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莎

“所有的故事，一开始都一样，月光下并不会有什么新鲜事。当一颗星星黯淡时，总有另一颗星星会亮起来……”出自音乐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序幕的独白。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故事家喻户晓，他们爱得疯狂浓烈，爱得纯粹真挚，隔着家族世仇，阴差阳错成了双双赴死的悲情恋人。

这个于16世纪诞生在莎翁笔下的爱情绝唱，千百年来被广为流传，1998年，被法国作曲家杰哈·皮斯葛维克搬上音乐剧舞台后，更是成为音乐剧殿堂中浪漫璀璨的耀眼星辰。自2001年在法国首演以来，该剧的巡演足迹遍布40余个国家，全球观演人次超过1200万，影响了6.5亿人群。

2021年11月，中文版音乐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在国内开启巡演，这是这部经典著作被翻译的第11种语言版本。创作团队表示，希望在法剧音乐剧基因中找到与中国传统美学的契合之处，让现代人听到这个故事，也能产生共鸣。但在中外文化背景有着极大差异的情况下，中国观众能从这个在月光下“不新鲜”的故事收获什么？

大幕拉开，故事开场，第一幕便是在维罗纳城里的紧张对峙。快节奏的音乐、古典的布景里，身着红衣的卡普莱特家族和身着蓝衣的蒙太古家族正在械斗。红蓝阵营的混战不仅带给观众强有力的视觉冲击，同时也表明了两个家族无法轻易调和的矛盾和权力的撕扯。

追溯两大家族为何结下世仇、恩怨不断，也许可以从家族阶层和行事风格入手分析。朱丽叶所在的卡普莱特家族是贵族，冷血高傲，对规章教条有着狂热崇拜。而罗密欧所在的蒙太古家族相对比较贫穷，行事上也比较洒脱奔放，风格更接地气。

虽说两大家族风格迥异，但男女主人公又不完全符合他们家族的特点。朱丽叶热情勇敢、深情专一，在她情窦初开的年纪，她的母亲和奶妈就为她挑好了未来的丈夫，并且都奉劝她不要对爱情有幻想，婚姻与爱情不是一回事。但朱丽叶向往着真正的爱情与自由，她说：“我就是两个都要！”她想把选择权握在自己手里，如果一定要结婚，结婚的对象她想要自己决定。

而罗密欧虽然外表洒脱豪放，但内里仍有一种可以让人觉察出的几分忧郁和温柔的气质。罗密欧的忧郁来自他对死亡的敏锐感知，他知道两大家族的斗争只是无谓的流血，善良的天性也让他不想参与其中延续世代的仇恨。他的温柔友善，连朱丽叶的奶妈都没法说他一句坏话。在没和朱丽叶相遇相爱之前，罗密欧和他的好友茂丘西奥和班伏里奥相信自己能主宰自己的人生，不仰慕掌权者，不看低尚且一无所有的自己，正如他们在剧中所唱：“世界之王高高在上，拥有风光可怜没有梦想。高塔之下我不羡慕仰望，认为自己，才是自己的王……”狂放不羁，桀骜不驯，仿佛每个音符都带着青年人的意气风发。他们是如此的年轻，有着专属于青年人的张扬，有着大胆直接的表达。

这是剧中的罗密欧最潇洒的时候，也是激起多数观众心中那团热火的瞬间。或许是清楚青春易逝，初生牛犊般的无畏也易逝，少年罗密欧的恣意歌唱，总能勾起人们对自己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怀念：从少年到中年，年龄的增长让自我趋于理性，哪里还有魄力认为自己才是自己的王呢。正因如此，导演卡尔·波塔尔一直确信，这部音乐剧能让年轻的观众喜欢上这个故事，“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做真正的自己，这正是当下年轻人的渴望。”而剧中罗密欧的扮演者之一阿云嘎提及这个角色时也曾说道：“人吧，在慢慢长大的时候，你所有的棱角都慢慢被抹平。小的时候想装大人，等到年龄逐渐变大，你到過三十而立再往下走的时候，你会越来越渴望曾经的自己。”

听从内心的声音，成为自己而不是第二个、第三个某某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太难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更多时候我们像是努力把自己放进了大众对成功的标准里，在人群中亦步亦趋。即使足够幸运，认识到自己内心真正的追求，可我们又愿意为之付出多少？现实生活里，总有类似罗朱家族世仇的阻碍，或许是经济压力，或许是旁人的闲言碎语，又或是始终看不到终点的沮丧，而梦想也往往在岁月流逝中黯淡消灭。

而无论个人取得多大成就，日子过得好坏与否，都没有人能有机会重来。与其艳羡前人“完美不出错”的人生轨迹，不如自己闯一闯，说到底，酸甜苦辣只能自己体会。诗人海子曾写道，“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所以，来都来了，为什么不多看看灿烂热烈的太阳。

在蒙面舞会中，罗密欧与朱丽叶一见倾心，两人在人群中穿梭找寻对方的身影，互表心意。可当陷入爱恋的两人得知了彼此的身份，两个家族的世仇则成为这份爱情修成正果的最大阻力。但罗密欧并没有因此放弃。舞会散后，他来到了朱丽叶房间的阳台下，两人就这样在静谧的黑夜中继续互诉爱意。这一唱段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对爱青涩而动人的表达，也被观众称作是这场爱情悲剧里最甜蜜的歌声。他们祈求星星能听见爱意，称月亮在偷笑，在看着他俩坠入爱河。他们也唱道，“被世俗牢笼囚禁，却挡不住两颗心。”

在婚姻几乎都是由家族操办的历史背景下，罗密欧与朱丽叶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但他们没有妥协退出。罗密欧去找神父倾诉，在神父的帮助和见证下，两个年轻人私订终身，在修道院里结成夫妻。至于朱丽叶，在罗密欧出事被流放后，尽管她的父亲同意了出身高贵的帕里斯伯爵的提亲，安排朱丽叶近期内和他结婚，不愿屈服的她也去找神父求一个解决办法，这才从神父那里拿到假死药，决定一“死”了之。爱情像是导火索，让他们感受到封建思想对人的束缚，从而勇敢地抗争。旧有观念的枷锁愈沉，他们反抗的决心愈坚定。

中文版音乐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罗密欧饰演者阿云嘎。（图片来源：资料图片）

身着红衣的卡普莱特家族与身着蓝衣的蒙太古家族对峙。（图片来源：资料图片）

导演波塔尔在采访中曾说道：“罗密欧与朱丽叶被迫不能相爱，却不顾一切相爱到生命的终结。成人世界的仇恨与顽固将生活的世界全然覆盖，而罗朱之恋是唯一从废墟的裂缝中透出的光与希望。”他还用“真、力、情”来形容中文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力”既可以理解成权力，又可以表示为力量，权力涌动下有着最真挚的表达，由此又带来了突破枷锁禁锢的力量，而这些都是“情”到深处的产物。

可能现代有的人已经不再相信爱情了，或者觉得罗朱一见钟情，又在几天之内结婚，最终为爱殉情，实在是有些不可理喻，但有时候我们或许就需要这种不理智。现在的年轻人，在婚恋上虽然强调自由，但依然把地位、金钱、学历等因素放进对伴侣的考量之中，难以自洽，甚至有时又会对这种“理智”的冷漠感到不适，对待工作和生活亦是如此。

可是，理智应当凌驾在情感之上吗？歌曲没了情感，它只是有规律的声音;文章缺少情感，那是冷冰冰的方块图形罗列。对于青年人来讲，有些追求不是用理智就能够完全衡量的。正如朱光潜先生在《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中说到的情与理的争论，“只论事实，世界文化和个人生活能顺着理智所指的路径前进么？世间有许多事项得有几分傻气的人才能去做……历史上许多侠烈的事迹都是情感的而不是理智的。人类如要完全信任理智，则不特（只）人生趣味剥削无余，而道德亦必流为下品。”

去做看起来有点“傻”的事情，去读一些“无用”的书，而不要成为钱理群先生所描述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高智商，世俗，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的目的。”当越来越多的人只计较个人得失时，重看罗朱之爱，以及他们在权力压制下对自由的勇敢追求，更令人动容。这份勇气是年轻人想要有的同款——去打破常规，去突破世俗条条框框，去实现自己的梦想的勇气，也是这部音乐剧想要传递给观众的第二点。因此，当我们走进剧场，去看看罗密欧与朱丽叶为爱勇敢奔赴的故事的时候，我们会觉得这像是做了一场美梦，一场无需考虑现实世界纷纷扰扰的美梦。

相较于原著，音乐剧《罗密欧与朱丽叶》还出现了一位白衣女子，全程没有歌词，只有舞蹈，也许是上帝视角，也许是整个故事的叙述者，随着剧情展开，我们不难发现，她是死神，从头至尾，都让死亡的阴影跟随着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笼罩着维罗纳城。

舞会后的第二天，罗密欧在街上遇到了朱丽叶的表哥提拔尔特，提拔尔特因为嫉妒挑衅杀死了罗密欧的朋友茂丘西奥，罗密欧愤怒之下杀死了提拔尔特，因而被判流放。临走前，罗密欧向朱丽叶告别，没想到这竟然成了永别。罗密欧走后，被家里逼婚的朱丽叶选择喝下假死药，并派人告知罗密欧她只是假死，命运的齿轮转动，这封信没能传到罗密欧的手上。得知爱人死讯的罗密欧赶回维罗纳城，在她的棺木旁绝望自杀。假死药药效消失后，朱丽叶醒来，发现罗密欧躺在她身边，却没有了呼吸，悲痛难忍也随之而去。

故事進行到这里，我们也就理解了“死神”存在的意义——她在整个城市的上方操控维罗纳城所有人的命运，而人们则像提线木偶一般毫无反抗之力。她让两大家族的族人死亡，她让罗密欧被放逐，她让朱丽叶并没有死去的消息没能送到罗密欧身边，她让罗密欧回到朱丽叶身边却没能等到她醒来，她让朱丽叶看见死在身边的罗密欧后选择自杀。尽管剧中大多数情况下，“死神”都不是舞台的焦点，但台下的观众确实很难无视她的存在，仿佛到哪都能感受到她目不转睛的凝视，以及被缠上后无法挣脱的无力感。

人们大多喜欢大团圆的结局，但莎士比亚仍然让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死亡作为结局。他们的死亡是故事人物逻辑下不可避免的走向，家族世仇与权力的纠葛，两个年轻人为相爱的付出倘若顺顺利利才不合理。罗朱之爱不是一个童话，王子和公主没能幸福地生活下去。他们的悲剧结局，却更能引发观众的思考，也许我们总要为所追求的付出点代价。罗密欧与朱丽叶追求爱和自由，代价是两人走向死亡。放至现在，人们虽然不至于为了自己的追求交出生命，但同样是要付出些什么。例如在冬奥赛场上争金夺银的“00后”谷爱凌，她拒绝了大众给她贴的“天才”标签，希望让大家知道一个人的成功并不是取决于天赋，而是要付出足额甚至超额的努力。“嫦娥五号”总调度是“90后”鲍硕，她因为“嫦娥五号”预定的月面工作是48小时，为了适应工作节奏，悄悄进行了连续一个月的特训，每天只睡3小时，想在少睡的情况下看看自己能否保持清醒，目标就是确保万无一失。

相较于歌剧、舞剧或是电影等其他艺术形式，音乐剧版本带来了更盛大的视听效果，两大家族分别着蓝衣红衣交战，战斗场面由舞者高超舞技实现，而歌声又能将角色情感准确而直接地传递。当观众走进剧场，看到的不单单是一个中世纪的爱情故事，而是明知道有所失去，却仍要听从内心、追寻自我的勇敢抗争。

在音乐剧的返场阶段，《身为后浪》歌声响起，这像是对原著内容的补充，也是对现代观众为何还要欣赏这个“不新鲜”故事的回应。“我们长大要学会不再软弱，哪怕失败也不用太难过，美好的年华要去体验，想给世界带来一些改变！身为后浪，眼中有星光，哪怕梦一场也要尽情去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