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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藏

2022-06-13金意峰

安徽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阿爹姆妈

金意峰,浙江绍兴上虞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小说作品见于《芳草·小说月刊》《山东文学》《西湖》《海燕》《野草》《浙江作家》等文学杂志。浙江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浙江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

创作谈

万物有缝,引光照耀

《迷藏》写于几年前,那时我们这边的南方乡村正方兴未艾。我指的是精神层面。物质渐渐充盈的同时,网络连接了村庄内外的世界。村里的年轻人对外界开始有了不同的向往和思考。这是小说的背景。

个人与背景往往密不可分。小说里的两姐妹,还有母亲,生活在一个相对传统的乡村。她们相互依存又各有所思。作为姐姐的“我”,因为身体的缺陷遭受着青春期的困惑更甚。

这些年由于一直在乡村与县城之间奔波,我能感受到村庄的改变,物质还有精神性的东西。但是这个过程是缓慢的。观念需要一代一代逐步更新。年轻人走出村子,又回到村子,就像水流呈现出不确定性。留在村子里的人也并非完全出于坚守,而是一种习惯,经验的困囿。事实上,许多人像小说中的青年恋人奔向自己的远方。但弱者如“我”,是很难离开村子追求自我的。

童年时代玩过捉迷藏的游戏。那个去寻找的人是最为焦虑的,她要在短暂的时间内有所发现。作为作者,希望小说中的“我”能稀释那份疼痛与焦虑;所有活在乡村土地上的人在经历了时代变动后,能重新找回属于自己的那份安宁。

卡夫卡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性。是的,每个人,无论贵贱,应珍视自己,发现自己。因为万物皆有裂缝,足以让光照入。

我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喜欢吃炒熟的葵花籽。拈一粒入口,轻巧地一嗑,咔一声,在我听来不只是美妙的音乐。平心而论,经历了长久的操练,我比哪一个都嗑得快、准、狠,有时候我会深深地为自己的技艺惊叹。

但此刻我有点心不在焉。由于视角的关系,我的目光被院子西边棚架上的一大片挤挤挨挨的绿叶阻隔。只能够感觉有两个影子晃来晃去,搞得眼睫毛痒咝咝的。于是我就忍无可忍喊了起来,圆弟你快摘,姆妈要回来的,得做饭了呀。

没错,她俩是在摘豆子。人字形的棚架下挂满了一截一截的刀豆,像弹钢琴的艺术家的狭长手指。

或许是我恶声恶气喊了这么一声,圆弟像青蛙一样跳出了那一大片飘浮的绿云。她是个胖姑娘,拎着一杭州篮的刀豆,站在那儿,衣袖捋得高高的,露出白藕般的手臂。

知道了。她的表情显得很不耐烦。

知道了就好,都歇会儿。我说。

圆弟五岁时,阿爹去外地打工,那年我七岁,按此推算,招弟或引弟不久也将加入“超生游击队”。我们这地方种植水稻,一年两季,另外还摘桑养蚕,放牛饲猪,急需未来的庄稼把式。可招弟或引弟似乎不可能来这个世界,因为阿爹像兔子一样跑掉了,且好多年没回家。最初姆妈还会去乡邮局,取回零星的一点汇款。但不久连薄薄的汇款单也消失了。不过我还是思念阿爹,在我遥远而模糊的记忆中,那个头发蓬乱的男人喜欢吹牛。村庄里的人一边恭维他一边又鄙视他。我依稀记得,阿爹临走几天,姆妈哭得眼泪汪汪。你一定要走吗?她问。阿爹回答得很肯定,嗯,我只是去外面的花花世界转转,又不是不回来。后来,我渐渐长大了,才想到阿爹骗了姆妈,也骗了我。

圆弟,你准备香烛、水果、米饭,等一下供供灶司菩萨。我回过神喊。还只能高喉大嗓,轻了圆弟听不见。高国峰一来,这姑娘就有点犯晕。太闹心了。也不是不可以,我理解年轻人的想法,无非希望他俩内敛点,别当着别人的面。

你究竟在哪儿呀?怠慢了,灶司菩萨要上天汇报的。

嗯,嗯。圆弟从储物间转出来,原来她早就候在那儿了。她手里端着锡制的烛台。我朝她身后瞟了一眼。高国峰呢,我问。圆弟的脸有些冰冷,不是回家去了吗?回家去了吗?我立在那儿,有点愕然,回哪个家?哪个家?还有哪个家,他自己的家呗。哦,我感喟了一声,才觉得自己昏聩,便弥补似的小声问,怎么?闹别扭了?高国峰他欺负你了?姐……圆弟用漫长且一波三折的嗔怪的口气制止了我。

我立刻闭紧嘴,瞥了圆弟一眼,果然发现她眼中闪烁着一丝狐疑,便慌忙走动起来,嘴里说,我去小卖店买两支蜡烛。

我在村道上走得飞快。十多年来一有事我就走得飞快。由于左腿比右腿要稍短一截,所以走路的姿势一摇一晃的,村里的癞子阿三说那是摇船,祝等弟又在摇船了。他知道什么呀。我四岁那年患小儿麻痹症,没及时医治,落下了这病根,连带着脑子也有点混沌,总觉得像积了一团浆糊。不过我好歹明白那不是好话,小时候只要有人说到划船之类的话,身边的圆弟必然怒目而视,且努力吐出一口唾沫。我也吐,数量胜于妹妹。姆妈似乎不过问,只是边往砧板上剁萝卜边骂人嚼蛆。以后次数一多,姆妈反倒笑了,说,唾沫里有人的精气,可不许乱吐。

你们家高国峰刚才买了一包烟,牌子是红塔山。店主祝朝龙倚着玻璃柜,乐呵呵望着我,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快活。我说,两支蜡烛。祝朝龙在货架里翻找一阵,把蜡烛递给我,笑嘻嘻又说,高国峰长得帅,等弟你也去找一个嘛。我瞅了他一眼,把六块八毛钱扔在柜台上说,你烦不烦?

回去的路上,我觉得纳闷。高国峰究竟去了哪儿?村街上溜达呢还是做他的木匠去了?听姆妈说,高国峰是个孤儿,家在里山一个角落头,小伙子人勤快,会木匠手艺。有一次祝家庄的荣良老板做寿请了戏班,高国峰闲着没事,恰巧也在戏台下,不知怎么就跟圆弟搭牢了。我注意到,高国峰初次登门,姆妈便把“圆弟”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像是确认身份,分清归属,而且,还迅速地觑了她一眼。后来的话姆妈说得有点含糊,大意是她也算是个开明的娘,既然高国峰是圆弟領到家的,眼下农事繁忙,正可发挥他勤快的优点。我没理睬姆妈的唠叨。让人惊奇的是,姆妈的脸上分明焕发出了骄傲的光彩。

中午我们吃的是豆角。蒸豆角,干煸豆角,咸菜炒豆角,干菜豆肉汤。这几天豆角疯了一样长。姆妈说,老了可惜,总不能扔掉。我把筷子杵在饭堆里,瞪着饭桌上的豆子豆孙,眼睛有点发直。后来我意识到这是高国峰缺席的缘故。如果高国峰在,饭菜相应会做得隆重一点。姆妈会忙里偷闲,去菜市场买些鱼肉虾蟹之类的荤菜。我便把目光转向圆弟,好像是圆弟把高国峰藏了起来。这时,姆妈却急不可耐地叫嚷道,快点吃,下午去摘茶叶,一个人来不及的。于是我又把视线转向了姆妈。我觉得姆妈这是自作自受。印象中姆妈的脾气一直很坏,阿爹在的时候他俩经常吵架。姆妈说,祝鹏飞你遭报应了。阿爹说,你怎么说话的。姆妈说,我说错了吗?老大的脑子不灵清腿脚不利落还不是你好赌的缘故?阿爹说你个呆婆娘瞎扯什么,我还不是想快点搞钱?土里又能刨出多少钞票?姆妈回击说结果呢,你还不是靠土里刨出的钞票去赌。大约因为这句话,阿爹的脸暗下来,他跳起来恶狠狠骂了一句婊子养的。

那段日子,阿爹喜欢单独待在院子角落里,屋檐下,后退堂。有一天傍晚我去厨房找水喝,发现他默默蹲在灶台旁,嘴里的烟头一明一灭。这是表示心里有事。果然,第二天,阿爹就跟姆媽说了进城的打算。姆妈却有点慌张,笑笑说,怕我饿死你?想了想,她又说,两个碗放在一起总比单个分开省钱。阿爹冷冷地回答,你就不怕两个碗撞来撞去撞碎了?姆妈呆住了。我注意到姆妈的眼圈渐渐发红。我还不知道你的鬼心思?姆妈突然叫起来,那尖厉的嗓音震得我耳膜发疼,你不就是嫌弃我没给你生个儿子?我家老大怎么给你丢脸啦?说完她一把搂住身边的我,好像生怕我也要跑掉。阿爹似乎被对方蛮横撒泼的劲儿惊呆了,语无伦次地分辩说,不是你想的这样,我只是想出去走走……骗谁啊!姆妈打断阿爹的话,哼,我也不会委屈咱家老大,我要替她找个上门女婿。姆妈絮絮叨叨地说。我注意到,这个时候,阿爹已无奈地一屁股坐在院子的石板台阶上抽起烟来,他一脸漠然地望着院门。

姆妈到底没能阻止阿爹的出行。她更加忙碌了。田头地里,锅碗瓢盆,针头线脑。稍有空闲便如老妇一般念叨阿爹的背叛。这个畜生,这个骗贼拐子,她总是乐于坐在木门槛上开始她那苦大仇深的控诉,旁边坐着或跑着她的两个青春的女儿。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她望着我一摇一晃在太阳底下的横竿上晾内衣,记忆似乎被激活了。她大约想起了自己早年的承诺。

我要给你找个上门女婿。她大声而兴奋地对我宣布。

姆妈积极奔波起来。事实上,招婿的风声一起,还真有不少好心人抢着登门。大家都惦念着她的这个脑子有点浑、左腿有点瘸的闺女,总想给我找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好让那份搁在心坎里的疼有个落处。不成想我并不领情。十九岁的我心气还挺高。我抱着肩,站在里屋的帘子后面,慢悠悠从门缝里瞅着人家热热闹闹踏进门槛。倒是络绎不绝,可我瞅一眼心就凉了,失神了。满眼都是茫然。都是些什么人呀?有一位少了一只右手,据说是在开石炮时不慎被飞起来的石块砸断的。我想,为什么是右手呢?失去了右手干起活来该多不方便。还有一位说是瘸了右腿,喝多了酒走夜路不小心翻进山沟里给跌断的,媒婆说不碍事,无非就是走路慢一点,该干啥还干啥。我在心里冷笑一声,怎么不碍事?一个人瘸,够丢人了,再加一个,两个瘸子,在街上一摇一晃,不是更要被癞子阿三他们看成摇船了吗?此外人们还给我介绍过几个,不过好像所有做媒的预先统一了口径,不是眼睛斜视白翳丛生就是耳朵失聪嘴角流涎。到后来我心里就烦了乱了。我想她们怎么可以把我们家当成收容所,而且,还是残疾收容所。我便坐在床边生闷气,用两根手指堵住耳朵眼。不听不听。不听总可以吧?不听总清净了吧?我也知道自己这是掩耳盗铃,可脑子里已搅成了一团浆糊。

四月的阳光像慢慢聚拢的焦蚨蚁。我们这儿的茶山盛产颜色黑个头小的蚨蚁,咬一口,麻麻辣辣,乡人就叫它为焦蚨蚁。我和姆妈沿着一茬茶蓬摘茶叶。摘茶叶算不得力气活,却考验人的耐心。我们事先做好了防晒措施:头顶戴了竹斗笠,身上披了薄如蝉翼的罩衫,两只胳膊上也扎了袖套。可阳光仍像焦蚨蚁密密麻麻爬进了衣服爬入了皮肤。一会儿,每个人脸上和身上都汗涔涔的、黏腻腻的。我便直起身,捶捶腰,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抬眼望天。阳光灼烈,如成千上万只焦蚨蚁不厌其烦地向我爬来。我不免有点焦躁,就叫了起来,姆妈,歇一歇。

嗯,嗯。姆妈说。她没有抬眼皮撩我,手指依然忙乱地在叶芽间跳跃。

那么,我就去树荫下喝口水,歇一歇。我边走边想。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妹妹圆弟。这个死妮子,越来越怪了,摘茶时离得远远的,不知跑哪儿去了,怕吃了她?

祝圆弟,我喊,祝圆弟,歇一歇。

祝圆弟大概又躲起来了。我辨认着茶蓬边高低错落地弯腰的一个个身影。她们默不做声,像一群勤勉的焦蚨蚁。

我一摇一晃地走着,走过一垄,再走过一垄。我猛然站住了。

地垄边那棵白果树的树荫下面坐着圆弟。圆弟的身旁挨着高国峰。他俩一边用斗笠扇着风,一边说说笑笑,大约几天没见的缘故。我注意到圆弟把小肉手放进了高国峰宽大的掌心,她仰着一张香喷喷的苹果般的脸。我不由想起初三过生日那次,班上有位同学送了我一个八音盒。桃心形的彩饰台面上,两个彩塑小人儿面对面,手拉手。开关一摁,音乐响起,一男一女两个人就旋转,还接吻。我的心咯噔一声,下意识地望了望天,天空中的焦蚨蚁仍不懈地从亮光中飞出,迎面扑来。我感到头晕,一个趔趄,踩在洼地上。洼地糊着泥,一滑,左脚虚了。我哎哟一声摔倒了。

有人咚咚地跑过来。

我感到屁股灼痛,继而发麻,便咬紧牙,用手支撑着,努力想站起来。那个人已来到我身后。他蹲下,轻轻扶住我说,姐,你小心点。我的腰颤栗了一下。我闻到一股男人的汗液味,和着淡淡的烟叶气息。

我自己来。说完我挣扎着往起站。这时我听见圆弟低低的寡淡的声音飘入耳朵,姐你怎么啦?我瞥了她一眼说,没什么,脚崴了。

这几日,日头高照,姆妈在院子里翻晒笋煮干菜,嘴里埋怨我在茶园里的不小心,就差怪我添乱了。若是往日,我必定争论起来,而且最后屈服的也总是姆妈。但此刻我懒得理她,只拿那些话当耳旁风。我坐在白藤的圈椅里,一只脚伸着,另一只屈着,左脚踝贴着麝香虎骨膏。枣树的叶子细碎而繁密,两三粒蜜蜂在枝叶间嗡嗡嘤嘤地闹着。我眯起眼,闻了闻,感觉在笋干味之外,有一股令人欣喜的淡甜的气息。

我喜欢这种渗漏在阳光和风中的淡甜的气息,尽管更盛大的笋干味又弥漫过来,像网一样覆了上去。

晚饭照例是在堂前吃。一张八仙桌,四个人,正好凑成一桌麻将搭子。姆妈变戏法一般端来一盆笋煮肉。她调了个筷头,挑了两块瘦肉夹到高国峰碗里。高国峰的脸有些涨红。圆弟在旁边咕咕地笑,说,夹错了,他不爱吃瘦肉,爱吃肥肉。姆妈愕然地说,怎么会?总是瘦肉好吃点。圆弟已伸出筷子,把高国峰碗里的肉夹到自己碗中,又挑了块硕大的肥肉夹回高国峰碗里,说,吃呀。她们这样夹来夹去,我一直冷眼旁观,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成了多余的人。

你也吃。正感到孤立无援,姆妈又把一块瘦肉夹到我的碗里。

我一声不吭,埋头慢慢地扒饭吃。也不知为什么,胸口闷得慌,被什么硌住了似的。当眼泪差点溢出眼眶时我明白了,是委屈,那硌住胸口的是委屈。可没人骂我没人打我,这委屈来得实在蹊跷。你哭个屁。我对自己说。但我感觉眼睛还是像被牙膏沫糊住了一样。

你怎么了等弟,吃饭呀!姆妈在一旁催促。我知道,这催促有时只是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所以我并不理会,照例不紧不慢地扒饭吃。

看我,把她们姐妹俩都惯坏了。姆妈冲着高国峰无奈地笑笑。她拿着空碗去灶台,像一位得胜回朝的将军。

吃饭的人一时无语。周围静静的。我的身子在无沿的寂静中微微颤栗。我又闻到了那股令人欢喜的气息。它像打碗碗花一样悄悄绽放开来,幽微,绵密,沁入心脾。我感到了灼痛,而这痛又如此甜蜜。我情不自禁俯下身抚摸受伤的脚踝,目光却如刀锋笔直地划去。于是我望见了四条交缠在一起的腿。

我垂着头,一言不发地咀嚼饭粒。后来,天色昏暗下来,我发现自己还坐在那儿。只有我一个人。

我和圆弟围坐在院子里折毛巾。姆妈提着筷子煞有介事地翻拨竹匾里的笋煮干菜。她在我们身边转来转去,像被抽打的陀螺。无数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姆妈都是这么打发掉的。也只有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她才會显得神情怡然。姆妈说,祝鹏飞这个挨千刀的,好好的日子不过,哪儿投胎去了?我直起腰,愣怔地望着姆妈。村里的加工厂刚才又送来五十箱毛巾,得折好了再送回去,说是城里的那些饭店订购了的。祝家庄的女人们眼下都热衷于赚这个手工钱。把一块20×20厘米的方形小毛巾,沿对角线折叠,再把两个角分别往里折,然后按两指宽的尺寸往前翻裹。总之,过程几乎等同于揉面粉做豆皮葱卷。姆妈常掰着手指盘算给我们听,一个纸箱里有两百条毛巾,折好给一块八毛工钱。五十箱那就是九十块钱,划得来,毕竟是在家里干,钱还定期付,虽然弯腰驼背,但适合女孩子做。有时候趁着姆妈唠叨,我便把眼皮抬起来,愣怔地望望对方,也算暂时的歇息。可圆弟耐不住性子。她经常左顾右盼心不在焉,像一只不安分的被摁到板凳上的跳蚤。此刻她愁眉苦脸,似乎在想心事。有时手机嘟的一声响,她便丢下手头的活,去刷屏发微信什么的。

哈哈哈哈。圆弟忽然仰着脖子大笑,同时肩膀抽风般抖动。姆妈停止了唠叨,吃惊地望着她。而我也把愣怔的视线投射过去。我们都不明白前者何以如此开心。圆弟的脸在我们两个女人的注视下腾地红了。她慌忙把手机扬起来说,呵呵,高国峰在杭州搞笑。

哦。姆妈的眼神黯淡下来,她又埋头翻起了笋干菜。我则把目光移向了她的身影。我恍惚觉得姆妈这样翻笋干菜已翻了一百年,而我也这样望了一百年。

这时候我听见耳朵里嗡嗡的蜂蝶般飞入了一句话。

我想去杭州找高国峰玩。

我转过身,望见圆弟已扔下手里的毛巾。圆弟把嘴角骄傲地撇了起来,而且眼神发亮,睫毛鼻翼下巴都在轻轻颤栗。

发什么神经!是姆妈在叱骂,去杭州?找高国峰?玩?姆妈一字一顿地说,不,可,以。

怎么就不可以?圆弟停止了颤栗,胸脯却起伏不已。

我说不可以就不可以,姆妈心烦意乱地挥舞了一下筷子,国峰是去杭州搞装修,又是男孩,女孩子要本分一点,心思别太花。

圆弟把扔掉的毛巾拾起来。

那个挨千刀的不就是这么走掉的吗?姆妈愤愤地嘟囔了一句。

圆弟开始折毛巾。沿对角线折叠,再把两个角分别往里折,然后按两指宽的尺寸往前翻裹。

我也收回了目光,默默地折毛巾。

高国峰回到祝家庄,是立夏将至的前几天。那几日天气湿答答的。许多虫蚋在院子里的树荫下飞来飞去。高国峰的左手臂缠着白色医用纱布,一条绷带把他的脖子和手臂勒成一个折角,他必须小心翼翼端着膀子。姆妈说,怎么这么不当心?她的眼神含着亲近才有的一丝嗔怪。高国峰说,上去钉立柜,梯子一歪就……那你是死人啊,不会扶一下。旁边的圆弟像小女孩一般尖叫起来,声音里透着兴奋与活泼。所以高国峰一点也不生气,他讷讷地说,扶了,扶在地上,左手骨折了。

她俩适时地发出一声惊叹。

她们这样翻来覆去不知道说了几遍,回味,嗟哦,叹息。我仍坐在那张八仙桌旁,左首一叠扑克,右边一盘葵花籽。家里这些天没有接到折毛巾的订单,我闲得忒无聊,恨不得眼前的景物马上消失,或者,自己马上消失。

但日光下,他们还在没完没了地说呀笑呀。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耳朵失聪了,只望见他们的嘴皮子无声地一张一合。

倒不如眼不见为净。我郁闷地想。

可积习又是那么可怕。第二天上午,我在屋子内外张望,没看到圆弟,当然高国峰也不见了。我又纳闷又好奇,索性进行第二遍巡查。廊庑,堂屋,灶房,卧室,猪圈,一间一间,凡是能容身之处,我就找。我甚至跪趴着探望床底下,还把脑袋伸进了铝合金谷仓。都没有。我泄气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手电筒扔在一边。姆妈听见动静进来了,问我是不是丢了啥东西。银链子?塑料头花?牛角木梳?我什么也没说,一摇一晃地走开了。

大约中午十二点,圆弟他们才喜气洋洋出现在饭桌前。每个人的眼神贼亮,好像占了什么便宜。高国峰腼腆而寡言,但那丫头却机敏而饶舌。不用问,她便一气说下去,竹筒倒豆子。原来他们去了绍兴城里。逛了沈园鲁迅故里,吃了糖炒栗子、墨西哥鸡肉卷,还买了绒帽挎包。最主要的,圆弟身上穿了一件元宝领旗袍,乳白的底子,上面绣了一朵又一朵粉色芍药花,看起来像旧上海百乐门的歌女。圆弟说,我喜欢周迅。说完她款款地学起了猫步。臀部那儿一扭一扭。我注意到,饭桌的气氛因此达到了高潮,大家都嬉笑着,姆妈还把嘴咧开,露出结满黄垢的牙。

等到团坐在一起吃饭,差不多下午一点了。姆妈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催促。这时高国峰一个劲朝圆弟递眼色。从没见过他这个神态。可圆弟从容笃定,真像大家闺秀。她鼻子里哼了一声,急什么。说完不再理睬高国峰。她忽然冲着我羞涩地一笑,说,姐,送你一样东西。

我就把筷子停下来,狐疑地望着圆弟。后者拽开那个挎包,取出一个塑料袋,再拉开袋口,从里面掏出一条裙子。圆弟把那条裙子前后抖了抖说,怎么样?姐。我还没表态,姆妈已咧嘴抢先笑了,好啊,漂亮得很。说实话,姆妈讨好的神色有点过于急切,圆弟的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好啊,漂亮得很。于是,我也重复了一句。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穿那条裙子。人配衣裳马配鞍,这个道理我懂。我不可能不喜欢新裙子的。裙子是小清新的风格,雪纺的面料,棕色的条纹,条纹间还点缀着浅蓝的碎花,像一个个梦。我摩挲过几回,手感柔软,不易起皱。但我踌躇片刻,仍放弃了去衣柜的镜子前试穿的念头。我害怕镜子。因为在镜子面前,什么都遮掩不住。最后我把它放进自己的衣箱内。

这些天,我都知趣地低着脑袋走路。我的视野似乎急剧萎缩,听力也减弱了。有时候姆妈会着急地在院子里大叫,等弟,你个半死人,落阵头雨没看见吗?笋干衣裳打湿了。等弟,叫你吃饭没听见啊?等弟,跟你说过几次饭菜馊了倒掉,又沒记住……

可是,我决心抗争到底,任凭姆妈叫喊,就是不吭气。我的感官系统仿佛在慢慢封闭与退化。姆妈后来就忧心忡忡摇起了头。再这样下去,不要说招不到女婿,连自己恐怕也得去兰亭精神病院。姆妈有一天这么跟别人叹息。

但姆妈哪里会知道,夜里的我是另一个我。院子里,月影摇曳,枣花飘香,风在窗玻璃上滑行,壁角的蟋蟀鼓瑟弹唱……夜色如此斑斓,我怎么睡得着觉?我只能瞪大了眼躺在床上。黑夜阻碍了视线,可我没有觉得不适。因为我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绽放,渐渐如同触须一样四处缠绕。它们有着植物一般柔韧敏感的天性。什么也不能阻止它们的生长。

这个夜晚,我又听到猫步了。月光斜斜透过窗棂,投射在床铺上,孤寂、冷清。我辗转反侧了一会,如往常一样听见远处风筝断线般的脆响。我就躺不住了,决定去看看。于是翻身,披衣,穿拖鞋。出房间前,我在那张靠门的床上摸了一把。空的。

周围黑咕隆咚。我踮着脚,悄悄地一步一步来到后退堂。后退堂的木门紧闭,但我依然捕捉到了一种细微的喘息声。我感觉自己眼睛里的触须不可遏制地抽了出来,它们像藤蔓一样疯狂地满地延伸。一会儿就攀爬到木门上,并且往经年累月形成的门缝里钻,挤,窜,发出争先恐后的吱吱的尖叫声。

现在,万物藏无可藏,因为夜晚的黑暗已被我的眼睛照亮了。我的目光,就是一团雪白的光圈。光圈里的事物,清晰可辨,因而也就失去了神秘。这让人既亢奋又失落。我轻轻颤栗起来,并感到一丝晕眩。我不得不抱紧了肩,软弱地靠在了木门上,仿佛一只随时会摇晃的小船。

我决定结束那个游戏。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我在房间里安静地坐了会儿,最后翻出那条裙子,用剪刀剪碎了,随后就去了一趟村卫生院,跟医生说晚上失眠,睡不好,想开点安眠药。医生的目光从镜片后审慎地探出来。不过他最终给我开了药方,说,可以,不过要注意剂量。

我觉得好笑,我怀疑这个医生胆小,甚至过于神经质。他大约认为我有那种危险倾向,可我才二十三岁,远没活够,拿姆妈的话说,上门女婿还在婆婆的肚子里呢。我慢慢地在街上走,神情恍惚。小卖部店主祝朝龙远远瞅着我,又开起了玩笑。他老爱逗我,听说高国峰又回来了,他可真想你们。我本想反驳说,又不是想我,他想的是祝圆弟。但我终于没这么说,就昂着头走开了。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境极为荒诞:院门的一角,阿爹提着一个印着“上海”字样的大肚牛仔包,左脚跨在门槛外,右脚停在门槛内。忽然一双手颤抖着抓住了他的脚踝。阿爹暗自使劲,那双手却也当仁不让地往回拽。原来是姆妈。姆妈泪眼婆娑地跪在地上,声嘶力竭泣不成声,我听出姆妈喊的是,你个挨刀子的,不能走啊。阿爹拖不动脚,脸色陡然阴沉。他把门槛外那只脚收回来,狠狠踩向姆妈的那双手。我听见骨裂的声音,接着一声惨叫,便紧张地去看姆妈,但我看见的却是自己。我看见自己在地上打滚,腾起了一股尘烟。我感到手骨的灼烧像电火一样延伸到了脑髓。

醒来后我浑身酸软,仿佛力气被抽光了。窗外断续的鸟鸣七弯八拐钻入我的耳朵。而屋内光线明亮,景物清晰地悬在眼睑上。我望见那个药瓶,盖打开着,以静物的姿态立在桌沿。

突然,我听见姆妈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叫嚷,等弟,中饭烧好了没有?

我一个激灵,撑起了身子。

我太熟悉这样的叫嚷。阿爹以前在家时,每逢中午从外面走到院子里的当儿,都爱这么叫嚷,类似于通风报信,又类似于某种宣告,颇具仪式感。阿爹走后,姆妈承担了这个仪式。奇怪的是,她的叫嚷总让人觉得虚张声势。

姆妈显然是从田间地头回来的,裤脚上沾满了新鲜的泥巴。她正在水龙头下洗手。姆妈显得很不高兴,她打量了我一会儿说,怎么,刚起来?中饭呢?我昏头昏脑站在门帘下,感到脖颈酸痛,脑子又混混沌沌的,像搅着一团浆糊。

我想了想说,中饭让圆弟他们烧嘛。

姆妈嗤的一声笑,说,真是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你们两姐妹就会相互推托,不过今天可不成。

我问为什么。

姆妈嘴一撇说,圆弟去杭州了,跟高国峰一起,说是去玩玩。

我的心一沉。难怪今天家里这么安静,简直算得上死寂,原来圆弟和高国峰终究还是去了杭州。杭州那么大,那么远。人到了杭州,就好像一根针掉进了海里。

那么,他们啥时候回家?我忧心忡忡地问。我感到脑子里的浆糊搅动了起来。

姆妈迅速瞥了我一眼说,我怎么知道?

哎呀,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大叫一声,圆弟会不会像阿爹一样不回来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姆妈呆了一下,把脸凑了过来,那张脸浮肿、铁青。

圆弟会不会私奔了,就像阿爹一样不回来了?

啪。我听见皮肉剧烈碰撞的声音,身子不由自主晃了晃。我觉得疼痛正血丝拉胡地从脸上的毛孔里渗出来。

但我不哭,我捂住脸,惊愕地望着姆妈。

让你乱嚼舌头,我让你乱嚼舌头。姆妈憎恨地望着我。她的脸焕发着一层病态的红光,像泡在水里的冻疮,那个挨刀子的,我们受他的苦还不够吗?我们辛苦地过日子,他却躲到外面玩女人……姆妈一屁股坐到门槛上,絮絮叨叨地诉苦,夹杂着细碎的哭泣。

我走到院子里,坐在那张八仙桌旁。阳光从枣树细密的枝叶罅隙间穿越,落在地上,投射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圆斑。桌面左侧放着一叠扑克,右边扔着一袋炒熟的葵花籽。我打开了袋口。

咔。我拈一粒进去,牙齿轻巧地一嗑。

咔。我又嗑了一粒。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喜欢嗑瓜子。

姆妈停止了哭诉,她从门槛上站起身,走到我旁边,尴尬地笑笑,好了,好了,我们都不说了。她对我说。但她的女儿嘴里嗑着瓜子,眼睛只顾茫然地望着远处的院门。这出奇的镇定不免让她心惊。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便用一种讨好的口吻说,嗨,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她喜笑颜开地对我说,里山阿婆托人捎口信,她手里有个小伙子,样样好,就是穷点,所以想做上门女婿,就看你的意思啦。

说完姆妈就眼巴巴等在那儿,可她望见的大概是我混沌的眼神,眼中便迅捷地闪过一丝疑惑。

她大约颇感无趣,便讪讪地走到日头下那张摊开的竹匾旁,顺手提起筷子,拨弄起笋煮干菜来。

于是我听到风中传来翻晒笋干菜的声音。

唰啦,唰啦,唰啦,唰啦……

立夏过去好几天了。五月的日头有点灼烫。那些笋干菜,看上去早已发黄发脆了。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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