闲,专门坐在公交站、饭店门口、理发店、小卖部门口打发时间,看女人。他坐在台阶上目光散淡,没有人以为他不怀好意,一个脑袋有问题的人嘛,谁会过多地关注。可是,他关注着许许多多的人,他知道公交车到站的时间,也知道哪家富裕哪家贫困,他知道谁是干什么的,有什么本事,他还清楚,每天哪个时间点,哪个人要在站前等公交车,哪个女子每天穿不同的衣服。更多的时候,他沿青镇的街道一直走,路过最繁华的商铺,掏出皱巴巴的小钞票秤几两瓜子,边走边嗑,遇着熟人便热心地打声招呼,街边闲坐的女人们便逗他,“王海,给你介绍个对象吧?”“有没有你好看?”“比我强。”“那不要,我就待见你!”“滚!”王海和她们调侃着,女人们嘻嘻哈哈地笑着,遇上商铺来了卸货车,老板们一招呼,王海也会上前帮助卸车,卸完车后,老板们不忘甩给他一盒最便宜的烟。

早些年,他会因为有人叫他傻海而恼火、伤心,到后来,他接受了这个称呼。他看到了太多的人间是非,看到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不机迷就不机迷呗,少了许多的麻烦,咋活不是一辈子。他时常目光悠悠地盯着一个地方想事情,一坐就是大半天,宛若古希腊一座石雕的哲学家。他思考远处的鸟为什么活着,思考那些猫猫狗狗有没有思想,他还思考人,思考他爹的一生,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永远耷拉着脑袋,永远低眉下眼地做人,他爹是一把好泥匠,有一次给人垒院墙,踩空梯子摔下来就死了。他爹还没有满三周年,他妈也因病离开了人世,此后他就如一团无根的杨花在青镇飘着。

青镇人传说,王海是少年时期找对象受过刺激。也有人故意问过王海,那个被你看上的女孩子到底是哪个村的,到底为了什么甩了你?王海只管笑,从没回答过这个问题。只是王海知道,从初中他就喜欢的女孩是如何欺骗他的感情,跟他谈恋爱只是为他能每天偷铁卖钱给她零花,给她买衣服买化妆品。后来女孩子嫁人了,据说,那男人比王海强,家境好,爹还是个村干部。王海三番五次央求女孩,希望她能回心转意,下跪求她,甚至说要割腕自杀。女孩子挺坚决,她说你死就死呗,关我何事?最后女孩还是嫁了,在一个夏天。嫁到哪里,王海也知道,出嫁那天,他看着她被人背上了婚车,他就远远地跟在后面,跑跑停停,车越走越远,王海的心里咯噔响了一下,喉咙里发出骨骼都碎裂般的声响,心头涌上那种无以言表的难受,太阳下的一切都在摇晃,接着胸脯像被炸裂一样轰的一声,自己只能坐在阳婆儿下,干巴巴地瞅着,想哭但是没泪。

后来,王海见到过女孩无数次,他没有打扰过她,几年以后,生了孩子的女孩变成了不修边幅的胖女人,根本不是王海之前喜欢的样子,可那又怎样,王海曾把最真挚的感情交付于那个女人,为了让她吃得好穿得好,偷鸡摸狗,翻墙入户,被人打得头破血流。

王海怀念曾经的时光,怀念到想也想不起那个女人从前是什么样子,那时,王海是多么精神的一个小伙。尽管父母早亡,他一个人过,但也每天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只是后来,女孩抛弃了他,他想不通就这样了。别人说他钻了牛角出不来,他也知道是自己的问题,可是,就是走不出来。再后来,王海见了女人就躲着,再也没处过对象,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这样关了一年。这一年当中,他失眠,胡思乱想,还试图自杀。后来,他曾在银河大街的那家福利彩票店买过几个月的彩票,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他在暗夜里不止一次想着五百万到手后,他该怎么活?他要不要买豪车?要不要买楼房,要不要故意在曾经喜欢过的女人面前显摆?他甚至想到如果有那么一天,他也可以坐在赵老板和崔怀义身边喝酒,他们给他敬酒,还会向他借钱,一想到这些,王海就兴奋不已,他似乎看见了他喜欢的女人离婚了,哭着喊着求他原谅,他似乎看见自己开着豪车每天像崔怀义一样,从银河大街驶过,人们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他还看到了自己买的新楼房,卧室里的柜子上,摆着他父母的相片,相片前摆着各种高档的贡品。这样的幻想交织在他脑海里,可梦就是梦,当他醒来后,看着冷屋子里的破破烂烂,看着父母的遗照前摆放着五个干透的馒头,他哭得稀里哗啦。他盼着夜晚的来临。一到夜晚,他便觉得整个世界都属于他,他可以做很多事,做好多梦。然而,一到白天,他便没精神,又想睡觉,混混沌沌的日子里,他觉得自己精神越来越差。他翻书,翻到了关于精神病之类的话题,翻到了抑郁症之类的解释,他觉得自己的精神也有了问题,于是,他跑去药店买了各种治抑郁的药物。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喝药,起初喝一粒,后来喝三粒,再后来,每样都捏起来喝,不拘多少,甚至觉得吃药也是一种享受。药后,他昏昏睡去,胡梦颠倒,醒来脑袋越来越难受,他发现自己真的病了。

一年后,王海晃荡着出现在了银河大街,只是人们发现他眼神涣散,二目无光。人们说,王海是不是抑郁了。最初,跟他要好的伙伴们对他充满同情,时常接济他。到后来,人们逐渐就瞧不起他了,即使擦身而过也装作没看见。“唉,老王家咋出了这么个活宝,真是家门不幸!”

对这些言论王海都一一接纳了,他承认自己不争气,也承认自己生活得最不堪,但后来,他认为他这样生活挺好,这样活着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特别是办白事人家,人们想让他帮忙时,都假惺惺地笑着说:“王海快来,王海抽支烟歇歇,王海带上这包馒头回家,王海这是一包旧衣服拿回去穿,王海快扭起来……”人们叫着王海,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存在和归宿,心情无比舒畅。

凌晨三点,银河大街清冷安静,从街头到街尾只有赵家包子铺亮着灯,这么多年了,一直如此。赵家包子铺的灯从窗口透出一束光,均匀地洒在黑漆漆的街道上,只有那么一小片。可只是那么一小片,在夜里却分外耀眼,人们远远地就能看到。这时,夜行的人们心里会不由得涌起一丝温暖,在暗夜里被压缩的胆子也不由得会胀大开来。

赵老板为人谦和,高高瘦瘦的,见人未语先笑,可这笑却不是浮在脸上的假笑,在青镇生活了这么多年,他早已融入这个镇子,也学会了如何与人舒服地相处。

年初的时候,赵老板从网上购回了和面机、压面机,蒸箱。和面机是可以一次放一袋面粉的大机器,有了机器,赵老板两口子就轻松了许多,但依旧是每天凌晨三点起床,这一点获得青镇人难得的众口一词的夸赞。

“这是个受罪的买卖,全凭辛苦了。”赵老板跟别人说。当然,有些人信,有些人不信。人们议论,赵老板低调,买卖做了这么多年,肯定有不少的存款,据说在省城给儿子买房了。不是吧,我听说是北京买了,好几百万呢。那倒不一定,蒸个包子能蒸出几百万?偶尔人们也会把赵老板放在话头上分析,分析他在青镇到底挣了多少钱,买了几套房。只是,别人的议论赵老板一点也没放在心上。他依旧满腔热情地和白面打着交道。

“日子是自己过的,又不是给人看的。”赵老板跟崔怀义这样说。

“对,管他了?给他们看,自己过好过赖自己知道。”崔怀义十分赞同。

“对,管他了!”王海拍手,重复崔怀义的话。

“王海跟上你学坏了。”赵老板笑笑。

“之前他也不是什么好鸟!”

“买烟去!”崔怀义轻轻敲了一下王海的脑袋。

和面有技巧,赵老板只告过崔怀义:“和面的时候,会放有比例的猪油,白糖和盐。”

崔怀义说:“你到底是想做咸了还是想做甜了?”

赵老板笑笑:“那你就不懂了。”

具体面里除了发酵粉还掺了些什么,这些都是秘密,不可告人。

夫妻二人一个和面,一个和馅。面和好后放在大盆里饧着,这个空当,赵老板便开始做豆腐脑……

凌晨六点的时候,崔怀义的车停在了赵家包子铺的门口,他下车打开后备厢,后备厢放着满满一箱年货,他把一箱水果和一大盒带鱼拿出来送进了包子铺,说是送给赵老板的过年礼物。赵老板和老婆正站在案板前忙碌,赵老板擀皮,老婆包包子。崔怀义一进门就说:“我要吃酱肉包,今天是什么酱肉?”赵老板说:“芹菜酱肉,好吃!”

赵老板的酱肉包远近闻名,但凡吃过的都成了他家的回头客,每日早晨,从银河大街搬到紫光大街做买卖的人都还要赶回来,只为吃赵老板的包子,米粥和豆腐脑。

有些人就不高兴了。特别是在紫光街上新开的那家包子铺,店铺装潢得很体面,小二楼的门头写的是“包打天下”。这名,简直了。刚开业的时候,这位从做矿石生意改行的陈老板看着自己门头的名,心里洋洋自得。可是好景不长,红火了没多久,人们又跑到赵老板那儿了。有几次,陈老板开着车假装路过赵家包子铺,路过的时候车开得很慢,他想看看,赵家铺子有多好,他只看到排着队的人们站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店门口。奇怪了,这么小的一个店,咋会抢我的生意呢?陈老板心里“哼哼”着。

那人没安好心。王海在包子铺门口坐着晒太阳时心里想。好几次他瞅见陈老板摇下车窗朝这边望。有一次,他陡地站起来,目光凶狠地瞪陈老板,陈老板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把头伸出车窗,朝着王海“呸”就是一口,还嚣张地说:“神经病,你敢再瞪我,我就一把火烧了他的铺子。”原本,他也只是吓唬吓唬王海。你敢呸我,还要烧铺子。王海心里结下了仇恨的种子。

腊月二十三,一场大雪悄无声息。崔怀义睁开眼的时候,外面已经银装素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习惯了早醒,醒了后就拿起手机刷刷抖音,打开微信翻翻朋友圈。他听着客厅里的声音,知道她也醒了。她会给他准备早餐,早餐多是崔怀义喜欢吃的红稠饭,老倭瓜红薯撒子。有时候她累了就不给他做,他也不问,他就跑到赵家包子铺去吃。

夫妻过了将近三十年,过着过着就过成了邻居,有时候还不如邻居,邻居还会拉拉家常呢。他们两个白天见面少,晚上不一屋,有多久没有好好说话了?崔怀义不记得。好像自从他的女人跑了半年后独自蹩回来就没再好好说过话了。女人跟人跑的这件事,对于崔怀义来说,是个奇耻大辱。竞选村主任时,有人就在台下说,自己家里的事都掌控不了,还想掌控整个村?

这是他的短板,裂开大缝子的婚姻让他失去了自信,为什么女人会跟别人跑,事情之后,他也曾反思过自己。不会甜言蜜语,不会体贴老婆,说话先爆粗口,这些都是毛病,可是他的心一直在这个家,一直为了家里人过上好日子而不分昼夜地努力。那些年,为了多挣钱,他贷款买了大车跑河北卖煤,为了早日还清贷款,曾经半个月往返于晋冀两地,连家门都不回,吃喝睡都在车上。许是这样吧,让他的女人觉得孤单,初听到自己的女人跟别人好上,他曾用卸煤握铁锹的拳头在女人身上捶,他以为打了她就怕了,怕了就会收敛了。可没想到,女人竟然跟人跑了。这叫他怎么做男人!

那些日子,是赵老板一直陪着他。赵老板说:“一只手拍不响,你得好好反省自己。不过,既然媳妇走了,就让她走吧,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有她后悔的一天。”

后来,那一天还真到了。几个月后,女人回来了,崔怀义不动声色,甚至没有问过她这半年去了哪里,怎么过的,为什么还要回来,起先,他以为她回来是要离婚,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她只字没提。

肯定是被人甩了。崔怀义这样想。

只是,他再也没有碰过她。

她也没有求过他。

赵老板说:“你要过得别扭了就离吧。”

崔怀义说:“不离,我就要让她过得度日如年。”

“那你能好过吗?”赵老板问。

女人是个理发师,干了好些年了,这行业是包赚不赔的。特别是到了年末,一天到晚从不停歇。回来后,女人把店迁到紫光大街,有时候忙起来中午也不回家会饿到两三点,也是挺辛苦的。她的理发店顾客多是中老年人,这么多年,她学下的手艺也老了,跟街面上那些新潮的发型师比,差了很多。可就这么一个店,凭青镇的中老年人养着,挣得并不少。具体挣了多少,崔怀义没问过,也没有要过。女人会给崔怀义买衣服,买鞋,买很多吃喝。崔怀义接受着,逢年过节也会陪着她去丈母娘家走亲戚,也要一起参加一些活动,有时候,他也想跟她好好坐下来说话,也曾看到她偷偷在朝屋里瞧,曾经,她试着坐在他床边,想让他把自己拉在怀里,哪怕是他跟从前一样,打她一顿。可是他什么也没做,假装睡觉了。他躺在床上就能知道她在客厅干什么,厨房干什么,他知道她的习惯,爱好,但就是不知道她的心,他特别想知道那近半年的时间她跟那个男人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跑回来,每次想要张口的时候,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这样的婚姻意义在哪里,可是崔怀义不想离,也不能离,说为了已经出嫁的女儿也算,他甚至觉得自己不会再有比这更合适的婚姻状态了,说到底,他是爱她的。

崔怀义知道自己这一生究竟要的是什么,他对自己很了解,即便人们叫他二杆子。之前想竞选村主任也是想着还能再干一番事业,后来选不上,他也没什么脾气,也想了许多,这辈子曾经辉煌过,不想再折腾了,包括这半死不活的婚姻。

一次偶然的机会,崔怀义和另一个女人好上了,曾经有一次那个女人说:“要不要都离婚,然后咱们在一起生活。”崔怀义想也没想直接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只这四个字,那个女人心中便了然,她也是有男人有家的。自此,她再没提过关于离婚的话题。只不过各有所需罢了,哪天不需要了就走开,干干脆脆。与爱无关,与婚姻无关,谁也不必纠缠不清。

大雪过后的青镇,处处透着清新。银河大街上,王海正在帮赵老板清理店门口的雪,他知道赵老板对他的好,这样大冷的冬天,是赵老板给他买的电热毯,也是赵老板施舍他一碗碗的热汤热包子。早上爬出被窝王海就来到赵家包子铺了,拿了铁锹扫帚就开干,赶人们来吃包子的时候,店外沿着银河大街好长一截都被王海清理得干干净净。清理完积雪的王海听着人们对他的交口称赞,心里美极了,他站在包子铺的门口咧着嘴朝人们笑着,他心中升腾起一种自豪,除了吃剩包子,他能干的事情多了呢。这样美好地想着,突然他又看见了熟悉的那辆车,又是陈老板过来了。这回买包子的客人也注意到了,他们小声议论,有人说,这陈老板的格局也太小了,开那么大的店却窥视这小小的包子铺。还有人说,听说这陈老板的人品不好,赵老板得防着点,青镇就这么大,小店挤了大店的生意,说不定……

王海心里琢磨,等爷爷我收拾你!正这样想着,一个老人突然倒在了包子铺前。

“爷,爷,爷你咋啦?”王海过去一把抱住那个老人,大声呼叫,所有人都围上去,赵老板跑出来赶紧用手机拨打了120。

临近过年,青镇越发热闹起来,周围村子的人也来青镇采购过年物品,雪后的马路上了冻,车辆走得很慢,每辆车身上都甩上了泥点子,洗车行的老板们更是买卖红火。

商铺前人头攒动,呼儿喊女声,叫卖声,一片连着一片,叠在一起,让整个青镇显得逼仄起来,似乎连空气都密密匝匝挤在了一起。

在这样忙碌的日子里,除了迎娶和出嫁的喜事,青镇的白事也接二连三。

王海特别忙。包子铺前晒太阳的老人接连走了两个。王海特别伤心,他郑重其事地忙完一场又一场的白事,他站在人家院里,抽着主家给的烟,围着主家送的白毛巾,看着哪里缺人就跑哪里帮忙,对于办白事的程序他了如指掌,有的时候,甚至比大总管还精明,站在院子里指挥孝子贤孙们如何奠酒,如何烧纸。

入夜,办白事的人家彻夜灯火通明。有人家摆贡完毕,招待了亲戚朋友后,要做“上饭”表演,各种精美的小点心,水果,厨师炒的菜,摆成了祭奠的字样,放在盘子里,上面盖了保鲜膜。唢呐声一响,吃了两碗拉面的王海和官孝子赖喜就忙不迭上场了,两人被人用红印泥和墨汁画了夸张而又粗糙的妆容,腰里系了撕成条的白洋布,开始摆着造型扭起来,一手托着盘子,一手舞着扇子或者帕子,扭得专注而热烈。他们从灶房那边接上一份贡品,就扭着舞往灵堂前送一份,唢呐吹得极慢,他俩也扭得极慢,送过去一盘,他俩便托个空盘子凑到主家亲戚面前,这时会有女婿或者外甥侄子往盘子里放点打赏,最少五块钱,上不封顶。跳得好了,扭得好了,吆喝声,掌声,此起彼伏,打赏得也越多。人们似乎忘记了自己家的正房里,还停着死人和棺材,似乎忘记了这几天的伤心欲绝。

这一场“上饭”完成后,夜更深了,风更冷了。两个人的手和脚已冻得生疼,他们小心翼翼地把这一晚的“收入”攥在手心,结伴出了主家,打着喷嚏,流着鼻涕,走进了茫茫黑暗。

“你怕不怕鬼?”王海问。

“鬼有什么好怕,我没做过亏心事,我就爱走夜道。”赖喜口气很大。

王海说:“我怕鬼,我年轻时偷过铁,翻过别人家的院墙。”

“我跟你说王海,我是奶奶养大的,我爹是残疾,我妈是智障,我随我妈。我爹后来死了,我妈天天外头跑,后来跑出去再没回来,估计早就让狼吃了。”赖喜甩了一把鼻涕接着说,“后来我奶也死了,死在我身边,就在炕上,脖子上来回吊了两块砖头。后来,我家就我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那夜,王海叫上赖喜去了他家睡觉,反正第二天一早,两个人还会早早去主家帮忙。两个孤苦伶仃的“傻子”在深夜里结伴回到了王海家,王海拿出感冒胶囊,两个人分一板,然后和衣挤在一块电热毯上,身上盖着摞起来的两块泛着油光的旧棉被。

不一会,赖喜打起香甜的鼾声,王海却睡不着了,他想起了什么,悄悄下地,从柜子上拿起了他母亲在世时留下的那把细长的锥子出了门,深一脚,浅一脚,左一拐,右一扭,再一次冲进了冰天雪地的夜……

崔怀义这些天特别忙,来来往往于青镇的村委会。

半年前,青镇来了新的第一书记,村子里掀起了乡村振兴建设的热潮。先是环境治理,紧接着根据青镇的气候、土质等开始启动蔬菜大棚的建设,一下子又安置了不少劳力。这不,年底了,第一书记和村委领导们一方面筹划着给村民分发什么福利,一方面正在规划年后青镇要建的几项工程,要在东坡下建几幢居民楼,要将之前的村办纸厂、水厂重新整修进行复工复产。

崔怀义呢,从第一书记那拼命干事的劲头里看到了新的希望,给他一度闲散、失落的心注入了新的力量和激情,他三番五次跑到村委,找到第一书记,把自己曾经的想法说给他听,并且告诉第一书记,他也是个干事的人。他带着第一书记走进了赵家包子铺,沿着银河大街的街头一直走到街尾,他的车开得很慢,边走边和坐在副驾上的第一书记聊着什么,还不停地用手指着街道两边,崔怀义看起来眉飞色舞的样子。

这几天陈老板那辆奥迪车,轮胎连续破了两次。

“人为的。”补胎老板看着陈老板的眼睛肯定地说。

陈老板心里开始不舒服:“奶奶的,谁的胆子这么大,敢扎我的轮胎,得查查监控了。”

青镇的饭店大大小小有十几个,从村口的中学旁边开始,沿着马路一直到青镇的公交终点站,开“包打天下”的时候,陈老板是在抖音上看到的项目,人家生意那叫个火,从早到晚店里没断过人。他自己也琢磨了许久,又送他一个亲戚去了山东专门学习了蒸包子和熬粥的技术,技术学成回来后正好租了崔怀义的一个二层商铺,请了厨师,买了最高档的设备,原本想着这排场在青镇也算是独一份的,可老百姓不买账呀,店倒是大店,普通人说店大欺客,不愿意进大店消费。加上他家的包子捏的小而且贵。生意没红火几天,人就开始越来越少了。陈老板后来才知道,人们都愿意往赵家包子铺跑。为了抢生意,他开始学着抖音直播,开始做起了福利活动,还请了市里的网红们在大门口搭台扭捏着唱歌,恣意地跳舞,钱是花出去不少,只有假效,没结真果。

“所有的不好都是因为赵家!轮胎肯定也是赵家那个捏包子的男人扎的!哼!这监控必须得查。”陈老板恨恨地说。

腊月二十八的下午,最后一场白事结束了,即使再有人家办白事,王海也不打算去了,他想歇歇好好过个年。一场白事前后要两三天,累得他浑身像是散了架。从主家的坟里往回走时,路过一个垃圾站,王海听见有“悉悉索索”的小声音,过去一看,一个放了快递的箱子里有三只小笨狗,小狗冻得瑟瑟发抖,王海二话不说就抱起来。“可怜的,跟我回吧。”王海自言自语。

“王海,王海。”一辆车从前面嗖地跑过去,猛地又踩了刹车,摇下玻璃就喊他。头也不用扭,王海就听出是崔怀义的声音。

“有事?”王海抱着纸箱边走边问。

“真拽,没事不能叫你?过来。”崔怀义把车停在路边。

王海扭过头,抱着纸箱走到车跟前。

“正说回头遇上你了给你,我的一包衣服,都新呢,我穿小了,送你过年穿。”说着,崔怀义跳下车,打开后门,取出一个大提包递给王海,“给,看你这熊样,煤窑里钻出来的一样,去澡堂洗个澡理理发过年吧。”

车开走了,王海目送车驶出他的视线,然后才一手抱着箱子一手提着提包往回走。王海心里说:崔哥是好人,他和那个女人的事情,我就不告他老婆了,告了两口肯定会干仗。这样想着,王海心里轻松了,好像心里又少了一件事。

扎了陈老板的车胎,王海把这事早忘了。他忙着喂那三只小狗,把之前穿的那件旧棉衣给铺在箱子里,小狗活泛过来,朝着王海叫唤的汪汪的,他把小狗抱在炕上,放在电毯上,他挨着小狗睡觉。睡梦中,他看见自己在没有人烟的地方跑着,越跑越累,想要回家,可是不知道家在哪里,他还梦见了之前白事去世的那几个主家,梦见他的爹妈,还梦见崔怀义骂他,说他是地地道道的傻子……这样梦着梦着,突然肚子上一阵剧疼,忽地睁开眼,陈老板领着三个人手里拿着木棒站在炕沿边。

“妈呀……”第二声还没喊出,身上雨点似的噼里啪啦,三根木棒砸了下来,王海惊恐地抱着被子在炕上翻滚,木棍跟着砸,他绝望地闭上眼,疼得眼泪哗哗地往下流,被窝里的三只小狗凄惨地叫着叫着就没声了,王海也晕了过去。

“死了?”有人问。

“不会吧,死不了。没有往要害处打。”

“快走,快走。”

三个人把木棒扔在地上,起来就走。

大年三十,又一场雪纷纷扬扬洒落在青镇。

青镇大多的商铺已经关门,老板们都回家了,奔老婆孩子热炕头去了。忙碌了一年的人们在年终慷慨地用手机付出了一串又一串数字,换回来了米面油、各种肉乃至海鲜。水果零食也不能少,酒和饮料自然得备足。平日里省吃俭用,年,一定要大大方方,不能寒酸。孩子们已经迫不及待地穿上了新衣,就等着收压岁钱了。

家家户户开启了过年模式,贴对联、扫院、炖肉、剁馅的……马路上的车明显少了许多,该买的都已经买好了,只等安安稳稳地过大年。

东坡上有一处小院,街门破败,院子里散乱地堆放着一些农具,木柴、砖块和一些旧纸箱,啤酒瓶。积雪明晃晃地覆盖在上面,高高低低错落着。厨房连一扇门都没有,空洞地咧着大口,吐纳着寒风和凄凉,三眼窑洞的窗户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玻璃,取而代之的是流着面糊印子的旧挂历,风景或正或斜,美女的脚奇怪地向上或向左右伸展,七扭八歪的。房顶上的荒草和着旁边电线发出细碎刺耳的声音,在风中扭动,如同王海在白事上跳着的舞。

这就是王海的家。

两天了,王海终于在疼痛中醒来,他全身动弹不得,稍动一下,就像是把肉撕开了。这种钻心的、骨子里的疼,让他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天了,一口水没喝,一粒米没进。

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的王海一会儿觉得自己在云层上飘,一会儿又往泥沼里陷,他想发出声音,可只能“呜,呜”两声。清醒的时候,他想他爹从梯子上摔下来的时候,肯定也是这样疼,这是个什么样的疼法?比他喜欢的姑娘抛弃他还要疼。王海突然很想爹娘,想那整日里只知道劳作,脸上表情永远是卑微的爹娘。要是他们在身边来有多好,有热水喝,是啊,他好渴,好想喝一碗热腾腾的红糖水,他好饿,好想吃妈做的一碗荷包鸡蛋面条。他似乎听到他的爹喊他:海儿,吃饭了。听到他妈喊他:海儿,再吃一碗……

他缓缓地把头扭向窗,扭向那扇破败的风门,门口什么也没有,除了吹着哨子的风声。屋子里散发出一种枯竭的腥臭味,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有绝望有恶心还有腐烂,在这种味道里,催生着一种黑暗里的生长,旁若无人又竭尽全力。崔怀义的那个崭新的大提包就放在炕角,它的周围凌乱而脏杂,混在一起的各种衣物,把那个提包衬得高大却又突兀。外面的阳光透过破窗嘲笑般地溜进来,照在王海的脸上,脸上有血迹但没有伤口,两眼有些塌陷,两片嘴唇灰白干裂地张开,像许久未雨的河床,而上唇和下巴上那茂密的胡子成了整张脸上唯一的倔犟。王海想要爬起来喝口水,他试了一下,再试一下,身上的疼让他把整个五官都扭在了一起,他放弃了,有那么一瞬,他想,这就是要死了吧,他甚至有些渴望,死了就不疼了,这样一闪念后,接着又沉沉地睡去。

两天了没见王海,赵老板心里有些疑惑。因为一年四季,不管狂风下雨还是数九寒天,王海总会打个照面,无论去哪里也会绕着来银河大街,来他的店里转一遭,因为他知道无论赵老板多忙,都会给他留几个大包子,一碗汤。

此时,赵老板把店门口打扫干净,贴上了春联。

店里已经收拾干净,从腊月二十九就歇了。不营业的他在店里的大灶上给自家和崔怀义做了些熟食,有排骨、鸡、鱼、丸子、皮冻等。他还给王海做了一大锅烩菜,好歹是过年,不能让傻小子一个人过年连块肉也吃不上。

赵老板在店里给崔怀义打了电话,崔怀义到的时候,赵老板已经把给他的东西都打包好了。

“老赵,王海没来?”

“没来,奇了怪了,年年赖在这里不走,就等着我做肉呢。今年咋没影了呢。”

“我给他打个电话。”说着崔怀义掏出手机,手机里传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妈的,还关机。”崔怀义骂。

“我要关门了,他这吃的咋办?他年年就等我这口呢,我今年还给他备了一瓶酒。这孩子也是可怜,唉!”赵老板叹了一口气。

“我看他一点都不傻,那是装给人看呢。”崔怀义边往停在外面的车上送东西边说。

“那你给送到他家吧,反正他那破屋也不锁门,你给他搁进去。之前村里不是给过他电磁炉?买些馒头,开了火热热就能吃。”赵老板一边说一边把给王海的烩菜倒进一个大盆里,用保鲜膜封好口连那瓶酒给崔怀义端到车上。

“老赵,跟你说个事。”崔怀义递给赵老板一支烟,打着火给点上。

“说吧。你能有什么事,天天悠哉悠哉的小光景,过了初二上我家啊,咱们喝酒。”

崔怀义笑笑说:“那必须的,我已经和第一书记说好了,过了年我是想把银河大街上那两层楼包下来,之前咱青镇的供销社,这不是关了好多年门了嘛,到时候你得给策划策划。你也考虑一下是否把你的包子店也搬过来,我想包了具体干什么,喝酒的时候咱再说。”

“这条街上没什么买卖。”

“看是做什么,村主任当不成,我还做生意,我要让银河大街跟以前一样火起来。”

“行,老崔,我就知道你不安分,不下决心你也不会跟我说,第一书记看起来是个实干家,但愿今后这银河大街在你们的规划下能重新活起来。对了,你记得把那盆菜给王海送到家啊,他要在了你告他吃完了就上我家拿,总有他一口吃的。”赵老板拍了拍崔怀义的肩膀说,“快走吧。”

“王海,王海,快出来接一下。累死你大爷了。”崔怀义这几年明显发福,端着那一大盆菜,夹着那瓶酒,上气不接下气。“咦,咋没人应呢?王海,你死啦?对联也不贴。”见没人应,崔怀义边走边骂:“这院子都让你住成垃圾站了。”

一脚把门踢开,崔怀义给惊到了。

他看到了面如死灰的王海,看到了脸上的血,炕上的血。他急急忙忙放下菜盆,掀起那床破被,看到死在王海身边的三只小狗,看到王海肚皮上满满的青淤,两条腿已肿得不成样子,那些伤已经变成了褐色。崔怀义吓得浑身颤抖,谁把一个傻子祸害成这样的?报警,报警!崔怀义牙也开始抖,他拨通了110,拨通了120,然后又给赵老板打过去。

大年三十的夜,青镇人家荡漾着合家团圆的说笑声,杯盏相碰的祝福声,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挂满了灯笼。

这一夜,手机微信群里有人传出消息,说是王海被人打晕在屋里了,是崔怀义发现的,后来,被120救护车拉走了。

这一夜,崔怀义和赵老板都去了医院,守在急救室的外面。

押金、CT、各种的费用,楼上跑到楼下,楼下跑到楼上,崔怀义胖,是赵老板一直来来回回地跑。

快凌晨时,王海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医生说,幸亏送得及时,否则人就没了。目前,伤者身上多处骨折,人也受了惊吓,神志不清。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恢复。

“他就是智力有点问题。”崔怀义说。“不过,也不太傻。”说完又补了句。

四目相对,怎么办?

摊上了呗,能怎么办。

崔怀义说:“我们两人倒班侍候吧,想不到这傻王海还有这命,让我俩端屎倒尿,要不请个护工?”“也行,这钱我出。”赵老板附和。“要不是你去送那盆菜,这家伙早没气了。这王海也不得罪人呀,怎么让人给打了呢?”赵老板十分的疑惑。

“警也报了,等着结果吧。只是这下手也太狠了,这是往死里整呢,等王海醒了问吧,他一定知道。”崔怀义正说着,电话响了,掏出一看,老婆的来电。

没等女人问,崔怀义直接就说:“我在医院,王海让人差点打死。”电话里“哦”了一声然后女人说:“给你送点饭吧。”“好,煮两份饺子,老赵也在呢。”

“老崔你趁这机会跟老婆好了算了,年龄大了,不能再折腾了,离开那个女人吧。”坐在病房里,两个人聊起了天,赵老板劝说着崔怀义。“好是好不了,不过也坏不了,有孩子牵扯着。”崔怀义沉闷地说。“那也不是个办法,人总有错的时候,不能一辈子不原谅吧。”“我知道,年前我给那个女人打过电话,我提出的分手,我以为她会闹,结果没有,她答应得挺爽快,让我还真有些失落,她跟了我也好些年了。”短暂的沉默后,崔怀义说:“年后,还是想做点事,琢磨很久了。这一辈子还长,不能这么混下去,有事做,心里才踏实。”

熬了一夜的两个人疲惫不堪,闲聊着,眼睛也睁不开了。

“等王海醒了你就回,回去找找村委会,问问第一书记,看看能不能给他出点钱,到他家翻翻社保卡,好歹人活着,活着就行。其实,我了解王海比你多,这是个苦人。我刚接我父亲这包子铺的时候,他还是个学生,精精神神的也特别有礼貌,为了能给爹妈吃两个包子,放了学就跑我这里帮忙,摘菜啦,端碗啦,那些年蒸包子还生炭火,他给我打炭,倒炉灰。每天走的时候,我都要给包几个包子。谁能想到,这人遇上事想不开就成这样了呢?我对他是真处出感情来了,虽说这后来王海半傻半神经的,可大多数时候我知道他心里清楚着呢,只是人到了这步田地,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破罐子破摔罢了。”

“那我清楚,只是以后怎么办?”崔怀义问。“找找村委会吧,让村里出出主意,还有这到底是谁干的,总会明了,事情不能就这么完了,既然管上了,就管到底。要好了还行,要好不了这以后真的是很麻烦。”

病床上的王海,插着呼吸机,身上各种的包扎,他没有想到自己还活着,是崔怀义救的他。他没有解脱,他还要当人,当一个醒来后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但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他肯定还得活着。

除了崔怀义和赵老板,赖喜是唯一提着一箱特仑苏来看王海的,进了病房,赖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次他没有像办白事那样哭,那是装出来的像唱戏一样抑扬顿挫的哭声,而这次,是发自内心的哭。王海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们搭档了好几年,同甘共苦,是一个破被窝里睡觉的好伙计。

元宵节一过,王海出院了。住院治疗的整整半个月,他看着赵老板和崔怀义给他垫医药费,隔三岔五给他送吃的,联系医生大夫,感动得一个人哭得稀里哗啦,同病房的人都知道,王海有两个比亲哥哥还要对他好的哥哥。

出院后,崔怀义又给他东跑西跑拿着社保卡办理医药费的报销,又找到了村委会和村主任、书记商量王海回家后谁来照料的事情。后来商量安排了一个妇女,工资一天八十,照顾王海。

当然,高科技发达的今天,陈老板没有逃出公安的法眼。他承担了该承担的责任。那个“包打天下”也彻底关门。

正月里的青镇,年味依旧。排练了一冬天的节目,隆重上演。各片区都有代表队,各企业都有小节目,银河大街也人潮涌动,沸腾起来,街头剧要从街头闹到街尾,而银河大街的中心广场,排布了九曲黄河阵。正月十六的晚上,崔怀义带着老婆,赵老板带着老婆,四个人相跟着绕黄河,青镇的民俗里绕黄河是去百病。正好遇上了第一书记,他们把第一书记也拉进了黄河阵,然后边绕边聊天,谈论着今年的灯展不错,村委会下大功夫了。崔怀义说:“我对银河大街有特殊的感情,不仅是自己出生在这里,而是觉得这条街的文化底蕴特别深厚,几代人在这里打江山,几代人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这里,我想让这条街依然成为青镇的主心骨,出了正月我就准备先着手把旧供销社改头换面。书记你得大力支持。”后来,他们聊起赵家包子铺子,第一书记说,不能固守成规,也该扩大经营了,得将赵家包子铺打造成青镇的一张传统小吃名片,然后再把农家饭也做起来,比如红稠饭,比如煎饼,比如枣介糕……这个话题他们聊了许久,最后,聊起了王海,赵老板说,王海今天成这样,都是因为我,不管王海能不能找下对象,将来生活得如何,我都愿意帮助王海。

崔怀义说:“那都不是事,我还想着过了正月,咱合伙给王海拾掇拾掇那个小院,雇佣个做饭的人,先让他把身体养好,然后再给他物色个营生,这孩子磨难挺大,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谁也有这一天,况且你我都不是光顾自己的人,给别人想着点,帮着点,心里踏实。”他这样说着,扭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老婆,女人低下头说:“拾掇王海的院,这钱,我出……”

第一书记笑了笑,说:“将来的青镇不能有闲人,让每个人都有养活自己的本事,更不能让残障人无所依无所靠。”

正月里的青镇,远远望去,灯火簇簇如银花绽放,人潮片片似江河涌动。整个山村像一个倒置的星空,与天上的银河交相辉映,分外迷人。

十一

当王海穿戴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地再次出现在银河大街的时候,已是人间最美四月天,暖风拂过,空气中透着春的气息,这气息里夹杂着包子的香气,袅袅迂回在银河大街,王海吸了一下鼻子,好熟悉的味道。

王海,你去哪?

王海,你好了?

王海,精干了啊。

在村委会和乡邻们的照料下,王海的身体慢慢恢复了。大家都说王海命大,王海却说,经历得多了就会明白,虽然有天灾人祸,阴晴圆缺,但是有青镇的好人帮他,他知足。

人们说,咋地王海病了一场说话变深沉了呢?还文绉绉的。

王海走在银河大街,这是他一辈子的根据地,他来到供销社门口停住了,供销社的门面已拆掉,新样式出现在眼前,门头上装着灯箱广告牌,牌子上写的“怀义婚庆公司”四个大字。噢,成婚庆公司了,王海眯上眼看了一会,他扭头忽然一眼瞅见了崔怀义的车,他就站在车旁边。后来,他看见崔怀义跟着一群人从大门口出来,崔怀义也看见了他,崔怀义朝他笑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个傻小子又活了,走,上车,拉你去吃包子。

谷雨前后,种瓜点豆。青镇的田野里泛起了土地苏醒过来的味道,有点腥又有点淡淡的香,不少村民已经扛着锄头开始锄地,准备着一年的播种,青石条垒就的一道道地堾,缝隙中缀着蓄满水分的阳光和小草,欢欢实实地唱着,如果你靠近它,还会听到那滋滋地快乐生长的声音。银河大街也开始热闹起来,人们三五成群聚在广场上跳舞,散步,平展展的街道上又恢复了早年的红火,一些曾经关闭的商铺陆续重新开张营业,欢声笑语从街头响到街尾。而那些从田里回家的大人们有些累,一进院就吆喝自家的孩子,“去,赵家包子铺买包子去。”正在院里玩耍的孩子们一听说买包子,高兴地接过钱就跑。

赵家包子铺门口,一群老人晒着太阳,褐红的、满是沟壑的脸上挂着岁月的痕迹,他们懒洋洋地抽着烟,看着过往的人群,细数着青镇的寻常事,有谁在人群里说书一般的重复:那是真热闹呀,皮麻、棉布、印染、酿造、当铺、药铺、铁匠铺、油盐店、香烛行、裁衣行,逢五逢十还有集市交流,车水马龙的……

而赵老板也在跟老人们闲聊,他说,他要搬家了,等他搬到更大的地方,就在店门口给老人们做一排椅子,做几个台子,让他们喝茶,抽烟,聊日月。老人们高兴地说,“那敢情好,俺们盼着哩。”

那一段日子,刚养好伤的王海每天出门就是两个地方,上午在怀义婚庆公司的门口坐,下午在赵家包子铺的门口坐。他就那样安静地坐着,看着来往的人群,看着猫猫狗狗,有时,看着看着就笑了,他朝着男人笑,朝着女人笑,朝着孩子笑,朝着那些小动物笑,甚至,他还会朝着远处笑,远处是人家,是群山,是浓密无比的绿植,那些绿,没有边际地延伸着。

街上隔三岔五还有办白事的绕街而行,有一次赖喜跟在棺后依然哭得抑扬顿挫,王海就坐在边上看,跟棺孝子们洒出去的烟,他也懒得去捡,他朝赖喜笑笑,赖喜也朝他笑笑。赖喜停下哭声喊:“王海,下回咱们一起做白事啊。”王海不语,接着朝赖喜笑笑。

在王海的脑袋里也许会有很多想法,这些想法在某一时间会让他更加清醒,更多时间里他安静地看着忙碌的人群,看着绿的叶子,红的花,蓝的天空。他在想着这个世界怎么比原来的更大了呢?怎么比原来更暖了呢?

在这样的时间里,王海坐在那里,倾听青镇的声音,万事万物的声音,他闻着一切万物发出的气息,陌生而又美好,他常想,自己的人生还很长,重新开始说不定真会有奇迹出现,这一场灾难让他瞬间明白了许多,怎样也是活,可真正的精彩不是心甘情愿地堕落,不是活得毫无价值,更不为了没有得到的爱情放弃自己,可能只是对的时间没有遇上对的人吧。

夜里,王海也会从睡梦中惊醒,醒来的他大汗淋漓,他在梦中看到了一些人,有的人拿着木棒追着他打,有的人却喊着他,海儿,快回来吃饭。更多的时候,他会梦见他和赖喜,一人腰上系着一条白洋布,扭着腰,端着盘,和着唢呐的节奏给主家“上饭”。这些恍恍惚惚的梦,追随着王海,追随着一个重新活回来的男人。

“王海,想不想上班?”崔怀义一脸坏笑。“你歇得太久了,得站起来做点事,这样才能有机会让女人们正眼看你,也许还会嫁给你。”

“可是谁会要我?”王海一脸期待,一脸茫然。

“只要你愿意,很多人会帮你。”崔怀义递给王海一支烟。

十二

“青龙深井纯净水——来自青镇的呵护。”夏天来临的时候,青镇改扩建的水厂已经恢复了生产,那几眼有诸多神秘传说的深井,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青镇人全部喝上了甘甜的纯净水。在崔怀义介绍下,村委会给王海安排了工作,成了水厂的一名送水工。王海终于有了一份正经营生,他每天蹬着三轮车给家家户户送水,他的电话和名字也印在成千上万的名片上,传递到了千家万户的手中。一日三餐,吃在水厂的食堂里,村委会甚至还给他安排了一个单人小宿舍,日子有了新的起色,光景也变得越来越好。

我也是正常人了,也可以和正常人打交道了。王海乐呵呵地想。

在这样的日子里,他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他说,要活出个人样呢!这种感觉让他特别充实,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偶尔崔怀义和赵老板会给他打个电话:王海,给哥送几桶水。甚至第一书记也是这样:“王海,给哥送一桶水。”王海听着这样的称呼,他的心里特别的美。

东坡下,铲车和挖掘机日夜轰鸣,拆迁工程如火如荼。村民们闲了就站在工地外面瞅瞅,嗯,住楼房的日子不远了。

在第一书记的说服下,赵老板把店铺搬在了银河大街街口的一幢小二楼里。门楣上挂着的是青镇第一书记请的书法家为赵老板题的字,“赵家包子铺”黑底黄字,苍劲有力。不过,里面可不止卖包子,各种农家的特色饭菜悉数上桌,光服务员和后厨就用了十几个人呢。

繁华的银河大街上,不时传递着粗犷而朴实的笑谈,怀义婚庆公司接的单子越来越多,除了日常的接待,那来自青镇,来自周边小村里的年轻人的婚礼都提前预订到了这里,崔怀义当起了真正的老板,时常有人会邀请他在婚礼现场唱一曲的时候,他也大大方方地上台一展歌喉,自信而又坦荡。在这些温情的时刻里,大家从来没有怀疑过快乐,每个旺盛的生命都在蠢蠢欲动,希望像一簇簇光带着兴奋和焦急,活泼在大街上、学校里、窑洞的房檐上,院子的小菜地,拆建的工地上,土地的草香里,穿过每一个村民的内心,那样原始、那样勇敢、那样愉悦。

无事的时候,王海就把他的座驾,那辆三轮车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开始绕着村子走,他欢快地从一户户人家院外穿过,听着院子里的声音,有谈笑声、有拌嘴声、有小孩子的哭闹声、有办白事的唢呐声、有满月酒的杯盏声、有劳作声……他收集着各种声音,这些声音让他的心变得满满当当。他骑着三轮车,如时钟般地围着这座如老槐树一样枝繁叶茂的村子,绕了一圈又一圈,将过往的艰难与创伤碾过,压平,又将重生后的希望和快乐覆盖。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真正成了青镇街上最靓的仔,那么自由,那么健康,那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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