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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年轻人摆烂,有必要当真吗?

2022-06-14张明扬

中国慈善家 2022年3期
关键词:桑德尔躺平名校

张明扬

继“丧”“佛系”和“躺平”之后,作为一种年轻人最新的生活哲学,“摆烂”又猝不及防地出圈了。

所谓“摆烂”,原本是一个美国NBA的体育专有名词,指的是当一支球队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希望在本赛季的联赛中取得好成绩时,就放弃抵抗随波逐流,不做任何向好的改变,干脆让赛季成绩越差越好。

看起来,这种“摆烂”名副其实。但实际上,根据NBA的规则,摆烂在赛季末是可以得到真实好处的,排名越靠后的球队,在选秀中得到高顺位的机会越大。NBA设立这一规则的初衷是让所有球队都获得一定的竞争力,防止出现“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状况。

也就是说,在美国的语境里,“摆烂”是牺牲了当下的业绩,但却为未来赢得了更大的发展机遇,算是一种暂时的“蛰伏”吧。

但当“摆烂”进入中国当下年轻人的语境时,其内涵却被“字面化”了,摆烂沦为单纯的摆烂,缺乏意义感,更接近于“破罐子破摔”。

与躺平相比,摆烂在消极程度上似乎是进阶了,多了一些“主动性”。躺平的含义更接近“不想努力了,爱咋地咋地”“再等等吧”,就是对结果和成败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但如果有不花什么力气却可以得到更好结果的解决方式,躺平主义还是不拒绝的;而摆烂更近似于“我可以做,但就是不想做好”“我躺后,哪怕洪水滔天”“如果事情要变坏,还不如早点坏”,明明可以用不费力的方式取得好的结果也选择放弃,甚至有放任事情和人生变坏的念头。

如果说躺平还存有一些“我什么都不做,但万一会有好结果”的侥幸心理;那么摆烂就是自命透析了人生的真相,在对人生不存任何良好预期的情况下,也甘愿维持现状。

可以说,摆烂是加强版的躺平,是接受一切负面后果的躺平。

优绩主义

躺平和摆烂是一个中国式的命题,但年轻人的愤懑和绝望却是一个全球现象:阶层固化、社会内卷、竞争加剧、生活成本增高……

因《公正》一书在中国暴得大名的哈佛大学教授迈克尔·桑德尔最近有本新作:《精英的傲慢》。在这本书中,桑德尔将年轻人的不满等归结为“优绩至上主义”,称“40年来,市场驱动的全球化让收入和财富的不平等非常显著,导致我们拥有了不同的生活方式。富人与收入中等的人在一天之中也很少会碰面。我们在不同的地方生活、工作、购物和娱乐,我们的孩子上不同的学校。精英分类机器完成了分类工作时,那些处于顶端的人会发现自己很难抗拒这样的想法:他们应该获得成功,而那些处于底层的人也应该处于底层的位置。”

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教授刘擎在本书的推荐序中总结了“优绩主义”在美国的三大问题:

第一,优绩制固化了社会阶层,通过教育军备竞赛折断了平民通过教育向上攀登的阶梯,实际上造就了新的名校世袭制。“精英阶层能够将优越的社会和经济地位‘代际传递给自己的子女”,“通过支付高额费用,让孩子获得最好的升学训练,从幼儿园一直到高中,外加各种昂贵的课外补习班和培训项目,让他们的子女在各级入学申请中获得难以匹敌的竞争力”。

第二,由于工作职位、收入水平与教育水平密切关联。因此,当名校和优质高等教育被精英阶层垄断时,优绩制就导致了贫富差距扩大,在强化精英阶层的同时,反而瓦解了中产阶层。

第三,如桑德尔在书名《精英的傲慢》中所示,优绩制会导致“胜利者的傲慢和失败者的屈辱”,“它鼓励成功者深深沉迷于自己的成功,以至于忘掉了一路上帮助他们的时机和好运,同时也导致他们鄙薄那些比自己不幸、比自己更缺乏资格的人。结果,优绩制助长了阶级之间的对抗和怨恨”。

在中国,我们在解析社会问题时,尤其是阶层固化和年轻人的愤懑时,很少引入“优绩制”这个概念,但这并不代表“优绩制”及其弊端在中国不存在,事实上,中国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优绩制”盛行的国家,并且由于中国长久以来重视教育的传统,美式优绩制语境中的“教育竞争”在中国有过之而无不及。

固化陷阱

对中国年轻人的躺平和“摆烂”而言,桑德尔的“优绩制”分析框架可能比国内大多数流行理论都有解释力。

比如在教育竞争导致的阶层固化上。这些年来,名校中的农家子弟比率越来越低是不争的事实,城市精英家庭依靠巨額的资源投入,建构了一条难以逾越的教育护城河,令中下阶层背景的家庭望洋兴叹。

到了毕业阶段的择业竞争中,这些由中下阶层子弟为主构成的二本和三本学生又难以与名校生竞争,以至于阶层上升愈加逼仄。就这一点,我推荐大家看一下前两年出版的一本书,黄灯的《我的二本学生》,看看非名校生的苦闷与现世艰难。

这些非名校背景的大学生往往面临着“毕业即失业”的威胁,名校生那种“要不要去互联网大厂996”的抱怨对他们来说是凡尔赛和“何不食肉糜”。既然难以通过教育和择业改变命运,既然上升通道在考大学之前就被缩小得极其狭窄,他们选择躺平和摆烂也就不难以理解了。

今年的毕业季号称“史上最难毕”,1076万名大学生即将毕业。根据国家统计局5月16日发布的最新数据:4月全国城镇调查失业率升至6.1%,创下两年以来新高,其中16-24岁青年失业率升至18.2%,创下有史以来新高。

打个比方,如果你能找到一份不如意的低薪工作,尚且可以自我解嘲地说一声“躺平”;但如果毕业即失业,面对家人和朋友的过度关心,你恐怕只能以“摆烂”来匆匆结束话题了,这个词的神奇效果在于,对方很可能由此看出你的负面情绪,从而不敢再继续话题,唯恐你情绪失控。

但对于“教育——择业”的优绩制固化陷阱,桑德尔并没有提出什么很切实的应对方案。他的一个方案甚至看起来有些荒诞:让所有大学(名校)申请者在达到基本学术门槛后,通过抽签方式来录取,这不仅能让学生减轻压力,也会减少被录取学生的优越感。

有趣的是,国内一些大城市,比如上海,在中小学录取时就执行了这种“抽签制”,至今争议不断。建议桑德尔可以来上海考察一下,对他的乌托邦理论进行查遗补缺。89588FA8-8A0F-488A-BE97-6CD1A55DD2B2

不得不说,桑德尔在本书中提出的很多理论并不适应中国的语境。说到底,美国是一个高度成熟的政体和经济体,所面临的诸多问题都是“后现代”的,比如如何界定运气在分配正义中的问题。这些对于美国人自然有意义,但在中国人看来可能就有些矫情和过于超前了,我们毕竟还有很多更基础的问题有待解决。

在我看来,桑德尔这本书最难以“套用”至中国的是其“精英理论”。在桑德尔看来,优绩主义在美国的重要负面影响是,它导致了胜利者的傲慢和失败者的屈辱,“精英阶层的傲慢反映了成功人士倾向于过度沉醉在自己的成功中,而不记得有助于他们成功的时机和好运”。

这一说法或许在十年前的中国是部分适用的。但在今日的中国,尤其是在社交媒体上,所谓“精英的傲慢”是伪命题,公共生活面临的巨大风险反而是“民粹的傲慢”。

前两周,著名财经作家吴晓波发布了一篇文章《我们这是怎么了》。这篇文章之所以刷屏,更多却是因为文后的留言评论。比如高赞的这一条:“互联网的垄断不该反么?任由资本无序扩张收割百姓么?实体经济已经被互联网屠夫,杀得鲜血淋漓!我们中国需要的是科技研发的突破,而不是企业市值的突破!”

留言中随处可见年轻人肆意橫流的不满:对资本、对精英、对房价、对享受了“既得利益”的上一辈、对就业机会的内卷……作为国内“精英主义”代表人物的吴晓波们,在这股“反资本、反精英”的浪潮中被冲击得不知所措,因此才发出了“我们这是怎么了”的天问。

桑德尔“精英鄙薄那些比自己不幸、比自己更缺乏资格的人”这种判断,显然不适用于当下的中国,但“优绩制助长了阶级之间的对抗和怨恨”,却在另一个方向具备了解释力。

年轻人的失意

每一个时代,每一个国家都有愤懑的年轻人,这并不出奇。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的美国,“垮掉的一代”就成为了“二战”后美国年轻人的代称。在诗歌、音乐和文学中,美国年轻人肆意地宣泄失意,深陷一种自我追求的迷失中。关于垮掉的一代,中国人最熟悉的文学作品可能就是艾伦·金斯堡的《嚎叫》和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了。对了,今年也是凯鲁亚克的100周年诞辰。

一方面,中老年人不必对“摆烂”“躺平”和“垮掉的一代”这些概念过于较真,基于自己的立场出来批判攻讦,唯恐年轻人“变坏”。这大可不必,在很多时候,概念就只是概念,是一种宣示,是一种青春热血,是一种有保质期的宣泄。

比如“垮掉的一代”就真的垮掉了么?伟大的比尔·盖茨和史蒂夫·乔布斯都生于1955年,无论从代际还是年轻时的行为模式而言,他们都是标准垮掉的一代,但正是他们,引领了人类历史上波澜壮阔的信息革命。

在中国,当年大谈佛系的那一批年轻人,可能很多都已步入中年,他们放弃自己了么,他们危害社会了么,他们因为佛系做出过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了么?都没有,他们中的很多人可能正在996,正在如饥似渴地上进和赚钱。一个年纪说一个年纪的事,何必太当真呢?打个比方,我上大学时,无数同龄人在卧谈会时自称是一个不婚主义者,但有几个人真的做到了?

还是那句话,对于年轻人的一些看似离经叛道的说法,不必过于较真,特别是不要由此去“反思”去打压。

另一方面,在我们这个时代,无论是中国、美国,还是整个世界,由于经济全球化等原因,的确出现了一些新问题,很多时候这些问题的直接承受者是年轻一代,再加上社交媒体的发达,他们必将以前所未有的分贝喊出他们的愤懑:我们要躺平、我们要摆烂。

问题当然要解决。中老年人的确也要正视自己身上所谓的“既得利益者思考模式”,或者说“优绩制思考模式”,开口闭口就是市场经济、世界主义这样的启蒙大词,遇到年轻人的“抵抗”就是“你们不懂”“多读点书吧”这样居高临下充满优越感的姿态,这些都需要反思。毕竟,我们年轻时房价没这么贵,上升空间也相对更宽广一些,我们的“常识”对他们的处境未必有什么帮助。

但从另外一方面,年轻一代虽然大可以高喊躺平和摆烂,但如果他们有意愿去弄清楚这些时代处境是如何造成的时候,请保持思想上的开放性:不要动辄就是反资本的那套话题体系,整天扯什么“一鲸落万物生”。倒不是说这些说法有多么错,而是当你试图用一套封闭的话语体系来解释整个世界,解释你遭遇的所有人生困境时,甚至将其视为放之四海而皆准,那么,无论你热爱的理论是对还是错,你解释一切的“运用方式”已然荒腔走板大错特错。

相比整日热衷于反资本,反大厂,批判市场经济,我觉得,基于自身的体验喊喊躺平和摆烂,是再健康和再美好不过的年轻人了。

我支持他们摆烂,但不支持他们自我封闭。

我不介意年轻人摆烂,但是怕他们自我封闭。

(作者系历史作家)89588FA8-8A0F-488A-BE97-6CD1A55DD2B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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