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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与荆棘

2022-06-13未兀

花火B 2022年3期

未兀

作者有话说:我写故事的能力不是很突出,只期盼自己可以在已有的基础上再进步一点,也很感谢给予我鼓励的小天,希望我可以与我热爱的事物相伴得更久一些。

他描绘的寓意,是团圆、美满,是他这一生未曾体验过的团圆、美满。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人生可能只是自己或别人的一场梦?”最近的一次画展采访上,梁满星对着媒体问出了这个有些无厘头的问题。

短暂的沉默后,台下的记者回应了几句含糊的话,并没有太在意。他们心里清楚,搞艺术的人,多少带点天马行空的幻想,更何况这场主题为《梦境》的画展反响实在热烈。梁满星多谈谈创作灵感,也有利于他们回去撰写报道。

迎着记者期待的眼神,梁满星指了指挂在场馆中心的画作,那幅被荆棘缠绕的黄昏图。尖锐的荆棘刺破落日后弥漫的雾气,明明是十足压抑的氛围,却因为荆棘丛外遥遥耸立的瞭望塔上透出的细碎灯光,多了一份难言的生机。

“这幅画创作于某个被闹钟吵醒的清晨,我反常地没有赖床,利落地翻身下床,跑到隔壁被改造成画室的房间,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如有神助般完成了这个作品。”梁满星深吸了一口气,“值得一提的是,那天早上的铃声,像警报一样刺耳,久久不曾停歇。”

台下传来了稀稀拉拉的鼓掌声。梁满星知道,在记者眼中,这个创作契机是一个颇有些巧妙的噱头,它不太真实,却也无处考究,足够他们写出一则吊人胃口的新闻。

可这的确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准确来说,那刺耳的警报声伴随着每个清晨而来,今天早上也不例外。尽管她昨晚临睡前已经卸掉了闹钟背后的电池。

也许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她这样想。

于是集体采访结束后,她谢绝了几个媒体的单独采访,回到休息室预约了心理医生。

约莫过了半小时,助理推门而入,带来了一位声称是提前预约过的记者。梁满星的记性向来很好,却对这次预约毫无印象,直到助理将行程表拿给她看,记者也多次表示不会占用太多时间,她才松口接受了这次采访。

采访的话题大同小异,大多围绕着画作内核展开,梁满星回答了几个问题后,听着他将话题引到了创作灵感上面。

“您说您的创作契机来自那声刺耳的闹铃,那您的灵感来源方便细说吗?”记者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如果我没猜错,这整个系列的画作背景,有部分来自C郊的自然保护区,我甚至登上过您画作中的那座瞭望塔。”

梁满星稍稍有些发愣,回神后才笑着说:“我早年曾为了采风,去过许多地方。C郊的确是我的灵感来源之一,我曾在那里住过一年。”

“C郊地理位置偏僻,管制不够严格,听说还有盗猎者出没,您愿意为了找寻灵感在那样危险的地带住上一年,已经十分难得了。”

“去那里是为了采风,可留下不是为了搜集灵感,”或许是因为面前这人的声音带着股莫名的熟悉,又或许是他也同样去过那座瞭望塔,梁满星目光投向远处,语意绵长,“我选择留下,只是为了一个人。”

梁满星为了采风驱车抵达C郊时,天色已经暗沉,离民宿还有一段距离,不想疲劳驾驶的她找到合适安全的地点后,熟练地扎起帐篷,打算就地过夜。

只可惜临睡前看的天气预报出了差错,夜间突然下了暴雨,帐篷渗了水,她只能狼狈地收拾好东西,连夜驱车往民宿赶去。

谁料祸不单行,雨夜的定位信号不好,她的导航偏离了方向,她一通乱开,好不容易在前方看见了建筑的灯光,车子又抛锚了。她无助地按响车前的喇叭,想着再也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境地了,但喇叭响起的下一刻,她清楚地听见了几声狼嚎。她在驾驶座上缩成一团,一刻钟后,才听见有人敲打车窗玻璃的声音,附带凉凉的一句:“开门,不要胡乱挣扎。”

如果梁满星再冷静一点,就会从中听出几分戏谑,但她担惊受怕了一晚上,陡然被这么一恐吓,立刻坐在原位大哭起来。

门外的人以为她出了意外,试图强行破开车门。他们越用力,她哭得越大声。等车门完全破开,她已经哭得声嘶力竭,只能从哭肿的眼缝里模糊地看见车外站了几个人。她定睛一看,他们还都身穿制服,显然不是坏人。

可她奔波了一夜,没等对方开口询问经过,就在瞬间经历的大起大落中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她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刚打量完环境后不久,她就听见有人进门的动静,连忙闭上眼睛假寐。

她还在为昨晚的举动尴尬,来人却没有她这么多顾忌,把端来的粥放在一旁,直言道:“既然醒了,为什么还装睡?”

比梁满星的话语回应还要早的是她腹中发出的响声。该丢的脸都丢尽了,她面如死灰地睁开眼,一旁的乔长雾顺势把她扶起。

她张嘴想说些什么,嗓子却哑得厉害,乔长雾倒是比她冷静,拿来一杯温水递给她:“你昨晚哭号了那么久,把保护站里的几只尚在养伤的狼吓得不敢出声,今天说不出话也是应该的。”

他没学过唇语,此刻却在她的嘴唇翕动间看出了她说的那句“真是谢谢你”,搭配著她僵硬的表情,瞧着有些词不达意。

乔长雾笑得有些促狭,没忘记将昨晚的后续交代给她:“你的车除了抛锚,引擎也出了点问题,能安全跑来我们这儿,也算命大。我们将你的车送去了附近的修理站,需要修理两三天。医生老黄给你看过,你身上没有皮外伤,最多有点风寒发热,休息几天就能活蹦乱跳了。”

“至于我们这儿,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动物保护救济站,”乔长雾把她喝过的水杯放在桌上,“我以前和你说过的,梁满星,如果你还记得。”

梁满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点头,示意自己记得。

再没有人比她记得更清楚了,甚至年前和家人守岁时,她还煞有其事地许了个愿,希望日后还能有缘再见到乔长雾,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狼狈的形式。

她脑海里乱七八糟的画面闪了很久,最终敲下一个离奇的定义,原来长辈说得没错,本命年,真的很容易倒霉。

梁满星第一次遇见乔长雾,是在毕业设计前的最后一次集体外出采风的活动上。助教临时有事,加上这次采风的地点靠近密林,带队老师只是前几届的师兄,经验不足,就拖来了自己这位尚在休假、号称是野外知识百科的好友乔长雾。

梁满星隔着人群,瞥过乔长雾一眼,这人的脸冷得厉害,但架不住长得好看,公式化的讲解也能听得不少女生春心萌动。

梁满星倒不是不想萌动,奈何她的开题设计被导师驳回了好几次,心已经冷得像玄铁,满眼只剩下找灵感,甚至不惜为此独自深入密林深处。

她沿途记下了自己见到的独特动植物,等过了中午集合的时间,才猛然回过神。密林里没有信号,她怕老师担心,凭着记忆往回赶,却兜了好几个大圈,不仅找不到出路,还被一旁长着刺的植物叶片刺中了手,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离远一点。”乔长雾的声音在这时幽幽地传来,“那是霍麻的叶子,再刺深一些,你的半个手掌都要烂掉。”

她讶异地看着他朝她走来,他个子高,身形却灵巧,她需要笨拙翻越的坎坷小路,他则如履平地。

“乔、乔助教好。”她讨好地笑笑。

“我当然好,只可怜你老师,在外面急得团团转。”他没理会她的讨好,往周围找了一圈,扯出几根药草揉碎后,敷在她已经高高肿起的手掌上。

酸麻胀痛的感觉立刻消退了不少,她忙不迭道谢:“谢谢助教。”

“现在谢还早了些,你出去后还要立马看医生。”眼看她没有大碍,他的语气也缓和下来,稍微休整后,如人形雷达般带着她往密林外走去。

跟在后面的梁满星不免好奇,问道:“助教,你以前经常来这片密林吗?”

“第一次来。”

“那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乔长雾还是没回头:“看太阳的方位和树向。”

梁满星继续脱口道:“那如果看不懂呢?周围的树都差不多,地上都是松软的泥土,也没什么可做标记的大石头。”事实上,她问完就后悔了,他又不是她的老师,根本没义务回答她这些常识性问题。

她看见他沉默了很久,自己也跟着沉默。两人又走了一段路,他突然在一棵树前停下,走神的她闪避不及,一头撞在他的后背,捂着通红的鼻尖,眼里冒泪花。

他却伸手摘下一片叶子,放在手上来回揉搓,不一会儿就染红了一片手背。

他另外摘了一片叶子递给她,神情很是专注:“这是柚木,又叫胭脂树,它的叶片揉搓后会产生红色的染料。你记下它的样子,如果实在不记得路,就把它揉碎了,弄在路过的树干上做记号。”

她接过那片树叶时,触碰到了他的指尖,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这位乔助教不仅人冷酷,居然连手也是冷的。她懵懂的样子不知道触及了他的哪根神经,他忽然笑了起来。

他生了一双狭长的凤眼,平日里面无表情时总显得疏离,偶尔一笑,竟像是镀了一层柔光,好看得不像话。梁满星看着,只觉得被和煦的春风拂了满面,她那颗玄铁般的心,霎时有了冰消雪融的迹象。

乔长雾的和煦没有维持很久,几乎是一出密林,他就将她带去了周边的卫生站,还请来了带队老师对她进行了持续四小时的教育洗礼。

她再三保证自己不会擅自脱离队伍后,还是被罚写了五千字检讨。她吊着被包扎好的左手,趴在桌子上刚嘀咕了一声“乔铁面”,他就从她身后走过,把她的检讨字数升级到了八千。

持续一周的活动,梁满星白天跟着同学采风,晚上听乔长雾开设的科普课,还要见缝插针写检讨,于是她这份检讨一直写到了活动的告别之夜。等她写完检讨,同学已经结束了室外活动,聚集在大厅看投屏电影。

她交检讨路过时瞥了一眼,同学们看的是一部颇有些怪诞的老电影。她没有多做停留,径直走去敲响了老师的房门,打开门的却是乔长雾。

老师看样子是有事外出,双人间里只剩下乔长雾在收拾行李。他接下梁满星的检讨书时,她不经意看见了他摊在床上的制服的背面,他也发觉了她的目光,淡淡地解释道:“是工作服。”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梁满星顺着他问。

“动物保护者。”他看着梁满星有些扭曲的面容,问道,“不相信?”

她满面堆笑:“我可太相信了,您这么乐观开朗、阳光善良,有您是动物们的福气。”

他又被她逗笑了,他放下检讨书,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东西抛给她:“听说今晚是告别之夜,这个东西送你了。”

她下意识接过,关上门后才打开掌心看,发现那居然是一颗打磨得光滑的狼牙。她内心暗道,果真是刽子手!

转身,她却小心翼翼地把它揣在兜里,脸上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她路过大厅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同学们看的电影已经临近尾声,主人公飘浮在空中,说出了本片的含义:“一切,都不过是他的一场梦而已。”

她听到了这句话,却并没有想到,乔长雾没有等到天亮就离开了。翌日,大厅只剩下带队老师一个人朝他们解释道:“长雾还有工作,已经搭上最早的一班飞机离开了。”

老师虽然好说话,但不希望朋友被打擾,所以没有把他的联系方式给大家。

梁满星和所有人一样,都只是这位临时助教的临时学生。她摩挲了一下放在口袋里的狼牙,想起昨天播放的电影,如果世界只是一场梦,那乔长雾的出现,也好像只是她短暂的一场梦。

除了那颗狼牙,他什么都没有留下。

梁满星在保护站里洗漱时,那颗被她打了孔做成吊坠挂在脖子上的狼牙荡了出来,回忆伴随着当时酸涩的心思涌现,她沉默半晌,又将吊坠藏了起来。

她在保护站住了三天,除了一开始的会面,之后乔长雾都因为有事早出晚归,两人没有见面。她的车子已经修好,正思忖着什么时候开口和负责人道别,就在门外的喧哗声中听到了他回来的消息。

她匆匆跑出去,看见他带回来几只受伤的动物,喊来了医生老黄。保护站不大,人员也才十来个,老黄因为助手这几天请假,一个人忙得焦头烂额。

她盯着那只被捕兽夹夹住大腿的小动物,忽然走上前对乔长雾说:“我能帮帮老黄吗?”没等他说话,她又补充道,“我小姨是兽医,以前开过宠物诊所,我常去那里,学过一些简单的包扎护理。”

乔长雾看了她一会儿,说道:“野外生长的动物不比家养的,大多性子烈,你如果不害怕,可以去试试。”

她的确不害怕,她多次在外采风,独自安营扎寨的事情也干过,力气很大,有了她的配合,老黄轻松了很多。

几场简单的手术下来,站里的工作人员都热情了不少。乔长雾对此见怪不怪,送她回房间时提道:“这里地理位置太偏,留下的人员少,懂得给动物治伤的人可比我们这些普通的工作人员珍贵多了。”

“我也只会一些基础操作。”梁满星摸摸后脑勺,“但动物受伤的事情经常发生吗?”

“有些频繁。比起早年人们靠捕猎野味来改善伙食,近来最常发生的是盗猎者捕获珍稀动物贩卖。也算万幸,这里的条件不太好,大部分登记在册的保护动物都移居到了别的地方生活。只有几只上了年纪的动物,因为水土不服被留了下来,我们时常会去观察它们。”乔长雾讲了一些细节,走到门口时,又说,“听说你的车子修好了。”

“是的。”梁满星连连点头,“我争取今天就收拾好东西离开,不再给你们添麻烦。”

乔长雾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多待一段时间。就像我刚刚说的,懂得治伤的人员太少,老黄还舍不得你走。”

“老黄这人就是喜欢夸张。”梁满星不好意思地笑笑。

“希望你留下的不只是他,还有我。我看过你的毕业设计,立意是部落图腾,里面包含了狼牙。你画得很好,如果需要采风,大可以在我巡视时和我一同出发。”他像是根本不知道说这样引人遐想的话会带来什么后果,他当然也不需要知道,因为话语一出,梁满星已经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他。

当年的毕业设计虽然有巧思,但落实下来难度大,多少有些吃力不讨好。面对导师的劝阻,梁满星都咬牙坚持了下来,画下那颗饱含深意的狼牙时,她没有奢想乔长雾会看到。可当他真的看到时,那点曾经微末的希望一下子引燃了喜悦,她像开在暮冬的春花,为了一点外显的春光,快乐得晕头转向。

梁满星就这样以老黄助手的身份留了下来,一直到原本的助手回来,她也没有离开,而是租下了附近的一间小屋,白日过来照顾小动物,趁着乔长雾清闲时和他一起采风。

她如今也算半个自由工作者,平日里接单画画,加上采风带来的灵感,她的创作比以前轻松了许多。

她还在他口中听说了那颗狼牙的故事,它的主人是一头在C郊生活了很多年的老狼,从前被他救过一次,于是在他外出巡视时,老狼会通灵性般默默跟在他身后。

直到寿命结束的前几天,老狼来到保护站,在乔长雾的陪伴下度过了生命最后的日子,它的狼牙被他保存下来留作纪念。

某次外出巡視时,他对梁满星说:“你刚来这里时受伤的那几只狼,就是老狼的后代。”

“它们的身体还好吗?”梁满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还算好,好像只有一只怀孕的母狼受了伤,我们再观察一段时间,如果它的情况没有好转,我们就把它接回站里调养。”

“老黄还会接生吗?你们会给小狼起名字吗?”

乔长雾冷哼一声打碎她的幻想:“你电视剧看多了吧,我们一般不给它们起名字,只起编号。”

梁满星撇嘴:“名字多好呀,可以承载美好的寓意。我妈妈就爱叫我满满,寓意团圆、美满,你不解风情。”

乔长雾没有再回应,只是抬手敲了敲她的脑袋,在她张牙舞爪的追逐下,飞快地跑远了。

那年春节梁满星没有回家,而是留在了C郊过年。站里的工作人员回去了大半,她和乔长雾等人吃了一顿年夜饭,参与了站里每年的固定留守节目,去瞭望塔看夜星。

这座瞭望塔伫立了很多年,却由于地处偏僻,除了定时修缮,很少有来访者。站里的工作人员带来了天文望远镜,梁满星图新鲜,第一个凑过去看,却因为没有调节好参数,以致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

她正要喊人来,身后的乔长雾已经自觉地走上前,替她调节起参数。

他个子高,又弓身凑得太前,整个动作看上去像是已经把她环抱起来。她僵着身子不敢动,等他调节完,才敢朝前看。

星子跃进眼底的一瞬间,她听见他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了句“新年好”。

她回头去看,万顷星河不及他目光璀璨,他说:“梁满星,新的一年,我带你去离星星更近的地方看看。”

梁满星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情,C郊有一只上了年纪的大象,年前在盗猎者手上死里逃生,需要紧急转移。为了防止转移途中车轮留下痕迹被盗猎者察觉,站里申请来一架直升机。

乔长雾考取过相关的驾驶证,主要负责此次的转移,梁满星也跟着沾光,以助理的身份坐了一次直升机。

转移的地点有些远,等转移工作完成,确保尚在麻醉中的大象的体征平稳后,他们又观察了一段时间才离开。返程的时候接近黄昏,高耸的云层染上暮色,点缀了星点的光,这本该是静谧美好的独处时刻,临到降落点,飞机前方却忽然刮起了大风。

多亏乔长雾冷静判断,二人才成功在离降落点不远处的荆棘丛前落地。这一块土地不太平整,直升机也停得不够平稳,梁满星下来时一个踉跄,直接跪倒在地上。

她讪讪地一笑:“也许倒霉不全是因为本命年,新的一年,我依然很倒霉。”

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挖苦她,只是问道:“还走得动路吗?”

梁满星闻言试图站起来,才发现脚踝已经肿了,只好摇头表示自己站不起来。她正要掏出手机联系保护站里的工作人员,乔长雾已经背对着她蹲下:“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前方的荆棘丛遮挡了她的大半视线,黄昏被切割成不等分的画面,梁满星小心翼翼地搭上乔长雾的后背。随着他站起身的动作,她看见了远方透出光亮的瞭望塔,稍一侧头,还能看见他被暮色勾勒清晰的眉眼。

她从没有告诉过他,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是她心中的瞭望塔。

梁满星的回忆到此戛然而止,半晌才说:“在他背我回去的路上,我带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问他——‘乔长雾,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我说完就缩在了他身后,揪着他的围巾不说话。那条围巾还是我学着网上的教程织给他的,因为针脚没钩好,线条乱七八糟,难为他还愿意一直戴着。”

“那他答应您了吗?”记者追问。

“没有。”梁满星敛眸,“感情这种事情勉强不得,我不久后就离开了C郊,没再回去过。听说他最近还因为得了什么进步奖,上了节目,想来日子过得也不错。”

按理说,采访到这儿,已经没有继续深入的话题可说了,但这位记者并没有停下。他将笔盖合上,说道:“您的故事勾起了我的回忆,我也有一个故事,您愿意听听吗?”

这个故事比梁满星诉说的故事简略得多,主人公出生在郊区小镇,他的父亲是一位动物保护者,七岁那年,他的父亲为了阻止盗猎者而牺牲。父亲从前的工作给了他很大影响,成年后的他没有听从母亲的劝阻,也成了一名动物保护者。

时代在改变,盗猎不再像从前那样猖獗,久而久之,母亲也顺从了他的意见。他很少离开保护区,除了回家,少有的一次外出,还是因为休假时收到了好友的请求,拜托他帮忙管束学生,科普相关知识。

他在那里遇到了一个颇为冒失的学生——独自迷失在森林不说,还被霍麻刺破了手掌,他原本可以厉声说教,最后却没有那样。他记得年幼和父亲在外游玩时,也被霍麻刺破过手掌,他那时的情况严重得多,直接在医院待了半个月。其间父亲时常陪在他身旁,为他科普动植物常识。

他是在那时得知的柚木,跨越了十几年后,又把知识原封不动地传授给了另一个学生。那个学生比他想象中更有意思,于是临别前,他将珍藏的狼牙分了一颗给她。他没有主动将联系方式给她,却冥冥中觉得,自己早晚会再见到她。

他从好友分享的消息中看到了她的毕业设计,里面有他送出的狼牙,因为融合得好,半点不显突兀。经过多方联系,他买下了那幅画。

他们的重逢也比他预想中更早一些,她误打误撞来到保护站,一待就是一整年。他带她在这片土地看遍了四季天光,度过了斑驳日夜,他觉得自己像那座孤寂的瞭望塔,在荒芜中寻到了为它驻足的飞鸟。

可面对她主动剖白的心意时,他退缩了,理由很俗套,他离不开这里,也不想用情爱锁住她。他用冷言回绝赶走了她,却时常一个人怀念她。

他买了一台相机,在她离开的这半年,记录下他独自走过的地方。小狼生下的孩子已经长大,又是一个黄昏,他在路过荆棘丛时,忽然生出找回她的想法。人生太短,与其用虚无缥缈的未来约束自己,还不如遵从当下的本心。

于是,他用相机记录下了此刻的心情,订了下周的机票去找她,尽管她不一定会接受,但比起被拒绝,他更不想留下遗憾。

相机被他装进了行李箱,当作下次见面的纪念品,他把一切都计划得很好,只是没想到,那只被转移过的大象,会在他臨走的前一天再次被盗猎者盯上。

站里的同事出动了大半,最先发现盗猎者并与其对峙的却是他。那是暮夏的深夜,因为最近持续几天的暴雨,天气带着微凉,他在暴雨中制服了对方,自己也因为山洪引起的山体塌方,长眠在了那个雨夜。

记者说到这里,也学着梁满星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比他的相机送出去得更早的,是他牺牲的消息,他的名字,你很熟悉,他叫乔长雾。”

“请你不要开这种无意义的玩笑。我前段时间,还亲眼看见乔长雾出现在新闻节目里。”梁满星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有些粗鲁地扯着记者去看她剪裁下的新闻报纸。因为太过气愤,她翻找的动作有些颤抖。

可当她拿着那张报纸指给记者看时,他只是轻轻制止了她的动作:“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梁满星,你在一周前赶往乔长雾葬礼的途中出了车祸,这里是你的梦境,你可以随意捏造事实。乔长雾不会再回来,可这世界上,还有许多人在等待你醒来。”

像是听见了这世上最荒诞不经的笑话,梁满星仓皇地后退,身后的场景却仿佛为了映衬记者口中说的梦境,忽然变成了万丈悬崖。

记者步步紧逼:“你在访谈中提到的警报声不是错觉,也不是闹铃,而是你被推入手术室后,因为突然失去生命体征,而发出的警报。”

梁满星后退的动作一下子停止了,因为他口中的话,也因为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记者的声音产生熟悉感,因为那原本就是乔长雾的声音,只是多了一种媒介传播,听起来有些失真。

她头疼得厉害,泪水夺眶而出前,听见他有些释然地说:“梁满星,你睡了很久,该醒来了。”

紧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等她再次转醒,才发觉自己真的躺在病床上。她的身旁是等待了很久的母亲,耳边是乔长雾从录像带里传出的声音。她看见母亲喜极而泣,感谢医生提出的催眠治疗方案,医生则把功劳归在了那卷录像带。

他用乔长雾的声音,在梁满星的梦里,编织出另一个梦境,成功将她唤醒。

梁满星也终于在现实中再次听见了乔长雾的声音,通过一台相机,他清晰地叙说着:“梁满星,今晚我发现了另一处你没见过的风景,这里水草丰茂,山花烂漫,如果有机会,我带你来看看。”

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梁满星想,可梦里的乔长雾没说错,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她牵挂的人,她不舍得再沉溺于自己的梦里。

她的所有眼泪都留在了那场梦里,清醒后,就很少再流眼泪。她出院后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在祭拜完乔长雾后,再次回到了C郊。

她和当初的工作人员一起巡山,路过一处水草丰茂、山花烂漫的地带时,看见了那头出生在保护站的小狼。它如今已经长得十分健壮,她通过它额前的印记,才辨认出它的身份。

她忽然来了兴致,指着那头小狼问道:“它的编号是什么?”

“你原来不知道它没有编号吗?”工作人员的表情有些讶异,思索了一会儿才了然道,“你那天好像有事不在,长雾叫住了接生的老黄,给小狼另起了一个名字,叫小满。”

有风吹过山花,拾起了飘散的后半句话。

“他描绘的寓意,是团圆、美满,是他这一生未曾体验过的团圆、美满。”

编辑/代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