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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中寻路

2022-06-02万象峰年

科学24小时 2022年6期
关键词:溶洞计算机

万象峰年

取道宜宾市兴文县,何丽鸢马不停蹄地赶到乡里的汽车站后,搭上了一辆回村的顺风车。这条老路,她上学时走了多年,再熟悉不过了。

车行不久,群山环抱的感觉就回来了。不算高大的山峰连绵起伏。山上是茂密的竹海,风一吹就沙沙作响。雾天里,竹叶的绿会与天色相融。何麗鸢曾怀疑竹子会趁着大雾长到天上去,把村子彻底与外面隔绝起来。

她看了看手上攥着的图纸,又看了看窗外。在这道绿色屏障的后面,隐藏着诸多神秘的景观。比如父亲带她去看过一些裸露的石笋,像地下破土伸出的无数根手指,指向苍穹。父亲还带她到过一个洞里,但还没往里走多远,手电筒就开始一闪一闪。何丽鸢因感到害怕开始闹腾,父亲为了止住她的闹腾,还讲了关于这个洞的传说。

父亲患上“恐洞症”之前,他们去过很多洞,她记不清有没有回到她惦记的那个。这里的溶洞实在太多了,在群山间分布,如迷宫一般,幽深不见底。大多数洞都有自己的传说,以至于她印象中的家乡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地上的清晰,地下的迷离。

小路蜿蜒着指向山间。小时候的她还会迷路,现在她把这一带的地形、地质都摸得透透的。

窗外的房子渐渐多了起来,何丽鸢的心情也有些激动。家家户户的门口挂上了红灯笼,门前的簸箕里晒着汤圆粉,还有那时不时传来的鞭炮声,都洋溢着节日的气息。

何丽鸢在一个路口旁下车,往坡上走了一截,走到一扇毫无装饰的门前。她停了停,敲响了门。

过了半晌,门开了。一张蓬头垢面的脸,还泛着红晕。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父亲一开口,何丽鸢就感受到了扑面的酒气。她皱着眉头走进门,正准备放下背包。父亲反应过来,赶紧伸手去接。

“要不是我回来得早,你都要成仙了吧?”何丽鸢调侃父亲。

父亲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我一个人,就随便点,安逸。准备过两天再打扫屋头。”

何丽鸢看到屋角放着的芦笙,已经结满了蜘蛛网,便问道:“今年你咋没去踩山节的祭祀?”

父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说:“我这个形象就别去了,有那么多游客看着呢。”

何丽鸢记得,以前就是因为父亲的芦笙吹得好,踩山节的祭祀总少不了他。后来祭祀挪到县里去表演,也年年要请他。

“是人家没请你吧。”

父亲讪讪一笑。

“爸,你有多久没下过洞里了?”

“二十来年吧,咋?”

“大后山的一个洞里,建了个实验室,是我们大学和中科院联合组建的,但没怎么对外宣传。我好不容易才拿到实验室的offer,哦,就是工作机会。我早回来就是为了这个,明天我还得去报到呢。”

“啊?”父亲半张着嘴,愣了一会儿。“也就是说,你会在这上班?”

“对。”

“嘶,怪事情,怎么又绕回来了呢?我都喊你到大地方去,莫回来。你还真有本事,一个博士能在这找到工作。洞里,洞里能有啥子?北京、上海还装不下你?”

何丽鸢默默地听他念叨。

父亲终于说完了,静静地看着何丽鸢,问:“哪个洞?”

何丽鸢缓缓吸了一口气:“九曲洞。”

父亲瞪大眼睛,“啪”的一下把水杯拍倒在茶几上。

九曲洞九曲十八弯,分上中下三层,大小支穴有上百个。在被称为“石海洞乡”的兴文县,它也算是一个空间分布复杂的溶洞,是喀斯特地貌的典型例子。

第一次见面的同事热情地招呼何丽鸢:“欢迎欢迎!”

不管钻过多少洞,洞里永远像是另一个世界。眼前的这个“世界”被人类打上了坚实的印记。路面被简单修整过,加固后的洞壁上每隔十几米就装有一盏防爆灯,管线从洞壁引入洞中,洞中滴下的积水沿着排水渠流向洞里。

实验室位于溶洞深处的一个支穴,需要乘坐小型电瓶车经过几个升降台才能到达。实验室里的地面平整,涂着防静电漆。室内安静却也不太安静,只听见排风扇“嗡嗡”地运转。

是不是有些自私呢?何丽鸢心想,为了到这里工作,再次揭开父亲的伤疤。

当年叔叔就是在这个洞里失踪的,父亲也是在那之后患上了“恐洞症”。所以父亲极力劝说何丽鸢不要下到这个洞里,他说这个洞会魅惑人,让进洞的人迷路、发疯。即使何丽鸢安慰他说洞里有信号,可以随时通话,父亲也还是连连摇头。

何丽鸢走到洞底。这是一个豁然开朗的洞厅,岩石在四周耸起,巨大的石幔,凝白如玉的石柱,滴着水的石钟乳和石笋,千奇百怪。再往下就是暗河和人难以进入的小洞了。暗河从地下流出,流经洞中的地面,又没入暗洞中去。水清见底,透着寒气。

何丽鸢想伸脚踩到河水里试探,又停住了,犹豫了一下。

突然手机响了,她吓一跳。父亲在电话里说:“明天有空吗?陪我去走走。”

天色还昏暗,何丽鸢和父亲打着手电走在山间的小道上。父亲沉默着,一言不发。何丽鸢很不满父亲要她这么早就赶过来,她颇不好意思打扰单位看门的人。

走到河滩上,已经有几个人在这里会合了。有两个人抬着猪头,众人又继续沿着河滩走,走到一面陡如刀劈的悬崖前停了下来。

借着微亮的天光,可以看见悬崖上卧着几具悬棺。何丽鸢印象里有过类似的场景。

父亲问:“老祭司呢?”

“身体不好,不来了。”有人说。

“没有老祭司怎么弄?有人会说老话?”

众人摇摇头。

“没人会说老话还祭个啥?!”父亲怒道。

“你自己不也几年没来了?”有人反驳道,“早就不正式了,就这样子吧。”

何丽鸢想起来,父亲早些年跟一些村民继承了这个“古怪”的仪式。有一段时间传闻不让弄了,后来又说是文化遗产,要保留下来。在何丽鸢的印象里,父亲几乎是凭着近乎偏执的本能去参加能够容纳他的集体仪式。

由于少了会说老话的人,祭祀没有严格进行,烧了些香烛,撒些纸,就草草结束了。

随后,祭祀的人散去,河滩上留下一缕香火的烟气。

回到家,父亲感到很失落,又喝了些酒。

何丽鸢把他的酒抢下来,又怒又心疼地劝道:“你别再沉迷这些没意义的东西了。你跟我下洞去看看,看看我们在做什么。”

父亲气得转过头去:“我不去!”

“那这样吧,我想请同事来家里吃饭,辛苦你一下。”

父亲勉为其难答应了。

父亲还是准备了一桌好菜,同事们围坐一桌,气氛热闹。开始的时候都好说,父亲高兴起来还会讲几个溶洞的传说。但当同事说起九曲洞里的研究,父亲就脸一黑自顾自喝起来,嘴里念叨着:“妖洞,妖洞……”

饭局在尴尬中不欢而散。何丽鸢跟父亲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她抹着眼泪喊道:“叔叔根本不是被洞迷惑的,你别骗自己了!他就是在洞里迷路了!”

父亲愣在原地,目光慢慢地滑落在地上。何丽鸢摔上门跑回了实验室。

除夕夜,村子里张灯结彩,鞭炮声声,村庄在群山的怀抱里散发着暖光与饭香。

何丽鸢坐在实验室下面的地下河旁,心烦意乱。河水发出低低的流淌声,像洞穴深处传来的耳语。

河水里有东西在游动,椭圆的身体,扁长的尾巴,身体呈半透明状。是一种熟悉的小生物。打开手电筒仔细看去,小东西的头上有两颗已经退化成黑点的眼睛,它们靠独特的感官在水里寻找方向。

小时候她也曾捧起过这种小生物,在掌心里的水快漏完的时候,父亲说:“放回去吧。这是玻璃鱼,像玻璃一样脆弱。”

父亲告诉她,玻璃鱼曾经被古代僰人当成圣物。“每个人都想借助什么东西找到方向。”

儿时的种种往事涌上心头,何丽鸢蓦地起身,朝洞外走去。

家里空无一人。何丽鸢摸摸灶台,还有温热。她猜到了八成,于是坐在家里等。这么多年过去,凡遇到这样的情况,父女俩竟就是想不起打通电话告诉对方。她暗自笑出声来。

过了一个小时,去给她送年夜饭的父亲又提着饭盒回来了。二人相视一笑,一起在家吃了年夜饭。

“爸,就跟我一道去洞里看看吧。”何丽鸢说。

父亲终于拗不过,揣上手电筒,还换了新电池。何丽鸢没告诉他,洞里其实用不着手电筒。

在通往实验室的路上,父亲一直沉默着,他的眼神像穿透岩石在看着什么。何丽鸢挽住他的胳膊。

他们来到洞底大厅的地下河边坐下。玻璃鱼从石缝中游出来,在河底的卵石上逗留。父亲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那天,你叔叔跟我吵架。我们平时也有争吵,但那次吵得特别凶,我說了绝情的话。他负气跑到洞里,就再也没有出来。我找了很久没有找到他,后来地下涨水了,只看到他的凉鞋被冲出来。”父亲抱着头,“是我不好,我没有找到他。”

何丽鸢拍拍父亲的背,然后拿来一台平板电脑,在平板电脑上调出一幅图像。那是一张蓝色的大网,比蜘蛛网更宽,比树的根系更立体,比人的血管网络更复杂。

“这是溶洞的地图?”父亲说。

“对,这是我们生成的溶洞地图。”何丽鸢说。

父亲接过平板电脑,用手指从洞穴入口处往里滑动,到支穴口选一个继续走,快速切换了几个支穴。尽管如此,走过的路线连百分之一都没有。

“洞系错综复杂,走到深处的人很难走出来,任何人都不可能走完。何况,还分可以走和不可以走的洞穴。”何丽鸢说,“爸,叔叔的事是意外,不是你的错。”

父亲默默地看着溶洞地图,放大、滑动,换个地方,再放大,直到不能再放大。他看了很久:“地图好像在动?”

何丽鸢笑了。“眼睛很毒。”她走到洞旁边一个开关处,关掉了洞厅里的灯。洞壁上隐约能看出星星点点的亮光来。

“那是什么?”父亲这次猜不着了。

“你知道黏菌吗?是一种小生物,会延伸自己的身体去觅食。它们具有寻路的天赋,擅长寻找食物,然后筛选出连接各个食物点的最优路线。黏菌的算法曾被用来设计东京的铁路网络。”

父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你们在溶洞里引入了黏菌?”他的语气有些忧虑。

“我们培育的是一种经过人工改造的仿生黏菌,肉眼几乎看不见,不会影响洞中的生态。它们的生长速度比真正的黏菌要快很多,从这里向任何有缝隙的地方延伸。它们会自己找路,自己调配能量运输,我们可以用计算机指令控制它们的生长方向,也可以让不需要的部分消失。我们发现,喀斯特地貌的地下溶隙比我们想象的连通更广,似乎能通往任何地方。现在最远的一脉菌丝已经延伸到了云南境内。历史上阻碍重重的西南丝绸之路,被这些菌丝轻易打通了。”

父亲微微张大了嘴巴,往那些细小支穴里望去。他又摸摸地下的岩石,确实看不到什么异样。“那你们有了溶洞的地图,会用来做什么?”

“这些地图不重要,另一些地图重要。”何丽鸢说,“菌丝相当于电路板,这是一台巨大的可以生长的计算机,那些‘星星’是可以变动的网络节点,相当于黏菌网络的虚拟食物点。”

父亲望了一眼洞顶上的“星空”,眼神里多了一分敬畏,又多了一分期待。“这么大的计算机,可以算什么呢?”

“广义上讲,也是某种路。大到交通网络,小到卫星上的散热管线分布,复杂到整个城市的实时导流策略,远到各地区和技术的未来发展路线。”

“还有吗?”

“那要看我们问它什么问题。”

“我们可以问它什么问题?”

何丽鸢愣了几秒,突然反应过来,她转身抱住父亲,哽咽着说:“爸,叔叔回不来了,但您放心,我会回来的。”

“那就好……那就好……”父亲眼泛泪光,点点头,慢慢把头靠在女儿的肩膀上。

地下河从洞中缓缓流过。

深夜,村庄在群山的怀抱里安静地“睡”了。而在村庄的下面,菌丝正悄然生长开去。

未来某天。

洞厅里人头攒动,又一队游客涌入洞中。

讲解员正在洞中进行讲解:“喀斯特溶洞仿生网络计算机是面向结构的非线性计算机。它是由碳硅混合基的仿生黏菌网络和可变节点组成的地下计算系统。菌丝网络可以自动寻路,拓展算力,可以用自身算力解决自身的拓展和能量运输问题。地下溶洞的封闭环境是喀斯特计算机的良好容器……”

人群涌到了一边。有人指出栈道下面游出了一条玻璃鱼,看到的人新奇地大叫起来。旁边投影出来的喀斯特计算机全息影像反而显得稀松平常了。

讲解员继续道:“喀斯特计算机是一个人类从未了解其原理的超级智能体,它能轻松解决传统计算机不能解决的复杂寻路问题。这台人类有史以来最庞大的计算机,使人类认识世界的眼光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一个计算机工程师留下的话说,它不能告诉我们怎样去生活,但是它可以告诉我们怎样去建设生活。”

参观结束,人流散去,洞厅里一下子少了很多游客,只留下洞壁上的微光。

有两个老人还留在洞厅里,他们像是这里的人。

其中一个老人说:“历史上啊,僰人为逃避明朝军队的追杀,曾经躲藏在这些溶洞中。在一些洞里我还能给你找到他们烧焦的米,有几厘米厚呢。”

“古时候的西南丝绸之路也从这里经过。多少族群,多少地方势力啊,不断地用武力征服才维持住这条通道。”另一个老人说,“有了路却不好维持,因为还有别的路没有打通。”

“在人类还没有算力为大疆域和庞大人口规划发展方向的时候,为各自的利益而战成为各区域的历史伴随现象。”

“我们终于……”老人没有继续往下说。

他们一个看着脚下的河流,一个看着洞壁上的星光。

地面上,游客们涌向下一个景点。人们说着不同的语言,同行无碍。他们不用查找地图,只需要顺着颜色变浅的路标走。到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这里的村子已经变成了和城市的生活水平没有差别的现代化村庄。它是复杂的交通网络中的一个节点,从这里甚至可以在4小时内到达太空。位于赤道的太空电梯把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和货物送上地球同步轨道。在地面上能看见同步轨道上的几座太空城,不大卻很明亮,它们之间的交通网络就像闪闪的银线一样。

游客们离开这里后将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很快就会忘记深埋在地下,横亘半个中国国土的喀斯特计算机。

“走吧,晚了就赶不上了。”其中一个老人说。

两个老人来到另一个溶洞,往里走了没多远,就是一个宽大的洞厅。光亮处,一群人正载歌载舞。

本文经未来事务管理局授权转载自公众号“不存在科幻”(ID:non-exist-SF)。“不存在科幻”是你的随身科幻杂志,让你见识当今科幻的各种面孔,了解宇宙未来的无穷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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