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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兵洞(中篇小说)

2022-06-06赵投桃

啄木鸟 2022年6期
关键词:姆妈英俊英杰

赵投桃

王英杰昨晚失踪了!

王英俊脑海里闪出三个字,烟幕弹!王英杰一向谨小慎微,瞻前顾后,想玩失踪?王英杰玩不起,料他没这个勇气。与其说失踪,不如说自行藏匿。

天刚蒙蒙亮,弟媳黎小芹突然打来电话。听她说话的口气,她丈夫的失踪,王英俊脱不了干系。黎小芹并不知道,接电话的王英俊,已经从武汉连夜“潜”回沙市,悄悄住进了老房子里。

老房子是四室两厅,面积一百六十平,父亲去世后,母亲外嫁搬走,房子空置了五年多。五年来,姐弟俩形同路人,老死不相往来,就是这套老房子惹的祸,为此她已心力交瘁。

那时候,王英俊刚离婚,她不得不搬回娘家暂住。父亲已经去世,母亲搬走,弟弟王英杰住在医院分给他的另一套两室一厅里。王英俊不多的生活用品,只能存放在她出嫁前的闺房里。随后,王英俊外出打工,逢年过节回到沙市,她只能暂住在娘家的老房子里。可是,那次回来后没多久,王英俊整个人就蒙了。

五年前的5月,是父亲的忌日,王英俊从外地如期回到沙市。

长途风尘,赶紧洗个热水澡。她打开煤气阀门,边烧开水边收拾厨房。浑然不觉间,一股熟悉的气味袭过来,她眼皮干涩,四肢发软。王英俊自小有一个特殊的爱好,喜欢闻汽油味。她后来才知道,汽油里添加了一种叫芳香烃的化学元素,它的气味比花香来得更浓烈。

她呼哧呼哧喘气,气团堵在胸腔,挣扎却享受,痛苦却迷醉,她蹲在地板上,掏心掏肺地呕吐。一个瞬间,心里猛一个寒噤,似乎有一根紧绷的发条,咔嚓一声断掉了。几乎是在最后时刻,王英俊扑向灶台,关掉煤气阀门,死劲推开厨房的窗扇……

待到恶心症状稍微缓解,她打开手机电筒,仔细检查煤气管道。在连接煤气罐与灶具的红色聚氨酯软管内侧,一个黄豆大的孔,赫然呈现在眼前。

王英俊惊呆了!要知道,能够打开这套老房子门的人,只有姆妈和弟弟,她仅有的两个亲人。谁要谋杀我?绝不可能!她不敢想象,甚至不愿意相信已经发生的事实。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拨打了110。不到十分钟,蓝色警车灯已在楼下闪烁。一高一矮两个警察匆匆赶到,高个儿警察竟然是前夫张奎勇的同学李世伟。

李世伟迅速推开门窗,将客厅吊扇扭到高速档位,顿时,屋子里灰尘弥漫。矮个儿警察进进出出,对门窗和外墙体进行勘查。李世伟说,门窗没有破损痕迹,嫌疑人是在正常状态下进入房子的。当然,理论上没有绝对的事。凿口形状疑似三棱锥之类的锐器。谋杀对象是现受害人,还是另有其人,警方还需要进一步通过刑侦手段确认。

矮个儿警察说,这个案件已满足刑事案件的立案条件,你的报案已登记。因为疑似发生在家庭成员之间,你可以先做证据保全。是否立为刑事案件,警方完全尊重报案人的意愿。

家丑,闻所未闻的家丑!王英俊是多么爱面子的人,面对前夫的同学,她几乎无地自处。一颗心像被打碎,一瓣一瓣,散落在地板上。她艰难地站起来,主动伸手握别两位警察,听着他们笃笃地下楼。

没过多久,姆妈曾方琼、继父唐良辉、弟媳黎小芹,还有表姐曾子英,先后赶过来。王英杰值晚班没来。姆妈愤愤不平,弟媳赌咒发誓,继父和表姐百般安抚,这些都是她早就预料到的情形。她不敢往深处想,甚至连怀疑那两个人的勇气都没有。

她反复问自己,我喊他们来干什么?我要一个结果吗?其实,没有结果比有结果好。但愿它就是一个偶然事件。可是,王英俊想过多少次,就挣扎过多少次。别人意欲置她于死地,这个别人,难道真的是别人?

第二天,王英俊在父亲的书房找到了疑似作案工具——那把锥子。父亲书房里有一个青瓷大花瓶,瓶口常年插一束枯萎的槐花。在这个城市的街道边,生长着许多龙爪槐。父亲生前喜爱槐花,每逢春天就折一束回来插在花瓶里,直到第二年春天再更换新鲜的花枝。那把锥子,父亲总是放在第三格书柜里,而现在却藏在花瓶里,难道它长翅膀飞进了花瓶?

临离开沙市前一天,王英俊去冥市商店定制了一尊祭祀神龛。父亲的遗像供奉在客厅正中央,神龛摆在下方,她将那把锥子倒插在香案上。

王英俊將所谓的证据——那个红色聚氨酯软管装进旅行箱,锁上自己的闺房门,从此一去,五年没有回来。

昨晚,王英杰突然打来电话。这是姐弟俩断交五年之后的第一个电话,如此突兀,没有任何征兆。王英俊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八点二十五分,通话时长五十秒。姐弟俩隔屏唇枪舌剑,火星四溅,每一句话像子弹嗖嗖射向对方。

我准备把门锁换掉。

谁同意你换门锁了?

我用不着谁同意。

那你打电话找我干啥?

我准备把神龛烧掉。

有本事你烧着试试看?

试试看就试试看。

……

王英俊既气愤又诧异,这个弟弟一向蔫不唧儿,而在电话里态度蛮横、语气强硬,摆出了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这可是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蛰伏五年,王英杰终于跳出来,算他修为到了至高境界。既然他发出了最后通牒,我还有什么要躲避的!就算以后做不成姐弟,我也必得弄清一个结果。她隐约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已经到了节骨眼上,到了必须了断的时候。

武汉距沙市一百八十公里,乘快巴两个半小时,乘高铁四十五分钟。也就是说,想回家的理由有一条,不想回家的理由有一万条。这五年来,王英俊一次也没有回来。此刻,她租来一辆网约车,连夜赶回沙市。

记得去年春节前,表姐发微信邀她回沙市过年。她回答,我回家找死,连尸首都没人收的。表姐回了她三个火星四溅的锤子。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人世间好多坚硬的东西都烟消云散,可这对嫡亲的姐弟之间,却构筑起一道坚固的城墙。

当初,王英俊毅然决然离开沙市,恰逢政府宾馆因巨额亏损,被一家股份制集团收购,王英俊刚离婚不久,她果断买断下岗,来到武汉,在一家星级酒店做前厅经理。她凭自己出众的外貌,过硬的酒店销售能力,几年后就在武昌买了一套一百平米的商品房,过起了“丽人幽居”的生活。

五年过去,液化气事件依旧堵在心里,像一堵墙横在面前,始终无法跨过去。她一直隐忍着,从不追问,只字片言也不提。她不愿碰它,一碰就痛,锥心刺骨地痛。就像某种易燃易爆品,一触就燃烧,一碰就爆炸。而五年过去,姆妈和弟弟从没给她任何解释,好像这件事就从未发生过。

凌晨十二点左右的时候,车子转下沙市高速路口,王英俊给姆妈打了一个电话。

您同意王英杰换门锁了?

我拦得住他一个大男人?

您不必拐弯抹角。

我哪里拐弯抹角了?

上辈不要给下辈栽刺。

你这丫头说话咋这么扎心?

……

母女俩见面吵,不见面也吵,就这样吵了几十年,针尖对麦芒。明明是说事,可说事变成了争吵的引线,越吵越深,越吵越远,终是回不到事情上来。

车到高知楼时,已是凌晨一点。一个巨大的“拆”字刷在围墙上,鲜红的墨汁溅得到处都是。已是深秋,院子里坑坑洼洼,垃圾四处散落,蝙蝠像鬼影惊飞而过。时光流逝,这个死寂的大院徒剩苍凉的空壳,猝然间多了些阴森之气。

悄然上到南三楼,王英俊摸出钥匙,居然打开了老房子的门。或许,王英杰还来不及换掉门锁。老房子更加陈旧,墙灰脱落,蛛网暗结,空气因有人突然进入而被搅动,蛛网像发光的海母缓缓移动。那种有机物腐烂的气味,以及千足虫腥臭的异味,弥漫在空气中。即便闭上眼睛,也生出一种浮尘拂面的感觉。

那尊神龛隐隐发光,随着窗外车辆驶过,投在墙上的阴影忽大忽小。那把锥子斜插在香案上,像某种食肉动物的獠牙。王英俊发现,香炉里新插了三炷香蜡,香蜡燃尽之后的气味,还隐约残留在空气中。她一个惊悚,也就是说,几个小时前,弟弟王英杰来过这里?她差点儿与失踪者擦肩而过。给她打电话时,他或许就在这里。电话那端透出的那种绝望的气息,就是从这般阴冷死寂的空間里传达给她的。

父亲永远定格在相框里。

父亲王嘉来本是上海人。他父母从哈军工毕业后,分配到湖北沙市某军工企业工作。王嘉来跟着爷爷奶奶在沪上长大。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王嘉来从上海某医科大学毕业,为了同父母团聚,他申请分配到沙市,如愿做上了医院的药剂师。孰料,第二年秋天,组织上一纸调令,父母又调到西北某军事基地做科研工作。如此一来,王嘉来成了一个漂在沙市的上海人。

沙市是盛产美女的城市。女孩儿们五官清秀,肌肤白皙,身材窈窕,说起话来莺声燕语。每逢节假日,大街上的女工们像蝴蝶翩翩飞舞,在她们迷人的身影飘过之后,一阵阵雪花膏的清香拂过街面。上海青年王嘉来,一米七八,颇有玉树临风的味道。理所当然,他成了女工们追求的对象。正是在父母调走的第二年,极度失落的王嘉来偶然结识了纺织女工曾方琼。她虽是小学毕业,但长相甜美,肌肤雪白,苗条又丰满,勾得王嘉来神魂颠倒。

一个夏日黄昏,两人爬上南门城墙。青砖缝里,灯笼草和矢车菊开得花色斑斓,铁线莲和络石藤像彩色的瀑布挂在墙体上。王嘉来拉着曾方琼越过马道,走下十八级台阶,悄悄潜进藏兵洞底层。地道里阴风飕飕,曾方琼战战兢兢,她紧紧搂住王嘉来。似乎是王嘉来乘人之危,不得已,曾方琼就汤下面。在青砖铺成的石板上,两人偷吃了禁果。在那个年代,恋爱男女一旦发生性关系,男方没有任何告吹的理由,结婚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然后,结婚生子,之后就有了王英俊和王英杰姐弟俩。

父母恋爱的这些枝枝节节,是舅妈黎新慧当笑话讲给王英俊听的。在外人看来,明明是郎才女貌一对,天造地设一双,可这两人有缘分没情分,不是两天一小吵,就是三天一大吵。小时候的很多周末,姆妈完全忽视了王英俊的存在,总是带着弟弟去外婆家搓麻将,而父亲则带着她去荆州城墙上玩。一家人总是玩不到一起,王英俊的失落可想而知。

王英俊曾问父亲为何从上海来沙市,父亲说,因为小宁孖想姆妈呀(小孩子想妈妈)。父亲躲在城墙的墙垛间,故意引得她找来找去,以博得女儿起欢颜。父亲总是对她说,吾老灰喜侬额(我多么爱你),吾老灰喜侬额。王英俊几岁就晓得,我是吾,你是侬,他是伊,外婆叫阿布,妈妈喊姆妈。王英俊读小学时,电视台正在播放《射雕英雄传》,她一下子就迷上了剧中的小乞丐黄蓉,那姑娘冰雪聪明,天大的事也敢自己来扛。王英俊幻想着自己长到十五岁时,成为仗剑天涯的小黄蓉。

父母总是争吵,准确地说,是姆妈无端地找父亲争吵。即便一颗绣花针掉在地上,姆妈也会闹得风起雷动。王英俊常以不屑的目光注视冷漠又粗俗的姆妈。怨恨这种情绪,就像菌类植物在潮湿的空气中繁衍滋生,最终生长成一个近乎怪胎的毒蘑菇。平日里,母女相互龃龉,经年累月,如同天敌。

父亲死得很窝囊。

事发前几天,王嘉来上街买早点,他在回家上楼时突然中风,瘫倒在楼梯口,正巧有邻居路过,才将他扶进家门。作为高级药剂师,王嘉来自知轻度中风,并无性命之虞,便静养在床。这天早上,曾方琼买回来两条活鲫鱼。她拿来大脚盆放在便池边,注入满满一大盆水,将两条鲫鱼养着。鬼使神差,这仿佛是姆妈布设的一个陷阱,就等着那只猎物自投罗网。

曾方琼出门,连中饭也没回来做。下面蹊跷的情节,是事后亲戚们推测的。中午前后,王嘉来摸索着上厕所,他本来就没吃中饭,再加上身体虚弱,腿脚又不灵便,结果,他踏上便池台阶时,重重摔了致命的一跤。

这天中午,王英俊伏在办公桌上午休。冥冥之中,她拨打了父亲的电话,无人接听,再次拨打,仍然无人接听。她冲出办公室,跨上自行车,一口气冲向高知楼大院,火急火燎地打开了娘家的大门。

客厅无人,卧室无人。在卫生间,一幕诡谲的场景呈现在眼前:父亲半裸扑在地板上,枯瘦的身体早已冰冷僵硬。父亲的头颅淹埋在脚盆里,花白稀疏的长发像海藻植物般飘拂,两条鲫鱼摇尾鼓腮,悠悠然穿梭其间。

没有恐怖,只有惊骇。王英俊镇定得出奇,但身体还是瑟瑟发抖。她试着触碰父亲的脑袋,刚一伸手就触电一般缩回来。这是她有生第一次目睹真正的死亡,因为是自己的父亲,她并不害怕,只是眼泪硬生生关在眼眶里旋转。

她镇定自若地走下三楼,有条不紊地打开自行车的链子锁,还若无其事地同邻居老太婆打了招呼。然后,她跨上自行车,疯一般踩踏,穿过三个老街区,一口气冲到舅舅家门前。

一棵龙爪槐绿荫匝地,繁茂的枝叶笼罩小院,八十八岁的外婆正窝在躺椅里晒太阳,深度昏睡的样子,仿佛百年不醒。一张麻将桌摆在老槐树下,四个女人正在打沙市麻将。曾方琼边嗑瓜子边摸麻将,还忙里偷闲地与舅妈黎新慧扯闲话。

王英俊压低声音说,你老公死了!

曾方琼也压低声音说,嚼你的蛆!

王英俊高声喊起来,你老公死了!

曾方琼也高声喊起来,号丧,滚到别处去号!

不由分说,王英俊猛将麻将桌掀得四脚朝天,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麻将子儿滚了一地,四个女人惊得目瞪口呆。巨大的声响惊醒了迷迷糊糊的外婆,她睁开眼弱弱地喊一声,是我的俊俊啊……王英俊瘫坐在地上,背倚老槐树,号啕大哭,我爸死了!我爸死了啊……

曾方琼见势不妙,夺路而逃。

王英俊有所不知,王英杰是在住院部给她打电话的。王英杰做完透析,在病床上躺了一整天,他感觉身体里的每个器官都在脱落。晚饭后,他走到住院部走廊尽头,本是想把老房子拆迁的事告诉王英俊,和她一起商量拆迁赔偿方案。可是,这个一贯横行霸道的姐姐,一开口就咄咄逼人,结果正事抛在一边,一场唇枪舌剑由此触发,演变成了两个人的撒气斗狠。

两年多的尿毒症患者生活,他备尝病痛,感叹生之不易。他屏蔽了所有人,好像每周一次的透析,就是他苟活于世的唯一理由。在茫然等待肾源的日子,他常常产生幻觉,每次听到救护车的声音,觉得肾源就要送过来了,可每次都是失望,甚至绝望。不知道何时等来肾源,今天不可能,或许是明天,可明天我就等不及了,我活得过明天吗?

放下电话,绝望的王英杰心里突然跳出一個念头,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活了。这个念头来得如此突兀,来得如此强烈,甚至那么诱人,鼓舞他去尝试一下。他相信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一种身体本能向他发出的召唤。

显然,这个院是住不下去了,他从九楼乘电梯下到一楼,想起要给姆妈打一个电话。他离开住院部大楼,左转就是自己的住宿小区,可是,这个时候他不想回家,不想见到任何人。他沿围墙右转,再绕过U字形路口,影子一样踅进高知楼大院。

六岁那年,他跟着父母和姐姐搬到这个院子的南三楼,直到十八岁才离开。此时,周遭黑灯瞎火,死一般沉寂。恍惚间,父母进进出出,小伙伴的欢声犹在耳边。这是多么让人怀念而又忧伤的事。童年时代,他常常在院子里玩篮球。那两棵龙爪槐,枝杈纷繁盘绕,当初只有他那么高,多年以后树冠探到三楼就斜逸而生了。

缓步爬上三楼,打开敷满铁锈的网状防盗门。父亲的遗像悬挂在客厅正中央,那尊神龛突兀而立。神龛高约一米,三层小阁。上层貔貅螭龙盘绕;中层阴雕笔法,上书父亲姓名,生辰忌日;底层供着鎏光铜质小香炉,那把锥子,赫然倒插在香案上。这是父亲生前常用的案头工具,葫芦木柄,铜片镶嵌,锥芯滑至锥尖变为三棱锥刺。父亲最大的爱好就是剪辑报刊资料,锥子钻孔,线装成册。父亲每次用完锥子,总是将它放在书柜里。

把客厅布置得像灵堂,只有这个亲姐姐才做得出来。王英杰怒不可遏,他恨不得把这些东西砸个稀巴烂。他想,我谋害你?难道我疯了,难道我神经错乱了?你非得怀疑我,我越辩越黑,我只有沉默。你把不孝的恶名强加于我,只能证明你别有用心。王英杰凝视父亲的遗像,直到烟蒂烧着手指头才惊觉。独自面对父亲,一股悲凉涌上心头。点燃三根香蜡,缕缕青烟似蛛丝蔓延开来,他无可奈何地喊一声“爸”,然后一头仰倒在沙发上,竟泪水横流。

王英杰能感觉到,这个争强喜大的姐姐王英俊,明天一定会回到沙市。

王英杰酷肖父亲,身板单薄,肤色白净,只是缺少父亲那一份儒雅,倒像荆州花鼓戏里任由丫鬟戏弄的腼腆小生。他清楚自己资质不慧,从来不同姐姐比个高低长短。在这个阴盛阳衰的家庭里,他像生长在峡谷中的一株矮小的灌木,任你壁立千仞,峥嵘崔嵬,我自清风明月,顺势生长。有父母溺爱,有姐姐保护,小初高四平八稳读完,进入武汉某医药专科学校读书三年,再回沙市顶替父职,在医院行政部门上班。他人生道路上的每一步都是按部就班。似乎谁都可以使唤他,谁都可以当他的家,甚至当初找对象也是如此。

妻子黎小芹在百货公司当营业员,她给王英杰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五官还算端庄,就是生得瘦,胸部板平,像一棵蔫了的芹菜。但是,黎小芹小鸟依人,温顺,乖巧。这桩恋爱,你们说谈,那我就谈呗。待到一年后两人结婚成家,一应大小事务,表面上是父母操办,实则是已经出嫁的姐姐王英俊。

姐姐不是白当的。婚房装修,置办家电,甚至女方彩礼,全由姐姐支出。姐夫张奎勇是沙市最早的富二代,别看他生得五大三粗,在街面上吆五喝六,但他对王英俊却言听计从。王英俊长得漂亮,聪明能干,她不仅“镇”得住老公,也“哄”得公爹公婆团团转。在婆家说得起话,在娘家也风光无限。

姐姐出嫁后,姆妈反倒变得温顺和安静。姆妈当起了甩手掌柜,凡事不管不问,任由这个出嫁的女儿当家安排。姆妈曾悄悄对王英杰说,你姐姐喜欢充能,你就让她去充能。王英杰付之以沉默。沉默是他在这个家庭里的生活常态。

姐姐像是姆妈的高仿版,当然比姆妈更年轻更漂亮。姆妈的粗俗被她自然过滤掉,而姆妈的那股凶狠劲,却被她发扬光大,形成了她独当一面的性格:犟,执拗,硬碰硬,好强争胜,得理不饶人。终究是时势造就英雄,两个男人天性懦弱,王英俊势必出头挑大梁,这巾帼英雄是被逼出来的。一个女人变得强大,是因为她背后有需要她保护的亲人。

王英杰打小就是姐姐的跟屁虫。姐姐是孩子王,她里里外外护着弟弟,像母鸡护着小鸡一样。他们这对姐弟关系,曾经是天底下最动人的那种。每年一到暑假,姐姐就领着小伙伴们去荆州古城墙玩耍。护城河边的草地上,孩子们踢毽子、趷跛跛,玩得不亦乐乎。

每到黄昏,躲猫猫开始。九个孩子,王英杰当监督官,罗小丽扮盲人。罗小丽是父亲的同事、泌尿科主任罗郢叔叔的女儿,圆圆脸,大眼睛,漂亮得像瓷娃娃。罗小丽捂住眼睛唱起儿歌:躲猫猫,藏猫猫。快快躲,快快藏。你来捉,我来找。哪儿跑?跑不了!

七个孩子跑过护城河上的石孔桥,爬上了古城墙。瓮城、箭楼、城郭、垛口、坑道,都成了藏身之地。王英俊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在外墙根构树丛中,掩藏着一道暗门,可直接进入城墙内的藏兵洞。记得小时候父亲带她来爬城墙时讲过,这个深坑叫白马井,白马井不是井,是藏兵洞的底层深坑。当敌军兵临城下,主城大门被迫关闭,信使只能从暗门出城搬救兵。那白马好像从地底下冒出来,驮着信使飞奔而去。

王英杰和罗小丽没费什么周折,很快就找到那六只老实的猫猫,而王英俊这只狡猾的猫猫,大家找了一个多钟头也没找到,她究竟躲在哪里呢?换作是以前,因为猫猫藏得太深,藏得太久,大家找不到,躲藏者要么得意扬扬地蹦出来,要么怏怏无趣地走出来。

夜色越来越浓,城墙像黑魆魆的山峦,一群野鸟鬼影般飞过。游戏玩到这个时候玩成了死局。这事惊动了王嘉来和罗郢。两个大人赶来,他们在瓮城和箭楼四处寻找,最后下潜到藏兵洞,王英杰尾随其后。

三人走下十八级台阶,钻进了藏兵洞的坑道和暗箭室。洞壁上凿有许多小龛,洞顶是古代士兵放置弓箭的箭槽。王英俊像一只无蹼壁虎,潜伏在箭槽里,她正在呼呼大睡呢。罗郢叔叔将王英俊抱下来,说,我的个小乖乖,你怕是哪吒托生吧?王嘉来哭笑不得,他宝贝似的抱紧女儿。

小孩儿都喜欢放暑假,故事都发生在暑假里。

有一年,王英杰在院子里练习投篮,不料,篮球滚到院门外,两个初二男生正巧路过,他们跑过来抢篮球。王英杰紧紧护着篮球不松手,其中的胖男生挥起一脚,不偏不倚正踢在他脸上。顿时,王英杰鼻血横飞,溅得白圆领衫桃花一片。篮球被抢走了,王英杰背靠槐树独自抹泪。

这时,王英俊正好放学回来。

谁打的?

弟弟低头不语。

谁打的?

弟弟还是低头不语。

姐姐大吼一声,我问你谁打的?

弟弟这才说,隔壁张冲。

王英俊飞奔到三楼家里,找到弟弟滚铁环用的弯钩铁棍,风一般跑出院子大门。隔壁就是荆江暖水瓶厂住宿大院,那个叫张冲的男孩儿,正在与五个男生打半场篮球。王英俊径直冲到张冲背后,对准他的屁股就是一闷棍。张冲发出撕心裂肺的号叫,像一只大龙虾弓在地上痉挛不止。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还只是前奏。

傍晚,张冲父亲、荆江暖水瓶厂副厂长、身材魁梧的张召忠冲到王家门口。王嘉来从屋子里迎出来,俯首哈腰连连赔不是。这时,王英俊陡地闪出来,一把推开父亲,一手拿着铁棍,一手拿着王英杰的血衣,挡在自家门口。

张召忠說,张冲被你快打残了你晓得不?

王英俊说,我弟弟被张冲快打破相了你晓得不?

张召忠说,你一个漂亮姑娘,下手咋这么狠毒?

王英俊说,我漂不漂亮关你屁事?

张召忠显然被激怒了,他堵到防盗门边想抓住王英俊。王英俊好像是害怕了,朝屋里倒退。突然,王英俊腾地冲出来,像一只飞奔的猎豹,一头撞到张召忠的胸膛上。张召忠猝不及防,踉跄倒退,身体失去平衡,只听得轰的一声,他硕大的身体仰面倒地,后脑勺重重地磕到一个煤球炉上,血流如注……

这样的结果,令所有人始料未及。众人一片惊呼,有人跑上来施救,有人折回屋里打电话叫救护车。很快,伤者被送往中心医院抢救。

曾方琼天不亮就醒了,昨晚儿子和女儿都给她打电话,闹得她严重失眠。儿子的电话让她揪心,女儿的电话却惹得她血压飙升。知女莫如母,王英俊认死理,她上心的事,就会不依不饶。女儿哪方面都像她,却成了冤家对头。儿子哪方面都像那个人,却与她结成了小小同盟。曾方琼并非刻意亲近儿子,有意疏远女儿,而是夫妻间长年冲突,被女儿横插一杠子分散了她的火力。女儿就像王嘉来的雇佣军,反倒真刀真枪和她斗上了。这一斗就斗了大半辈子。

女儿成年后,双方力量的强弱发生逆转。吵架只是过程,甚至连结果也是过程,曾方琼不论输赢,她就是不服女儿的气。由她亲手培养起来的“女王”慢慢长大,开始独步天下。十四岁那年,王英俊的一次“救母行动”,被街坊居民传得神乎其神,沙市便河周边的工厂、学校、社区,无人不知。

那年5月,街道两旁的槐花已大面积凋谢。王英俊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踩着地面上的槐花残骸,伤心得真想大哭一场。因为就在这一天,她崇拜的香港影星翁美玲在家中开煤气自杀了。

她走进高知楼大院,姆妈排山倒海的叫骂声正回荡在楼层间。王嘉来,你个王八蛋!别人欺负你老婆,你却像个外人看热闹。父亲王嘉来腆面蹙眉,倚靠在门框边,一脸苦相。王英俊既悲又愤,心情糟糕透顶,她气呼呼地跨进大门,将书包扔到沙发的角落里。

曾方琼躺在床上,眼窝乌紫,身体有多处瘀伤。原来,姆妈与厂质检科科长项丽红发生口角,对方喊来弟弟将曾方琼痛打了一顿。那天下午四点左右,项丽红来车间抽查样品。纺织女工万般辛苦,漏纱、断纱、跳纱不时发生,她们不停地找线头,牵线穿孔,抛线接线,在隆隆巨响的机床间走来走去,这套动作每天重复上万次。项丽红抓住线头当榔头,训女工像训孙子,大家敢怒不敢言,曾方琼却嘟囔一句,不就是跟李国雄有一腿吗,有什么好得意的!李国雄何许人也?大名鼎鼎的国棉厂厂长。

这么多年母女反目,那是在家里,吵完了还是一家人。姆妈对她亲不亲是姆妈的事,可姆妈一旦在外面被人欺负,那又是另一回事,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和怜悯却是藏在内心深处的。

王英俊跑到父亲的书房,找出那把半尺长的锥子,将它插到裤兜里面,让锥尖平贴着自己的大腿,以免被划伤。她急匆匆下楼,急匆匆骑上自行车,很快赶到国棉厂。厂办在二楼,办公室内白炽灯耀眼。王英俊径直推门而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大班台前,他适时抬起头来,像看稀奇一样看着王英俊。

小姑娘你找谁?

我找李国雄。

找他有什么事?

那你就是李厂长?

依你看呢?

我妈被项丽红打了。

你先到工会找刘主席。

不行!

为什么?

是你的皮袢(情人)打伤了我妈,我只找你。

你这个小姑娘,满嘴胡说八道!

……

谁想要以武力“镇”住王英俊,那简直是没门!王英俊冲到大班台边,猛一阵乱薅乱扯,将电话机、文具盒、搪瓷缸,以及各种文件纸张,一股脑儿地推落到地上。李厂长呆呆地看着,许久后他说,摔完了吧?王英俊两眼蓄泪。李厂长说,如果我不依你呢?王英俊攥住那把锥子说,同归于尽!李厂长说,好!我今天依你,就冲你小小年纪有这么大的勇气。王英俊继续沉默。李厂长说,不过,你把我的东西摔坏了,这可是严重损害公物,你说这个事该咋办?

王英俊一下子蒙了,她像突然受到惊吓的小动物,蹲在地上大哭起来,哭得荡气回肠,哭得旁若无人。多年以后,王英俊都没想明白,她究竟是为母亲而哭,还是为自己而哭,抑或是为翁美玲自杀而哭。

当晚,国棉厂工会刘主席怀揣三百元现金,带着两个保安,将曾方琼送往沙市中心医院就诊。

第一次和王英俊见面,唐良辉如临大敌。

这段黄昏恋,让两个老人都有相见恨晚之憾,好像彼此的前半生都枉费了的感觉。这偷偷摸摸好上了,总不能这样偷偷摸摸好下去,都是儿女成群的人,沙市就那么几条老街,总不能让街坊们戳脊梁骨。老唐催着去领结婚证,曾方琼却说,领证这件事,我儿子的意见可以不征求,我姑娘(女儿)不点头,以后会有大麻烦。

正逢国庆小长假,王英俊休假。第二天上午,中山公园,圆桌石凳,三人相对而坐,曾方琼与老唐结婚这件事,就正正规规摊到桌面上谈开了。

王英俊说,您为我爸守了一年,算是对得起我爸在天之灵。您住着这么大的房子,吃穿不愁,去跳跳舞,打打麻将,晚年的日子好过得很。唐伯家儿孙一大群,是个大家庭。您进了唐家的门槛,过得好皆大欢喜;过得不好就等于撞到南墙上。人又没回头路可走,您可要想好后路。

曾方琼看着远方,止不住泪水长流。

王英俊继续说,我们母女一场,打了三十几年死结。外人以为做女儿的对姆妈不敬不孝,只有您心里晓得,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鬼样子。今天,我也想顺便问问您,为什么从小到大您就不待见我?好像我不是您养的。曾方琼将脸撇向一边说,难不成你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王英俊嗓子哽咽,可她神情没有变化,脸上含着明明是有意做出来的笑容。

唐良辉觉得,这个准继女说出的这番话,话糙理不糙,虽然句句打人头脸,可句句合情合理。老唐连连说,俊俊你放心,我保证不让你姆妈受半点儿委屈。事后,一个老街坊悄悄告诉老唐,你这个继女,那可是不一般的角色。人家可是暗地里問过街坊里的好几个老人,调查了你的底细。问你老唐为人怎么样?问你俩年轻的时候认不认识?问你们何时开始交往的?

唐良辉听得冒出一身冷汗。

早先,曾方琼对老唐说,我这个姑娘性子刚烈,从小到大,服软不服硬;从小到大,喜欢充“大指头”。曾方琼清楚,遇到棘手的事情,丈夫和儿子软弱无能,是万万指望不上的,就说这套大房子,不是女儿王英俊出面也不会有。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医院新建了两栋高知楼。全院三百多号人,房子依然是僧多粥少。院方出台了分房方案,将每个人的职务、职称、学历、发表论文的篇数等,各项计为不同分值,累计总分。王嘉来估算自己至少排在前二十名,他早早收拾了家当,准备搬入新居。

可是,分房名单公布,没有王嘉来的名字。万般无奈,王嘉来偷偷给女儿打电话说,俊俊,你爸房子没分到啊。父亲说完竟干号起来。王英俊吃惊不小,她感觉父亲是把他活在人世间的颜面,统统赌在分房这件事上了,她安慰父亲,爸先别急,我找人试试看。

那时,王英俊已是政府宾馆前厅部经理。这是个非常抢眼的职位,能在这个岗位上干的人,非年轻漂亮的女性莫属。前厅部经理坐镇大堂,平日里迎进送出,经常遇见市里“四大家”的主要领导,还有各部、办、委、局的负责人。自然,王英俊如鱼得水,她和这些头头脑脑早就混了个脸儿熟。

有一次,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中年男人走进宾馆大堂。这人四十多岁,浓眉大眼,印堂光明如镜,腰身挺拔不见肚腩。王英俊觉得眼熟,这不是国棉厂厂长李国雄吗?

李国雄走到她跟前,脱口即出,王英俊——小姑娘变成大美女了!王英俊嗔怪说,难不成我原先就蛮丑?李国雄说,胚子正,想变丑也难。王英俊赶紧迎上去,两人伸手相握。李国雄说,我今晚宴请重要客人,你等会儿来帮我敬酒。一个秘书样的小伙子插话说,李市长放心,我随时通知王经理救场。十来年不见,李国雄已贵为副市长。

沙市人说喝酒有三怕,一怕红脸巴,二怕汗直炸,三怕长头发。王英俊天生“酒漏子”,半斤好玩,一斤不多,斤半不醉,两斤看临场发挥。这晚,王英俊中场应邀出场,她给十位客人敬酒三巡,一口一杯,风卷残云,所向披靡。王英俊酒相妩媚,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上脸来。酒至酣处,眉眼生风,香汗如注,玉美人儿熏熏醉,男人们酒不醉人人自醉。

那几年,王英俊夫妻恩爱,家庭美满;职位风光,可谓春风得意。但凡有所求,结果必有所得。分房是大事,料想不是走投无路了,父亲不会有“求”于女儿。王英俊一是心疼父亲,二是要争回那口气。不敢怠慢,说干就干。

找医院,赵院长说,分房方案已抄报到市卫生局。找卫生局,钱局长说,局长不可能什么事都横插一杠子,我们已上报到政府文教卫办公室。找政府文教卫办公室,孙主任说,原则上我们只对直属局办下达指令,目前方案已报送给市政府分管副市长李国雄签批。

如此这般找下来,王英俊自个儿倒先乐了。一件像狗咬刺猬无从下口的事情,只要你找啊找啊找下去,居然找出一丝缝隙,见到一线光亮。政府宾馆与市政府大院一墙之隔,王英俊浅施胭脂,淡描蛾眉,一身玄青色职业套装,直接来到李副市长办公室。

李国雄问,是不是先摔完我的东西再说事?王英俊笑着说,李市长,您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李国雄说,你有什么事?开门见山。王英俊说,中心医院新建两栋高知楼,分房方案不公平。李国雄说,不公平在哪里?王英俊说,分房方案里行政职务分值高达五十分,正高分值只有十五分,当上科主任的人都能分到房子。我爸是教授级正高,没有行政职务,却分不到房子。这哪是高知楼,分明就是高官楼。李国雄说,你这顶帽子扣得可不小。

王英俊说,我爷爷奶奶哈军工毕业后为支援国家三线建设,分配到沙市军工企业工作,后又调到西北某军事基地工作。我爸上海医大毕业,他也是沙市“地方小三线建设”的建设者,这难道不应该加分吗?

李国雄频頻点头,你说的这几条都能站住脚。住房分配涉及广大知识分子建设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的积极性,分房方案必须做到合理合情。这样吧,我会专门过问市政府文教卫办公室,责成市卫生局重新审核方案。

最终,王嘉来分到了这套一百六十平方米的专家房。

已是凌晨四点多,慵懒地躺在丝绵被里,是那种大累之后的放松,可是,闭上眼睛她依然无法入睡。她发现,床头柜上自己的艺术照不见了,那是她十八岁那年,父亲陪她去郢都照相馆照的。难道姆妈和弟弟进过她的房间?她一度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间屋子里,像父亲那样死得如此吊诡。

王英俊并不是不自省的人。多少次梦里醒来,城市像巨婴在静谧中呼吸,而孤零零的她辗转难眠,睁眼熬到天亮。她扪心自问,几十年来为这个家付出,好像也是应该的。但为什么最终受伤的人总是她?凭什么?她也是女人,她也需要有人关心和爱护。

要说最了解王英俊的人,不是父母和弟弟,而是舅舅的女儿曾子英。这对表姐妹,相差不到三岁,自小就腻在一起玩,到了少女时代,姐妹俩越长越相像,好似一对双胞胎。姐妹加闺蜜,当然无话不谈。表姐一路看着王英俊从一个少女,变成一个“女斗士”,最后变成一个“女王”。这个表妹一旦认定的事情,谁要想同她反着来,那肯定是一件费神的事情。王英俊恋爱和结婚,曾子英一直反对,可王英俊依然我行我素,谁也改变不了什么。

那几年,就业形势严峻。高中毕业生大多被安置在街办工厂就业,诸如苏打水厂、篾器厂等。一个青工,一台机器,计件发工资。工余早早下班,小青工荷尔蒙分泌旺盛,经常寻衅滋事打群架。王英俊所在的中学,生源来自七个厂的子弟,打群架纯是为打架而打架,打出威名,以期在当地扬名立万。群体斗殴,有时打出伤残事故,惊动学校和派出所。

有天傍晚放学,五六个小伙子截住了王英俊。他们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无非是找乐子,戏弄女生。王英俊前路被围堵,她冷冷地站在马路牙子上。几步开外,一个环卫女工手执铁锹杵在路边看热闹。有人喊,奎子,你不是吹牛要泡她吗?一群人跟着起哄。奎子几个大步逼过来,王英俊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这时,她闻到男孩儿身上的汽油味,意识里有一瞬间的恍惚。

奎子被王英俊瞪得有点儿胆寒,但是骑虎难下,他还是伸出一只手,蜻蜓点水似的搭在王英俊的肩膀上。王英俊不气不恼,但本能地一扭身,肩头一摆,奎子便结结实实摔了一个仰面八叉,众人一阵哄笑。

王英俊没气恼,这奎子倒气恼了,他从地上腾地跳起来,一把抓住王英俊的书包。王英俊迅疾脱掉书包,奔跑几步,抢过环卫女工手中的铁锹,一锹拍下去,狠狠拍在奎子的后背上。王英俊呵斥道,你再不松手我就砍了。王英俊翻过锹刃,摆出一锹斩下去的架势。奎子被王英俊给镇住了,他识相地松开抓书包的手。

小伙子们吓得呆若木鸡。

不几年,王英俊考进幼儿师范学校。学校正对面是一家小超市,紧邻超市的是一家汽车修理厂。一天中午,王英俊去超市购买日常用品,当她拎着一袋东西出来时,一缕新鲜的汽油味飘过来,她不由自主地来到汽修厂门口。

一个小伙子赤裸大宽背,正背对着街面切割一辆报废的小轿车。王英俊觉得这个背影十分眼熟。当小伙子转过头来,她脑海里有一道闪电掠过,这不是那个痞里痞气的奎子吗?奎子惊异地问,怎么是你?王英俊张嘴就甩出一句,流打鬼!奎子嬉皮笑脸地说,你不是说早晚要收拾我吗?王英俊板起脸说,少跟我来这一套!

奎子身材魁梧,背大如门板,一件蓝色工装油污斑斑,那浓浓的汽油味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奎子干活如此吃苦,倒是出乎王英俊的意料。她匆匆穿过马路,美丽的背影消失在校园深处。奎子像被雷击中,痴痴呆在原地。自此,奎子每晚下班就晃到对面校园里消磨。几个回合下来,两人居然开始了交往。

周末,王英俊带奎子来表姐家蹭饭。那时,曾子英已在化工品厂上班,这家企业曾是央视广告标王,那句“活力28,沙市日化”的广告词,全国人民都熟悉。曾子英的丈夫是厂化学工程师,他们住在双职工套房里。某天姐夫出差了,她晚上跟表姐睡。表姐说,奎子没文凭没单位,你亏不亏啊?王英俊只是颔首一笑。表姐说他像个流打鬼,王英俊说他本来就是流打鬼,表姐说那你干吗还和他谈,王英俊说总之就是他了,表姐说你被他睡了,王英俊说是我把他给办了。曾子英简直哭笑不得。

那是一个夏日黄昏,王英俊约奎子去南门溜达。王英俊问,你敢不敢进藏兵洞?奎子说,这有啥不敢的。于是,他们翻过围栏,下到十八级台阶,钻进了藏兵洞。奎子故意在王英俊跟前挨挨擦擦,不是碰到她前胸,就是蹭到她后腰。一看他那个鬼鬼祟祟的样子,王英俊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忽地抡起手掌,啪地抽了他一个大嘴巴子。王英俊说,看你像小偷,我就恶心死了。奎子显然被激怒了,他猛扑上来,将王英俊紧紧压在石板上。王英俊绷紧身体,双手抱紧奎子。奎子身体失去回旋空间,虽然来回折腾,但仍无所作为。王英俊说,你可想好,强奸我是要坐牢的。奎子咬牙切齿地说,我就强奸你,坐牢就坐牢。

王英俊已经有了逃跑的念头,可就在此时,她嗅到了奎子汗水里好闻的汽油味。她像被奎子施了定身术,意识恍恍惚惚,绷紧的身体瞬间软下来,四肢像花朵一样打开。奎子的嘴唇碰到她的嘴,她嘴巴微微张开,奎子咬住她的嘴唇狂吻,直搅得她化成了一汪春水。奎子像强盗长驱直入,生生把个女王变成了女婢。在奎子抽搐的一刹那,王英俊惊叫一声,双腿收缩发力,猛然一个大踢蹬,奎子被踢到石板下。

突然,有乌鸦哇哇惊叫,震得城墙上的千年浮尘纷纷掉落。王英俊幽幽地说,本姑娘现在身价大跌,一钱不值了。奎子说,值钱,现在更值钱。王英俊声色俱厉道,张奎勇,你可给我听好!这辈子你休想沾别的女人,否则……奎子怯怯地问,否则啥?王英俊说,否则我灭你全家!奎子说,我哪敢呢。

两年后两人结婚。这桩不被表姐看好的婚姻,王英俊最终修得正果。当年的那场婚礼,铺张奢华,排场盛大,好多年以后,仍然被便河老街坊的居民们津津乐道。王英俊旺夫,那几年张家大发,新开了三家连锁汽车修理厂,还有两家大型购物超市。

三年后,女儿张畅出生。这老曾家的基因委实太强大了,张畅完全继承她外婆的脾性,活脱脱又一个王英俊。这孩子从小不亲人,野蛮生长。王英俊常常劝诫,可女儿根本不买她的账。张畅高中毕业那年,张奎勇找到一家出国留学中介,将女儿送往英国读书,学校是英国名牌大学一分校,等到四年本科读完回国,换来的却是一张野鸡大学文凭。她在上海找了一份不尽人意的工作,与父母愈发冷淡疏远,整整两年没有回沙市。

那几年,奎子确实勤勉,王英俊忙于工作,从不过问丈夫生意上的事情。公公张迅雷年事渐高,家族企业全交给儿子张奎勇打理。婆婆劝王英俊辞掉公职,再生二胎,王英俊一笑了之。她明白,张家的庞大财产,必得有一个孙子来继承。正在她犹豫不决之时,丈夫张奎勇出轨了。

一天晚上,王英俊得到知情人透露的情报,丈夫和一个女人在某宾馆开房。王英俊独自前往宾馆捉奸。房门被敲开,开门的正是丈夫张奎勇,他裹着一条雪白的大浴巾,估计内裤也没穿。“呦,出息大了,学会玩女人了?”王英俊以星级宾馆迎宾的标准姿势,端端正正站在房门口,像在观看一场由自己精心导演的恶作剧。

张奎勇并没慌张,他回到沙发上坐下,点燃一支香烟。王英俊料想不到,那个躺在床上露出雪白大腿的女人,竟然是小时候的玩伴、罗郢叔叔的女儿罗小丽。

王英俊连房间也没进去,她并没让罗小丽难堪,甚至都不怎么恨她。世间美女千千万,关键是自己的男人守不守得住。当天夜里,她逼着张奎勇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她放弃了财产诉求。表姐曾子英闻讯赶过来,苦口婆心地劝王英俊,你是不是脑壳进水了?张奎勇出轨在先,该滚蛋的是他,你净身出户后半辈子依靠谁呀?王英俊脸色煞白,气到失语,眼泪吧嗒往下掉。

一旦下定决心,任何劝告将变得毫无意义。王英俊带上换洗衣服,连夜回了娘家。自从父亲去世,好端端的家分崩离析,犹似多米诺骨牌,从倒下第一张牌,到最后一张牌倒下,仅仅三年时间。第一年,父亲意外离世,转年母亲曾方琼改嫁;第二年,单位高负债经营,被社会资金收购,王英俊自谋职业;第三年,王英俊孤身去外地打工。然后,那个骇人的事件发生,随后,就是她与那个形同影子的弟弟长达五年的拉锯战。

醒来已近中午,她打算去姆妈那里。她在心里嘱咐自己千万忍住,不同姆妈吵架。自从离婚以后,王英俊也改了一些脾气。姆妈一对她说话就火药味十足,她很多时候都忍着,忍着不接姆妈的战表。

来到卫生间,她闻见一种异样的,曾经熟悉的死亡的气息。她好像看见父亲趴在地板上,那个令人惊悚的场景叠现在脑海里。莫名地一股冷风吹过来,睁开眼睛,她跳出一个“我还活着”的奇怪闪念。

突然,她想起了李世伟,不知他五年前留下的电话号码换掉没有,她试着拨打,电话居然通了。李世伟真是干警察的料,没有一秒钟犹豫,开口就说,是俊姐啊,有几年不见了,你还好吗?王英俊只得喏喏称好。一番寒暄之后,李世伟不待王英俊提及,他主动说起了那件事。

李世伟说,嫌疑人是有钥匙以及他身边能拿到钥匙的人。我打个比喻,你弟弟有钥匙并不能锁定是他,他的妻子、他的女儿,甚至他的同事、他的朋友,都有可能接近他,并有机会暗中拿走他的钥匙。关键是,嫌疑人的作案动机究竟是什么?当年,你没有要求立案,刑侦并未启动。但是,仅仅按常理分析,那还要警察干什么?警察不会放过所有方向的可疑线索,甚或“被害人”自己作案的方向。法律对诬告的界定,就是伪造证据,陷害他人,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俊姐,作为朋友,我这么说你千万莫生气。我不是针对你这个案件,对任何一起刑事案件,破案小组都会作逆向分析。

脑壳要炸了!王英俊感觉脑壳要炸了。李世伟的说法,打开了另一个思考维度。我入局太深,又如何能跳出來看问题。难道姆妈也这么想?难道弟弟也这么想?难道唐伯、弟媳,还有表姐,他们都这么想吗?那么,在他们眼里,我就是贼喊捉贼,我就是栽赃陷害。不能说服自己,更不能说服别人;不能证明自己,更不能证明别人,这简直太荒谬了。

整整五年,时间凝固成一个巨大的松脂琥珀,她像一只昆虫镶嵌在透明的松脂里。王英俊人生的钟摆,似乎定格在这个时间节点上。仿佛走进了一条深不可测的隧道,周遭的一切都显得如此虚妄,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前行。她本是想离家远走,去上海,去北京,可最后还是回到了武汉。原来,时间的隧道不过是一个轮转的圆盘,一种向心的力量将她抛出去,又将她拉回来,她似乎失去了方向,不停地在原地打转。

恰在这时,表姐曾子英打来电话。

英杰失踪了。

他这是演苦肉计。

说破天他也是你亲弟弟。

他要折腾,我也没办法。

一个我妹,一个我弟,我说什么好呢?

他下手那么毒,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有钥匙不见得就是他呀。

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

不一会儿,院子里响起汽车喇叭声,表姐来接她了。她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表姐对她说,赶紧去医院,姑妈和小芹都在那里。王英俊说,我不去医院。表姐神情冷峻地说,没人骗你!英杰真的失踪了,他患尿毒症两年了,我们都瞒着你。王英俊一愣说,怪不得他像疯狗一样咬人。表姐说,你赖在老房子里算什么事?好像你刻意要占这套房子。王英俊哑言,两行泪水涌出来。表姐了解她的脾气,晓得她的心已软下来,拉着她的手说,其实,姐晓得你委屈,也晓得你不是这个意思。

汽车行驶在宽阔的北京路上。大街两边,原来生长槐树的路段,现在都改栽了玉兰树和辛夷树。这走过无数次的街道,看起来却变得如此陌生。王英俊想,这次回来,一定要去舅舅家,看看那棵老槐树还在不在。外婆在父亲去世的头一年就寿终正寝了。

汽车驶进医院大门,姆妈、唐伯和黎小芹正从九搂住院部乘电梯下到一楼。五年不见,姆妈没有想象中的老迈,她看见女儿,眼神快速闪开,扭脸看着别处。黎小芹脸色发黑,神情恓惶,王英俊不禁生出我见犹怜的复杂情绪。黎小芹轻轻地喊了一声姐,迎上来接过她的手提包。黎小芹说,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英杰。我们去看监控录像。

五个人来到保卫科,保卫科长说,根据你们的请求,我们已筛选出昨晚王英杰医生在医院内的监控录像,我现在放给你们看——

8∶25,走廊边。打电话,通话时长五十秒,神色狂躁。

8∶32,电梯口。打电话,通话时长四十秒,神色焦虑。

8∶42,停车场。右转进入医院高知楼大院,神色匆匆。

9∶16,停车场。仰坐花坛,点燃一根香烟,神色阴郁。

9∶35,南门外。这次王英杰离摄像头距离很近,他头光如葫芦,颧骨高耸,身体寡瘦,形同一副移动的骷髅架。王英俊看得心头一颤,不禁悲从中来。接着,王英杰截住一辆三轮摩的,向江津大道而去,从医院的监控里消失。从此,王英杰下落不明,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

保卫科长说,江津大道装有公安局的天网监控系统,高清摄像头,建议你们赶紧报案。曾方琼说,失踪一天一夜,说不定人都死了。唐伯说,这个时候不要说丧气话。王英俊瞟一眼这个说话不着调的姆妈,终是忍住了火气。

王英俊往车边走,表姐跟上来问,你说现在咋办?黎小芹说,英杰的同学和同事都问遍了,找不着他。表姐说,我们还是报警吧。王英俊靠在车门边,沉思良久后说,去荆州南门!

很快,汽车驶过护城河的小石桥,穿过第二重城门,在关公庙门前停住。城门上的曲江楼,巍峨耸立,鎏金飞檐,折射出秋日澄澈的暮光。那棵高大的百年泡桐树,在深秋里徒剩一副苍凉的空壳,光秃秃的枝丫像溺水者的手臂,挣扎着伸向水洗一般的天空。

姆妈要下车,王英俊没好声气地说,您就在车上等着。姆妈木木地看着她,微胖的身体微微发抖。王英俊心里像被捣了一下。其实,从她懂事起,父亲就劝她,姆妈是你的亲姆妈,姆妈对你没有恶意,姆妈只是脾气不好。王英俊有时也怀疑,自己是不是选择性地遗忘了姆妈的好。

王英俊在前面走,表姐和黎小芹紧跟其后。三个女人爬上城墙,很快来到藏兵洞——四周雉堞环绕,青砖覆满苔藓,墙体藤蔓纷披,洞深三层。第二层有八个箭孔室,第三层有六个箭孔室。三人钻过铁栅栏,走下十八级青砖台阶,在每个箭孔室仔细搜寻。

不出王英俊所料,王英杰躺在二层第四个箭孔室门墙内侧。他双目紧闭,嘴唇发乌,像一具干尸,脚边有两个空矿泉水瓶。她突然明白了英杰的想法,如果他从人间消失,唯一能找到他的人就是姐姐,只有姐姐晓得他藏身何处。王英俊感到胸部一阵剧痛,疑心躺在那里的人就是她自己。

黎小芹哭喊着冲过去,表姐拨打了120。

傍晚,继父唐良辉的家。一桌热气腾腾的荆州菜:糖醋桂花鱼、豆花溜溜鱼、漂虎口肉丸子、荆州鱼糕……唐伯系着花围裙,笑吟吟地说,姑娘回来,是要做满席的。姆妈说,鱼香肉丝不能少。唐伯说,当然有。姆妈学不会把话说得更中听,但王英俊还是鼻头一酸,她打小就爱吃鱼香肉丝。

饭后,继父唐伯直接打开了话题,他说,一家人分出青红皂白,那就不是一家人了。俊俊是老王家的大功臣,这一大家人对不住你。唐伯转身推开中间一个房门说,俊俊你看,这是给你准备的——节假日回来住的房间,盖的垫的,都是新买的,你姆妈去年就开始准备了。王英俊站在房间门口,看到了那幅自己十八岁的艺术照。那个青春、漂亮、喜气的王英俊,正冲着她笑呢。

唐伯继续说,我和你姆妈百年之后,这套房子就留给你。我立个字据,这就是我的遗嘱,我那边的娃们谁也拿不走。姆妈插话道,老房子马上要拆,补偿还是还建,你们姐弟好好商量。我晓得你心里有疙瘩,姆妈今天给你赔个不是。

王英俊抑制住涌到眼眶的泪水,说,谢谢唐伯,哪里的房子我都不要,我只是恨我自己……表姐搂着她说,你该要的都不要,不该要的你更不会要。眼看泪水要掉下来,王英俊旋身进到卫生间,关起门来低声恸哭,一屋人只听到洗手盆里哗哗的水声。

这时,黎小芹正好从医院回来,她说,英杰因为脱水,人很虚弱。医生说不能再拖,要尽快做肾移植。泌尿科主任正是老爸的好友罗郢叔叔。王英俊问,罗叔怎么说?黎小芹说,这是罗叔同我的微信聊天,他讲得很仔细,姐你看。王英俊接过黎小芹的手机,滑动微信页面看起来——

小芹:罗叔求您救救英杰。

罗郢:现在关键是没肾源。

小芹:英杰都等半年了。

罗郢:我也着急啊。

小芹:听说夫妻供肾容易些。

罗郢:夫妻长期性生活的密切接触,两者体内有抗原交换和细胞嵌合,夫妻肾移植效果较好,可惜你倆血型不同。

小芹:那英杰只有等死了?

罗郢:兄弟姐妹直系血亲供肾,最安全最快捷。

小芹:英杰和他姐姐……

罗郢:俊俊好多年都没回来了,她还好吗?

小芹:俊姐很好,她在武汉。

罗郢:小丽对不起俊俊,自己也没落得好下场。

小芹:小丽怎么啦?

罗郢:她每年都要到塔桥(精神病院)住几次。

小芹:罗叔保重。

天快黑的时候,表姐开车,一家人来到高知楼。王英俊将父亲的遗像抱在怀里,她悄悄拔出那把锥子。黎小芹将神龛和香炉搬到车上。车子穿过古城北门,驶向八岭山公墓。王英俊回头望去,荆州古城掩藏在薄薄的夜色中,它周遭环绕的古城墙像一双巨大而温暖的手臂,紧紧护卫着小城的居民。她在心里打算,今晚去找罗郢叔叔,他会告诉英俊该怎么办,就像小时候一样。

群山起伏,山风浩荡,飘来松树甘醇的清香。在父亲的墓碑前,王英俊一膝长跪。她点燃一沓黄纸钱,一团火球腾空而起。姆妈被继父搀扶着,颤颤巍巍站在她身后。父亲的遗像被火苗舔着了,边角慢慢卷起,慢慢变黄变黑。有夜风吹过来,灰烬像蝴蝶在夜空飘扬。在火光熄灭的时候,王英俊发现,父亲的墓碑后面,谁插了一束早已枯萎的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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