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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量临帖问题考辨

2022-06-23胡天正

中国美术 2022年3期
关键词:马一浮临帖

胡天正

[摘要] 临帖是学习书法的主要途径,也是形成个体书风的必要环节。以往学者论及谢无量书法艺术及其审美趣味时,多聚焦于其书风特征,或对学养在其书法中所发挥的作用予以重点关注,鲜少论及谢无量临帖问题。而事实上,谢氏临帖问题牵涉甚广。本文拟从马一浮、陈雪湄对谢氏临帖问题的论断出发,阐明谢氏临摹传统碑帖的学书路径,并进一步探求马、陈二人对谢氏评价差异之缘由,以期为研究谢无量书法艺术提供些微参考。

[关键词] 谢无量 马一浮 陈雪湄 临帖

谢无量(1884—1964)原名蒙,字无量。四川乐至人,近代著名学者、诗人、书法家。历来研究者虽然普遍认可其书法的艺术水准和美学高度,但关于如何定位其书法风格则分歧颇多——他们或称其字为“天才字”,或称其字为“孩儿体”。在笔者看来,厘清谢无量书法观念和艺术实践的重点和关键是他是否临帖以及如何临帖。

(一)关于谢无量临帖问题的两种主要观点

关于谢无量临帖这一问题,学界主要有马一浮和陈雪湄的两种观点。第一种观点乃引述马一浮在《论清、民国代书法》及《论谢无量先生诗与书》中所说,认为“谢无量先生不好临摹而天才卓异,随手挥洒,自然佳妙”[1],还有一处具体提到了“作书亦未尝临帖”[2]。然而之后有些学者并未深刻分析马一浮给出上述评论时的立场和内涵,仅靠自己对表层意思的理解就简单认为谢氏“不好临摹”而全在“天才卓异”,并称呼其书法为“天才字”。这类观点显然较为武断了,与事实不符。

其实从现存的文献中,我们也很难找到谢氏不临帖的直接证据。相反,学界还有另外一种认可度较高的观点,即谢氏书法的成功与其长期以来深入钻研传统碑帖密不可分。谢无量的夫人陈雪湄认为:“无量书法源出‘二王’,而能不囿于藩篱,自创新意,他走的正是鲁公的路子。”她同时列举了谢无量深入钻研古帖的三个依据:其一,勤于收罗赏玩碑帖;其二,多有品评题跋之作;其三,时有临摹之举。[3]陈雪湄的论证比较具体,从多个角度阐明了谢无量集帖、读帖、临帖等问题。

后來的学者多在以上两种论点的基础上加以延伸和发挥。第一种观点虽然也有学者附和,但多是较为简单和浅表的理解,并无太多新意。第二种观点则随着研究的深入和学术资料的扩展在不断推进,在后期延伸这一观点的学者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吴丈蜀等人。1987年,吴丈蜀受陈雪湄嘱托为《谢无量书法》作序,文字中体现出对陈氏观点的延续:“谢先生的书法是有深厚的基本功的。从他的手迹中可以看出他对魏晋六朝的碑帖曾下过相当的功夫。”他还进一步指出:“从行笔来看,受钟繇、‘二王’及黑女碑的影响极为明显;从结体来看,则可以窥见《瘗鹤铭》以及其他六朝造像的迹象。”[4]吴丈蜀从行笔和结体两个角度展开论述,在陈氏观点的基础上进行了细分并对陈氏的论述进行了适当的推演,认为谢无量也受过《张黑女墓志》和《瘗鹤铭》的影响。吴丈蜀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显然与史料的发现和研究的推进有关。

(二)学养因素与临帖问题辨析

关于谢无量的书风是如何形成的,巴蜀地区的刘正成[5]和吴丈蜀等人常将之与谢氏的学养相联系。笔者对这种观点表示认可,然而同时我们也必须认识到,书法的传承与临帖是有莫大关系的,而谢无量是否临帖与其学养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关联。事实上,学养只是影响谢无量书法观念形成的众多原因之一。本文旨在聚焦谢无量临帖问题,所以在此不对其学养进行过多讨论。

除了时贤名流以及后世学者对谢无量临帖问题的讨论,谢氏自己的观点或许具有更加直接的意义和价值。具体而言,谢氏关于临帖问题的表述大致可通过以下两种方式见到:一是领会他直接阐述的书法观念;二是从他的书风中旁窥。笔者在此一一详述如下。

(一)书法观念

在许多文人眼中,书法素来不过是文人著书立说之余以写字暂寄所托之事,因此不会将太多精力置于纯粹意义上的书法研究和总结上。与当时大部分学者一样,谢氏也无系统的书法理论传世,其书法观念多散见于信札、题跋及手迹之中。

关于临帖问题,谢氏的观念和态度一贯是倡导不求形似,直取其神。《题张毅崛藏宋拓圣教序》《题唐光晋藏张猛龙碑》等题跋比较能代表他的观点,其云:

右军风格最清真,貌似如何领得神。浪比俗书趁媚姿,古今皮相几多人。[6]

或大或小,或仰或欹,藏棱蓄势,发为貌奇。虽存隶法,亦挟草情,美媲中岳,兼嗣兰亭。神行乃妙,皮裘为下,旧拓可珍,敢告知者。[7]

事实上,除上述两跋之外,谢无量存世墨迹和文献记载还有很多,如《题明拓郑文公碑》《题明拓大唐三藏大遍觉法师塔铭》《题旧拓云麾将军碑》《跋仇鳌藏娄寿碑》等。这些跋文不仅直接反映出谢无量读帖、临帖的真实历程,而且展现了谢无量在临摹、取法等方面的书法观念,构成了谢无量书法理论的基本框架。

在题跋这种特定的艺术样式中,书家所表达的书法观念是“感兴式”的,同时也是复合式的,是书家因时、因地所产生的感悟。谢无量的题跋固然有许多是在“因帖论帖”,但同时也表露出了他“清真”的书法观念。

(二)书风旁窥

谢无量书风恬淡自然,活泼灵动。这既源于他天资高、悟性佳、学养深,又与其长期读帖、临帖的实践有关。下面,笔者将对谢无量的书风进行分期探讨。

谢氏早期存世作品以尺牍较多,书风清净自然,文气十足,由此可见其的确是师法“二王”。谢无量晚年曾在自述中陈述道:“(早年)获交马一浮先生,共同研究学术,颇受其影响。”[8]事实上,谢氏所指的“影响”不仅限于早期的治学方向,其艺术观念、书法风格等也受马一浮影响较深。这一点从马、谢二人早期的书风和取法皆较为相近可以看出。

文澜阁一别之后,两人的学术和艺术观点都随着不同的人生经历而发生了变化。关于马、谢二人这段时期书风的研究成果较多,笔者撷取一二,观其大略。杨勇认为谢氏在20世纪40年代初期受于右任影响而“兼习碑版造像”[9]。这与上文吴丈蜀“可以窥见《瘗鹤铭》以及其他六朝造像的迹象”的论断可以互证。

关于谢无量上述两个阶段的书风路径都不乏资料佐证,因而比较切实,唯有陈雪湄所言“(谢无量)走的正是鲁公的路子”此语较为费解。笔者认为有两种推断较为合理:一是从实际来看,谢无量居蜀晚期至晚年时的字形结体较为宽博,起收转折处的确有颜鲁公的痕迹,因此部分学者认为他“借鉴了颜真卿结体中宫宽博的特点”。二是从语境来看,陈雪湄所说的“(谢无量)自创新意”,可以理解为与“颜公变法出新意”[10]意思相同,都是指书风的创新与转变。而实质上,无论是从文献中来看,还是从早期的学人评价来看,并无直接证据证明谢无量师法颜鲁公。[11]因此,在以上两种推测中,笔者认为后者更为可信。

当然,除了根据谢无量自述和他人的评价来侧面了解,随着近年来新文献的不断发现,谢无量的临帖作品也逐渐被公开。近年来,北京的艺术市场上就曾出现过谢无量的临帖习作。这些作品是1941年谢无量与陈雪湄婚后暂游巴蜀期间所作,包括临索靖《七月帖》、临王羲之《十七帖》《兰亭集序》以及临文徵明《草书千字文》等,为谢氏临帖问题提供了重要实证。

谢无量与马一浮相交颇深,书信往来频繁,彼此艺术观念相近,二人因此被时人称为“谢沉马浮”。而陈雪湄多年来与谢无量举案齐眉,朝夕相伴,对谢无量的了解更为全面。马、陈二人在谢无量临帖问题上持论似有抵牾,甚至截然相左,这或许是因为两人的立论角度和评价尺度不同所造成的。

(一)陈、马二人立论的角度和尺度

陈雪湄细致地陈述了谢无量在书法艺术方面的师法和转变,立论角度基于日常。而马一浮则不然,他是站在文化的大背景中来考量的,且有与谢无量切磋之意,加之他运用了一定的修辞手法和语言艺术,表达得相对委婉,因而不能简单理解。

(二)马一浮评价的四个层面

陈雪湄对谢无量的评论较为明确,笔者在这里不进行过多探讨。马氏之论则相对深奥,立意更为深刻。笔者将其概括为四个层面:第一是基本概念方面。“不好临摹”与“从不临摹”是两个概念。“从不临摹”是态度问题,而“不好临摹”是方法问题。或许是谢无量性格使然,没有过多临摹,又或许是其胸有成竹,已不必过多临摹,但这都不能说明他“从不临摹”。第二是叙述重心方面。马氏此论的重点不在于“不好临摹”,而在于“天才卓异”,不在于“未尝临帖”,而在于“自然佳妙”。我们不能忽略其表达的重点和内部逻辑。第三是具体语境方面。谢氏擅诗文被世人所公认,马一浮认为其作诗“一片天机,空灵动荡,的是天才”,若因此浅显地理解其为不习诗词、不讲格律则显然是荒唐的。同样,在马氏眼中,临帖问题亦同此理。第四是时代背景方面。马氏将谢无量置于清代至民国时期的宏大历史语境下,并将之与尹秉绶、钱沣、刘墉、包世臣、沈寐叟、郑孝胥等人并列,其中在民国时期仅述及李叔同、谢无量二人,认为谢无量“不好临摹而天才卓异”。由此可见,马氏对谢氏不可谓不推崇,其态度不可谓不郑重。

综合来看,马一浮对谢无量的评价内涵丰富、角度高妙、论述含蓄。正因为如此,后世学者多有误读。

(三)评价存在差异的原因

马一浮对谢无量的评价是基于其自身立场所给出的。换句话说,对谢无量的評价其实就是马一浮本人的艺术观。众所周知,马一浮遵循儒家传统,认为“依于仁之后,始说游于艺”[12],对待书法亦是“书之外别有事在”[13],并一再申明“良不欲以有限之年,勤此无益之事”[14]。这里前一个“事”指的是文化修养和综合学养,后一个“事”则为书法等艺术实践。

马氏更注重“心通乎道,则其发用流行之妙,无施而不可”[15],然而同时也表达了对谢无量文艺实践的认可和推重,同时也借谢无量阐述了自己“依仁游艺”的文艺观念。

综上所述,马一浮、陈雪湄对谢无量临帖问题的判断分歧是出于二人立论角度和评价尺度的差异。马氏的评论是站在更为宽广的文化立场之上展开的。他将自己“依仁游艺”的文艺观念含蓄地阐述于对谢无量书法风格和书法观念的评价之中。马一浮的评价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视角来重新认识和理解谢无量。事实上,无论马一浮还是陈雪湄的评论,都只是基于个人立场的认识判断。至于真实的谢无量,目前大约也唯有历史的双眸能够看清、辨明。或许随着研究的推进和新材料的发现,我们会获得更全面的认知。

注释

[1]丁敬涵,主编.马一浮书论类编[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170.

[2]同注[1],173页。

[3]陈雪湄.漫谈谢无量的书法及其他[J].文史杂志,2017(1):59.

[4]四川美术出版社,编.谢无量书法[M].成都:四川美术出版社,1988.

[5]刘正成.刘正成书法文集·第2卷[M].北京:荣宝斋出版社,2002:168.

[6]同注[3]。

[7]同注[3]。

[8]徐铭壑,主编.神霄真逸——谢无量诗书文稿[M].上海书画出版社,2017:184.

[9]杨勇.树风声于当时 标新意于来者——谢无量书法蠡测[J].中国书法,2019(12):4-19.

[10][清]陈衍,编.宋诗精华录[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101.

[11]不能就此说谢无量对颜真卿并无了解。事实上,谢氏对颜真卿书法体悟甚深。

[12]马镜泉,编校.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马一浮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490.

[13]同注[12]。

[14]浙江省文史研究馆,编,马一浮书法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151.

[15]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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