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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在这里拐了个弯

2022-05-30向剑波

北京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原生态农场

引子

從地图上看,从西面宁夏过来的黄河,流向呈“几”字形,“几”字形顶部东北角那个位置就是原生态农场所在地的阳向营村。

原生态农场北侧约25公里处为阴山山脉。土默川这一段叫大青山,往南约25公里为黄河流经地。

从远古流来的黄河亘古洪荒,唯独建成仅十多年的原生态农场面貌年轻,与古老沧桑的黄河故道形成明显差别,从天空往下鸟瞰更是一目了然:2020年第三次全国国土资源调查,航拍到了土默特右旗双龙镇阳向营村原生态农场绿阴覆盖、山河葱茏。相比之下,黄河故道其他地方因过度放牧被啃得光秃秃的。

原生态农场有野生动物30多种,不包括昆虫。常住鸟类占了20来种。另有野生植物110多种。

这是黄河故道上的一片绿洲。

这更是黄河故道上的一座金山银山。

源自青藏高原的九曲黄河,自西向东蜿蜒曲折,最终奔向渤海。最大的折便是“几”字。流经兰州后没有“直行”,而是改道向东北方而去,切穿六盘山与贺兰山之间的峡谷后,沿着贺兰山、阴山山脉、吕梁山形成一个“几”字形河道。

黄河流经至“几”字形河道顶部东北角时,流速放缓,转弯处兀地出现一道亮丽景致:原野葱茏,一派生机;大片树林中,隐出房屋几栋;羊圈牛舍里,传来三两声牛哞羊咩。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这里的桃花源就是建在黄河故道上的一处原生态农场。

黄河,在原生态农场这儿拐了一个弯。

我从成都双流机场登机,乘成都至包头的航班,两个多小时后到达包头机场。出了机场,在包头东站乘坐开往萨拉齐的班车,约一个小时后抵达萨拉齐镇。换乘萨拉齐开往双龙镇的班车,约四十分钟后到达双龙镇。下了班车,站在双龙镇的地面上,长长舒了一口气:长达1500多公里的行程,从登机起飞,下机转班车,可谓一路通畅,现在离目的地双龙镇阳向营村只有5公里了。可这5公里却没有班车,任何交通工具都没有,没有出租,没有摩托,甚至没有农村载货的三轮。

打电话给原生态农场的刘存乐,通了,没接!又打,还是没接。

不就5公里嘛,那就走吧。

我朝着阳向营村方向走去。从双龙镇过来,路上一侧是大片的玉米地,另一侧是空旷的黄河故道,里面点缀着几片羊群,让人想起“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句。

沿着泥土路走了近一个小时,前面一片老杨树林,迎面过来一位赶着头毛驴大约五十多岁的农人。

农人戴着草帽,慢悠悠地跟在毛驴后边,边走边跟毛驴说话,“走啊走啊,去找羊玩去”,“走啊走啊,往前走。”

随着毛驴和农人的出现,眼前突然跳出连片绿色——蜿蜒向前的泥沙路旁一长溜的灌木丛和丰茂的杂草。灌木丛中黄色、白色、紫色的野花闲闲开着,散发出一种乡野的静谧和草丛的香味。

草丛里飞起几只蜻蜓。

那是沙枣树吧?枝条上结满了椭圆形的果实,红的像樱桃,黄的像橙子。沙枣的甜度没有大枣那么高,是一种丝丝的沙甜,得细细地慢慢地咀嚼。

占地三百多亩的原生态农场可能就在附近。记得刘存乐在微信里跟我说过,秋收以后,农场周围都是蒙古高原的黄褐色,而原生态农场却一派生机。

我上前问道,“老乡,前面是什么地方?”

农人亮着一双眼睛从草帽下打量着我,“你找谁?”回说,“找原生态农场场主刘存乐。”农人说,我就是呀。然后,摘下草帽,“你是从四川成都那边来的向老师?怎么,你是从双龙镇一路走过来的?哎呀,出门遛毛驴,手机充电落屋里了。”

刘存乐牵了毛驴往回走,毛驴的脚下扬起阵阵尘土;我在后边跟着,脚步落在满是岁月的故道上:一片又一片的尘土,那是黄河故道,更是岁月沧桑。我的目光被牵引着再次望向长在灌木丛中的沙枣树。

“对,那是沙枣树。”刘存乐说,沙枣树是一种古老的树种,生命力极强,土地贫瘠也好,季节变换也罢,它的体内都蕴藏着勃勃生机。黄河故道这一段,好多年都没见过沙枣树了,自从农场养了奶牛,堆放过玉米秸秆的地方,沙枣树籽就发芽了呢!

我说,好奇怪噢。

刘存乐看我一眼,不奇怪啊,那是微生物起的作用。到了农场,咱们慢慢聊这些年农场的故事吧。

跟在赶着毛驴的刘存乐身后,我在想,眼前这个人,当年是怎么从深圳高校的老师,转身成为黄河岸边原生态农场场主的?

第一章   牛的“奶风险”

原生态农场起初叫奶牛养殖场。

2005年8月下旬,刘存乐跟村民和村委签了土地承包合同。2006年开春,选择了一处地势相对较高的河床地,建了临时奶牛养殖场。5月1日那天,开始陆续去村里买奶牛。之所以搞奶牛养殖,是因为当时伊利和蒙牛集团正在农村开拓奶源市场,需要大量奶源。集团为了把农村的原奶运出来,将通往乡村的路修到了各村庄,并建了原奶收购站。集团大修乡村路建原奶收购站的信息为学财经的刘存乐提供了一条商机:这可能是农村通往市场的一次机会吧?反应敏捷的他抓住这个可能的机会,陆续买进六十多头奶牛。奶牛价格不等,从四五千元到八九千元,最贵的一万元出头。买奶牛的同时,买了近百只绵羊。还陆续购进了挖掘机、推土机、拖拉机、四轮车等工程机械和农业机械。然后,请了十几个农场工,其中六个年轻人,余者为中老年人。六个年轻人中有大学生,也有高中生。

开始饲养奶牛那两年特别顺,也不觉着累,还挺惬意。奶牛场挤出的牛奶卖给蒙牛和伊利的原奶收购站,除了支付员工工资,还有较为可观的结余,他就用这结余下来的钱,带着农场员工用买来的机械,规划生态农场建设。

黄河故道上这三百多亩地,除了林地,就是低洼盐碱地,最低处的河床地常年积水,这些被农民丢弃的荒地,在刘存乐看来,却因地形的多样化为建成生物多样性的原生态农场提供了先决条件:依据地理特点规划建设,就有可能变劣势为优势。他对300多亩地的用途作了“因地制宜”的规划:河床地势低洼的地方挖出水塘养鱼。用挖水塘挖出来的土,附近农民整理土地堆出的土丘,在河床里做成建羊舍的地基、改造成部分耕地。

另外,花高价(年租金800~900元/亩)向村民包了11亩高产耕地,用来种植谷子(谷子去皮后叫小米)、小麦、玉米这类粮食作物。小米和小麦是北方人的主粮,玉米用来作养殖饲料。

长不了庄稼的地就顺势让它长草搞养殖。

种植过程中不用化肥、农药、地膜和除草剂,农场的牛羊粪就是最好的农家肥。除此,奶牛粪还可沤成沼液养鱼。

就在挖水塘、建羊舍、盖牛圈的农场设施差不多建好时,2008年10月份,一场突如其来的三聚氰胺事件,像一排重型炮弹把养殖场,主要是牛圈“轰”了个稀巴烂——受到冲击的奶业集团几乎拖垮了所有为公司提供奶源的农场和散养农户。

原以为养奶牛只要控制好奶牛不生病,产出的奶有一定产量,就没什么风险,没想到风险不只是在奶牛養殖过程中,还来自奶业集团公司:人家不收购了,你产出来的牛奶卖给谁?品质再好的牛奶也没人要了!有个成语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伊利和蒙牛集团的城门“失火”了,挨着城门的“池鱼”还能幸免于难?

三聚氰胺事件后,刘存乐对小本经营的农牧业走向市场产生了怀疑。一年多前之所以把大学老师的工作辞掉,回老家做生态农业,是看到当地人少地多,资源充足。此外,当地农民产出的粮食资源大都没经过提升附加值就直接卖掉,这很可惜。他觉得通过喂养牛羊,能增加粮食的附加值。

突发的三聚氰胺事件没有给刘存乐抵御市场风险的时间。一开始,间接受灾的他采取了熬的办法,希望熬过这段时间,奶业市场慢慢会恢复到先前的状况。到了2009年底,在等待市场恢复的一年多里,他养的六十多头奶牛消耗很大,加上工人的工资和吃喝,算下来支出约20万元,而原本该有的收入——几十头奶牛产出的奶却卖不出一分钱,只能用来喂猪、喂羊、喂小牛。这种情况下,他只得给母牛强制断奶。

然后,继续忍痛往外贱价卖奶牛(三聚氰胺发生后已从六十多头精选至四十二头),当初花1万余元买来的奶牛,此时以半价甚至三分之一的价格卖了出去。

那天,他把处理的最后一头奶牛推上板车,那牛死活不肯上去,那“哞哞”的叫声让他感觉心酸!可不是么,养了一年多,这些牛不只听得出他的脚步声,还辨认得出他的声音和气味,每次去到牛圈,伸手抚摸它们时,它们都温顺得很。

“去吧,去吧。”他鼻子发酸,拍一下那牛的大脑袋,赶紧跳下车来。

最后留下三头奶牛,自家挤牛奶喝呗,也可供外地来这儿旅游的人喝。

请的十几个人工,也只好陆续辞退。

原本以为搭上奶业行业的便车,便可一路凯歌:牛奶销售源源不断。母牛产小牛,还养些羊只。不久,农场牛哞羊咩声,此消彼长。那供自家吃的粮油蔬菜,在田地里拔节生长……然后,扩展农场。

然后,没有了然后。

拉奶牛的车慢慢淡出了视野。

他的眼帘开始模糊起来;伸出指肚揩了一下,那是流出眼眶的泪水:这是怎么啦,四十出头的人了,怎么就哭了呢?

回内蒙古老家办原生态农场前,刘存乐在暨南大学深圳旅游学院教财会。旅游学院任教前,刘存乐在深圳某外汇经纪公司做财务管理,后任财务经理。大学任教期间,还去特区证券研究部做过半年证券研究员。财务经理也好,证券研究员也罢,这些在不少人看来体面的工作,对他来说却枯燥乏味。是不是自己要求高了啊?他有时也扪心自问。可不是么,除了工作,每年还有三四次境内外学习兼旅游,偶尔还有公派出国学习的机会。这在外人看来风光惬意的事,他却有些不以为然。你看啊,出国考查也好,国内观光旅游也好,走到什么地方都人山人海,山海一样的人群都在忙碌穿梭,就像一群蚂蚁。

蚂蚁为食物忙碌,往来穿梭的人群又在为什么忙碌?

自己又在忙碌什么?

在深圳那些年,刘存乐几乎跑了半个中国,或许因为出生在农村,他对农业的关注远远超过了那些人满为患的旅游景点和大城市的繁华。关注多了自然就有了一些思考:什么是这个民族的立身之本?人类社会持续生存和繁衍的根本逻辑是什么?

思考、打算,迟疑、再打算的情况持续了半年多,终于觉得是时候了,该下决心拿出一种新的活法了,这个新的活法就是回老家包地做生态循环农业。

2005年8月,暑假回内蒙古包头老家。村里几个农民不知从哪儿得知刘存乐想要包地,找上门来跟他说,他们的地荒在那里还交了一些农业税,问能不能便宜点租过去,就100块钱一亩。100块钱一亩的低价出乎他的意料。也有个别人说200块钱一亩。他看着他们,“呃——就按200块钱一亩吧。”他们望着他一脸的错愕;这错愕的潜台词是:“嘿,真该多要点才是。”还没说价的人马上提出300块钱一亩。他说,那就300块一亩吧。就这样,他从这些找上门来的20几户村民手头包下100多亩河床盐碱地,又以稍高一点的价格租下另外几户人家近100亩的河床盐碱地,租期都是50年。

最早包地的想法始于2003年10月。内蒙古土默特右旗的一位领导去深圳招商,一个跟这领导关系不错的同学把这消息告诉了刘存乐。来深圳招商的旗领导鼓励他回家乡做生态农业。他跟这个领导谈了做生态农业的规划,就是把一个村在生态养殖、生态种植、生态旅游的产业基础上改造成股份制模式,那样对村民好,对返乡做生态农业的人好,对整个生态环境也好。旗领导说想法不错,让他写成项目规划方案报到旗政府。

2004年春节期间,那位去深圳招商的旗领导来到阳向营村。刘存乐邀约了回家过年的十几位同学,跟那位领导见了面,再次得到对方鼓励。

刘存乐打算承包村集体的好地搞生态种植和生态养殖,可原来的地主人却在承包费上不断加码,加到了无法接受的地步。“虽有地方政府的支持,但有土地使用权的村民却不予配合。”他说。

2005年8月,刘存乐除了从二十几户村民手头包下约200亩荒地外,还跟村委会签下100多亩防风林地。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为了防风固沙在河道旁边种下的防护林早已没人管,附近村子的人谁来都可以砍一些回去,盖个猪舍鸡舍什么的。你砍他砍我也砍,把村子里的五六片林子砍得只剩下了这一片。刘存乐在跟村委签合同时,村干部说这片林子现在花钱请人看都没人给看,现在你来管了就不需要花钱请人了,你就拿去弄吧。

包下地后,开始策划建奶牛场和规划农场。深圳那边呢,课还继续给学生上着。既忙教学,又惦记着农场,一年多下来,累,又不专心。

2007年寒假回老家过完年,春季开学时,征得太太同意,刘存乐返回深圳,辞掉高校教师职务,潜心做起了生态农业。

三聚氰胺事件发生第二年,2009年初,刘存乐写了一篇题为《原生态农场》的文章发布在网上。文中写道:一提到农场,人们眼前就会浮现出隆隆作响的农机耕作在广阔的田野上,机器轰鸣之后,播下种子,然后是绿油油的一大片;之后,长势旺盛;再后来,一望无垠的一片金黄。不,我的农场不是這样的规模化、专业化,品种也不是整齐划一的好看。当然,更不会有工业生产线那种成批产出的养殖场。我的农场是大自然中的一方天地:上有鸟儿飞翔的蓝天,下有孕育农作物和各种植物的沃土;远有如黛的青山,近有如碧的绿水……土丘下还有野生动物的巢穴。换言之,农场的一切都要顺应自然,所有的动植物生命都拥有一方生存的空间。

文章清晰地勾勒出原生态农场的愿景:农场是生态农业的一种模式,农场是城市客户的野外超市,农场是青少年体验教育基地,农场是自成一体的生活社区,农场是慢生活社区……结尾进一步表明心志:大自然的主人是世间万物而不是人类。原生态农场是生态农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农耕事业。

刘存乐坦言,他所以规划出这个愿景,是因为从三聚氰胺事件中悟出了一个道理:做农业,当然包括养殖业,要是完全依托市场发展,依靠外在的经济支撑来获得支持,即便这外在的经济支撑来自朋友和亲戚,那个风险也是很大的,因为市场和外在的支撑不在你掌控之中。

他说农场虽然受到了强烈冲击,好在没有一分钱贷款,所花的钱是自己多年的积蓄(在深圳证券公司做股票投资赚了一些钱),还有两个朋友的投资,又卖了深圳的一套房子。当然不是一次性投入,是逐年投入,累积投入约400万。建农场之初,他就跟自己设了一条警戒线:不到万不得已不去依赖债务,依赖债务搞创业就必须创造价值来还债,一旦创造不了价值,背上债务导致破产也就势所必然了。

开始投资建农场有四个人,刘存乐和他在深圳时期的两个校友,还有一个本家兄弟。农场买奶牛,本家兄弟没有出资,等于没参与。这年暑假,两个校友从深圳过来,在这儿住了两天,感觉蛮舒服。就说每年持续往农场投几万块钱,还作了筹划。刘存乐就觉得自己势不单力不孤,便在养奶牛的基础上增添了养羊养鱼、养鸡鸭鹅的项目。

就在刘存乐信心满满忙活农场养殖时,三聚氰胺事件发生了,合伙投资的两个校友立马中止了投入。“要说也不能怪他俩,毕竟他们在投资上面出了力,更何况,人退出时资金也没退,才没有把他逼到死角。”

三聚氰胺事件不只让两个校友却步,也让刘存乐几个以奶牛加盟农场养殖的亲戚打了退堂鼓。他陆续购进奶牛时,几个亲戚也跟着他养了奶牛。为了形成一定规模,他把他们养的十几头奶牛并到了农场。三聚氰胺事件发生后,亲戚纷纷退了出来。

他不能退,也无路可退。在深圳高校辞职时他跟学生们说,刘老师的后半生就做好办原生态农场这件事。老师当着学生说的话,不能不算数啊。

合伙人资金中断后,卡在那儿的他一时有些崩溃,好在及时调整了情绪,缩小了规模,辞退了农场员工,农场建设由此慢了下来。“不慢下来不行啊,生态农业的核心就是一个‘慢'字。”不是么,所有的野生动植物与家养的相比,生长速度都明显慢了很多。

第二章   天鹅与癞蛤蟆

刘存乐建农场的初衷是想多养活一些人,把村里的几千亩地滚动成一个农民可以入股,但整体上还是一个生态农业的公司。建生态农业公司之前,先建一个原生态农场。建原生态农场先得植树,树长成了林,就能引来鸟儿。树上有鸟儿,地上有家畜走兽,水中有游鱼,草地里有灌木丛,灌木丛里有各种昆虫。呃——土丘下面呢,会有供野生动物居住的洞穴,里面住着刺猬、黄鼠狼、狐狸和獾,还有两栖动物癞蛤蟆和爬行类动物蜥蜴的家。

200亩河床地种上大量的树。水塘规划好后,水塘周边也要种上树。所栽树种多是适合当地的杨树和柳树,四五种杨树、四五种柳树,杨树有白杨、黑杨、青杨、胡杨和意杨,柳树有旱柳、白皮柳、圆头柳、爆竹柳,还有四五种灌木。新植树三千多棵,又在原来100亩树林里撒下不少树种;几年过去,长出来的小树已有四五厘米粗、五六米高了。凡是能植树的地方都栽上了树和灌木。

植树,还种草。农场从不再大量养殖牛羊后开始禁牧——三聚氰胺事件后,奶牛处理得只剩下三头,养了少量的羊。养奶牛赶上三聚氰胺,挤牛奶不再赚钱,如果养肉牛和养羊每年仍然可以赚到二十多万,但为了丰富本地植物,实现生物多样性,刘存乐宁可不赚这个钱。不再大面积养牛羊了,农场的草就可以由着它们性子长,长了枯,枯了回到土壤;然后再长,再枯,再回到土壤。循环往复,土壤越来越肥沃,草也越来越旺盛,越来越旺盛的草丛里就有了很多昆虫和微生物。昆虫多了,鸟类也就来了。

农场的动物有30多种,其中常住鸟类占了20来种。候鸟飞来这儿过冬、过境,本地鸟在农场安家。

说起植树,还得感谢从外面飞来的鸟儿。原先这儿的树有好几种,有些树喜鹊喜欢,有些树斑鸠喜欢。除了喜鹊和斑鸠,还有春秋两季飞来农场的老鹰、雕、枭、隼各种各样有六七种。鹰这类大型鸟对树的喜好也有选择。观察到鸟类对树种的喜好后,在植树的时候就会有意识地多种植这些鸟类喜欢的树种。“建原生态农场的一个目的就是要为所有自然界的生命安个家。”如今在农场经常可以见到本地鸟成群结队、铺天盖地地飞翔,那情景很是壮观。

五六年前秋冬交替的一天早上,从远处飞来一群天鹅。还躺在床上的刘存乐,突然听到屋外响起一阵鸟鸣声,这声音显然不是河床林子里的鸟叫,林子里的鸟叫没有这么好听。这声音来自头顶的天空。他翻身从炕上坐起,穿上衣裤,趿着鞋子,推门出去,循声望去,只见一群美丽的精灵从天際飞来,在头顶上空盘旋。哇,那是天鹅啊!美丽而高贵的天鹅,不畏严寒不惧路途遥远,一大早飞来光顾他和他的农场。

望着在头顶盘旋鸣叫的吉祥鸟儿,刘存乐不禁泪流满面!那一刻,建原生态农场几年来经受过的种种苦难和无奈,瞬间化为乌有。

从那年开始,每年秋冬交替季节,都有大群的天鹅、大雁、野鸭在此过境,大雁、野鸭还会在此歇脚,为原生态农场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在原生态农场的建设过程中,一些热心的地方干部想帮刘存乐做些事,只是他们的做法不利于生物多样性和生态系统的稳定性和可持续性。比如,他们想要帮他硬化某些场地以及农场内部的小道,为林地铺设灌溉水管,打深水井,将水塘砌上石块或糊上水泥,等等。刘存乐均予婉拒。

农场最大限度地保留了这方土地的自然形态,使生活在其中的所有生命保有自然状态。让人们,尤其让远离野生动物的都市人,从这些保有自然状态的生命中看到每一种动物生命的本质属性。这儿的小动物可以在路边的泥地刨个坑、挖个洞什么的。城里的孩子们来了,可以脱了鞋袜,光着脚在土路上跑,可以拿了树枝在地上随意画画。家长们站在这片土地上能够回望乡村过去的时光。一旦路面硬化了,那回望的目光就被水泥给阻断了。而在地上疯玩的孩子摔倒在地,不只会磨破孩子的膝盖,还会坏了带孩子来农场玩耍的家长的心情:这哪是原生态农场啊,这跟城市的柏油马路没有区别嘛。

刘存乐的同学有做太阳能灯的,问他是否需要在农场安装一些太阳能灯,可以给他优惠价。他回说,农场是一个纯粹的自然环境,白天是白天,黑夜是黑夜,白天有明媚和灿烂,夜晚有静寂和神奇,孩子们体验的是自然环境的变化,感受的是白天和黑夜的反差。他强调说,在原野看星星仰望的是自然星空,站在路灯下看城市上空那巴掌大的天空上的几颗星星算什么呀?那是一种无奈,无奈得跟看动物园的老虎和关在笼子里的鸟儿没啥区别。乡村的夜晚,归巢的鸟雀不再叫,农田里的青蛙却“咕嘎咕嘎”叫个不停,这既是不同动物的习性,也是乡村夜晚的神秘。这路灯吧,还有一个不好,会让动物们害怕,它们会由此想起人类在围猎时燃烧的火把。为寄居在农场的野生动物想,也考虑到孩子们来农场参与体验教育,所以还是不要路灯好,太阳能灯当然也不能要。

“路灯不要就算了,你把农场的土丘弄平整点吧,看着也美观一些。”那些跟他出主意的村干部说,我们给弄一台铲土机来,把那些土丘给铲平了。他连忙摆手说,铲不得铲不得,那个土丘上有狐狸挖的洞,还有癞蛤蟆的窝。癞蛤蟆冬眠喜欢住在地势相对高一些的地方,地势高的地方相对干燥。如果铲土机把土丘铲平了,狐狸没有了家,癞蛤蟆也完了。狐狸和癞蛤蟆失去了家园,蜥蜴也会搬离农场。没有了野生动物的农场就不叫原生态了。他们见他说得有板有眼,嘲笑他是看童话看多了,看成了书呆子。他们说,现在提倡以人为本,就是以人的需要为中心。你可倒好,以动物的生存为本。有人甚至讥笑他,刘老师上辈子肯定是一只野生动物吧?他听了不但不生气,反而乐呵呵地说,没准就是呢。

看铲不了土丘,他们又指着水塘说,那就把水塘周边铺上一些石板,要不做成水泥。刘存乐还是摇手拒绝,他说,周围的农田都是用黄河水灌溉,灌溉农田的水经过地下土渗透进农场的水塘。水塘铺上水泥或砖块后,地下水就渗不过来了,水塘就跟外界分隔开了,就得打井往水塘里引水。那样一来,既麻烦又不自然,还增加了建设成本和维护成本。而现在水塘该水深的时候水深,该水浅的时候水浅,赶上极度干旱的时候没有水就没有水呗。停顿了一下,又补上一句,“周围的农田极度干旱了,农场的水塘才可能干旱。”

那些热心的干部又建议,在林地里铺设一些水管,搞一些滴灌或喷水设施,在农场安上围栏,也被一根筋的刘存乐谢绝了。他说城市那些绿化带、公园,把杂草铲除了,铺上人工草坪,这跟把种在地里的花草挖了,栽上塑料花有什么两样?他坚持不安围栏,说安了围栏外来的动物就来不了农场,农场的动物也出不去。他跟他们讲时常看见狐狸跨过土坝跑来农场,如果安了围栏狐狸就进不来了。

他不安围栏,但在农场周边挖出一条两米多宽的沟,他用这条沟表明自己和农场野生动物们的立场:拒绝那些骑着摩托扛着猎枪的嗜杀者的到来。外面的动物可以跑到农场来,农场的动物也可以跑出去。外面跑来农场的动物更多些,农场有吃有喝的——农场的水塘就是动物们最好的饮水地。自从建了这些水塘,鸟儿飞来了,刺猬、黄鼠狼、狐狸、獾子,好多动物都跑了来。有吃有喝,还有舒适的栖息地,栖息地有丰茂的草丛和那么多的昆虫。

冬季的农场更成了外来动物们向往的栖息地。夏季呢,农场周边的农田可以供动物生存,那儿有草有食物。到冬季就不行了,农田就光秃秃的了,庄稼收走了,秸秆烧掉了,连避风的地方都没有,更别说食物了。一到冬天,周边农田里的动物们就都跑农场来了。

狐狸、獾子、刺猬、黄鼠狼留下的脚印能够辨认。狐狸至少有两种,红狐狸和灰色的狐狸。有些脚印就辨认不出是什么动物留下的,因为从来没见过。

农场的生态环境越来越好,但农场周边的环境却越来越差。刚建农场那两年,进进出出会看到各种各样的老鼠,有小老鼠,有草原上那种大黄鼠,还有前腿短后腿长尾巴也很长的那种老鼠。现在除了几厘米长的小老鼠,其他几种老鼠都没有了,被周围农田里的农药给毒死了。青蛙和癞蛤蟆倒还有,但也比过去少了很多。前几年,一到春秋两季就能在田地里看见它们。晚上开车回村,或者从村里回农场,乡村道上有很多被轧死的青蛙、癞蛤蟆。

过去农村那个篱笆墙、土墙里面有野蜜蜂,屋檐下有马蜂,现在都没有了,被除草剂和农药给杀死了。农药和除草剂渗透进土壤,飘满了空气。野外的蚊子也越来越少。前些年,一到夏天水塘边的蚊子多得不得了,这几年也少了很多。

“那是猫头鹰,两只猫头鹰。”刘存樂说,农场有了老鼠,猫头鹰就来了,来了就不走了。

我抬头望去,林子里一棵大柳树上,站着巡视的猫头鹰,不,这会儿它应该在睡觉,夜晚它才上班。老鼠和猫头鹰,蛇跟老鼠,青蛙、癞蛤蟆与虫子,狐狸与野兔……动物的生态链是自然形成的。有上游的动物就有下游的动物,有下游动物也必须有上游动物,这叫相互依存,也叫相生相克。

刘存乐说,动物尤其是食草动物,对植物是选择性的进食。比如,羊吃草。“羊群喜欢啃吃被太阳晒过的草,这可能是阳光的照射让草的营养成分和水分含量起了变化,这种变化了的草对它的身体更有利吧。”刚开始刘存乐总是把羊群往草长得茂盛的地方赶,可羊群不听他的,它们往往朝着相反的地方跑。后来发现,这是羊的身体状况在特定情况下对某些营养成分有需要,然后根据对吃过的食物的记忆,去寻找它所需要的草。羊的大脑里有一张清晰的食物地图:上面标志着上次吃草的路线和方位,那里有它们吃过的草。当它的身体需要这种草的时候,它们就会依靠嗅觉和味觉去找到这种食物。以前吃的什么草,在哪里吃的,都记得一清二楚。知道这一点后,放牧羊群时,他便不再驱赶它们,而是跟在羊群屁股后面。羊群去东边,他就跟到东边。东边吃上一两天后,羊群又跑回到了西边,他也就跟去了西边。还有,羊群总是在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天气,去吃不同的草。农场有100多种草,羊群经常吃的草大约占到了一多半。

原生态农场生存靠什么?靠产出和节流。产出就是生态的种养殖,生态种养殖的东西好是好,但市场占有份额小,没什么赢利。节流呢,就是把农场生存的成本降低到接近于零。所以,路面的硬化、安装太阳能灯,包括滴灌喷水这些都不能要。硬化的路面几年后要维修,太阳能灯要用电,商业用电价格高,滴灌喷水要管道,这些都得花钱,而且还不少。他叹了口气,“花钱还是次要的,关键是搞了这些东西,原生态就没了,就毁了呀。”

黄昏时,一人高的草丛边,一只狐狸叼着一只野物匆匆跑了过去。那是一只红色的狐狸。

开始以为是一条狗,但狗不会这么鬼鬼崇崇,再说也没见过红色皮毛的狗。我疑心自己看花了眼。没错,刘存乐跟我说他的原生态农场有狐狸,还有红狐狸。可有狐狸不等于就能亲眼看见哪,而且还是捕获了猎物的红狐狸,这也太巧了吧?巧得像第一次爬峨眉山金顶就看到了日出,那可是运气好到家了噢。

身旁的刘存乐肯定地说,就是一只红狐狸,嘴里叼的是野兔。他看我一眼说,你运气好,第一次来农场就看见了红狐狸。到了冬季,如果晚上下了一场雪,雪还下得比较大,第二天起来,就能在雪地上看到狐狸的脚印、野兔的脚印、猫的脚印,还有外面村子里跑来农场的小狗脚印。

我感叹道,嚯,刘老师这原生态农场也成了野生动物的家了。

“是这样的呀。”他说,“给动物建个家也是做原生态农场的一项重要指标。”树林里有大量的鸟,地上的灌木丛里有狐狸、獾、野兔这些。家养的有牛羊猪、鸡鸭鹅,鱼塘里有鱼虾和某些昆虫的卵或幼虫。天上飞的有鹰,鱼塘边上有白鹭,过境的有大雁和天鹅。虽说没养鸽子,却有形似鸽子的大群斑鸠。人说立体农业,这儿也算立体自然动物园吧。而且,他看我一眼,特意强调说,农场所有的路都是泥土,泥土既营造了农场,也营造了这片天地——秋天河床的林子里落满了树叶,一地落叶像一层编织稀疏的地绒毯,踩在上面软软暖暖的。花开春天时,草丛中的泥土还有一种甜香哩。

我说,是吗,这个还没留意过呢。

他跟我说,经常有人问他,你一个人待在农场不觉得寂寞孤单吗?他说他不只是待在农场,而是在原生态农场读幼儿园哩。他跟人家说,原生态农场幼儿园里有很多伙伴,家养的猪、牛、羊、驴、鸡、鸭、鹅不说了吧,还有狐狸、獾、喜鹊、乌鸦、白鹭好多的野生动物。农场的野生动物中,他对喜鹊的观察最多也最为仔细。春夏秋冬不同的季节,喜鹊的叫声是不一样的。喜鹊跟人一样,也有喜怒哀乐,它们高兴的时候叫声欢快,不高兴的时候叫声就透出忧郁。遇到紧张情况时,叫声比较急促,有给同伴报警的味道。发情的叫声欢快而急促,像是在呼唤爱的伙伴。孵蛋的时候,发出来的叫声又不一样。孵蛋时,窝里偶尔会传出几声低沉的咕咕声。

每年阴历五月,阳历六月初,小喜鹊出窝了,学飞的小喜鹊飞几米十几米会掉落下来,如果人上前去抓小喜鹊,或者做出抓的样子,大喜鹊就显得很紧张,会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会飞到你头顶上来朝你示威——脖子伸得老长嘴张得老大,还会贴着地面低空飞翔,张开翅膀护卫着它的小崽。要是附近有猫,大喜鹊会毫不犹豫地向猫冲过去,死命地跟猫打斗。

深秋季节,喜鹊会落在农场白杨树顶端,这时候它不再叽叽喳喳地叫了,而是默默地守望在那里,那是一种哀愁的状态,它担心别的鸟进入它们的领地。遇上敌情,放哨的喜鹊马上会通知其他喜鹊,然后一起朝着“敌情”——狗呀狐狸什么的——喳喳地叫个不停。进入冬天后,喜鹊的羽毛会蓬松起来,那是为了御寒,羽毛蓬松起来热量消耗就少了。

“有动物陪伴,还有植物的问候哩。”夏天的傍晚,他在农场散步,走着走着,路边忽然飘过一种以前没有闻过的浓郁花香。这是什么花?就循着花香找到花朵。是你呀,以前没见过呀。花朵说来一两年了,只是你没发现。他说怪不得哟。第二年这个季节又闻到这种香味了,便想起这花就是去年闻到的如陈酿老酒样浓烈醇香的沙枣花。然后就去找,果然就是。

第三章    芦是芦,苇是苇

深秋季节,农场的树叶掉得差不多了。一个多月后,进入冬天,叶子会全部脱落。数九天,气温会降到零下二十多度,寒风刮得树木摇晃得厉害,奇怪的是,冷得哆嗦的树却不会冻硬。“那是因为树木体内的树液开始逐渐浓缩,浓缩到一定程度它就特别能扛冻。”刘存乐说。

每年植树节,为了让植的树成活率高一点要对树进行修剪。春季修剪,还是秋季修剪?是前几年修剪,还是后几年修剪?这里边是有讲究的。树根粗壮了,树干才长得高,树干高了,树根就得进一步粗壮。为了保证树长得高大、长得粗壮,在植下树的前几年,原生态农场的树都不去修剪树枝,这是为了让树枝去促进树根的生长,尽量让树根长得粗壮长得繁密些。如果过早地修剪树枝,树的地面部分少了,树的地下部分也不会生长旺盛,反过来对地面的树枝树干的生长起不到促进作用。等地面部分的树枝树干长到一定高度了,有些死去的枝干,或者是妨碍人通行的就要修剪一下。

人常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一棵树长上十年就长成可用之材了,修剪要长十年,不修剪也要长十年。那么,两者的差别在哪儿呢?就在于经过修剪的树,它把主要的营养都供到了主干上,直着往高长,但长到应有的高度,比如20米,或者15米,它也不会再往高长了。而没有修剪的树长到第十个年头,也能长到修剪过的树那么高。但形状不同,没有修剪过的树长成的是圆锥形,有主干,还有很多枝杈,这个圆锥形的树身跟笔直的树相比,对风的抗击能力是不一样的。大风来的时候容易折断的大多是修剪过的树。

这修剪与不修剪的树对体验教育可是很有启发意义的呢。你看啊,人们总希望一个孩子成才,这样培养他的兴趣,那样修剪他的天性,不许玩耍,不许调皮,只许他把主要精力用在你希望他发展的那个点上,像一棵只往上长主干的树木,而缺少了应该有的侧枝——孩子喜欢玩耍的天性。孩子身上的“侧枝”没有了,不仅活得不开心,更重要的是,一旦遭遇风暴就容易被折断,这就像只有主干的树木少了为它分解风力的侧枝,没有挫折感的孩子也经受不起失败哪。

一个真实的自然环境,一个真实的农业环境,两个真实合在一起就构成了原生态农场的生命世界。

牛羊要放牧,这不用说,猪也把它们放出去,跟牛羊一起找吃的。植物也好,动物也好,野生的、家养的,都要让它们在原生态农场这块土地上活出它们的生命本真。圈舍里的猪,你把它们放出圈舍,它就跑到那个水凼去,给你滚一身泥巴。滚泥巴是猪止痒的一种方式,夏天滚泥巴是猪快速降温的一种方式。只有对农场动植物仔细观察,认识到了它们生命的本质,才可能通过原生态农场的平台对孩子们进行体验教育。

自觉地观察农场土地上的动植物,包括栖息在树林中的鸟类,这个习惯源于先前在大学当老师。十九年的教學生涯,那些从旅游企业来参加财会培训的学生,他们说财会太难了,但你让他们学舞蹈和唱歌,一学就会。刘存乐说这会计不难,很简单啊。可他们一口咬定就是难,学起来很吃力。隔日,看他们跳舞那么轻松,他说这跳舞好难哦。他们说刘老师这很简单哪。这话让他恍然大悟:人的禀赋差异啊。他刘存乐是学财会的料,这些学生是跳舞唱歌的料。

几年之后,他有了儿子,受这些学生启发,他开始观察儿子的兴趣。两岁的儿子拿了笔爬上床,用笔在墙上乱画一通。他伸手要阻止,想了想打消了阻止的念头。不就是一面墙嘛,画花了以后到时候再刷一遍就是。儿子五岁了,能听懂一些道理了,他告诉他说这墙上不能画了,五岁的儿子听了点点头。他想这下不会在墙上乱画了,就把墙重新给刷了一遍。可刚刷完几天,儿子又拿了笔在上头画。被逮住后儿子跟他认错,爸爸,我都说了不在墙上画了,可看着新墙又没忍住。

“又没忍住”的儿子让他哭笑不得。突然,一句套用大人物的话蹦出嘴来:“一堵墙壁没有负担,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儿子睁大眼睛看着他爸。

他伸手摸摸儿子的头顶,走了开去。

总是得到允许乱画的儿子在墙壁上画、床头上画,还在冰箱门上画,家里所有他够得着的地方都画上了他的画。

那次,他和太太带了儿子去少年宫玩,从来没有参加过培训班的儿子突然跟他们说要到动漫班学画。

一年多后,上了小学的儿子的绘画经常受到老师表扬。之后,没有再上培训班,而是买了漫画书回来照着画。电视节目里的画面看了他也学着画。

搞教育的刘存乐从儿子画画这件事上受到启发,进而萌生了在原生态农场搞体验教育的想法。

这小孩的成长就像一棵树。十几年前,深圳他所住的小区楼下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公园,公园里的树大多栽在山坡上,这些看似东倒西歪的树木,却在生长过程中没有一棵倒下的,这让刘存乐很好奇。去公园仔细观察后他发现,长得东倒西歪没有倒下的原因:一棵树干往西倾斜的树,必定会有一条伸向东边的根,把往西倾斜的树干给拉住;而当一株树干往东斜时,西边也会生出一股根来把往东斜的树干从下面给拽住。噢,这看似东倒西歪的树身上长出来的乱七八糟的树干树枝不是为了让人好看,而是为了保持整棵树的平衡哩。而每一株树干每一根枝条,包括匍匐在地面或埋在地下的每一股根系,它们的延伸和走向都受着生命自觉性的引导哩。对,生命的自觉性!比较之下,路两旁的大榕树,一刮台风就倒下一大片。倒下是因为行道树生长的环境雨水充沛,根系不用往深里扎就能获得水分。根系浅,树身重,大风一刮,连根拔起就不足为怪了。

人不也一样吗,生长的环境太顺了,他就没有了挫折感。动植物也是,生存环境好了,它们的生命力脆弱,碰上挫折就容易夭折。

做生态农业的人,大多有一个误区,就是老强调投资金,其实你付出的劳动也是一种投资。“劳动投资根本不需要花什么钱啊。”刘存乐说,这些年他能坚守原生态底线,跟有一定的积蓄有一定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摸透了原生态的脾性,这个脾性叫时间和积累。说白了,他刘存乐没有这些积蓄也会这样做,只是时间会久一点,积累过程会长一点而已。

占地300多亩的原生态农场,其中河床盐碱地的200亩适合种植本地柳树和本地榆树。种上本地柳树和榆树后,再买上三五只母羊,柳树和榆树叶可以喂养羊。母羊下小羊,三年后就变成十只、二十只了。卖了羊能做啥做啥,像滚雪球一样,渐渐就滚大了。

除了研究河床地适合种哪些树,还得观察河床地都长了些什么草。原来的河床地的芦苇草长得不咋的,在挖水塘的时候,就特意把它再挖低二三十厘米,甚至四五十厘米。为什么要挖低,挖低后有什么效果?芦这种草喜欢长在比较浅的水里,苇就喜欢相对深一点的水,蒲则喜欢最深的水。河床季节性积水,冬春两季积水最深。就根据河床积水的特性,在河床里挖了大小不同深浅不一的四个水塘。水塘挖好后,里边渐渐有了野鸭,还有水鸟。大部分水鸟能够叫得出名字,少数一两种还叫不上来。

水塘边主要生长芦和苇,人们通常把它们叫成芦苇,其实芦是芦,苇是苇。芦长在盐碱湿地,浅水的地方长得更好,植株高度通常在1米以下。苇长在水较深的水塘里,高两米左右。蒲长在水最深的水塘里,蒲的高度和苇差不多。

从远处飘过来的野生植物种子,也在水塘边生根发芽,安下家来。

300多亩地上的种植养殖尽量与自然环境相和谐,尽量不要人为干涉。简言之,生态农业也要成为自然环境的一部分。

农作物刚种下去时,刘存乐会控制一下苗周围的草,苗长到一定程度后就不再控制,就让一部分草同作物一块儿长。结果呢,长得还真不错。地里的作物长好了,地也一年比一年肥沃,踩上去那感觉软乎乎的,原因是它吸收了光呀、热呀,空气当中的一些成分,像二氧化碳这些,它们固化在秸秆里边,就成了肥田的最好养料。土地自身有了能量和养分,就不需要上多余的肥了,这跟一个人有了好的体质,用不着吃补品是一个道理。如果往地里施过多的肥,即便是羊粪这种农家肥,这种外在的刺激也会影响农作物的品质,因为每一种外在的刺激都会让农作物生长的环境不稳定,农作物总是要根据环境的变化去作一些自身的调整。比如土豆。开花后二三十天,地里的土豆快成熟了,长在地面上的一片片白色和淡紫的小花,像在水田里游弋着的一群群小鸭,一场雨水让这些在田里“游弋的鸭群”兴奋莫名,但雨水太大就会让“小鸭们”难以承受,更难受的是地里的土豆:虽然生长迅速,也能增加产量,但品质却会下降,还容易腐烂。

2021年因为天旱,一亩地谷子,南方叫小米,亩产才二百五六十斤,比去年下降了100斤。产量下降了,但口感却比去年要好,出米量也不错,一斤能磨出近八两。所以呀,农作物在正常生长的情况下最好不要人为地去刺激它,因为任何生命都有一种自觉性,碰上天旱它的根须会拼命往深里扎去寻找水,这个时候它吸收的营养虽然不如风调雨顺时,但也长得结实。颗粒虽小,营养密度却大了。

农场的14亩多可耕地跟周围农田隔离开来,用来种五谷杂粮,萝卜土豆这些,供农场消费,也卖一些给农场的会员。

顺着刘存乐的目光,从农场的可耕地望向附近的农田:金秋十月,玉米地里一片金黃,那是单一农作物的群体亮相;只是在整齐和好看的视野中,再难找到先前那些与农作物一齐生长的杂草。“随着杂草的被铲除,生态环境中就少了重要的一环。”

刘存乐看我一眼,没错,就是这样啊。

刘存乐在做生态种养殖的同时,将当年的教学经验和心得运用到农场,利用天然的课堂和独有的教育资源——生物多样性和动植物的丰富性搞起了体验教育,显然与他十几年的教学经历有关,更与他善于观察大自然的生命成长有关。深圳教学住宅楼对面的公园里长在山坡上看似歪斜却不倒下的树不用说,离开深圳回老家建原生态农场这十几年,植物体内源源不断涌现出来的生命的自觉性也不断刷新他的认知。

与南方的树不用把根扎很深就能吸取水分和养分不同,北方的树木,像黄河故道原生态农场这一段,年降水量也就几百毫米,所有的植物都缺水,因此所有植物的根都向下使劲往深处寻找水分。还有,所有的植物秸秆都是圆的。那天,他跟儿子聊天,上中学的儿子说,在同样周长的情况下,圆的面积最大。这就说明,圆形或圆柱形秸秆的抵抗力最强,它不仅可以抵御东南西北刮来的风雨,还能化解四面八方给它带来的压力。这就是所有植物为了生存作出的一种适应环境的选择,这种选择最突出的就是生命的自觉性。又如,农场种的豆子,营养充足的条件下,营养成分能均匀地分布到豆秸、豆荚和豆粒上头。营养充足,豆秸就长得高大,豆荚也结得多,每颗豆荚结三粒豆子,三粒豆子还颗颗饱满。营养不那么充足时,豆秸就长得矮小,豆荚也结得少,豆荚里面的豆粒也少,但豆粒最终也能饱满,哪怕是只长一粒,绝不会出现只长了豆秸,没有豆荚,也没有豆粒,或者长了豆秸,也长了豆荚,豆粒也有,但豆粒不饱满的情况。这是生命的另一种自觉性,一种宁缺毋滥的自觉性。看着这种现象,刘存乐就在想,这些一点不起眼默默生长的小生命怎么会这么聪明:那可是一种让生命活得健康、活出体面的聪明。

还有,北方冬天气温都在零下十几二十度,水都结冰了,长在荒郊野外的树木掉光了叶子,像柳树呀、杨树呀,这些树的树枝却是软软的,软软的树枝里面蕴藏着水分,那是维护树生存下去的能量啊。这也是树木生存的一种智慧哩。

双龙镇幼儿园、小学,离原生态农场四五公里,完全可以把学校的科学课和体育课移来这儿上,科学课就是以前的自然课。农场这么多家养和野生的动物和多样化的植物,那是对孩子们开展体验教育最鲜活最生动的教材。现在的孩子,即便是乡下的孩子也不像过去那样亲近土地,原因是孩子们的父母大多外出打工了,陪伴孩子的多数是老人。眼睛不好腿脚不便的老人,跟不上孩子的节奏,加之担心他们聚一起闹事,干脆就任由孩子玩手机、看电视。生在农村长在乡下的孩子与土地都如此生分,乡镇和城市的孩子更不用说。

原生态农场的体验教育,是为乡镇和城市孩子重新搭建起的一座与土地链接的桥梁,一方亲近自然的天地。

“打断一下,”我说,“从CSA联盟那儿得知,全国生态农场有1500多家。刘老师,在你了解范围内,像你这种既种植生态作物,又做亲子体验的生态农场,在全国有多少家?”

刘存乐看我一眼说,具体数字不清楚,我所知道的范围,有重庆合初人农园、重庆兼善美生态农场,成都崇州胡淑美的钧乔农场、崇州凡朴生态农场等十多家。看我有些失望,他又补上一句:肯定不只这十来家,只是其他的不知道罢了。说完,他望向农场河滩地上那片树林:树林边的草地上放牧着一群羊,旁边是刚刚收割了的庄稼地。“城市的孩子们来到农场,看庄稼是怎么从地里长出来的,饭桌上的食物是怎么生产的?树林里的树为什么跟城市街道的行道树不一样,它们高低不同、粗壮各异。这儿的狗怎么会躲着人——眼尖的孩子把狐狸看成了狗。喜鹊不仅不怕人,还飞来跟鸡鸭抢吃的。鸭子会飞好长一段距离,脖子长长的鹅也会扑棱棱在地面飞出一截,等等。”

生态农场的沙枣花

农场的树林,自然也成了家长教自家孩子的生动教材。通过树木形象生动的对比,孩子一下子就知道了“大树”与“小树”的不同,“高大”与“低矮”的差别,而且记得很牢靠。

体验教育的过程中,刘存乐会问几岁的孩子,你们对农场什么东西最感兴趣?四五岁男孩说最喜欢四轮车,他便对孩子家长说,你就写出来,用树枝画在泥地上也可以,边写边教给他认。然后,再让孩子把他印象中的四轮车画出来。汉字再配画图,效果就出奇地好。认动物也一样,牵一只大羊过来,告诉孩子这是只“大羊”,然后用纸片写上“大羊”。再牵只小羊过来,让孩子抱抱,说这是小羊,再把写上“小羊”的纸片拿给他看。

“原生态体验教育是一本图文并茂的书,是一堂鲜活生动的自然课。”刘存乐说,这样的体验教育不光语文教学可以,数学教学也可以。比如,指着一群羊,其中大羊七只、小羊五只,问孩子们大羊加小羊一共多少只?

认识了地上的动物,再来辨认天上的鸟儿。当然,辨认天上的飞鸟得年龄稍大些的孩子,比如,学前班的孩子。从水塘边看喜鹊怎么喝水观察喜鹊,正在喝水的喜鹊发觉人走近了,受到惊吓后突然飞走。飞走后又怎么在不同的树上落下来,是落在柳树上,还是落在杨树上?跟踪过去,再仔细看喜鹊搭建在树枝上的家。还有,喜鹊迎风怎么飞,逆风又怎么飞?这种全面细致的观察既教会了孩子认识一种鸟的习性,也培养了孩子的观察力。在教孩子观察鸟的过程中呢,参与观察的孩子会增加一些他们的想象力,他们中的一些孩子会说,喜鹊飞着飞着碰到了一只大苍鹭,或者一只大白鹭,见到这个潜在的敌人,它们会急促地发出不同的叫声,叫来一大群喜鹊围攻这只大苍鹭或大白鹭。

在课堂上,老师拿一张绘有动物的卡片,教孩子们辨认卡片上的动物和认字,动用眼睛这个感官,最多加一点想象。体验教育不同,除了动用眼睛感官,还启动了孩子们的观察力、听力、嗅觉和身体其他感官。你看啊,孩子们的眼睛看到了喜鹊飞翔,耳朵听到了喜鹊的叫声,眼睛跟着飞来飞去的喜鹊,又学会了观察:这喜鹊在没有风的情况下飞翔很平衡,有了风就飞得很吃力。

农场总共有二十多种鸟,还有大雁、野鸭、天鹅这些从这里过境、落脚的候鸟,过去可没有这么多。乌鸦先前生活在离农场25公里以外的山区里边,现在一到冬季,它们就召集起来开会,农田周边扑棱棱飞来一大群黑压压的乌鸦。这都是生态环境改善了才有的现象。

奇怪的是,前几年多起来的乌鸦,2020年冬天却突然不知去了哪里。乌鸦的突然失踪,显然与气候变化有关。青蛙、蟾蜍也越来越少,春季从南方过来的候鸟也在日渐减少。

第四章   每一颗种子都有宇宙信息

黄河也好,长江也好,都是从源头开始汇聚,沿途将众多的河流,以及雨水冲刷形成的小溪和雪水融化形成的河流,吸纳进来逐渐壮大,在汇聚和吸纳的过程中,裹挟了很多草种和植物种子。从这个角度讲,黄河故道本身就是一个原生种子库。刘存乐说,这些年建农场做土工时,平常见不到的一些物种突然在某一年就冒了出来,这植物种子不知在黄河故道的泥土中埋了多少年。像那种带着硬壳的沙枣树种子,埋地下有三四十年了吧?这么多丰富的种子随着上游泥沙裹挟到这儿,在这么个合适的地理位置,遇上合适的微环境条件——堆放过玉米秸秆的地方滋生出来的微生物,分解掉了沙枣树籽坚硬的外壳——重获新生便不足为怪了。亦如隐居在俄罗斯西伯利亚地区泰加林的阿纳丝塔夏所说,“每一颗种子都含有大量的宇宙信息,其数量与准确性没有任何人为提供的数据比得上,种子利用这些信息,可以毫秒不差地知道自己何时该苏醒与萌芽,知道该从大地汲取何种汁液、如何运用日月星辰的光、如何生长及长出何种果实。”

在养牛的过程中,刘存乐经常买一些玉米秸秆回来,这里堆放一下,那里堆放一下。后来发现,堆放过玉米秸秆的地方就长出来一些植物。原因是玉米秸秆本身含有糖分,糖分有利于微生物繁殖,所以堆放过玉米秸秆的地方的土容易酸化,再综合河床地的碱性,土质就变得中性了,中性土质有利于微生物的繁殖,有了微生物的土壤,更适合大多数植物的发芽生长。还有,就是在河床做土工时,动过的土疏松了、透气了,原来掉到地里边的树种也有可能发芽。另外,就是堆放牛粪的地方,很大一堆奶牛粪,像一座小山丘。这些堆放过奶牛粪的地方有很多牛粪残留,也会滋生很多微生物,在微生物作用下,也会长出很多植物来。最令人惊奇的是,有一些沙枣树苗长了出来!

最早对微生物的观察来自养奶牛,而玉米秸稈是奶牛最主要的粗饲料。几十头奶牛,需要储备大量的玉米秸秆,当时用四轮车拉回来七八十车。

季节进入秋天后,农场河床边缘的草长得很茂盛,矮的20厘米、30厘米,高的长到一米左右,这些长势茂盛的杂草进入冬天后,一下雪,尤其是连续下雪,一些枯草就被雪给压在了地上。来年春天,这些被雪压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枯草的地上也会滋生出大量的微生物,这些微生物作用到植物种子上,会促进种子的发芽。有了这个观察,在管理农场时,刘存乐会有意识地留下一些草地和一大片灌木丛,然后赶着一群羊和两三头猪进去吃草。猪羊们在啃吃草时,会把草地里的枯草踩倒在地,这些倒伏在地上的枯草也能滋生出微生物。被微生物分解后的枯草回归泥土、肥沃土壤,土壤就变得疏松起来。

土壤疏松后,农场的植物便逐渐多了起来。有多少种植物?2017年初步普查了一下,总共有110多种吧。多数植物叫不上来名字,叫得上名字的也只晓得俗名。最特别的是沙枣树,黄色的沙枣树花为四个花瓣,闻着浓郁的沙枣花便知晓日后结出的沙枣味道。

这种草叫鸡冠草。鸡冠草?我说,这一点不像鸡冠啊,四川乡下的鸡冠草形同鸡冠,而这个鸡冠草倒有点像我们那边乡下野地里长的剪刀菜。这根叶张得很开的叫鸡爪草,瘦筋筋的根叶张牙舞爪的样子确实像一只大鸡爪子。这是扎你胎,别看它低调地匍匐在地面上,它身上的刺能轻易把车胎给你扎爆,所以当地人给它取了个可怕的名字。

这些植物中,数狗尿杞的名字最是有趣。狗尿杞匍匐长在地上,果实颗粒有小红豆那么大,种子成熟的时候为紫色,摘下一颗来,用手一挤,里边的水一下就射出来了,像狗尿尿一样,当地人就管这种植物叫狗尿杞。名字不好听,却很受欢迎,一是它结果的时候,紫色的果实一撮一撮地长在草茎上,煞是好看。另外,它是骆驼、牛都很喜欢吃的一种植物,尤其是骆驼,因为狗尿杞里含有一种咸咸的类似盐分的东西。与沙枣树一样,狗尿杞也是去年才在农场发现的植物。

还有沙蓬、黄花草、扁竹子,多了去了。

这个长势蓬蓬勃勃的叫沙湖奶奶。“嚯,还真像带着一大群子孙的奶奶哩。”我感叹道。那肥厚的叶片一如丰满的羽翼,庇护着盛开的白色小花。

这些野生的花草,都是在做了好几年土工后陆续发现的,在黄河故道其他地方没看见过。刘存乐说,“这些失去多年的植物的复苏,无疑给原生态农场的生物多样性创造了先天的条件。”值得庆幸的是,如今政府也开始重视生物多样性了。2021年中国政府第一次发布了《生物多样性白皮书》。

进入冬季后,农村相对清闲,但刘存乐却闲不下来,农场的野草在冬天枯黄干燥,局部位置得用割草机给割了,割了,阳光才能照射到草的根部,来年开春才能发芽、生长。有了嫩草,放牧的猪羊有了草吃,就不会去啃食小树和灌木了。其次,割掉的草用粉碎机碎掉后能够用来沤成肥料。再有,割掉了杂草,即便遭遇火灾也不至于爆燃到别处。或许正是因为放弃了冬闲,他的原生态农场的植被才养得这么好。

刘存乐指着眼前紧挨着农场的几亩地说,眼前这8亩地是七年前,也就是2014年,从农民手头包过来的上好的耕地。包地的第一年,按生态农业方式种出来的东西品质并不好,原因是几十年化肥农药对土地的“透支”,导致土壤极度贫瘠。第二年有了改善。第三年就更好了。今年是耕种这块地的第七年,明显感觉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品质好了很多。他说做生态农业这七年走的路就像一个V字形:包地第一年,生态方式种植的产量直接往下掉。两三年后,开始稳定下来。第四、五年企稳回升,到2021年产量上升到高点,土质也明显好了。

不仅“三不用”(不用地膜、化肥和除草剂),连农家肥也很少用,就是坚持用秸秆碎了还田,这是从观察农场野草野树的生长过程中获得的认知。你看那没人管的野草野树,不是照样生存繁衍开花结果吗?另一方面就是坚持轮作。所以呀,种植的东西只要尊重它顺应自然规律的属性,它就一定不会长得很差。

农作物长得不差,野生植物葳蕤蓬勃,动物们更是乐得相聚一堂——冬天,周围的农田光秃秃一片,找不到食物的动物便跑来农场。农场的“原住民”倒也不嫌弃,在它们看来,寄居者虽分享了它们的食物,但人家是临时的,谁还没有个危难的时节呀。

于是,天蓝蓝,水碧碧;空气新鲜宜人,生态环境越来越好,农场的景色越来越美。农场不只吸引了家长和孩子们,传遍了国内生态农业圈,还吸引来了航拍镜头:2020年第三次全国国土资源调查,航拍把这一段给拍到了——绿意盎然的黄河故道一段:土默特右旗双龙镇阳向营村。黄河故道的其他地方都被过度放牧啃得光秃秃的,而这一段却绿得亮眼,绿得出人意料!

这是何人所为?所为何人?

说起原生态农场规划,刘存乐自己都很激动,他说这个生态规划项目——体验教育为核心内容——处在社会发展方向往上走阶段。现在教育改革后,小学一二年级不再有文化考试,幼儿园小孩也不那么要求学文化了,孩子们来农场进行自然环境体验会成为必然选项。“这些年农场搞生态建设没向政府要过一分钱,全是自己的积蓄及朋友的投入。”

农场的生态建设取得的成就引起了地方政府的高度关注,他们开始向上级申报项目。令人欣慰的是,地方政府所申报项目与刘存乐所作规划方向基本一致: 原生态体验教育、休闲、观光。

原生態农场的展望呢,就是农村未来的教育。除了服务于本地家长和孩子,还可以服务于外地来游学的。要说双龙镇幼儿园目前的条件吧,也不算差了。双龙镇小学、幼儿园的硬件设施放到深圳都算得上中等以上水平,但是孩子们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却严重缺失,这显然与国家生态文明建设的大格局极不相称。

筹划建设原生态农场以来,刘存乐跑过西双版纳、西藏、呼伦贝尔,去那些地方主要是考察研究当地的生态环境。对那些地方人们的衣食住行、民俗民风跟生态的关系进行关注,并认真琢磨。一番考察下来,他得出了一个结论:生态是文化的根。

二十多年前,有一次刘存乐坐火车回内蒙古老家,碰上一位从湖北来内蒙古的老头,两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觉间,火车驶入内蒙古境内。看见车窗外起伏的丘陵地,老头说,这丘陵多像蒙古包呀。老头的话让他突然意识到,难道蒙古人搭建蒙古包是从起伏的丘陵得到的启示?呈圆锥形的一个个土丘,在飞沙走石的蒙古高原能够相对稳固并存在下来,与圆形的蒙古包稳定性好、抗风能力强不无关系。蒙古包顶通常为白色,像天上的白云;白色间杂着一些蓝色,有白云就得有蓝天。蒙古草原的自然环境地理环境以及对蒙古人的文化影响,从蒙古包上充分体现了出来。蒙古袍子和蒙古人头上戴的帽子五颜六色,那是蒙古大草原的颜色嘛。再看广西、贵州、云南那边少数民族多姿多彩的服装,都与大自然的色彩元素有关。而四川、贵州和湖南人爱吃辣椒,则跟当地的气候环境有关系。所以,所有的当地文化,应该都是从地理、气候、生态衍生出来的。

刘存乐因此在自己的博客中发出感慨:“无生态,不社会;无生态,不生活;无生态,不文化;无生态,不教育。”

深圳是座喧嚣的城市,深圳的高校也很热闹,从喧嚣和热闹的地方来到偏远的北方乡下建原生态农场,一个人的农场啊。

刚来农场时,留在深圳高校教书的太太不放心,她说,农业不好做,养殖业风险更大,如果做不下去,那就再回来教书。因为她的叮嘱,刚开始回老家时,那边的工作还挂着。奶牛场办起来后,感觉顺利,才回深圳把工作给辞了。这边的奶牛养殖场搞好了,太太也从当初的不放心转而支持起他来。可就在他辞职后不久就赶上了三聚氰胺。“这三聚氰胺事件对我就是一场大考啊,”刘存乐说,“好在通过了这场考试。”三聚氰胺事件发生后那段时间,太太一有空就给他打电话,问这问那。他总跟她说,没事的,真的没事。后来真的就没事了。“人生谁还没有个低谷哟,低到最低处就会重新往上走,这不就走出来了吗?”

一个人的农场孤独当然有,却不那么寂寞,农场有那么多的动物,家养的、野生的,还有一年四季默默陪伴着的植物,当然那是几年以后环境改善后才有的。刚开始农场可是荒凉着哩。但他相信荒凉是短暂的,随着农场生态环境的改善,越来越多的生命,本地的、外地的、过境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还有躲在地里的,当无数的生命降临农场那一天,一度有过的孤独寂寞就统统烟消云散了。

原先周围的村子,都在这个河床里放牧。说是放牧,其实河床的草也没多少,实际上是片荒地。刘存乐包地建了生态农场,实行禁牧后,河床里蓄了些水,河岸边长了蒲、芦苇这些水生植物。旁边长的那种学名叫羊草,俗名叫碱草,河床有四五种水生植物,农场外边没有这么多种类的草,也没长得这么茂盛。这些种类繁多生长茂盛的草,可是干了很多农活才长出来的呢。修出来的路呢,没有铺沙石,没有铺水泥,也不搞柏油路,完全与人们眼里看到的钢筋、水泥和石头的工程迥异。有生态理念的人看了,发出由衷的感慨: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原生态啊。

刘存乐说,人们常见的工程都是以人为中心的,而原生态农场的建设是以大自然,包括人类在内的万千生命为中心。通常的工程以人的需要为主要功能,而原生态农场体现的是生态系统中万千生物的生命力之美。换言之,原生态农场是充分利用和调动各种自然资源,并激发出这些自然资源的生命力。比如,一株草就是一个生命体,这个生命体受太阳的照耀、空气的补给、地下水的滋润,以及从土地里吸取营养,这个过程就是生命体在做工,就是自然的力量。建设生态农场就是要最大可能地借助自然的力量,也可以叫利用自然力和培养自然力,让自然力去维护整个生态系统的平衡,维护其中的物质和能量的转换、循环,然后产出更多东西。

不是结尾:逆风迁徙的大雁

离开农场这天,白露刚过,气温突然下降,刮起了一阵大风,农场的门窗被吹得扑扑作响。

驴羊鸡鸭鹅一呼啦被风赶进了圈舍。

水塘边上的芦被刮得呈90度朝地面弯曲,让人疑心刮弯下去的腰肢再也直不起来,塘里的苇被风吹得缩着脖颈匍匐在水面上。

鱼塘里的鱼儿也早已躲到了鱼塘深处。

远处,地势较高河床林子里的树木更是摇晃得厉害,树枝与树杈挥舞着细长的胳膊迎风喊叫。

风,突兀而来的六七级大风,呼啸着、肆虐着,把农场所有的声音全给压了下去。

整个农场成了风的世界、风的领地。

突然,头顶上空传来一阵大雁的叫聲,低低的、弱弱的——那是被大风给盖过了,叫声没有往常过境时那么响亮,那么振奋人心,却让人肃然起敬!了不起的大雁啊,六七级大风中,仍然一如既往地往南迁徙,不,是逆风飘去。

这逆风飘去的大雁阵群——它们依然阵脚不乱,呈人字形排列。然而,六七级的风毕竟太大了,到了空中,级数还在往上长。在超六七级大风的压迫下,规矩的“人”字形雁阵被刮得走了形。然而南迁的意志却不改,它们仍按照一年一度的迁徙路线定期往南、往南。让我想到让众多候鸟栖息、过境停留觅食的农场主刘存乐。十七年守望生态农场孤独却不孤单,无奈却依然执着,雁一般朝着目标逆风而去……

作者简介

向剑波,原名向思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在《小说家》《报告文学》《北京文学》《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南方日报》《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有作品被《新华文摘》转载,入选“中国最新文学作品排行榜”(2005-2006)、《2009中国报告文学年选》和《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粹》(翻译成蒙、藏、维、哈、朝五种文字)等。《筑巢》获新世纪第五届《北京文学》奖。出版长篇《太阳照常升起》《中国西南乡村教师》(2011年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中短篇报告文学集《太阳祭》等5部。

责任编辑 丁莉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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