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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古学派本体论对三浦梅园启蒙思想的影响

2022-06-20朱元航

今古文创 2022年24期

【摘要】三浦梅园是日本18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启蒙思想家之一,其在医学、天文历算上有着很高的造诣,其代表性哲学思想“条理学”是基于天文学所形成的实证性学问体系。因此,从表象上看,三浦梅园之学往往被视为基于西方实学的自然科学。实际上,三浦梅园的启蒙思想也受到了以伊藤仁斋为代表的日本古学派儒学的深刻影响。伊藤仁斋批判宋明理学为形而上学,解构了宋学中具有连续性的“理”,将其限定为物之条理,并进一步用形而下的实践伦理来置换宋学中的形而上之虚理。伊藤仁斋的实学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日本近代科学的唯物主义自然观的形成。其“一元气”的本体论在根本上促进了三浦梅园注重实证实测之学、解放人性等启蒙思想的形成。

【关键词】三浦梅园;启蒙思想;伊藤仁斋;实学

【中图分类号】B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24-011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4.035

基金项目:本文系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项目《明清江南考据学对日本十八世纪启蒙思想影响研究》(2018SJZDI025)阶段性成果。

三浦梅园(1723—1789),名晋,字安贞,号梅园。三浦梅园出生于一个名叫富永村的偏僻山村,位于国东半岛二子山脚下。他自幼就具有怀疑主义精神,将天地视作一大疑团,努力观察思索以探求天地自然的形态构造。三浦梅园一生除了三次旅行以外,都没有离开过故乡,终生致力于完成其独特的学问体系。其主要著作有《玄语》《赘语》《敢语》,又称“梅园三语”。三浦梅园一生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谈说的老师和朋友,其除了通过书简来学习,还通过旅行来接触西方的学问。恰逢当时长崎作为新的西洋学问的门户对外开放,三浦梅园通过去长崎旅行,接触了西学。此后他又通过《天经或问》 ①接触到了西方的天文学知识,了解了天地之形态,并且三浦梅园和当时日本首屈一指的天文学家麻田刚立十分交好,通过和麻田刚立的书信往来,三浦梅园在天文学上有了一定的造诣。另一方面,由于梅园家世代从医,三浦梅园继承其父的衣钵,在解剖学等方面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因此三浦梅园被桥尾四郎等人称为“近代科学之精神”。但与其将三浦梅园称为科学家,他的形象则更加贴近于一名自然哲学者。虽说三浦梅园的学问生涯是孤独的,但其还是曾师从于绫部絅斋和藤田敬所。绫部絅斋曾在京都,于伊藤仁斋的门人北村笃所和伊藤仁斋之子伊藤东涯门下做学问,通过他们接触了朱子学以及对朱子学进行批判的古义学。另一位学者藤田敬所也曾师从于伊藤仁斋之子伊藤东涯,是古学派的学者。虽然不能确切地说三浦梅园于绫部和藤田学习了古学,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潜移默化中,三浦梅园对于古学是抱有一种亲切感的。本文主要考察伊藤仁斋和三浦梅园的思想在本体论上的关联性,并运用文献分析法和脉络解析法来考證伊藤仁斋的本体论对三浦梅园启蒙思想所产生的影响。

一、伊藤仁斋的本体论

伊藤仁斋主要是通过解构朱子学中的形而上之理来构建其独特的哲学体系,强调古学派实践伦理的性格。伊藤仁斋巧妙地解构了朱子学的连续性思维,批判了朱子学的形而上的性质,其主要从“理”与“道”两个方面对朱子学进行了解体。

在程朱学派看来,理是万物派生的前提,是世界一切具体事物运行的根本准则,万物皆乘理而生,气从理中派生而来。对此朱熹从生成论的先后顺序对此进行了具体说明:“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有理,便有气流行,发育万物。”[1]由此可见,朱熹将理主张为宇宙本原,理是万事万物生成的根本法则。而形而下之气则是形而上之理的具体表现形式,即体之用。由此理一分殊,作为太极一理,分殊到万事万物之中。在本体论上,朱熹反用理一分殊的概念解释了“道”与“理”之关系,“道”为总目,“理”为细则,即理为道之分支,是最高哲学范畴的道的细化,由此主张道即理。除此之外,朱熹还主要从伦理观上对理一分殊作了具体的阐述:“其张之为三纲,其纪之为五常,盖皆此理之流行,无所适而不在。”[2]由此,朱熹通过强调天理的主宰性以及普遍性,为维护封建统治的三纲五常提供了合理的依据,并将其确立为人们的道德规范与行动准则,使人区分为三六九等,维护了封建阶级的统治需要。朱子学传到日本后,被日本的儒学家进行了批判性的改造,大学头林罗山基于朱子学提出了“上下定分之理”,其朱子学思想被幕府奉为官学,由此固化人民的思想,作为一种新的统治工具来维护并延长幕府的封建土地制度与身份制度。

对此,古学派的伊藤仁斋认为朱熹的“理”为无用之说,仅仅一“理”字无法掌握天地生生化化的活物性,并于国家治理与人伦日用无益,其主张世界的本原为一气而已,由此提出了一元气论。伊藤仁斋以天地一大匣,而气于匣内自生来对气化之流行进行比喻,“盖天地一大匣也。阴阳匣中之气也。万物白醭蛀蟫也,是气也无所从而生,亦无所从而来。有匣则有气。无匣则无气,故知天地之间,只是此一元气而已矣。可见非有理而后生斯气,所谓理者,反是气中之条理而已。”[3]这里伊藤仁斋巧妙地将天地比作一个大匣子,将匣子盖上则气自生,并渐渐地由气派生出万物,由此否定了理的先在性。伊藤仁斋认为若在此基础上还继续加上一理,则无异于无物之地找物,头上安头,多此一举。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天地一大活物”说。对此,伊藤仁斋在《童子问》中说道:“盖天之所以为活物者,以其有一元之气也。一元之气,犹人之有元阳,饮食言语视听动作终身无息,正为其有元阳也。若元阳一绝,忽为异物,与木石无异。唯天地一大活物,生物而不生于物,悠久无穷。”[4]即天地为一元气的生生不息之运动,万物都是通过气之用,即“一阴一阳往来不已”之运动派生而来,由此否定了朱熹的形而上的静止观,这有点类似于今天哲学上的绝对运动与相对静止观。此处伊藤仁斋的认识论思想有点趋近于近代科学的辩证唯物主义观。

于是,伊藤仁斋秉持其“一元气”的本体论原则,主张理为气之理,“非有理而后生斯气,所谓理者反是气中之条理而已”[3],将理从至高无上之天理的主宰地位上拉下来,朱熹所主张之理的含义由无形主宰之理变为了有形具体的物之条理,对此,伊藤仁斋提道:“且以理为主,则必归于禅庄。盖道以所行言,活字也。理以所存言,死字也。圣人见道也实,故其说理也活。老氏见道也虚,故其说理也死。”[3]由此不难看出,若以死理为万物之本、运动之法则,那么就很容易陷入佛老的虚无,故注重人伦、倡导实践的伊藤仁斋将理限定为物之理,即万事万物中所蕴含的条理、道理,故理不足为万物之枢纽也,由此将宋儒所述的天理(即天道)与人道之间的关联切断,并进一步表明,“道犹路也,人之所以往来也。故阴阳交运谓之天道,刚柔相须谓之地道,仁义相行谓之人道,皆取往来之义也。”[3]由此限定了道的普遍适用性,将道的普遍意义限定为人道,使先验性的道转变为经验性的人伦实践之道。

那么伊藤仁斋所主张的一元气具体到万事万物是通过怎样的法则所表现出来的呢?即对待。阴阳有对待,则从其中划分出来的万事万物也都皆有对待。“天道有流行对待。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此以流行言。立天地之道曰阴与阳,此以对待言,其实一也。流行者一阴一阳往来不已之谓对待者,自天地日月山川水火以至于昼夜之明暗,寒暑之往来,皆无不有对,是为对待。然对待者自在流行,非流行之外又有对待也。”[3]这也就是说,在天地生生不已的运动中,万事万物都是通过对待的形式得以呈现,没有离开对待而独立存在之物。[5]由此伊藤仁斋将朱子学的重心由先验之理转移到人伦日常实践中所获得的经验之理上。由于伊藤仁斋无法从其视作“圣人之真意”的《论语》和《孟子》二书中寻到论述其“一元气”的生生论之根据,所以只得引用《易经》中的“一阴一阳之谓道”和“生生之谓易”来论证其“一元气”的生生论。其在《易经》中具体表现为“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即一气剖析对待,由此万物互补互长。

综上所述,伊藤仁斋认为天地之间只有一元气之生生运动,“理”只不过是物之条理,并不是“所以然”之准则,由此解构了宋儒“道即理”的连续性思维,将道限为人伦日用之道。而一元气只有通过用即阴阳二气的剖析对待才能得以具体显现。

二、三浦梅园的本体论

三浦梅园的哲学具有独创性,其主要是从自然科学的角度来究明宇宙的本源,即通过条理来剖析天地。通过客观自然来穷究宇宙本源的这一前提,决定了三浦梅园唯物主义的一元气论。三浦梅园认为,一元气充斥于宇宙之间,不留秋毫之末,位于天地之间,化生万物。作为宇宙本原的一元气也正是通过其无限分割性,由此确立其本体地位。对此,三浦梅园在《梅园全集》中说道:“一者不数而足,故剖之至不可破,犹不阙一;加之至不可载,犹不至一。一元气,玄也。”[6]即一元气中的一同时具有至大与至小两种无穷性,不管如何分割,都无法除尽,不管如何相加,都无法至一,由此,一元气很难为人所认知,具有形而上学的宇宙本原性。这里三浦梅园和伊藤仁斋一样,都视一元气为宇宙之本原,承认了一元气的无穷性。

在此基础上,三浦梅园也提出了和伊藤仁斋“天地活物”说相似的“天地活立”说,即“聚生散化者,一气之通也。聚散,气也;生化,物也。气阳也,物阴也。聚者,阳之阴也;散者,阴之阳也。气无象,物有体,生者,无之之有也;化者,有之之无也。聚,阴也;生,阳也。散,阳也;化,阴也。阴阳之道,难端倪也……故虽天地,亦生化不已。若夫天地不生化,则古之天地更新,今之天地更故,人皆曰,气至而生,气尽而化,气岂可尽哉。生者气也,化者气也,生气病则化气动,生气尽则化气旺。”[6]这里三浦梅园将古代朴素唯物主义的气学之用具象化,即用气之聚散来代表阴阳之运动,气聚则为生,气散则为化,生中含化,化中含生,由此万物生化,循环往复,天地由此恒久不变。故宇宙天地实则为一元气的生生无限之运动。

除此之外,作为自然哲学家的三浦梅园,对古代朴素唯物主义的一元气论又进行了批判性地再构造,其在本体论中引入了时空的观念,使其哲学思想透露出一些近代色彩。三浦梅园将经纬和时空联系起来,通过经纬来具体化时空之间的逻辑关系,并主张时空为经纬之本。仅从字面上来看,经纬似乎和时空没有直接的关联性。对此,三浦梅园首先进行了前提限定,其在《梅园全集》中提道:“宇宙气也,天地物也”[6],即宙为时,宇为空,时空为气之产物,时间是气之流通,空间是气之扩散。作为大物之天地万物,都在气的流通扩散之中,即时空之中显现存在,此为三浦梅园时空论的一大前提条件。其次,三浦梅园提出“经纬为条理之大纲”,通过经纬之逻辑关系来显现被条理化的世界。三浦梅园将条理比作顺流而下之通和隔岸相望不动之塞,由此将对象世界通过经纬来把握,“盖一之剖——者,经也。——之对于一中者,纬也。剖对托物,其真没焉。宇宙以成,经纬可见。”[6]即经纬通过宇宙万物的剖析对立得以显现,同样,宇宙万物都依循经纬条理之法则而生。再次,三浦梅园提出了镜映这一相对性概念。[7]即时间和空间是一对相互映照的关系,时间可以空间化,空间也可以时间化,空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转移,而时间也随着空间的静持而停留。由此梅园通过具体的时空关系体现了其以“经纬为大纲”的条理学思想。这里三浦梅园的条理学思想有点类似于唯物辩证法中的矛盾的对立与统一这一范畴。由此,经纬在其对立统一的逻辑之上,和宇宙时空产生关联,即宇宙为经纬之通塞。对此,三浦梅园在《梅园全集》中提道:“神者,活而行焉;物者,立而居焉。宙开其路,一长通气,郁浡为衮衮,通为时。宇成其宅,一大结物,混伦于坱坱,塞为处。”[6]即四通八达之经、无限流通之气为宙,遍布天地之纬、无限扩充之气为宇。

由此可见,三浦梅园的一元气论的根本法则为其独创之条理学,即“一即一一、一一则一”“一生二、二合一”之法则。一元气分阴阳,而阴阳之中又各有阴阳,阳中有阴,阴中有阳,由此一即一一,而对立之一阴一阳又结合统一为一元气,此为一一则一。这和《易经》中的数生成论,即:“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有异曲同工之妙。这里可以看出,三浦梅园和伊藤仁斋一样,都是通過数理来表现其存在论的具体形式,即万物皆有对,没有单独存在的事物,天地万物通过剖析对待得以展现,“阴阳则对待也。对待者,天地之条理。”[6]三浦梅园基于其独特的条理学,从外延角度将万事万物由高到低,分成不同等级的对待关系,并提出了独树一帜的认识论法则,即(玄语,例旨)“反观合一,舍心之所执,依征于正。”通过三浦梅园本体论的根本性法则条理学,可以看出三浦梅园对理气之间关系的看法,即理为气中之条理,是人们认识事物的具体法则。“气之所布,乃理之所在。理于动曰衇,于植曰文玉,曰理石,曰砌。山水曰衇,转持曰规矩,活性自此运,形体于是成。”[6]由此可见,不同于朱子学的理先气后,三浦梅园和伊藤仁斋都在主张理气合一的基础上,进一步推进了一元气论。基于其一元气的世界观,三浦梅园通过引入经验性的科学知识以及其独特的思辨性构造创新,使得其存在论更加接近于今天的唯物主义辩证法。

三浦梅园的哲学本体论思想对其认识世界具有指导性作用,基于一元气的世界观,三浦梅园批判了东方的空理,将学问重心偏向于西方的“验诸实物,体诸实知”的哲学。三浦梅园将西方的质测之学引入具体的思辨哲学中,使得其哲学的重心由抽象的形而上转向具体的实证实测之学。并且在气学中,道的第一要义为自然之道,自然之道为人道的基础,因此自然哲学为道德哲学之基础,故三浦梅园将人性认定为气质之性,即“一元气外无心”,由此肯定了人情的合理性。并在此基础上,三浦梅园强调人之所以为万物之长,是因为人能够进行思辨活动,所以人可以通过后天的修为实践去完善自己的道德修养。故相对于主张“存天理灭人欲”的传统理学家,三浦梅园更加注重人的主观能动性以及自由选择性。因此其本体论思想表现在具体的社会哲学上,则更贴近于近代启蒙思想中解放人性这一观点。

三、结语

综上分析,可以看出伊藤仁斋和三浦梅园在本体论理气关系的看法上有很多共通之处,都是否定了理的先在性,将生生不已的一元气视为万物之本体,并在此基础上解构了天道与人道之间的关系,将道的普遍意义视为人伦实践之道,突出了人的主体性,包含着强烈的唯物主义色彩。而三浦梅园基于其一元气的世界观,在认识世界的方法论以及人伦道德观上与西方注重实证实测之学、解放人性的启蒙思想十分契合。由此可见,虽然三浦梅园并没有直接师从于伊藤仁斋,但是其曾间接师从于伊藤仁斋的门人,其解放人性、注重实证实测之学的启蒙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以伊藤仁斋为主的古学派的影响。故三浦梅园的科学唯物主义思想并不仅仅受西方兰学之影响,其思想中还隐埋着日本本土之学,其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江户儒者对中国儒学进行吸收和创新,将“无形”之东洋哲学理论实体化,为后世儒者吸收西方以物为中心的思想起到了一定的铺垫作用。

注释:

①《天经或问》为清代游艺所撰天文书。

参考文献:

[1]黎靖德.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朱熹.朱文公文集[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6.

[3](日)伊藤仁斋.语孟字义上[M].东京: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1705.

[4](日)伊藤仁斋.童子问中[M].东京: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1904.

[5]朱谦之.日本哲学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6](日)三浦梅園著,梅园会编.梅园全集上卷[M].东京:弘道馆,1912.

[7](日)山田庆儿.日本的名著——三浦梅园[M].东京:中央公论社,1982.

作者简介:

朱元航,女,汉族,江苏盐城人,南京理工大学20级硕士研究生,日语语言文学专业,文化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