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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气球上的鸟瞰

2022-06-11杨碧薇

广西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广西诗歌双年展”是《广西文学》多年来十分亮眼的诗歌展。2022年,第九届双年展又拉开了帷幕。来自江苏、广东、广西三地的诗人,以“飞翔”为主题,提交了一批颇具分量的作品。飞翔,是生生不息的文学想象。庄子的《逍遥游》里有“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远离人类和时间六千英尺”;阿拉伯飞毯化身为安徒生笔下的飞箱,狡黠的马尔克斯亦灵机一动,让雷麦黛丝随床单飞走……飞,意味着自由,意味着对陆地(此岸)世界的摆脱,从这个维度来说,诗歌就是一种飞翔的艺术。

登高才能望远;飞起来,才能俯瞰广袤的大地。在批评的领地,我也渴望自己的认识能一次次起飞。当厚厚的稿子交到我手中时,我对苏粤桂的新诗状况有了新的把握。其中有大约四分之一的诗人,我此前并未读过;他们的地区、职业、年龄等信息,丰富了我对汉语新诗版图的认识。而考察、对比他们的文本面貌,又催生了我的感想。这个且留待后文说,我先把话头交给细读。

先来看江苏部分。江南自古人文荟萃,文化与传统,是江苏诗歌坚实的底气。在胡弦的《在游船上,又舍舟登岸》里,行船代替了飞翔。诗歌以游船为载体,游动的船与意识流相互推进。随着船的滑动,人的视线渐变,诗人的思绪也在一点点发酵、打开。这首诗容纳了繁复的意象与对当代性的深入思考,表现出敏锐的时代心绪。育邦的组诗《低飞》呈现了飞翔的另一种形式,每一首诗都宛如低飞的变奏。偏抽象的情境建构,增强了全诗的复指性。“老虎的身上落满了灰尘”提示我们,“低飞”指向的正是某种受压抑的生命状态。

小海的《山鹰》书写了一种“纯粹的寂寞”。寂寞在诗歌里太常见了。如何将寂寞写出新意?——诗人在结尾抛出了“小小的落石之声”。《鸽子》写鸽子从“不会飞行”到“‘呼拉一声腾空抛出去”,前面蓄积的力一下子释放开来,“似积攒下能量的石块”,这种变化给诗歌带来生命力和爆破力。朱庆和《运粪的人》让我想到萧红的《北中国》,二者都真诚地礼赞了普通人对待生活的顽强态度。诗中,“像推着一车子黄金”无疑为劳动人民刻画了一帧崇高的肖像。《理发师》也具有打动人心的东西,诗尾两句制造了某种反差效果,增强了全诗的感动力。

自古以来,关于雨的诗不少,但专写雨声,并将其写精彩的似乎不多。李樯的《黑暗深处的一滴雨》另辟蹊径,自始至终围绕着雨落下时的“啪”的一声,写出了听觉的层次感,以及听雨之人的幽微心绪。另一首《我爱你们》语言简洁,但直击人心,相信很多人读来都会感同身受。黄梵的几首诗都有某种“偏移性”:客体被推到聚焦点,主体不再是视角的中心和唯一。《公鸡》一诗采用的是儿童视角,语言也进行了相应的调整,简洁明快但直击杀戮的真相,结尾尤见力度。《对视》用交互视角,借“两岁男孩”之眼来反视“我”(成年人),更见“我”之无奈。这种观察事物的方法如同素描练习:换一个角度,看到的事物就会不一样。

鲁羊的诗让我想到莫迪亚诺的小说——在文字之下,是幽微细腻的纵深。无论是《她在风中喊“老张”》还是《你厌弃了一些事物》,都暗含着对真实世界的怀疑。亦真亦幻的情境营造,反击了日常的“真实”。这些诗具有程度不一的模糊晦暗的美学特征。尤其是《转身》,用旋转镜般的空间腾挪术,通过不同时空的转接,应答了情感的起承转合。王学芯这次的诗让人耳目一新。这组诗以工业体系为背景,发掘并塑造新诗的诗意。诗人已找到了一个新的诗学生长点,对诗歌与工业的关系提出了独特的思考。

与王学芯的工业宏图相比,白小云则擅于从小处着手,对小事物投以关注及心灵的共鸣,悲悯中见纯净,《蝉》即为典范。《果园》将苹果拟人化,别出心裁地抓住了它甜美之外的另一面,可谓是重新发明了“苹果”这一意象。李德武的两首诗表达了对艺术、科技与人类境遇的思考。诗境开阔,时空张力很大,诗思颇见生机,是我喜欢的写法。其中,意象、语调、断句皆与主题贴合,做到了形式与内容的高度统一。

飞过江苏的土地,再来看廣东。首先,我要坚决反对“广东是文化沙漠”的偏见。我认为,这一偏见不单源于文学上的无知,还暴露了对时代的无知。就以新诗为例,广东诗歌的整体水准,已远远高于内地诸多省份。本辑诗歌,也仅仅展示了广东诗歌的一个切片,但已足够活色生香。

越槟掌握了一套成熟的诗歌写作手法。这套手法要求有稳定的叙述语调、坚实的细节支撑及高度自觉的诗学观念。在越槟的诗中,鲑鱼等意象与文本语境完美统一,并有多彩的可阐释性。黄礼孩的诗铺满了汉语里少见的光泽。《哥特兰岛》与游历有关,却不落游历诗的俗套,整首诗优雅明净,情景交融,充满颂赞感。《喀纳斯》同样充满光芒,重量感更强一些,语调更显庄严肃穆。这些诗告诉我们:无论何时,汉语诗对于优美都敞开欢迎的大门。

游子衿的《亲密关系》写法偏传统,胜在拟物亲切,在很大程度上延展了诗意。世宾的《祠堂》充满细处的描写,结尾上升到对传统的观照,“此时,还没有人知道/角落里的一块砖/已经悄然松动”发人深省。刘振周的《普遍性颂》是一幅表现当代景观的版画,刻写的笔触囊括了对历史、文化、价值、人性的深入观察。我很喜欢这种具有综合效力的诗写路径,它要求诗人有更高的素养:一方面是智力——诗人需要有深刻的思考力、独立的判断力、有效的信息整合力及高度的行文概括力;另一方面是充沛的感性。而这两种素养在这首诗里均有体现。

广东这次参展的女诗人不少,基本占了半壁江山,从侧面印证了区域发展与女性崛起的联动性。这些女诗人多来自外地,定居于广东,广东生活与她们的创作有直接的关系。其中,杜绿绿的几首诗剔除了繁复的长句,干爽净透的句子中,蕴藏着很大的弹跳力。以《天真记》为例,似乎每个句子都能弹起,抛出高低不一的弧线。句与句、行与行的排列既有断裂感,又能着陆——回弹——着陆至另外的地方。意义随着句子的弹跳不断衍生。这种写法让我看到了经典的气象。

冯娜的诗本来就有很可靠的抒情基底,难得的是她不限于抒情。在她的诗里,抒情、思辨与诗的发现是彼此融混的。这些诗言说有序,质地密实,境界开阔。同时,诗的气息自由吞吐,如《蝴蝶》《鸽子》《姆比拉》等,都收放自如,可见作者的写作已很成熟。安然的小诗有短俏的美感,一边是饱和的情感,一边是举重若轻的咏叹。《小雪》《女人》带来回味;《安》《爱我疲惫的灵魂》有着清晰可辨的主体性,展露出一个爱恨淋漓的诗学形象。80B28349-2B6F-4605-9BA6-456D31CFEDDA

丫丫的几首诗里,《秋刀鱼》《片段》最见独特性。前者的基本手法是拟人,“眼瞳”“双腔”“口型”等器官的描写,增加了鱼的形象可信度。依然是最后发力的手段,“让她以为,自己还活着”无疑是一个漂亮的结尾。后者则呈现了一个仿真的女性形象,诗的趣味也正源于仿真与现实之间的相似性。布非步的诗一直有着优秀的展开度,就像折叠的剪纸拉花,打开后才能摩挲到无限的玄机。这种奇异的效果,得益于体式的成熟和语言的控制力。她的诗歌观念是反日常的,相比日常,她更在意写作的复杂性和形式本身的美。而整体上来说,广东诗歌的形式感,也比我们接下来要谈到的广西诗歌有更多变化。

那么现在该请出东道主广西了。广西的每个城市都很可爱,且千娇百媚。其中,柳州留下了柳宗元的故事和诗,此次我最先读到的,也是柳州诗人刘频的作品。刘频的诗回答了诗的选材问题。新诗里的同质化现象严重,一定程度上与选材的重复有关。而刘频的《天堂来信》《深夜刻钢板的人》《羊角锤》都体现了选材的自觉意识;《描述一次被雷电击中的遭遇》更是抓住了一种独特的生活经验,令人记忆深刻。

我曾在文中引用过盘妙彬关于火车的诗。这一次,他写大江大河、山岭乡村,字里行间腾挪出极大的开合度。当他的言语在山水间游走时,我仿佛也看到一种“飞”的姿态。这一姿态的关键,在于诗人秉承了动态的眼光。正如《一条大江爬上高原》所示,在各种运动着的事物中,诗人对历史、自然、自我的盘问徐徐展开。非亚是广西诗歌的老将。他这组诗是想象力的产物。借助于虚构,他建立起诗的基本模型,再用虚实相间的手法填充诗的血肉,刻画其肌理,展现出想象与现实之间的“隐秘的关联”。

刘春的组诗题目呈明了一种基于日常的诗学倾向。将这些诗纳入新诗传统中去理解,会有更多发现。《吵架之诗》生动地展示了夫妻间的关系——既有矛盾,又牢不可破。诗尾“病危男人的新闻”颇具时代感,或许,时代的挤压会逼迫着人们重新思考各种关系,对此,刘春的反应相当灵敏。大雁的诗也涉及时代。他的语言看似略显随意,但背后包蕴着严肃的东西。《摄像头的故事》就很有当代性,在写当代物象“摄像头”时也指向了当下的老龄化问题。《听天》《盆景模特》皆从旁观者视角来表达对生命的理解——截肢与飞翔、衰老与艺术,读来令人回味。

黄土路的组诗颇能激发阅读的快感,这首先是因为诗人在诗歌内部设置了丰富多变的层级。从一个句子跳到下一句时,新鲜感始终相随。《语言百科全书》很能体现这一特色:每个句子都不打算把答案预先抛出来;每个句子在走向下一句时,都孕育着意义的裂变。这样的诗闪耀着成熟的光泽,足见作者的写作掌控力。

对于诗歌,唐允很清楚该写什么,也清楚该怎么写。《物是人非》《身体上的路》从具体的人事出发,通过思索的辩证,衍生出诗的感叹。《写给一个当众流泪的父亲》只有十二行,每一段都有某种揪住人心的东西,诗尾的形容更见力道。王毛的诗有一种顺畅感,读来没有滞涩。它表明:诗人的书写以真实体验为基础,下笔之时,情感便自然流淌出来。《鸭子》《贵重物品》《到处是采摘的声音》既见真情,又见构思之巧。但在顺畅的同时,还应注意语言的打磨,很多表达可以更精确简练。

广西这次入选的女诗人不多。陆辉艳的诗大多取材于生活,重点书写日常经验中容易被人忽略的部分,如戒毒所、亲人住院等。《仿佛窥探者》里写到的事,应该不少人都经历过,但只有陆辉艳从中打开了诗的机关,挖掘了错收信息这一日常经验中不同寻常的内心体验。蓝敏妮的《月国》《第三门》以叙事和虚构为基底,充分发挥想象性,构筑起回味悠长的奇异空间。这种写法也是我所喜欢的。其中,“腕上的珠翠抱紧我”“……鲜艳,清露白骨”等表述颇见语言的精细。

朱天蔚的诗我是第一次读到,在从容的叙述、错落的断句中,我看到了他的天分。这些诗已找到个人化的语调,有一定程度的可辨识的面貌。诗人擅长叙事性的情境构造。插入语的使用、感觉的联想,都令诗增色不少。当然,还有一些枝蔓可剪掉。我相信,他的创作还会给我们带来更多惊喜。

最后再简要谈谈《诗歌精粹》。琬琦的《苦瓜》对物象进行深入挖掘,写出了苦瓜“鲜红甜润”的一面,从而引申到对尘世的理解。这样的“苦瓜”与人们印象中的“苦瓜”不一样,这就是诗要完成的任务:发现事物另外的面貌。欧式林的《圣彼得教堂广场上的克里斯》是一首开阔的游历诗,视点与风格都显独特。诗歌通过描写与克里斯的交往,探讨生活的意义。行文流暢,笔下景致富有美感,“那会儿是拂晓,天空穿着半透明的睡衣”等句子,令全诗更加立体丰盈。

高力是我大学时就认识的朋友。他这些年写得不多,但一首《海边即景》无疑具有成熟的抒情结构。整首诗语言干净,没有可浪费的词,可见诗人娴熟地调度着这一写作范式。当视线从飞鸟转到“生锈的锚”时,一种稳定性在诗里牢牢着陆了。谢夷珊的《泪鱼从南流水湄来》依然具有南方风俗志特征,诗人将泪鱼拟人化,想到“褪掉青春容颜走下河滩的阿妈”,体现了不落俗套的共情方式。吕斐的《南方小巷》用对比、描写等方式,准确地复刻了南方小巷的特征,结尾处颇见匠心。罗添的几首诗都有不错的资质,《车厢坦白局》尝试在封闭的空间“车厢”内写出更为复杂的东西。这首诗包含的艺术直觉告诉我们,作者以后还会写得更好。

对我来说,这次的阅读体验,就像是坐在热气球里鸟瞰诗歌的版图。这同样也是一种飞翔。其中,江苏总体上更精湛,广东蓬勃而丰富,广西则稳中有进,有宝贵的新力量补充。读完这些诗,我不禁思索地域和诗歌的关系。一直以来,我是拒绝把诗歌标签化的,这个标签无论是地域、职业、学历还是性别,在我看来都比纸老虎更“纸”,缺乏实际效力——因为有标签,就一定能举出标签的反例。

然而,平原、丘陵、高山终有不同,哪怕远离地面,坐在热气球上,你也能辨识出这些地貌。地域对诗歌有影响吗?肯定有。但我要强调的是,当我们把诗歌放在地域维度下来讨论时,思维不能局限于传统,更不能拘囿于表层。以广东诗歌为例,较之“传统”或传统意义上的“地方性”而言,当代社会的发展对其影响应该更大。工业、城市、现代化的劳动、贸易与国际化,诸如此类,在广东诗歌中有更加清晰的身影。而这些特性,在广西诗歌中就较为少见,哪怕广西与广东是友好老邻居。因此,看待地域,不能一概而论,还得学会看时代,看更深的社会机制和文化观念的传播。毕竟只有打破了思维的禁锢,我们的审美体验才能真正地飞起来。这或许就是我阅读此次双年展的最大收获。

【杨碧薇,云南昭通人。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北京大学艺术学博士后。现任教于鲁迅文学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学术研究涉及文学、摇滚、民谣、电影、摄影、装置等领域。出版作品:诗集《坐在对面的爱情》《下南洋》《去火星旅行》,散文集《华服》,学术批评集《碧漪或南红:诗与艺术的互阐》。2021年入选《钟山》与《扬子江文学评论》“新世纪文学二十年·青年诗人20家”榜单。】

本期责任编辑 李约热   韦 露   李路平   李彬彬   李富庭80B28349-2B6F-4605-9BA6-456D31CFED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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