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杰　肖琦

2021年11月25日，河南农妇韩仕梅登上了联合国，用浓郁的河南口音普通话念出自己所写的诗。很多人都难以想象，这个初中未毕业，也从未看过山、看过海、出过远门的农妇，为何能写出“雪欺月季红，茎直向苍穹”“半生烟雨半生忧，三木交叉不成舟”的诗句。

事实上，之所以能成为“田埂上的诗人”，韩仕梅承受了常人难以承受的磨难，她却在苦难中将日子过成了“诗”。

这一切，还要从她的儿子说起……

母亲的骄傲和苦难，为了一对儿女拼了

曾经，韩仕梅最骄傲的事情就是培养了一个优秀的儿子，并将他送进了郑州轻工业大学计算机系。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大学毕业的儿子，竟因为在找工作时受了挫，就灰头土脸回到家。看着儿子在家“躺平”，韩仕梅的心焦虑不已……

1971年，韩仕梅出生在湖北省襄阳市保康县的一个小山村，父母都是当地农民，一连生育了6个孩子，韩仕梅排行老五。为了养活一众儿女，在韩仕梅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带着他们举家搬往了河南省南阳市淅川县。虽然家庭环境改善了不少，但一家人的生活依旧十分贫困。

韩仕梅小的时候，学习成绩非常好，很喜欢看书、写作。她家中有一箱子小说，里面装着《西游記》《红楼梦》《三国演义》等名著，每天一放学，她就拿出来看，看上瘾了连饭都可以不吃。那时候，韩仕梅还喜欢写作，虽然乡村的生活粗糙、贫瘠，但在韩仕梅的文字世界里，有自由，有梦想，还有浪漫的蝴蝶结。她写的作文经常被老师当作班级范文，还夸她很有天赋。然而，初二那年，家里实在是交不出学费，懂事的韩仕梅便放弃了读书，拿着农具跟着妈妈到田地里干活。

1992年，韩仕梅在妈妈的撮合下，嫁给了河南省南阳市淅川县薛岗村的王中明。王中明平日里在镇上给人理发，没生意就去赌博，一晚上可以输光半年的工资。韩仕梅刚进门，等待她的就是一屁股欠债。韩仕梅只好闷着头下地干活，扛起生活的重担。除了家务与农活，其他生计她也抢着做，村里有人盖房子，她照样跑去搬砖。这样的日子，韩仕梅看不到希望，只觉得满身疲惫和辛酸。心很痛的时候，韩仕梅就开始写诗。那些苦闷的、哀愁的、想象的诗句从心间流淌出来，它不需被人朗读，只是与自己的对话。写完一首诗，韩仕梅感觉就像从喉咙里吐出一颗伤心梅，整个人也松快不少。

1993年，儿子王进的到来给了韩仕梅一丝安慰，却也给了她巨大的压力。她每天上午出去干农活，中午回到家，儿子就跌跌撞撞跑到她怀里找奶吃。看着怀里饿极了的人儿，韩仕梅暗下决心：一定不能让儿子走自己的老路。

韩仕梅深知自己是吃了没读书的苦，所以，在王进很小的时候，韩仕梅就非常注意培养儿子，要求他每门功课都要达标。2002年，韩仕梅生下小女儿，对她也是同样的要求。她希望将来有一天，她能将两个孩子都送出山村，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这是她在苦难日子里唯一的动力。

王进读初中时，韩仕梅想将他送去县城中学，那里的教学质量更好，但也意味着要花费更多的钱。没人能够理解她的想法，就连丈夫都怒斥她：“有书读就不错了，为啥非要去那么贵的学校？简直就是烧钱。”韩仕梅懒得与丈夫理论，只是她的身影比以前更忙碌了。

韩仕梅种辣椒拿出去卖，进工厂打工，一刻都不停歇。她和男人一起修路打桩，一天推100多车土，还扎过钢筋，截过钢筋，只要能赚钱，她几乎什么苦活累活都愿意干。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如愿将儿子送进了县城中学，之后，王进顺利考上县一中。2013年6月，王进考进了郑州轻工业大学计算机系。

得知儿子考上大学后，韩仕梅激动得睡不着觉，她叫来了亲朋好友，亲自下厨做了12道菜来庆祝。饭间，韩仕梅对小女儿说：“你放心，只要你好好读书，将来等你读初中时，妈妈也会将你送到县城读书，那里培养出来的人就是优秀些。”

周围的人都不理解韩仕梅的做法，就连丈夫都甩手不管。韩仕梅只好勤劳苦干，外出打工，不仅一个人供儿子上大学，也如愿将女儿送进了县城中学。她常对女儿说：“只要你愿意读，只要你能考上，我就是去卖血也会将你供出去的。”

韩仕梅认定“知识改变命运”，哪怕她过得再苦再累，却从没在求学路上委屈过两个孩子。然而，韩仕梅怎么都没想到，儿子大学毕业三年了，找工作却频频受挫。韩仕梅每次打电话问儿子的工作进展，儿子都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跟她说。直到2020年初，王进竟在电话里跟韩仕梅说：“妈，我想回家了。”韩仕梅深感无奈，只好让儿子先回家再做打算。

儿子回家后，韩仕梅才知道，这几年，儿子也曾找到过几份不错的工作，但因为王进肺部有一块阴影，体检时总是过不了关。韩仕梅想起儿子曾在出生后不久生过一场病，肺部的阴影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虽说对健康没有影响，但却成为找工作时跨不过去的坎。时间一长，王进也有些灰心丧气。

历经坎坷又如何，农妇心中也有诗和远方

看到韩仕梅辛苦培养的儿子竟一事无成地回到家，周围各种议论声都有。有人说：“辛辛苦苦将儿子送进了大学又怎么样？还不是回到农村来，读书根本无用啊。”“你说她傻不傻，图什么呢？”就连丈夫都不理解她，从来不给她好脸色，对儿子也爱答不理。后来，这些话被王进听到了，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总将自己关在家里，有时候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看到原本就内向的儿子更加郁郁寡欢，韩仕梅急得整夜整夜失眠。

韩仕梅深知继续下去，只会磨灭儿子的斗志，她必须要为儿子做点什么。她向周围的年轻人打听，得知现代人喜欢玩快手，喜欢心灵鸡汤，于是，她灵机一动，下载了快手视频，每天在快手上给儿子写诗：“心累化作一缕烟/飞向那高高的蓝天……阳光透过云朵/它告诉我/我被乌云遮的时候/也会奋力向前/给你带来一丝的温暖。”没几天，当王进在快手上看到妈妈操着河南口音的普通话，隔空为自己鼓劲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王进知道，妈妈年轻时就喜欢写诗，有时随手记在本子上，有时写在手边的卡片上，很多诗在无人问津的岁月中失去踪迹。韩仕梅没有在意，王进更没有在意。

但这一天，韩仕梅却告诉儿子：“我从小就有个诗人梦，如果当年我能够读大学，我肯定能考出去，说不定早就梦想成真了。你肯定也有你心中的梦，既然有梦，就应该趁年轻去拼搏，否则，你只能像我一样，在年迈的时候，过着‘是谁心里空荡荡，是谁心里好凄凉，是谁脸颊泪两行，是谁总把事来扛……的人生。”王进一直以为妈妈只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妇，却从来没想到妈妈也曾有如花般的梦。这些年，她尽心尽力培养自己和妹妹，不知吃了多少苦。

记得有一年冬天，雪特别大。妈妈每隔几天就会为在县城读书的他送去炖鸡，告诉他：“多吃点肉，补补脑。你只管好好学习，缺钱了就跟妈说。”外头天寒地冻，王进冷得直跺脚，妈妈就给他买了好几个热水袋，然后帮他焐脚。直到妈妈要走，王进才看到，妈妈脚上只穿了一双单薄的鞋子，早已被厚厚的积雪浸湿，可妈妈却说：“我走路来的，不冷。”

王进相信，即便过了这些年，妈妈的梦想也从未磨灭。她日渐苍老的容颜里，有坚定，有不屈，有对命运的抗争。而他身上，不仅承载着自己的梦想，还有妈妈的梦想。终于，王进对妈妈说：“我知道了，妈妈，以后我不会自怨自艾，我会努力去找工作，完成自己的梦想。”

这之后，王进振作起来，在家附近一个工厂找了一份电工的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韩仕梅明白，这只是王进的一个开始，他会越来越好的。

这之后，韩仕梅多了一个爱好——玩快手。闲暇时，她就会在快手上面看看相声，刷刷搞笑视频，但更多时候，她还是在快手上写诗。一天，韩仕梅在快手上写了这样一首诗：“头顶红樱一束，浑身洁白如露。歌唱清脆怡人，行走二人同路。”

没想到，韩仕梅的诗得到了网友们的认可和赞美。她将这些发给王进看，王进对妈妈说：“妈，你真有才，好多大学毕业生都写不出来这种诗呢。你一定要继续写下去，让更多的人看到。说不定，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

韩仕梅笑骂儿子：“我这就是随手写的顺口溜，算不得诗，更不会成为什么诗人，妈这辈子有你和你妹妹，就心满意足了。”话虽这么说，但能够得到儿子的理解和支持，韩仕梅感到非常欣慰。

韩仕梅写诗总是即兴的、自在的。教师节到了，她就写“三尺讲台情系天下，各行各业数你伟大。育出清华育出北大，夜半独自还在灯下”;在网上看到一张古装美人图，她就写“清宫美人夜寂闲，微动纤指拨玉蟾。君王今晚何处归，推窗望月卷珠帘”。

自从上了快手后，韩仕梅写的诗越来越多，她的脑子也越转越灵，有时一上午就能写三首。在构思诗句的时候，她可以将生活中一切的烦恼和苦闷都抛之脑后，就好像在让人窒息的生命空间里被打开了一扇窗户。

2020年底，王进恋爱了。得知儿子恋爱的消息，韩仕梅高兴得合不拢嘴，当即诗兴大发，写了很多情诗。虽然她没有谈过恋爱，但多的是丰沛的感情。她在诗里写恋人的亲吻、对恋人的思念。即便这位恋人并不存在，只是她心里的一个影子，却寄托着最理想的爱情以及觉醒的自我。

没多久，王进告诉妈妈，他和女友已经商量结婚了，韩仕梅感觉自己半生的酸甜苦辣都被冲到九霄云外，心中只留下喜悦。她拿出了所有积蓄，又东拼西凑借了十多万，忙前忙后准备彩礼，还给儿子儿媳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邀请了很多亲朋好友，并在快手里公布了儿子的婚讯。

为儿子走上联合国，农妇诗人光芒万丈

然而，让韩仕梅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让她的心情跌落到谷底。

在儿子大婚后的一个月，韩仕梅发现儿媳不辞而别，回了娘家。一开始，她以为是小两口吵架了，可王进却告诉妈妈，他和妻子并没有发生冲突。等他们意识到问题的时候，到女方家一看，新婚妻子早已不知去向，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虽然女方父母退还了一半彩礼钱，但前前后后，韩仕梅也花费了20多万，其中有一部分还是借的，她急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那段时间，王进特别沮丧，连工作都干不下去，最后辞了职。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太过不幸，还拖累了妈妈，让妈妈欠下了一笔债。一天夜里，心情郁闷的王进独自坐在家门口喝酒。韩仕梅看到儿子如此买醉，恨铁不成钢，冲到儿子面前对儿子说：“咱不至于，不就是一段失败的婚姻吗？你再惨，能有妈惨？”

之后，韩仕梅第一次开口跟儿子说起了自己的婚姻——早在1990年，韩仕梅19岁时，她的妈妈就为3000元的彩礼钱，把她“卖”给了王中明。进门后，韩仕梅才知道王中明娶媳妇的钱是借的。当时，公公婆婆年纪大了，王中明指望不上，要账的人就找韩仕梅还，韩仕梅苦笑着说：“等于我自己花钱买了我自己。”

韩仕梅和王中明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她嫌弃王中明好吃懒做，王中明也看不惯她。韩仕梅曾写过一首诗，是这样描述她和丈夫的生活状态：“和树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和墙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王进听完妈妈的讲述，非常震惊，他从来都不知道妈妈的心中竟藏着这么多苦，王进问妈妈：“你是怎么度过那些难熬的日日夜夜的？”韩仕梅笑着说：“写诗啊。”

韩仕梅将自己曾经写的诗拿给儿子看。从这些诗里，王进发现，其实一开始，妈妈也会抱怨，写过“虽是同床两相望，无言以对心寒凉”“为奴不问红尘事，泪已流干两鬓霜”的诗句。但慢慢地，妈妈的诗就变成了“万道山峦叠屏障，曲意伴随山泉行”“柳枝新装桃花香，鸳鸯戏水逐荷塘”。她的目光没有局限于三点一线的工厂、农田、宅屋，而是越过农村的黄土，勾勒出更广阔的世界。

想到妈妈被这桩包办婚姻折磨了近30年，却依旧积极乐观，而自己只不过遇到了一点小的挫折，就走不出去，王进惭愧极了。

这之后，韩仕梅更拼了。每天早上6点，她便赶去附近的一家工厂食堂做饭打工，一天三顿，还要打扫卫生，除了春节，全年无休，每月收入能有2800元。除此之外，家里还有12亩地的农活和各种家务等着她。很多人不理解她，觉得她只知道傻乐。可只有韩仕梅自己知道，在炒菜颠勺时，她心里装着“升起玉盘日暮落，海鸥点缀似仙鹤”。虽然每天面朝黄土，可她却能够感慨出：“豪饮红尘万丈，闲暇云游四方。”这样的妈妈，让王进真心佩服，也越发为自己的表现感到愧疚，他对妈妈说：“妈，我明白了，我不会让你失望的。”韩仕梅信心满满地对儿子说：“我们俩来比赛，看谁先实现梦想。”

让韩仕梅没有想到的是，她在快手上发的诗引起了网友的关注，越来越多的人称赞她写得好，很多网友都很好奇，这个从未看过山，从未看过海，从未出过远门的农妇，为何能写出“雪欺月季红，茎直向苍穹”“半生烟雨半生忧，三木交叉不成舟”这样优美的诗句？他们称呼她为“田埂上的诗人”。偶尔，韩仕梅也会和网友说说自己的故事，感染了很多人。曾经，有位女孩联系韩仕梅，称家里重男轻女，她一直感受不到母亲的爱意，曾有过极端念头。她了解了韩仕梅的事迹后，觉得自己挺幸运的，她会经常看韩仕梅的诗句，并从中收获平静。韩仕梅和她说：“不管怎么样，母亲将你养大，供你考上大学，多想想她的好处。”

还有个湖北的17岁女孩，她告诉韩仕梅，母亲长期受到家暴想离婚，却考虑到家庭一直没有勇气。面对这个比自己女儿还小的女孩，韩仕梅很心疼，和她说：“妞，对你妈妈好一点。”

在韩仕梅看来，能够影响别人、帮助他人，让她觉得自己做的有意义，会更加认真写好每一个字。沒多久，韩仕梅的故事触动了联合国妇女署中国办公室的顾问陈力，陈力在她身上看到了自由和不断向上的生命力，主动邀请她来联合国做演讲。一开始，韩仕梅连连摆手，觉得自己一个没出过农村的农妇去演讲，会被人笑掉大牙的。可一想到如果自己退缩了，儿子会怎么看？

她试着询问儿子的意见，没想到儿子却开心地说：“妈妈，这一局算你赢了，但是下一局我一定会赢，因为你是我的榜样。”

为了成为儿子的榜样，2021年11月25日，这个从未出过县城的农妇来到了北京，登上了联合国的讲台。和她坐在一起的有最高人民法院的法官、荷兰驻华大使、知名互联网公司的副总裁，一开始，韩仕梅吓得直哆嗦，可来都来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上去之后，韩仕梅反而不紧张了。她用河南话念着自己的诗，讲述着自己的故事。演讲完毕后，工作人员对她竖起大拇指，两个外国人对她点头微笑。回到家，韩仕梅乐呵呵地对儿子说：“这是我从没体会过的感觉。我已不再沉睡，海浪将我拥起。”见此，王进也丝毫不敢松懈，他去了上海、江苏寻找更好的工作机会，最终成功入职了广州一家公司，薪水不错。

与此同时，韩仕梅的女儿也考上了大学，一家人都迎来了新的生活……

编辑/包奥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