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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和她的男人们

2022-06-12张旦珺

南风窗 2022年11期
关键词:余秀华爱情

张旦珺

不久前,余秀华在家乡湖北荆门拍了婚纱照,照片里的她穿着一袭洁白婚纱,与男友幸福相拥,他们的背后是一大片玫瑰花田。

余秀华恋爱了,这不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读过其诗的人,都知道她有多么渴望爱情。从2014年到2015年,她在诗里将“爱”说了140多次。

不过对于诗人余秀华来说,这又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她身上、心中都有痛,这份痛催促着她写诗。她写“走吧,我们去后山大干一场”,世人看了,都夸她大胆、率真,却料不到她说,正是因为“干不到”,才要这么写。

摇摇晃晃的余秀华,如今摇摇晃晃地跌进爱里。她的男朋友杨槠策是90后,年轻、好看,两人只要站在一起,网上就有人说闲话。

对于这份爱情的分量,余秀华决定不去多想。她曾经在采访时说,“活在世界上,不要斤斤计较你的价值”“为了这份哪怕很不值一提的爱,我也要报答他”。

她撇不开诗人骨子里的悲观主义,一半清醒着,一半又醉下去。

“于我而言,这确实是一份意外。但是一个46岁的女人,还有什么意外不能接受?”

2022年春,余秀华终于提笔写她与杨槠策的感情。此时,距离杨槠策在网上公开他们的恋情已经过去三个多月。

去年冬天,他们二人相识于互联网。那天,余秀华又喝醉了,在直播间里胡说八道,听到她说胃疼,网友杨槠策表示要给她寄蜂蜜。

杨槠策初中辍学,是一位蜂农。微信上,他用写得不怎么好的诗歌向余秀华示爱:“一定是上辈子的记忆,让我今生可以找寻到你。”除此之外,余秀华还知道了一件事,有一天,杨槠策从武当山脚下走到山顶,走了六个小时,只许了一个心愿:希望余秀华幸福。

2021年圣诞节,他们约定在襄阳见面,杨槠策戴了白手套、墨镜,一身行头风范十足。余秀华在文章中写道:“这个晚上,我们做了很甜蜜的事情,我第一次体验到肉体也会如此美好,打破了我对男性身体固有的厌恶和怀疑,生而为人,到此不亏。”

对外物的怀疑,投射着自身的恐惧。几年前,余秀华在北京大学做诗歌分享时曾说,自己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接纳自己。

那个难以被接纳的部分,关乎外表与残疾,因此,性对余秀华来说格外重要,那是她有勇气去确认爱情的第一把钥匙。

第一次,余秀华有了恋爱的体验。

好几天,她都和杨槠策待在一起,他们在襄阳的唐城看雪,又辗转去郑州看戏剧。一如既往,她在郑州一次次喝得六亲不认,杨槠策一次次将她背回宾馆,擦洗她的身体、衣服和鞋子。

2022年元旦,杨槠策在短视频平台公开了他与余秀华的关系,视频里,余秀华送了他99朵玫瑰。

3月,余秀华从横店村去了杨槠策的家乡神农架,两人又从神农架回到横店村。他们一起看了蜜蜂、大熊猫与黑熊。8号那天,余秀华飞到天空,在直升机上看到了神农架的湖光山色,那是杨槠策送给她的妇女节礼物。

他们有了恋人之间的称呼,余秀华叫杨槠策“小杨”,杨槠策叫余秀华“小鱼”。

身边的人发现,余秀华肉眼可见地起了变化。

从前她一直和父亲生活在一起,成天待在家,喝酒、看书、刷短视频、照顾植物;小杨来了之后,余秀华的日子变“活”了,就像一个潮湿封闭的房间通了风。她多了一些两个人可做的事情,比如跳舞与荡秋千。导演范俭对《人物》形容,现在的余秀华像一个少女。

杨槠策公开两人的关系时,并未告知余秀华,现在他的直播间人数有时比余秀华的还高。在公众眼中,很显然,这位养蜂人在因一位女诗人的声名获益。但对余秀华来说,小杨有他好的地方,比如她任性的时候他从来不生气,他干活儿尽心尽力,也很会收拾屋子,最重要的是,他给了她很多快乐。

余秀华认为,人世间只有爱情做不了戏,如果是假的,一定能被看出来。敏感的诗人相信自己的判断,却在一份真实的关系面前,起了俗人的怯心。

面对质疑,她没有笃定地说“小杨爱我”,只是讲,任何关系的本质就是有所图。这也是她的变化。

在从前,嬉笑怒骂的余秀华几乎不会在质疑面前低一点头,她不说 “有所图”这样的话。

不像《与一面镜子遇见》那样低到尘埃里去,也不像《我爱你》那样思念时心里总有细细的雪,余秀华在爱面前的自卑与嚣张都消失了,究其原因,可能只是因为,她获得了一份现实中的爱情。

“无论什么人,无论在哪个年纪,一遇见爱情,就会纯洁起来。当我爱上一个人的时候,这时代的灯红酒绿根本进不到我的身体,它依然是20年前那个人,笨拙地疼,笨拙地希望。”

这是余秀华在2015年11月写的微博,也很像诗。一个月后,她拿到了离婚证。

说到余秀华的感情,没有办法绕开尹世平。他镶嵌在余秀华成名前干瘪、灰色的人生里,牢固地占据了整整20年。

出生的时候,余秀华因倒产导致脑瘫,6岁才第一次学会走路。她说话、走路的样子都异于常人,19岁那年,父母给她找了一位上门女婿,大她13岁的四川人尹世平。

许多人都写过余秀华,也顺带写了尹世平。余秀华特点鲜明,无论怎么写,她都有着一个连续、统一的人格,而尹世平在不同文章里却显得“各式各样”。

一些人笔下,尹世平是一个贪婪的、有着家暴倾向的坏男人,另一些人笔下,他是一个勤勉打工、不知道错在哪里的可怜老实人。

在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里,尹世平说,他不会发短信,在外地打工时,通常是他给余秀华打电话,一个月打一次,询问庄稼与老人。清晨离家时,他会在窗子前与余秀华的父母打招呼告别,并嘱咐患癌的余妈妈小心身体。

但丈夫面对妻子的模样是不同的。一次,余秀华走进房间,声嘶力竭地说要和他离婚,他缩在床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拒绝让妻子的痛苦靠近自己一分:不离,你现在到哪儿我跟到哪儿。

大多数人看到了余秀华强悍的一面,对此她感到委屈。一次她对一位女记者说,面对爱着的人,她是很温柔的。只是悲哀的是,在尹世平眼中,温柔变成了“讨好”,“在他身上用不上,他会觉得你这个残疾人,还是有求于我吧”。

尽管不太符合公众的认识,但许多文字的细节表明,最早的时候,余秀华对尹世平是有爱的,或者说,她就是一个情感充沛的人。余秀华在《离婚一年记》里写道:“繁衍的要求很低,它对爱情几乎没有要求,但爱情又是无法避免的事情,两件无法避免的事情碰撞在一起,悲剧一定产生。”

婚姻中,余秀华走路常常摔跤,尹世平从不会过来扶一把,只是站着嘲笑地上的她。

有一年,尹世平在外打工被拖欠了800块工资,他让余秀华去拦老板的车讨薪,“你是残疾人,他不敢撞你”。

受损的,是尊严。每一个健全的灵魂都想要摆脱残酷的境地,她心有不甘,只是抗争都落了空。1998年,余秀华就想要离婚,但遭到母亲反对。

预感到命运的悲哀,她写下了人生中第一首诗。

没有爱与尊重的婚姻是一滩血污,2014年1月23日,她把屈辱一并写进诗里:

“他喜欢跳舞的女人/喜欢看她们的屁股摇来摇去/他说,她们会叫床,声音好听。不像我一声不吭/还总是蒙着脸。”

余秀华称,自己20年的婚姻是人生中最大的创伤。她在婚姻里学会了憎恨,憎恨丈夫,也憎恨那个憎恨别人的自己。她说: “在婚姻里,我和他都是暴君,都残忍。”

突如其来的走红,将余秀华的婚姻放大到公众面前,离婚变得更加复杂。余秀华害怕,别人说她因为成名就踹了丈夫,她想要做一个善良的人。

纪录片里,余秀华说,尹世平在家看到她在看书、写诗,就觉得烦,她看到他,也觉得烦,两个人从未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

余秀华想离婚时,尹世平在外和工友们一起喝酒,一位工友听说了他们的事,说:“女人就是猪,只靠你会哄。”尹世平说,余秀华觉得不幸福。对面的大哥不解其意,说幸福就是“性”,劝他回家多喝点红牛。

最终,余秀华用成名之后的15萬稿费,说服尹世平和自己离婚。她了却一桩心事,恢复了单身。

“如今,靠近你是没有用处的/你如何偿还一条河流的情意/你怎么做都是对我的辜负。”

余秀华一直在失恋。

她给歌手李健写过很多诗,很早的时候,她就说他是心中的白马王子。这些年来,她对李健大大小小的表白从未停过,也因此招来非议。然而2020年,余秀华在一次采访中说,“李健”不过是一个名字的幌子,她真正想表白的,另有其人。

那段时间,余秀华被相识6年的男人拒绝。前去横店村的记者们拍到的,不是她醉酒的样子,就是哭泣的样子。

她说,那个男人是喜欢她的,但因为她的外表而无法接受她,一斤白酒下肚,余秀华嘴里的话真实而赤裸:“我只想轮回转世,做一个好看的没有残疾的女人。”

余秀华毫不掩饰她对爱与性的渴望,有人说她象征女权,她说自己永远也上升不到,“我是正常人和残疾人之间的挣扎”。

她一直费力地想要证明,一个残疾的、不漂亮的女人也可以获得爱情。

爱情可能是一个人能给另一个人最高形式的肯定,在婚姻中受挫的经历,使得余秀华格外想要尊重,想要被爱。她找寻着那些潜在的、装盛着爱的“容器”,想得到他们,便很容易喜欢上他们。

被喜欢的情绪感染,余秀华做事情也“惊天动地”。还没有离婚的时候,她爱上了一位当地的电台主持人,她是他的听众。她告诉自己要克制,喝醉了酒却忍不住跑去找他,结果惊动了110。

她有很多爱想要吐出去,无奈外面的世界无处可吐,她又只好收回去,“我把这样的疼不停地逼回内心”。

余秀华是通过爱来验证自我存在的人,金钱与名望短暂地给过她安全感,但那带不来永恒的宁静。刚刚成名那一年,她的母亲就确诊了肺癌,镜头面前,她说突然觉得心里很空,声名变得毫不重要,她想把心里的感受描述得更好一些,但她失去了语言。

离婚之后,余秀华去参加一次颁奖,回来的路上,车窗外流动的霓虹迅速在她眼前后退。她坐在昏暗的车厢中说,生命中能够长时间让你感到快乐和愉悦的事,肯定不是领奖,今天领过了,明天就没有了。

许多人认为,余秀华离婚后会迎来新生,但她依旧时不时掉进痛苦的陷阱,钻不出来。不过痛苦本身是诗人的养分,爱的路上,余秀华一直在进行失败的求索,像永不停止的西西弗斯。

与杨槠策相识的时候,她仍在为情所苦,她说自己每天喝酒、读书、写诗,思念明哥—知道明哥是谁,或者明哥是谁本身,都不重要。在余秀华的文章里,经常出现一些男人的名字,有时是明哥,有时是老亦,有时是董郎,他们都是她眼里遥远的、求不得的爱人。

余秀华的朋友圈里都是男人,记者、艺术家与诗人。她喜欢文化人,通通把他们叫作“男朋友们”,却又自嘲:“因为自己丑陋的外表创造了男女纯洁友谊的神话。”

但如果说余秀华真的对恋爱如饥似渴,似乎又是不准确的。这些年来,并不是没有向她求爱的男人,其中不乏特别年轻的,都被她劝了回去。

她的父亲常劝她离婚后“再找一个”,她用她的“男朋友们”胡乱地搪塞过去。

余秀华甚至参加过相亲,对方是80后,赞美她诗写得好,但被她三言两语吓跑了。她把自己的相亲故事写在网上,像在写一个笑话,有人评论“你的内心里既有对爱情的期待,但更多的是恐惧”,她回复:“是的。”

余秀华说:“我理解的爱情,是通过不同的人找到通往这个世界的另一条途径,所以对这个人的要求是苛刻的:地球上的人太多了,但是看上去都不对。”在这个问题上,过去的人迷信宗教,因为神知晓所有,现在的人迷信爱情,相信有一个灵魂伴侣将把我们从彻底的孤独中解救出来。

因此,怀疑爱情也变得理所当然。那是一种高于生活的高维存在,但生活能回馈给我们的,只有与它平齐的事物。

或许足够了,剩下的空缺,就交给文学。“最忠诚的文字把自己平放在世界上,一切的苦厄都成为了配菜”,如果没有诗,诗人在混沌的世界里无法找到平静。

恋爱之后的余秀华继续写诗,在诗里,她将春天献给了杨槠策,献给在飞机失事中离世的132位乘客,最后她献给了自己,“在充满伤痛的时空里爱上一个人/于是我沉重/不敢轻举妄动”。

春天在她的身体里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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