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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元宇宙

2022-06-20二湘

湖南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宇宙

二湘

我来自一个叫青瓷绿的小宇宙,它是绿色元宇宙中无数小宇宙中的一个。绿色元宇宙是所有小宇宙的集合体,也是所有小宇宙的共同起源,或者说,共同记忆。绿色元宇宙中有多少个小宇宙?我不知晓,我常听人说起的就有苹果绿小宇宙、草绿小宇宙、翡翠绿小宇宙、莎菲绿小宇宙等十多个小宇宙。在我们这个小宇宙,每一个人十八岁的时候会获得一根有魔法的绿色蜡烛,只要点燃它,它就会引领你在不同宇宙间自由穿梭并获得属于自己的宇宙真相。然而母亲告诉我,不要轻易点燃它,那根蜡烛就是我们的生命,点燃蜡烛也就是燃烧自己的生命。

我能记得的就是我在青瓷绿小宇宙里一直安安静静的,我总是躺在那,似乎我这一辈子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躺着。阳光多么好,那么暖,那么柔和,我闭着眼都能触碰到那一丝丝温柔。我喜欢阳光这样地照着我,照着我的眼皮,我的脸,我的身子,要知道重庆一年四季晴日子并不多。

我对声音特别敏感,总能捕捉到声音里最细微的变化。母亲总是提起两个名字,一个是朱四武,一个是林心蕾,他们是谁?和我有何相干?我太好奇了。

我至今不明白那天发生了什么。那天母亲父亲不在家,我点亮了那根绿色蜡烛。我已无从记起如何点燃它的,是用我的意念吗?我只知道绿色的幽香从烛台上飘过来的时候,我感到一阵阵眩晕,我的眼前闪烁着各种各样的绿,苹果绿,草绿,青瓷绿……散发着不同的光泽,清新的,幽远的,沉滞的。我伸出手,触摸着每一种绿,每一种都给我不一样的感受,水一般的绸缎,粗粝的棉布,细滑的天鹅绒……在我手指落下的瞬间,不同的绿色在不同的小宇宙里旋转升腾,最后平行着向我飞驰而来……

时间,开始了。

我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一棵苹果树下,苹果树上挂满了青色的小苹果,苹果树后面还是苹果树,翠绿的树,一棵棵手挽手站在一起,绿袖子似的。这是一个石旮旯里的苹果园。果园后面是山,高的山,青绿的山,缭绕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这里的雾气似乎是亘古不变的。夏日的黄昏,有小蠓虫在团团飞舞,四周愈发岑寂。就在明晃晃的太阳即将变成咸蛋黄一样颜色的前一刻,苹果园一侧的路上走来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穿着布依族女人常穿的蓝色印花布衣,小的穿了件绿色的连衣裙。

小女孩指着石旮旯里的一棵苹果树说:“妈,苹果园。我们快到家了吧?”

“是啊,到了石旮旯,拐两个弯就到家了呢。”女人肩膀上的担子有些沉,停了一下,估计是想换个肩,抬头看到小的步子走得急,忙快步赶上。这女人的声音有些熟悉呢,我思忖着向她们迎去,而她们似乎根本看不到我,两个人一径转过了石旮旯,转到了山坳坳的那一头。我有些不知所措,跟随她们而去。我的身躯变得如此轻盈,像是长出了翅膀,而绿蜡烛就像一个绿色的萤火虫,翩然引领我前行。

天边的云彩一层红一层紫,彩缎子般交错在一起。云层之下是绿色的梯田,一格一格的绿,中间又穿插了几格明晃晃的水塘,抽象又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像是莫奈笔下的印象画。转过梯田,一片灰白的石寨村和村子一角的石板房展现眼前。石板房前的青石凳子上坐着两个背着旅行包的学生模样的男女,男的戴着一顶蓝色的棒球帽,看到女人和孩子,站了起来。

“老乡,去刘家坝怎么走?”棒球帽问。

“上了這条砂石路左拐,沿着月亮河走十里地,看见一个小瀑布就到了。”女人说。

“十里地?那得多久?”棒球帽旁边的女子问。

“快的话,一个小时吧。”女人把肩上的担子放下来,一边答应着。

“还要一个小时!”女学生脸上露出了难色,“都怪你挑这么条路,还说可以省点时间,现在迷路了吧?”她看着那个男子,嘴角耷拉了下来。

男子脸上也现出了难色。穿蓝印花布的布依族女人已经打开了门,落日的余晖从窗户缝隙里照进来,微尘在几道细细的光柱里打着转。

“不如你们先家里坐坐?”女人说。她身边的小女孩也看着两个人。

两个城里人就进了门,坐到了堂屋里。

“月月,给叔叔阿姨倒杯茶。”女人嘱咐着,小女孩转身进了厨房。

棒球帽整了整帽子,打量着房子。这是布依族聚居的石头寨常见的石头房。石墙石瓦,屋子里不少物件都是石头的,靠墙是一张石桌,桌面是一整块光滑的青石板,旁边几张石头凳子,只房子一角有一个棕红色的木头立柜,整个房子简单清爽。几个人说了会儿话,女人叫芬水,棒球帽叫小木,那女学生是小木女朋友,名字怪洋气的,叫杰茜卡。

两个客人接过月月的茶,喝着茶,又低低地说了几句,然后小木开了口:“老乡,我们可以在你这住一宿吗?我们给你钱的。”

芬水没有作声,月月盯着小木的双肩背包看。

小木又着急地说:“我们是从美国回来的,是海外教育基金的义工,我们是到刘家坝去核查受资助的儿童的。”

“美国,”芬水打了个哆嗦,嘴里嘟哝着,“很远的地方啊。”

“大姐,你看,我的脚后跟都磨出了血,再走一个小时可吃不消。”杰茜卡坐在石头凳子上用手摸着后脚跟。

“好吧。”芬水脸上有些犹豫。她男人去深圳打工了,大儿子也在外地念书,就她一个人带着小女儿在家,她不太敢留陌生人。大概是这两个人看着有学生气,又或者是那个遥远的美国奇特地触动了芬水某根神经,她答应了。

晚上芬水做了个凉拌折耳根,又炒了盘野山菌,两个客人吃得很香,还用手机把几个菜拍了照。“放在朋友圈了。”杰茜卡说。月月盯着她的手机看。

“小妹妹,要我给你照个相吗?”杰茜卡问。

月月看着芬水,芬水点了点头。杰茜卡拿着她的手机给月月拍了张照片,又在手机上捣鼓了一番,月月的头上长出两个小兔子耳朵。月月看着相片吃吃地笑。芬水凑近了看,也笑。

“大姐,我给你也来一张吧。”杰茜卡说。

“不了,脸上都是褶子,照出来怪丑的。”芬水笑了。

“大姐,你挺好看的,再说我用美图秀秀,脸上的皱纹都能去掉。”

芬水半信半疑,右手在自己的蓝印花布衣上拍打了两下,拢了拢头发,坐在石头凳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

“你们的相片我放朋友圈可以吗?”杰茜卡问。

“我的就不要了,你放月月的吧。”芬水看了眼自己的相片,“都不像我了。”

夜色黑沉,我栖息在芬水院子外面的一棵梧桐树上,用上帝的视角俯瞰着这一切。那股熟悉的绿蜡烛的幽香传来,我追随幽香而去,须臾抵达西雅图。

西雅图的盛夏是绿的,各种各样的绿,错落叠嶂在一起,深一层,浅一层,隐秘而丰富。

一个中年女人坐在办公室的转椅上,看着窗外扑面而来的绿。过了一阵,她把目光收回来,顺手刷了刷微信,没有太多信息。她又挑了几个加星的朋友看。

看到一张相片时,女人的手停了下来。那是一个典型的山区孩子,弯弯的眼睛,翘翘的鼻子,脸蛋像皴了的红苹果。“真像呢。”她轻声说。电话响了:“心蕾,还不回家啊?”

心蕾?我重复着这个名字,想起母亲常提起的林心蕾。她就是林心蕾吗?我的脑海刚闪过这个念头,绿蜡烛闪了一下。看来我猜对了。

叫心蕾的女人关上电脑,下了楼。夏天的风无比温柔地围绕着她,轻暖的风像是从依稀的旧时光里吹过来。

车子发动之前,她忍不住又翻回到那张相片。“真是像呢。”她轻轻地说。这一回她看到相片拍摄地点是贵州桐梓。桐梓?她开始发微信。微信对话框里的名字叫杰茜卡,杰茜卡回复说是贵州桐梓的一个山区,石头寨子,石头房子,相片上是偶遇的一个布依族小姑娘。她回国去贵州旅游,顺带为海外教育基金做义工,核实贫困孩子的家庭状况。

“我们在她家里住了一晚上,还有张合影呢。”杰茜卡说。

林心蕾说:“你发给我。”

照片发了过来,四个人的合影,是拿着自拍杆照的。最边上那个布依族的女人看着镜头,有些怯。心蕾看到那张相片时,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还有别的相片吗?”她问。杰茜卡又发了一张,照片上那个叫芬水的女人坐在一张石头凳子上,穿着蜡染的蓝布衣,背有些佝偻,双手放在膝盖上,她的下颌低低抬起,眼睛里流淌着一种波澜不惊,像是一眼井,深邃悠远又茫然。林心蕾紧紧盯着那双眼睛,像是能和这双眼睛隔着时空对话一般。然后她闭上了眼,泪珠从眼角滚落。

她在谷歌网站敲下“朱四武”几个字,返回的信息有两条,一个是安徽一家设计院的工程师,一个是武汉一家宠物用品店的老板,都不靠谱。她叹息着,又继续搜索,却是毫无所获。这个男人会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呢?她颓然地靠在椅子上。

“朱四武?好熟悉的名字。”我的脑海里刚一闪过这个名字,我的身体就再度轻盈,我知道,绿蜡烛会带着我去到有朱四武的地方。

“朱四武!你的快件!”传达室的大爷冲着坐在一辆黑色奥迪里的中年男人喊了一句。我看到大门上写着“济南市历下区工商局”几个字。

“噢。”车子里的男人应了一声。他下了车,拆开信件。他看到了一张相片,他的手开始发抖,抖得厉害,原来笔直的身杆也跟着哆嗦。他回到家,打开一个柜子,从柜子里面找出一本相册,又从里面摸索出一张相片。相片有些褪色,现在已然成了草绿。他轻轻地摸了摸相片,像是要把堆积了这么多年的时光一点点抹开。相片上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少女,一张青春的脸,弯弯的眼睛。她坐在草坪中间,一手搭在绿色的帽檐上,一手撑在绿草地上,甜甜地笑着,像南方的好天气一样明媚。他的神情变得冷峻,眉头紧缩。“玉姗。”他轻轻地说出了一个名字。玉姗?听到这个名字,我心头一震。男人看了好一阵相片,然后颓坐在沙发上,按着太阳穴,叹息着。

我还在疑惑中,眼前的绿加速旋转,旋转,我追随着那绿色而行,时间似乎被切割成一小段一小段,我在一个个时间段里前行或后退,在几个小宇宙之间不停穿梭,在几个不同的时空里不停地循环。我似乎获得了一个特别的视角,我努力把这些图景和时间的碎片拼凑成一个故事,一个答案。我知道这有些难。下面便是我跟随绿蜡烛在时空中不停转换循环所做的记录。

一九九二年九月的信阳陆军学院。

初秋爽脆的气味飘散在陆军学院的每一个角落。一个年轻的战士站在29隊炊事班的小平房前,照片上的女孩也站在那,一身草绿的军装,像秋天一样清爽。

“你是朱四武吗?我们是一区队的陈玉姗和林心蕾。今天我们两个来帮厨。”照片上的女孩对年轻的战士说。战士深深地看了一眼叫陈玉姗的女孩,说:“你们先去摘韭菜吧。”

他们都忙碌了起来。朱四武是炊事班的战士,两个女孩是在信阳陆军学院军训一年的北大学员,这是她们第一次来炊事班帮厨,也是他第一次遇见她。

第二天,他去部队营地买菜的路上又看见了她,旁边站着林心蕾。她们刚从公共澡堂出来,头发还是湿的。他停下三轮车和她们聊了两句,说话的时候,他悄悄地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柔和的线条,走出很远了,他还忍不住回头看她的背影,“这么好。”他叹了口气。

平常他在厨房干活,只在她们吃饭的时候才有机会见到她。吃饭前她们会在食堂外面唱军歌,他站在厨房里,努力捕捉她的声音。唱完歌,她们一一就坐,他远远地站在厨房里,目光越过一个个绿色的少女,落在她的身上。她总是很认真地低头吃饭,有一次,她抬起了头,像是有一根细线牵引着她的目光,她转向了他的方向,看到了他。他居然没有把目光转开,而是冲着她一笑。她很有些慌,忙把目光转向了桌子上的肉卷,慌里慌张地拿起一个就往嘴里塞。后来他说起了那个场景。“谁让你们做的肉卷那么好吃?”她有些不好意思,“你知道吗,我们有个女生一口气吃了八个肉卷。”

他盼着她来帮厨,只有那个时候他才能大大方方地和她说话,可这样的机会一个月才有一次,实在是稀罕。那天是她帮厨的日子,他一大早就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临到她来的时候,他拿上一本王朔的《过把瘾就死》——他有一次听到她和别人说喜欢看王朔的书。

她果然觉得稀罕,告诉他她最喜欢的就是王朔。“等我看完了就给你看。”他笑了。说起来他也是喜欢看书的,也算个文学青年,高中还是学校文学社的成员,可惜高考差几分落了榜。家里人费了气力找关系让他去当兵,图的就是复员后好安排工作。他可没想到是当炊事兵,后来他调到陆院北大生的炊事班,再后来遇见她。他突然明白了这些周折的意义。

她再一次来帮厨的时候,炊事班长安排她打鸡蛋。她把鸡蛋在碗沿上一磕,把里面的蛋黄蛋清倒出来,然后熟练地用手把蛋壳里面残留的蛋清抹一下,揩进碗里。

“就不用再抹那一下了。”他看着她打鸡蛋的样子,笑了。

“为什么不抹一下?这么扔掉多可惜。”她很认真地问。

“这么多鸡蛋,少一点也无所谓了。”他回答。

“正是因为多,积少成多才更不同。一个鸡蛋损失一点,这么多鸡蛋,损失就大了。”她据理力争。

他细细想想,她说得也有道理,就笑了:“好吧,说不过你们这些人。”

她倒不好意思了:“我也是习惯了,在家就是这么打鸡蛋。”她说着去削土豆了,他这边忙着,猛然听见那边“哎哟”一声,原来她不小心削了手,左手大拇指连皮带肉削去了一块,血流了出来。他忙跑过来,拿了纸巾递给她。她接过来按在上面,纸巾很快染红。他又去找了创可贴,想给她包上,她把手缩了回去。他也顾不得那么多,抓过来就把创可贴缠在上面。他注意到她的脸微微地发红了。

“四武,下来拿菜啊。”他听到传音器里的声音,是妻子。他放下了手里的相片,匆忙跑下楼。下楼的时候他的头开始疼,他停了下来,按着太阳穴。他一直有偏头痛,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记忆真是个古怪的东西,总是在某些重要(或许也没那么重要)的环节卡壳。他能记得的是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像相片上的人一样年轻。他看过很多医生,吃过很多偏方,都不管用。

妻子站在那,说:“今天买了一袋沙田柚。”他应了一声,拎起麻袋放在肩上。他们上了楼,开始做饭。两个人都低着头,不太说话。以前不是这样的,二十年前的以前,他们刚结婚那阵,总有很多的话。厨房就是一个信息交流中心,她公司来了个新老总了,新的客户怎么烦人,一天要来六七通电话……她说,他听着。他那时还在部队,很多事情不能往外说,但他会说段子。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搜来的段子,好玩得很,有时候是黄色的段子,她听了就呸呸呸。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都不太说话了呢?

吃饭的时候,妻子注意到了那个老相册。

“今天怎么突然想起看这些老相片?”她有些狐疑地拿起相册。他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军装,站在一排白桦树下,人和树一样笔挺。“那时候你真帅呢!”她笑了,很甜。她很久没有这样灿烂地笑过了,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也是带着这样的笑,南方姑娘甜美的笑。

在这个时间点上,她的手机响了。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电话里的人说。是个男人的声音。

好像是她公司里的一个同事,她一边应着话,脸色不太好。

“公司的一个合作方,刚签的合作项目现在想取消。”妻子说,“我可能马上要出差。”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出差。”她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他话语后面的意思,却并没有接他的话。

“周末记得送亮亮去上奧数。”她换了个话题。儿子一直在上寄宿学校,只有周末才回家。他一直是不同意的,当初和她意见相左,争执了许久,他最终没有说过她——他好像永远说不过她。

周五的晚上,朱四武把亮亮从寄宿学校接回家。

“妈妈呢?”他四处看了看。

“出差了。”

“噢。”亮亮面无表情,应了一声。

两个人吃了饭,亮亮把自己锁在房里,四武叹了口气,开始清理厨房,这里刷刷,那里擦擦,总算弄清爽了,已经快九点了。他一个人出了门,沿着护城河走,河水蜿蜒,在闹市里穿行而过,不声不响。平日都是幽清的水,今日刚下过雨,河水有些浑浊,像是藏了很多秘密,每一个秘密都长成一朵浑黄的涟漪,又迅速地消逝。河面上的风吹过来,有些凉,吹得他头又有些疼。那种疼像是从一条河流里长出来的,一条他如此熟悉的河流,但他却想不起那条河叫什么名字,仿佛他的记忆出现了一个盲点。他使劲想突破这个盲点,却发现只是徒劳。

他想到了外地的妻子,突然想给她打个电话。电话响了好几下,那边没有接,他心里焦躁起来。关了手机,他倚在栏杆上,看着眼前的河水。河面上漂着一片片的叶子,有一片被一个漩涡卷了进去,很快就没了踪影。他想起了珍藏的一片梧桐叶子,很多年前的一片叶子,手掌大小,脉络分明,塑封起来,成了一枚书签。但是四年前的那一次,他一生气把那片叶子扔到了垃圾桶里,只是过不久又忍不住把它从桶里捡回来。

四年了,他想。

四年前他们还是有话说的。妻子回家总抱怨二线城市对女性歧视得厉害,自己干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怎么升,论技术,她不比任何一个男同事差。他说那没办法,咱们这社会还是男权社会。“如果当年留在北京,就不一样。”她叹气。

一线城市能好到哪去呢?他想劝慰她,但是没有说,以前他不是没说过,知道她是个好强的人,不服输,不甘心事业上一直没有起色。四年前的一个下午,妻子公司老总的妻子找到他,那个女人说他妻子和她老公关系不清不楚,她找了私人侦探,拍到了两个人的相片。她把一张相片扔在他面前:“管好你老婆吧!这件事没有外人知道,我也绝对不会向外透露一个字。我知道你老婆图的不过是升职。”他的震惊多于羞耻感,他不相信她会做这样的事。她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但是,她怎么不会做这样的事呢?她是个聪明人——她就是太聪明了,聪明得自以为可以走通这样的捷径。当他质问她,愤怒地质问她的时候,她没有更多的解释,解释什么呢?说她对那个高个子不爱说话的老总也是有一些爱的吗?那是一种复杂的情愫,有对权力职位的欲望,也有对情爱的欲望。她无法解释自己怎么就掉了进去,就像她无法解释当年一意孤行跟着他来了济南。她沉默了。这沉默让他锥心地疼。

他还是选择了原谅,这不是一个很难的决定。当年如果不是她,他大概还待在人生的洼地,怎么也走不出来,而她当年又是何等义无反顾地跟着他来到济南。他难以割舍这么多年的情义和一个外表美满内里也不乏温暖的三口之家。更何况除了对方家庭,没人会知道这件事,他这么掩耳盗铃地想。然后,他悲哀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活在一个个陷阱里,不是欺骗就是自欺。他这么想着,心口有些闷。

电话响了,是妻子。

“我刚才在洗澡。有什么事吗?”

“噢,”他努力想编造一个这么晚给她打电话的理由,“亮亮的课还是在曲水亭街那个老地方吗?”多么笨拙的理由,他想。

“是啊,亮亮知道的。”她说。两个人沉默了一阵,她说:“那我先挂了。”

他舒了口气,突然觉得无比疲惫。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亮亮的房间还亮着灯。他推开门走进去,亮亮听到动静,慌里慌张关掉一个页面,可是朱四武还是看到了。

“朱亮,怎么又在玩游戏?”他有些恼火,直呼儿子的名字,他总是一发火就把儿子的全名喊出来,“马上要念高中了,这样怎么考得上好大学?”

“你当年连大学都没考上呢!”亮亮撇了撇嘴。

“有本事跟你妈比。”朱四武悻悻地说。

“有什么区别吗?像你学习不好也能找到我妈那样学习好的,像我妈学习好的还不是找了个学习差的。”亮亮脑子倒是转得快。

朱四武看他这么说,一时没了话,心想儿子这不饶人的劲头倒是和他妈如出一辙,又一想,儿子脑子好使,自己操心也操不来,就黑着个脸把门关上了。

就在门砰地关上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那条河的名字里似乎有个“亮”字,是的,就是和儿子一样的那个亮字。

他像是看到了一条河,一条汹涌的河,浑黄的水,夹杂着叶子和尖叫声往前奔涌。

信阳陆军学院的女兵宿舍里,玉姗正轻轻地拍打还在熟睡的林心蕾。“心蕾!别睡了,该轮到咱俩值夜班了。”她的普通话带着点南方口音。林心蕾挣扎着起来,慢慢腾腾穿好衣服。两个女孩一起走进营队的值班室,和前一晚值夜班的两个女兵交接好之后,玉姗开始翻看记录,她有些含胸,坐在那,背有些弯。

“你干吗老勾着腰,挺直了!”心蕾拍了拍她的背。玉姗挺直了腰,现出温柔的曲线,心蕾心里怦怦跳,忙把眼睛转开。

“我还是这么困怎么办?”心蕾眼睛看着前面的大玻璃窗,像是说给自己听。

“那你接着睡吧。”玉姗说。

“嗯。”林心蕾哼了一声,双手放在值班室的桌子上,身子扭来扭去像条蚯蚓。“唉,都是硬邦邦的,怎么睡怎么不舒服。”她索性坐直。“你说咱们好好的北大生,来这鬼地方搞什么军训?还训一年,连个安生觉都睡不了,真是活受罪。”

“你趴我腿上睡吧,这儿软和。”玉姗并没有接她的牢骚。林心蕾不吱声了,把头枕在她的腿上,很柔软,跟沙发一样柔软。

第二天是周末,两个人去部队生那边洗澡。一进了浴室的门,白花花的一大片,晃眼。心蕾是锦州的,北方人,经常去公共澡堂洗澡,三两下就把衣服全脱了加入了那一片白,回头再看玉姗还站在那儿。心蕾站在一片白里招呼她进来,玉姗犹豫了半天,看看这,看看那,终于脱了衣服双手抱肩进去了。心蕾偷偷地看了她幾眼,柔和细致的曲线,比那天值班的时候还好看。

出了澡堂,心蕾忍不住说:“你身材真好。”

“嗨,就你心思不正。我以前从没在公共澡堂洗过澡。”玉姗脸上有些红。两个人说着,迎面过来一个战士骑着三轮车。她们停下来,说了几句话,接着往前走。

“这个朱四武喜欢你。”心蕾说。

“瞎说什么啊!”玉姗脸又红了。

“我可不说瞎话,他看你的眼神……嗯……错不了。”

“你又不是神仙,你知道啥啊?”

“我就知道。”林心蕾突然神情严肃起来,心里竟有一丝醋意。这感觉让她有些慌乱。

林心蕾坐在西雅图飞往北京的飞机上。飞机上人不多,她找了个三人连排座躺了下来。

“飞机碰到气流,请大家系好安全带。”广播里乘务员的声音把心蕾弄醒了,她感到了一阵剧烈的震动。她忙坐了起来,系好安全带,看看窗外却是漆黑一片,那浓得化不开的黑让她觉得像是走进了一个时间黑洞。她做了个梦,梦到了军校和玉姗,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军训了。在这三万英尺的上空,她的记忆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她像是趴在当年打靶场的泥地里,把过往的记忆一一击中。信阳陆军学院,29队,大澡堂,如潮的往事夹杂着复杂的情绪迸涌而出。

“玉姗……”她闭上了眼。

下了飞机,林心蕾坐出租车到了酒店,酒店里面老旧得像是驻留在上个世纪,但是能够看到长江。重庆是她并不熟悉的城市,上一次来还是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重庆没有太多高楼,街道也并不整洁。到处弯弯曲曲,高高低低,长江上的雾气和歌乐山的雾气连成一片,整个城市如海市蜃楼一般。她记得的只是蜿蜒的山路,一个弯接着一个弯,螺旋般上升,把她的头都转晕了。

她打开窗帘,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和车水马龙之外的长江水,依然是和记忆中一般浑黄,滚滚地向前,毫不留情地向前。她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醒了过来,在酒店吃过自助早餐后就坐在大堂里。她在等一个人。

九点整,她看到了那个她要等的人,这个人身板挺直,脸上没有笑。

“朱四武!”她喊了一声,那个男人听到声音,扭头向她的方向看过来,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带着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他坐到了她的对面。

“二十年了,”他说,“我们有二十年没见了吧?”

“是啊。”她面无表情地说,对面的这个男人,如果可能,她希望这一辈子都别见到。

“那我们出发吧,我租了一辆吉普车。”朱四武注意到了她的冷漠,有些尴尬。

“好。”

两个人坐上了一辆绿色的吉普车,车子奔驰而去,扬起灰尘。后视镜里的道路、行人、高楼一点点后退。

一九九三年的春天,信阳陆军学院的北大生开始了为期三周的野营拉练。炊事班一般都是坐卡车先到一个驻地,架好锅,生上火,烧好饭等徒步走来的大部队一起吃饭。那天朱四武惊奇地发现玉姗也坐在了卡车上。原来她一直流鼻血,队长就要她跟着炊事班走。

炊事班驻扎在一个茶园,到处都是墨绿的茶树,一株株错落有致。朱四武和炊事班班长在生火,野外生火不容易,两个人弄了好久都没起来。

“我能帮点什么忙吗?”玉姗凑过去说。

“你身体不舒服,还是先歇着吧。”朱四武回头看了看她。

“要是有个凸透镜就好了,可以聚焦太阳光生火。”玉姗并没有听他的话,反而凑得更近了。

朱四武想,这丫头真有股子拧劲。生好了火,开始做饭,玉姗问起炊事班班长复员的事。“能留下吗?”班长唉声叹气说:“不行啊,复员了要回农村老家。”玉姗感慨,又问朱四武:“那你呢?”

“我大概也是回老家,”朱四武老家是個小县城,他想到要回到那样一个地方,再也见不到玉姗,心里有些忧伤,可这话也是说不出口的,只说,“哪像你们这些人这么幸运。瞧瞧你,又聪明又好看。”玉姗以前没听他夸过她,心里高兴,低着头笑了。

茶树下起风了,乡野的清香萦绕在绿缎子般的茶园里。微风吹着她年轻的脸,吹动了她额前的一缕头发。朱四武扭头看着她,说:“你笑起来好看,以后要多笑。”他那天也不知道怎的,胆子也大,班长在旁边哧哧地笑,四武只当没听见。玉姗心里怦怦的,想起自己离开陆院后就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不由又有些神伤。

傍晚的时候,大队伍过来了。林心蕾一见着玉姗就说:“今天入城的时候,路两边的人夹道欢迎,又是敲锣又是打鼓,可热闹了!可惜你错过了。”

“错过就错过吧,人这一辈子要错过的东西多了。”玉姗说着,眼睛看向朱四武的方向。心蕾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问道:“你不会喜欢上他了吧?”

玉姗并不作声,转身去收拾东西了。心蕾站在那,那种熟悉的酸意又涌了上来,她心里有些慌,有些难受。

白天走得累,晚上大家都格外能吃,每个班的先遣部队都必须使出牛劲去抢不多的米饭,除了林心蕾在的一班。中队长很生气,把大家拉出来集体训话:“瞧瞧你们这点出息,一点米饭也要抢,就一班高姿态,这盆米饭就奖励给一班!”

大家挨了训,蔫蔫地回去接着吃饭。林心蕾悄悄地把那盆饭端给玉姗:“给你们班吃,知道我们为什么不抢吗?我们班几乎都是北方人,不爱吃米饭。”玉姗笑了,接过那盆米饭。

一九九三年的年轮也在滚滚向前。很快北大生结束了一年军训,即将离开陆院。

在信阳的日子只剩最后几天了。

告别陆院前有一个文艺汇演,最后一个节目是大合唱《再见了,信阳》。玉姗唱着那歌,突然想起了朱四武,想起春节的时候他送给她的焦枣和信阳毛尖;想起他经常留着她爱吃的萝卜丝包子,等她帮厨的时候拿给她;想起每一次他的目光越过无数个绿色的少女,准确无误地落在她的身上。她心里起了悲伤,强烈而柔软的悲伤,她的眼睛湿润了。

林心蕾就站在她旁边,静默了很久,说:“要不,今晚上我陪你去和他道个别。”

“嗯。”玉姗点头,她感激地看着她,她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想,只有她懂得她的心思,虽然她从未挑破过。

晚上两个人趁着黑偷偷地溜出了宿舍,走到了炊事班营房后面的白桦林里。林心蕾把朱四武喊了出来。“你们两个快一点,”她神情淡漠地走到一边,“我到那边给你们把风。”她走得远远的。

剩下两个人站在那,脸对着脸,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要回北大了。”半天他终于开了口。

“嗯。”

“这一年……是最好的一年……”他停了下来,话语转了个弯,“这是一套王朔全集,送给你的。”他把一个袋子递给她。

“谢谢,真好啊。我都不知道送你什么好。”她接了过来,把手里的一个日记本递给他。

“这是一个日记本,里面有我喜欢的席慕容的一首诗。”

那是一本精致的缎面日记本,扉页上摘录了席慕容那首《青春》的其中一段: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谢谢,我喜欢这首诗。”他轻轻地念着,脸上露出了一丝笑。顿了一下,他轻轻地问:“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她有些惊诧,也顿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嗯。”

他抱着她,像抱着秋天的风,明朗清爽的风。“你知道吗,这一年的日子因为有你才过得有些盼头。”他终于鼓足了勇气。

“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虽然我知道我们是两个轨道的人,但是我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说了。”

玉姗的身体有一丝颤栗,她从未和一个男性的身体如此靠近,她心底有一种奇妙的悸动流淌,她抬起头,看着他,他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眼睛是闪亮的。真亮啊,她想。

他已经松开了她,她顿时觉得空落落的,心里涌起一丝遗憾——她留恋那种气息,她是希望他再多抱一下她。

“为什么没有机会?你可以给我写信,北大力学系陈玉姗,我一定能收到。”她说。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她不知道她这一句话完完全全地改变了她的命运,完完全全。

“真的吗?我可以吗?”他不安地看着手里的日记本,像是这样的允许也同样写在了日记本里。

“为什么不?我……我们难道不是好朋友吗?”她想说我也喜欢你,然而她终于没有说出口。

时间,绿色元宇宙里的时间一直前行,子弹一般前行。直线前行的时间行进到了一九九三年的冬天。

玉姗开始了在北大的学习,未名湖的垂柳,31号楼长长的楼道,周末五食堂的舞会,电教课的外语录像,一切都是新鲜又带着魅惑的。她们的生活并不复杂,宿舍,教室,图书馆,几乎每天都是这么简单的三点一线。“幸福就是简单的重复”,这是谁说的呢?然而玉姗似乎没有感觉到幸福,她一直在企盼着什么,她无比清晰地知道那是什么。那个冬天,当燕园第一场雪纷纷扬扬洒落人间的时候,细眼睛的张老师递给她一封信。当她看到信封上“信阳陆军学院”几个大字时,她的心里打起了鼓点。

她接过那封信,飞快地奔下楼,在雪地里奔跑。那满天的雪花啊。

信并不长,他非常礼貌地问候了她,只在信的最后几段说起还有一年他就要复员了,很快就要回到家乡的小城,心里有些苦闷。最后,他向她问好,并要她多笑。

“你不知道,一想起你的笑,我心里就特别踏实。”他在信的最后说。

这封信她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总是在看到最后那句话时绽开了一朵笑颜。要是他在近旁,该多好。她这么想着,突然想起了他的那个拥抱,那种心悸又如电波一般掠过她的身体。她的脸有些发烧。她踏雪而行,来不及扑打身上的雪花就走进最近的哲学楼,开始给他回信。她的回信也是规规矩矩的,她问他:“为什么你不試着去考军校呢?如果你能考上军校,就不需要复员回老家了。”她心里想的是,如果他考上了军校,她和他的距离就缩小了,小到她使使劲没准就能跳过去。她不是个勇敢的人,并没有勇敢到不顾及这些现实的差距。她真诚地鼓励他——以友谊的名义,他回信也很快——“真的吗?你觉得我这么薄的底子可以吗?”

她自然又是热情鼓励了他一番,末了加了一句,你喜欢王朔的小说,说明你眼光独到,有品味。他看到这个回信,哑然失笑,他可没敢说都是因为她喜欢,那之前他从未好好看过王朔的书,不过,他还真喜欢上了王朔的小说,最喜欢的就是那篇《空中小姐》。有时候,他把自己想象成书中的男主角,而玉姗则是纯真的女主角阿眉。朱四武回信告诉玉姗,已经问过了,自己是高中毕业生,又已经服了一年兵役,有资格去参加军校考试,就在六月考。还有半年,他得努力了。

那段时间,他如同打了鸡血。部队作息时间特别严格,他经常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看书。他甚至主动要求值夜班,一边值夜班,一边复习。

时间一圈圈地转,不多一分钟也不少一分钟,很快就到了夏天考试的时候。

考试那几天,玉姗比他还紧张。她知道只有这一条路才能让他们站在同一条水平线上,才能让他们的轨道有交叉。但是,他没有考上。其实他的语文、政治还不错,可是现役兵考军校不分文理科,要考数学和物理。他以前是文科生,这两门考砸了。

她的信很快就来了,“再试一次吧,”她说,“没有人可以随随便便成功。”

他许久没有回信,那个月他情绪低落,心里头只是闷、堵、难受。

高中的时候因为理科成绩差,他选了文科班。他尤其不喜欢物理,什么滑板滑块,抛物线,势能转动能,他的脑子真的绕不过来。如果不是因为她,他可不想再受一遍这个罪。然而看来还要再受一次,他心里惶惶然。多么神奇,爱情的力量就是这么神奇,这样的苦,他咬紧了牙准备再受一次。

“好。”一个月以后,他回了一封简短的信。

玉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又投入了那折磨人的复习中。

有一天深夜,他在值夜班的时候看书,看着看着字就模糊了,然后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苹果园里,一个蓝眼睛的男人和一个金头发的女人手里拿着一只青苹果站在苹果树下。那是亚当和夏娃吧,他想。那苹果泛着动人的碧绿的光泽,诱惑着他,他不由自主向他们飞奔而去,眼看就要靠近,他面前却突然长出来了一条河,浑黄的水。他被隔在了河的那一头,他急得出了一头汗,他一着急,就醒了过来。在那一段时光里,他总是做着类似的梦,梦里有绿色的青苹果和一条浑黄的河,他不知道那条河叫什么名字。

时光在绵延不断的绿色元宇宙里流逝着,那是漫长的一年,有时候,他怀疑是不是地球的自转速度减慢了,那一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比逝去的前一年长。长而焦心难熬的一年。他更加严格地执行复习计划,她给他寄来了很多复习资料。

五一劳动节到了。他在信阳火车站又一次见到了她。时隔一年,她瘦了,原来在军校养得白白胖胖的脸变小了,下巴都尖了,成了瓜子脸。短头发也成了一头长发,飘呀飘,飘得他心里也一晃一晃。他们找了家小旅馆。进了房间,他心跳开始加速,身体也麻酥酥的。他忘记了时间,忘了身在何处。

草绿小宇宙的时光在后退,就像一部老电影在慢慢倒带,窸窸窣窣退到了两年前。

朱四武和一个女人站在酒店的房间里。他的头有些疼,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只觉得自己身处温柔乡。她的柔媚和妻子多么地不一样。他们没有说太多话,就缠在了一起,牛皮糖一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和这个并不年轻的女人?是某一次加班她给他捎带了一份糖炒栗子,还是开会时她说话嗲声嗲气的样子击中了他?他其实早就注意到她了,她刚到单位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她的样子有些像他的妻子,尖下巴,弯弯的眼睛,又都是南方人,皮肤白得有些晃眼。就像所有这一类故事一样,只要发了个小芽,就挡不住,尤其两个人的婚姻都晃晃悠悠。现在他们终于有一个两人一起出差的机会——多么讽刺,也是同事,太没有新意了。他嘲笑自己。

他并不是想报复妻子,并不是那么简单,他心里也是有些喜欢这个女人的,但他一直守护着那道防线。然而那天晚上,妻子的背叛似乎给了他冲破最后一道防线的动力。那一刻他似乎又突然理解了妻子,处在旋涡当中的人是没有能力选择的,就像坐在了过山车的顶端,只能选择下坠。

这样的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一年里,他们又开了好几次房,于是妻子就发现了。女人对于这样的事情总有一种警犬般的机敏,又何况,他妻子是过来人。

“这样我们扯平了。”妻子冷冷地说,然而同时她心里又升起一丝慰藉。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谁说不是呢?她一直觉得对不住他。一个男人,还有什么比背叛更让人难堪的?这样至少她不亏欠他了。但是她想得太简单了。他们不再有那种亲密感,最糟糕的是,他们不再信任对方。她不喜欢他们做饭时的那种氛围,两个人都不说话,各自做着自己的活计,像是在演默剧。她公司的事情早就不同他说,而他似乎也没有什么段子可以说了。他想起从前处心积虑收集各种段子,就是为了晚上两个人一边做饭一边说给她听。“再也回不去了。”他想。

时光像河流一般向前,而记忆是漂在时光之上的落叶,有些跟随河水一直前行,有些却卷进了漩涡,再也寻不回。

周日晚上妻子出差回来了。一家人总算一周有这么一次坐在一起吃一顿饭。

“又是米饭?”亮亮坐在桌边,皱起了眉头。

“米饭怎么了,多好吃。”妻子也皱起了眉头。

“那你要吃什么?”

“我想吃汉堡包。”亮亮说。

“那些个洋垃圾,现在的孩子真是的。看看你们,一个个都是小胖子。”

“那我自己泡方便面。”亮亮又说。

“随便你!专门吃那些不健康的食品。”妻子没好气地说。亮亮扁扁嘴,自己去了厨房。

“林心蕾要回来了。”她等亮亮走了,跟他说。

“噢,她是在美国哪个地方来着?”他夹了一块回锅肉放进嘴里。回锅肉是两天前煮的,并不是太新鲜,他费劲地咀嚼着,像是咀嚼着一段模糊不清的记忆。

“西雅图。”

“噢。”他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一起吃个饭吧。”她说。

“好啊。”他起身开始收拾碗筷,他一个人在厨房里收拾着,他不由自主地按了按太阳穴,他的头又有些疼。

他早早上了床,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只是盯着对面墙上的挂钟和挂钟后面无尽的黑暗。嘀嗒嘀嗒,时间在一点点流淌。他能感知到的是,时间是向前的、呈直线的,而不是后退的、旁逸斜出的。

朱四武和玉姗还站在旅馆的房间里。“我们开始吧。”玉姗笑着从背包里拿出几本数学物理的辅导书。这个五一节,她特意从北京赶过来,而他也请了一周的探亲假——他并没有返乡,而是和她住进信阳的一个小旅馆里。她准备给他好好辅导一下数学物理。

“我们周围的一切真的都是从奇点开始的吗?”那天她在给他辅导物理的时候,他突然问。

“是这么说的,宇宙就是从奇点不断膨胀又不断收缩,甚至会撕裂成很多平行宇宙。”

“平行宇宙?”他觉得自己简直太孤陋寡闻了。

“是啊,无穷个宇宙,分别在不同的时间轴上,平行地行进。一个事件在不同的宇宙会有不同的过程和结局。”她接着说,“不过,这还只是一个理论而已。”

“那么,我们在不同的平行宇宙里就会有不同的人生吗?”他睁大了眼,“也许,在另一个宇宙里,我特别有理科基因,不会因为物理搞得头大。”

“哈哈,做梦吧你,现在还是好好把牛顿几大定律搞清楚吧!”

晚上对他来说是最熬人的,好在她坚持要了两个房间。他紧贴着墙,像是贴着一墙之隔的她。熬人的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回了北京。熬人的一个月过去了,他第二次参加考试。

很侥幸,他压着线过了。是的,有时候好运气和坏运气离得就是这么近。

他去了石家庄陆军学院,这一次,作为一个军校学员,而不是一个士兵。隔三岔五,她会跳上去石家庄的火车去看他。那该是他们的黄金时光吧?是的,绿色元宇宙里最美的时光。

时间在绿色元宇宙里翻滚向前,一九九七年了。她要毕业了。她没有像很多同学一样选择出国,而是准备在北大接着念硕士。她知道他军人的背景没有办法出国。

夏天毕业的时候,班上的同学一起去KTV。林心蕾喝得有些醉,她一直留着短发,像个假小子。她借着酒劲拥抱了每一个男生和女生,她最后拥抱了玉姗。“你确信你不会后悔?”她说起话来没了边际。“好吧,我成全你,你个傻丫头。”她怜惜地摸着玉姗的长发。玉姗忙把她的手挡开,扶着她坐下。

“你喝醉了啊。”

“我没醉!”心蕾推开她站了起来,拿起麦克风就唱。“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啊西边黄河流……”她唱得鼻子发酸,那些美好纯真的时光像幻灯片一样回放——那些和玉姗在一起的时光。她曾在绿色的陆院里为玉姗一个人歌唱,月光之下,她唱起那首《你看你看月亮的脸》,然后偷偷地看玉姗的脸;白色的燕园,她拉着玉姗的手去未名湖滑冰,一起感受着凛冽的风和漫天的飞雪;新年夜,她们并肩去大钟寺听新年的钟声;还有那些和她晚上一起用电炉子煮方便面,一起开卧谈会的好时光啊……她觉得眼泪已然窜到出口,然而她忍住没有哭,却在脸上拉开了一个大大的笑,那样子有些傻。

玉姗看着她,心里难过,眼泪蕴藏在泪腺里,饱满欲滴,还是敛住了。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她装了好几年傻了,不如装到底。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玉姗带着朱四武回了重庆老家。她父母没有说什么,那就算是默许了。朱四武看起来人很精神,又在念军校,虽然他们私心里是希望她找个北大的同学。

两个人准备去距离重庆两个小时的贵州桐梓的小水乡玩一玩。一路的欢颜,一路的绿,苹果绿,草绿,青瓷绿……她的脸是白的,站在树影下如青瓷娃娃一般。他不住地看着她。他是个幸运的人,他想。到处是碧绿蜿蜒的梯田,间或有明晃晃的水塘。小河邊有布依族的女人穿着蜡染的蓝衣服在洗衣服,她们抡着棒槌,唱着山歌,清脆的歌声夜莺一般在河面上滑翔。

他们要去月亮河边露营。河水清凌凌的,河床里深深浅浅地铺满了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鹅卵石,浅紫、赭黄、碧绿,灰白,绚丽多彩,光滑圆润,像是女娲补天剩下的石子。到处鸟雀啾啾,轻缈的云雾在山脚萦绕,美若仙境的一个地方,连时间似乎也驻足不动了。两个人一路赞叹,一路依偎着。他们牵着手踩着石头墩子过了河,在河谷里的一棵梧桐树下搭好了帐篷。

吃过饭,他从梧桐树上摘下了一片脉络分明的墨绿色叶子给她,“嫁给我吧,玉姗。这是一枚梧桐树叶,‘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我们一起白头偕老吧?”她看着他,他的眼睛真亮啊,像河水一样。月亮低低地靠在山脊上,像是在默默地期待这个神圣的时光节点。

她笑了,接过那枚树叶。

“嗯。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嘴巧了,我的心思难道你不知道?”

他吻了她,如水的月光下,梦幻的月亮河畔。“将来如果我们生了孩子,女的就叫月月,男的就叫亮亮,好不好?”

“好。”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这是一个可以依靠的臂膀,她想。

那日的天和地见证了他们的初夜。他们睡得很香,互相依偎着,全然不知灰色的厚重的云已然堆满了整个天空。时间在这一刻饱满得像一个肥皂泡,晶莹,闪亮,不动声色地酝酿着下一刻的破碎。

朱四武在护城河边的一棵梧桐树下看到一个孩子在吹肥皂泡,一个年轻的妈妈坐在旁边看手机。

“妈妈,看!”那个孩子吹出了一长串亮晶晶的肥皂泡。

“好看。”年轻的妈妈敷衍地看了一眼,就又把目光聚焦到手机上。

“唉,妈妈,如果你不看微信,你会是个更好的妈妈。”孩子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年轻的妈妈有些惭愧,放下了手机,看着肥皂泡。孩子高兴了,一串一串地吹着。年轻的妈妈拿出手机给孩子照相。一阵风吹过来,她脖子上的绿色真丝围巾一下子就吹到了河里。她想去捞那块丝巾,已经太晚了。丝巾顺着河水迅速地往前,只留下一抹绿色的浅影。

朱四武心里一阵发紧。这个场景似乎在某个久远的过去见到过,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叹息,记性真的是越来越差了。

拐进梧桐树旁的一家川菜馆,他和妻子约好了下班后来这里见一个朋友。他走进餐馆,妻子已经到了,一个人坐在那,看着窗外的河水。他走过去,坐在妻子身边。“还没来啊?”他说。

“快了。她在美国这么多年,时间观念很强的。”妻子说。

两人正说着,门口出现一个人,短短的卷发,有几分英气。

“林心蕾!”妻子高兴地站了起来。

“陈玉姗!”林心蕾也叫着妻子的名字。

“来来,拥抱一个啊!”林心蕾张开了双臂,玉姗也笑着张开双臂。他站在旁边有些尴尬,有些后悔今天过来。

“四武,你样子没怎么变啊!”倒是林心蕾先向他打了个招呼,“还是当年炊事班的那个帅兵哥啊。”

他笑了,却说不出更多的话。

这些年妻子没少说起心蕾。她一直在美国,一直没结婚。

心蕾的手机响了。

“Honey, I got here safe and sound. No worries. Miss you.”她用流利的英语说着。放下手机,她笑了,说:“不好意思啊,我女朋友。”

“你们……一直这样吗?”玉姗问。

“你是想说我们一直都这么腻吗?”林心蕾笑了,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们准备结婚了,去加拿大结婚,那里允许的。”

玉姗点头:“真好,祝福你。”

“谢谢你。”林心蕾眼睛有些湿润,“你知道……我一直……”她没有说下去,而是抬起头看着朱四武,“他对你还好吧。”

“好,”玉姗笑了笑,并不看他,“我们点菜吧,难得一聚。都毕业二十年了,二十年,真不敢相信。”

他们都举起了酒杯。

月亮是白的,低而矮,就站在护城河边梧桐树的树梢上,照着那条有些发黄的河,像照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月亮渐渐地躲到乌云后面了,乌云越积越多,多得天空支撑不住,都变成了雨,又在极短的时间变成倾盆大雨。雨水从月亮河的上游流了下来,汹涌澎湃,成了山洪。山洪一倾而下,原来清澈美丽的溪流魔幻般迅速变成了一条河,一条浑黄的河。河水喧嚣地经过四武和玉姗露营的河谷时,他们两个还在睡梦中。水浸透了帐篷,迅速漫了进来。两个人都醒来了。

“水!”她惊呼。

他们站起来的时候,水已经漫到这边的河谷,漫过了小腿。

“咱们必须到河对岸,这边地势低,很快就会被淹掉的。”四武说。

两个人马上出了帐篷。片刻,玉姗又钻进帐篷,拿出了个小袋子。“里面有你送我的梧桐叶。”她说。

“好了,其他东西都不要了。我们赶紧撤。”四五说。

两个人走到原来的几个石墩处,石墩都被洪水淹没了。水已经齐腰了。四武拉着玉姗,“快走!你抓紧我。”

两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浑黄的水中艰难地走着。突然玉姗打了个趔趄,她手里的绿色袋子掉进了水中,她下意识地松了四武的手,试图去抓回那个袋子,却滑倒了,倒在了水里。河水迅速地把她冲出去三四米远,“四武!”她大声地叫着他的名字,他的脑袋在那一刻停转了,血不停地往上涌,人也呆若木鸡站在那一动不动。太快了,等他回过神,河水已经把她冲得无影无踪。他的眼前只有她的尖叫声和一片片梧桐叶子混杂在浑黄的水里,向前,向前,毫不留情地向前。他多希望时针能够回转,哪怕只有几秒钟。

他站了片刻,终于木头似的蹚过月亮河,一屁股坐在河那边的湿地里。他没有哭,也没有泪,他的魂魄已经完完全全地滞留在了上一刻,来不及跟着蹚过这罪恶的月亮河,事实上,永远也蹚不过了——如果这个宇宙有永远的话。

过了好一阵,他才像是醒悟过来,发疯似的沿着河岸狂奔。“玉姗!”他一路狂奔,一路呼喊,声音和天地一樣喑哑。

他那没有魂魄的肉身在这世上浑浑噩噩地过了二十年。令他苦恼的是,他牢牢地记得那些曾经拥有然而不复存在的东西。她的笑,南方姑娘的笑啊,甜美得如一朵盛开的雪莲。他带着无与伦比的痛苦和渴望,将那笑容深深记住。他记起了她的纯善和不离不弃,她曾经牵引着他朝着更好的方向而去,而他辜负了那些纯良。每念及此,他感到万分的耻辱和悲哀,他想坚定地将那当作一场梦,然而记忆背叛了他,时光背叛了他。对于那一段记忆,时间愈久远,他记得愈清晰,那似乎成了上帝对他的一个惩罚。一次又一次,像那个把石头推到山顶又马上滚落到山谷的西西弗斯。一次又一次,他从噩梦中惊醒。滔天的洪水,他坐的小船翻了过来,她一直站在水边的梧桐树下,看着他,冷冷地看着他,直到洪水将他淹没。一次又一次,他醒转过来,被一种强烈的羞耻和伤悲紧紧揪住。饶恕我吧!他在黑夜里呐喊。然而没有人回答他,周围是死一般的静寂。他不知道如何赎罪,不知道如何解脱,不知道如何安置自己的灵魂。

终于有一天,他收到来自林心蕾的信。她辗转找到了石家庄陆军学院,知道他军校毕业以后去了济南军区,复员后就留在了济南。传达室的大爷把那封信递给奥迪车里的他时,他已经在济南工作十年了。

现在,林心蕾和他坐在了同一辆吉普车上,向着桐梓月亮河的方向疾驰而去。这会是一次赎罪之旅吗?

“你确定是她?难道她一直都在人世?”他轻轻地问了一句。一九九七年出事以后,玉姗的家人,林心蕾,还有他,请了好几家专业打捞公司,在月亮河下游找了几十里地,却一直没有找到她的遗体。他们把沿河的家家户户都问了个遍,也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他们在一年以后向公安局报送了死亡记录。一九九七年的那一场山洪,一共死了四个人,失踪了两个人。

“我也说不好,所以才找到你。”林心蕾没有看他。看到那张照片后,她托人去那个偏远的布依族山寨问了一圈,知道那个叫芬水的女人是二十年前嫁过来的,好像是那个男人的一个远房亲戚收留的一个外地女人。“脑袋不好使,她二十几岁以前的事情都记不得了。”帮忙打听的人这么说,至于怎么收留的,寨子里的人都不清楚。“年头太久了。不过这个女人是有些古怪,有一次有个外国游客来,她还会和他说几句英文,真是稀罕。”寨子里的人说。

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盘旋,绕出来又绕进去,像是在时间的沟壑里爬升。他不敢向旁边的深渊里看,就像不敢回望过去的年月。他的灵魂一直在深渊里煎熬,他憎恨自己那一刻的懦弱和自私。他一直记得那一刻。他从梦魇里醒过来的每一个黑夜都能看到她,站得高高的,却像是无视他的存在。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可以,他想,他会毫不犹豫地向水里扑过去,去抓住她的手,哪怕两个人一起被山洪卷走。

车子慢慢地开进了月亮河地区,停在离寨子十几里地的地方就进不去,只能步行了。他们下了车,沿着月亮河,过了个小瀑布,又转过了一个石旮旯。石旮旯那里有个苹果园,一棵一棵的苹果树伫立,默然不语,像是等候了他们二十年。

天色阴暗,灰白的石寨就在眼前,灰蒙蒙的一片,连时间都成了灰的。她按照那个地址找到了那座石板房,敲门。门开,一张山里男人黝黑的脸露了出来。

“你们找谁?”男人探出头,谨慎地问。

“芬水,我们找芬水。”林心蕾忙说。

“你们找她干什么?”男人狐疑地问。

“我们……我们是她多年前的朋友。”林心蕾结结巴巴地说。

“多年前?”

“是的,二十年前。”她刚说完就意识到自己的回答非常愚蠢。

“她不在!”果然,那个男人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她回头看看朱四武。他深叹了口气,他不知道那个叫芬水的女人是不是玉姗,如果是,他心里的负罪感就会减轻一些吗?或许,只要她还存在于这个人世,就能给他带来今生赎罪的希望?

然而叹息的同时,他有一些释然,他怕她见到他的时候想起他这个负心人,想起他当年可耻的行径。他……其实是没有勇气面对那个时间点里的她的。但是,他又是多么渴望他能唤醒她的记忆,哪怕一点点。

“怎么办?”林心蕾发愁地问。他向周围看了看,示意她静默。然后,他指引着她,蹑手蹑脚地绕到石房子的背后。

那里有一棵梧桐树,他爬到了树上,往房子里面看。他看到了厨房的石头灶前坐着个女人,他的心开始剧烈跳动。她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脸。他耐心地等在那。那个女人开始做饭,打鸡蛋,是的,她把鸡蛋敲开,打到碗里,然后熟练地用手抹了一下蛋壳里残留的蛋清。他惊呆了,多么熟悉的动作!她抬起了头,突然看到了梧桐树上的朱四武。他直直地迎着她的目光,是的,是玉姗的脸!尖尖的下巴,弯弯的眼睛,一定错不了!然后,他想从她的目光里找寻出哪怕一丝见到故人的惊喜。然而并没有,她的眼里只闪过一丝惊诧,那惊诧更像是她搞不懂梧桐树上为什么突然多了一个男人。她把目光收回来,不再看梧桐树上的男人,继续敲着鸡蛋。她把壳在碗沿上碰一下,把蛋黄蛋清倒出来,然后,用手指把蛋壳里残留的蛋清抹一下。她没有再看树上的男人,她更不知道树上的那个男人早已泪如雨下。“饶恕我吧,玉姗。”他抽泣着。然而她什么也没有听到,石房子之外是和她完完全全不相干的另一个世界。

天色渐黑,一弯残月浅浅淡淡地倚在梧桐树梢。樹下的林心蕾不知道何时也哭了起来,他们的哭声很轻,然而梧桐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听到了,它们在风中摇曳着,似乎也发出了呜咽之声。那呜咽回旋在苹果绿的时光里,时光一寸寸变成了灰的,白的,碎的。月光之下,万物蒙尘,宇宙静默。

在一片静寂中,引领我的绿蜡烛突然变得璀璨夺目,在无比璀璨的光亮下,我的脑袋也如闪进了一道光亮,我似乎知晓了一切,又似乎一无所知。那瞬间的光亮之后,绿蜡烛的火苗开始越变越弱。循环结束了吗?

在绿蜡烛的光亮熄灭之前,我回到了我的青瓷绿小宇宙。我还是躺在那,我疲惫极了,仿佛经历了三生三世。

“心蕾,你坐。”我听到了一个声音,有些沙哑,那是我母亲的声音。

“这次回来是出差吗?”母亲在问那个女人。

“是啊。顺便来阿姨这里。”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比我母亲年轻很多也清脆很多的声音,我仔细地回想,是的,是的,这是林心蕾的声音。上一次听到她的声音还是好几年前的事呢。她总是记得来看我的。

“她睡得真好呢。”那个年轻的声音说。我心里有暖意涌起,那么温柔的声音,跟阳光一样温柔。

母亲却没有作声,过了许久,我听到她问她,“你住在美国哪儿呢?”

“西雅图。”还是那个年轻的声音。

“噢,好地方啊。”母亲轻轻地说。

她们两个又说了些话,然后都不作声了。房间里有一种沉寂,时间似乎在这个点停止了。我屏住了呼吸。

“我走了,让她睡吧。”那个年轻的声音说。有一双手握住了我的手,年轻的细滑的手。母亲的手摸起来有些粗糙的。

我还想挣扎着起来,就听到门砰一下关上了。房间里安静得像是回到了时间的深渊。

草绿小宇宙里的三个人还在河边的餐厅吃着饭。

“我这次回国还去了一趟贵州,”林心蕾边吃边说,“我去了桐梓,在一个布依族的石寨里还见到一个特别像你的女人。”她说着打开手机,调出了一张相片给他们看。照片里的女人穿着蜡染的蓝黑相间的衣服,坐在石凳子上,下巴尖尖的,目光平静地看着镜头。

“真是像呢,”四武拿过手机,“你看那眼睛,那下巴,你不会是有个孪生姐妹吧?”他打趣地说。

“这个地方叫月亮河,特别漂亮。”心蕾又说。

“月亮河。”他重复着那几个字,像牛一样反刍着这几个字。看到了窗外那棵梧桐树,他的眼前猛然一亮。月亮河,是的,这不正是他一直寻找的那几个字吗?像雪山之巅的雪水慢慢消融,记忆一点点回流到他的脑海。

“我们去过那里吧!”他看着玉姗。

玉姗看着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说:“你终于想起来了!一九九七年,那一年我们去那里露营。山洪暴发,我被水冲走了,幸亏你马上游了过来,但是你自己的脑袋撞在了石头上,昏迷了三天三夜,那一年的很多事你都不记得了。”

“是的,我想起来了。”四武微笑,“我差点成了植物人,你知道那一次山洪暴发,有一个被洪水冲走的人就是变成了植物人。”

他们看着对方的眼,如水潺潺的时光,夹杂着麦芒般的隐痛在他们的目光中闪回。他们似乎都触摸到了那草绿色的过往,曾经温润如秋水,也曾经粗粝如砂纸。她曾经引领着他走出人生的低洼之境,以一个少女的赤诚之心。而他,也曾毫不犹豫地从滚滚的洪水里拉住了她。后来,他们又在岁月中亏欠彼此,一点点销蚀着曾经的深情。现在,他们溯源而上,翻越岁月的山丘,似乎都看到了彼此眼睛里的一縷深情——从二十年前流淌过来的深情。而那样的深情似乎可以将这些年堆积在他们之间的怨和恨洗涤一清——哪怕只是片刻。他们细细地感受着那温暖平和却又稍纵即逝的和解——和过去的和解,和记忆的和解,和自己的和解。那些善意的和解正一点点释放,细微如秋风,一寸寸浸润着他们的皮肤。

那晚他们几个人都喝了不少酒,时光在美酒里发酵膨胀,皎洁如天上的月亮,深沉如河边的梧桐树。这样的好时光啊,他们这么想着,都渐渐有了些醉意。

我躺在那,青瓷般的脸。

“玉姗。”我听到母亲在呼唤,她每天早上都这样轻轻地呼唤着我。她拿了一块毛巾,轻轻地擦了擦我的脸、我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擦。我的眼睛一直闭着,我能感受到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凉,但是动作很轻,像是生怕惊醒了我。

“吃饭了。”我听到另外一个声音,苍老而低沉,我听出来了,那是我父亲的声音。然后,我听到我母亲从凳子上站起来的声音。两个人的步子重叠着,向屋子的另一个角落远去。他们在屋子的那个角落吃饭,无声地吃着。

过了没多久,我父亲走了过来——他的步子是拖沓的,然而他吃饭永远那么快。他坐在我的身边,没有说一个字。我能感觉得到他的眼睛一直是看着我的。

母亲也过来了,她走路轻,窸窸窣窣,那是她身上的钥匙串吧,她身上总是带着钥匙串,我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过了许久,母亲说:“玉姗,外面下雪了呢。你小时候,最喜欢下雪,最喜欢去堆雪人。”

重庆是不怎么下雪的,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但是我总觉得我的世界曾经是漫天的大雪,那是在哪里呢?我努力地找寻,我看到了一个湖,我搞不清楚那是过去的湖还是未来的湖。我在湖的此岸,彼岸是一个石舫,在飞舞的雪花中摇曳。我还看到湖边的那座塔,高而黑,那些向上翻飞的檐角上堆积了一层细细的雪。

“你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堆雪人了?二十年?你都不动一下的。”母亲还在喃喃自语。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但是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

二十年了,我就这么躺了二十年了吗?我有些吃惊,我很想站起来,但是我像一棵生了病的梧桐树,被时光的蛀虫蛀满了细细的虫洞,怎么也没有办法穿越的虫洞。那些洞,细细密密地布满了一整棵树,我只要一使劲,那树就会瞬间粉碎成一堆细细的粉尘。

“玉姗,我们这次去了四武的墓地,”母亲说,“他是个男人。当年为了救你,连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四武。我重复着这个名字,心底突然涌起一阵寒彻如水的悲凉,似乎还掺杂着一丝暖,那是我从未历验过的一种情绪,如此强烈,如此灼人,那排山倒海的情绪四处奔涌,最后,凝成一滴泪,从我的眼角流了下来。

“玉姗流泪了!”我又一次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我躺在那,我的眼睛一直闭着,眼角依旧湿润。我是在做梦吗?二十年的长梦啊,我做了一个属于陈玉姗的梦吗?我是在不同的时空里循环吗?我找到了属于我的宇宙真相吗?刹那间,所有的宇宙都踏着平行时光向我涌来,那些我曾抵达过的小宇宙都闪烁着不同质地的绿,苹果绿,草绿,青瓷绿,如此相似又如此迥异,所有时光里的悲伤和欢乐,如同那一枚梧桐叶的脉络一般,交错着,纠结着,浑浑然向着绿色元宇宙深处奔涌而去。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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