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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

2022-05-30刘同军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王红冰糕老狼

刘同军

那年夏天,他高中毕业,没有参加高考,而是报考了一个技工学校。不管怎么说,好歹也算是修完了他的学业,他自己也觉得他的人生就要步入一个新的阶段了。正巧,那时候,他的死党老狼晚上替他妈看车棚。可想而知,那里立即就成了他和老狼的一个安乐窝了。

每天晚上,他都和老狼在车棚里抽烟、喝酒、听录音机。为了让他常驻沙家浜,老狼还特意准备了一张折叠床。

车棚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白天,两扇大铁门热情地敞开,人来人往,就是在门口,也有坐着马扎说闲话的、摆摊卖青菜豆芽的、推头理发的……即便吃了晚饭,也总有一堆人借着门口的灯光在那里一边打牌,一边打蚊子。但一旦曲终人散,那两扇大铁门呼呼隆隆关上的时候,车棚立即就是一幅人走茶凉的面孔,非常的寂寞和空荡。那种奇怪的感觉,没有看过车棚的人是很难体会的。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大宝到车棚来玩,他的那個暑假可能也就这样,就像赵传歌里唱的,在“我有音乐和啤酒”中度过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买了一条肥大得像麻袋一样的新裤子的缘故,大宝忽然来了。大宝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打扑克的人都已经散了,他俩也正准备关上大门,拖出藏在床底下的香烟啤酒和火腿,准备一边听歌,一边吞云吐雾、大吃大喝了。

大宝倒是精神,两只大眼睛炯炯有神。他在空阔的车棚里转来转去:“可以啊,你们俩,小日子过得不错,住上大房子了。”他俩跟在大宝后面,正在琢磨是不是拿出酒肉来招待的时候,大宝忽然指着车棚角落里的一些杂物说:“那是些什么玩意?”

“那是我们对门老周家的,没地方搁,放那里了。”老狼说。大宝发了好奇心,过去胡乱翻弄起来。忽然,他从一张席梦思垫子后面拖出了一个笨重的铁家伙来。于是,他和老狼也凑上去看。那个铁家伙虽然落满了灰尘,但稍一擦拭,居然还是个新的。绿色的外壳上,有一个红色五角星,五角星下面,凸着“刨冰”两个字。很醒目。

于是,在静静的车棚里,他们三个人围着那台刨冰机发呆,好像发现了一件很珍贵的出土文物。忽然,大宝说道:“哎,咱们一块儿卖刨冰吧,滨城现在很多卖的,很挣钱。”

于是一拍即合。

当晚,大宝就留了下来。他们开了一个很成功的筹备会,并以新兴资本家的身份痛痛快快地喝了个酒。

其实不管什么事,真要做起来,一点儿也不难。首先是资金投入问题,当时大宝说他没钱,不过他声明说等挣了钱,可以从他的分红里扣。而那时他和老狼有钱,都是他俩晚上把车棚里的一些落满了灰尘的、轮胎干瘪的自行车搬出去藏起来卖掉得来的。有一次,他们还处理了一辆破摩托,受益匪浅。

再就是货源的问题,也就是冰块。他们找了当时承包冰糕厂的王叔,说明了情况。王叔是个爽快人,一点儿没犹豫就满口答应了。然后,他们又找到一个加工白铁皮的小店,做了二十个冻冰的模子,就像小孩在海边玩沙子用的小桶那么大。

冻冰的过程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每次他们都是晚上去冰糕厂冻冰。冻冰室是一个空荡荡的大房子,里面就是个大池子,寒气逼人。那个大池子里不知是什么液体,颜色像海水一样,看上去脏乎乎的。现在想来,可能就是类似车里加的那种防冻液吧。池子里漂浮着一板一板的冰糕模子。冰糕模子是一个个冰糕形状的小格子,灌着奶油或者豆沙的汁水,里面插着根冰糕棍。

而他们呢,就把那二十个白铁罐灌满自来水,每个里面再加上些糖精。然后,把铁罐用绳子串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放到漂浮着的冰糕模子的旁边。取冰是在第二天的早上。为了取出冰坨,他们把模子提到水管下面用水冲,一会儿翻过来一扣,一个个圆滚滚、硬邦邦的冰坨就出来了,妥妥地放进了铺着棉被的泡沫箱里。这样的情景煞是喜人,每每让他们笑逐颜开。因为在他们眼里,这可是一张张的钞票啊。

社会可真是锻炼人啊。在学校里,除了做题就是做题,可从来学不到这些。

然后,就是商品的形象问题。大宝在滨城吃过刨冰,滨城那里卖刨冰,都是拿一个大杯子,里面装上半杯煮得稀烂的红豆沙或者绿豆沙,然后再刨上半杯子冰碴。吃起来确实冰凉甜香,口感不错。但煮豆沙太麻烦了!于是,他们商量了一番,决定不卖刨冰,而是给他们的产品起了个很洋气的名字,叫雪泥。

也确实,把那个冰坨放到刨冰机里压紧了,嚓嚓一摇,冰刀刨出的冰屑纷纷地往下落,又细又白,真跟雪一样。他们把刨出的冰屑盛在一个碟子里,像一座小小的珠穆朗玛,然后在峰顶上,再放上两颗红红的樱桃。樱桃是到市场买的樱桃罐头,一块八一瓶,主要是点缀,为了好看。所以,他们产品的卖点,不在口感,而在外观。

这样,甭说在这个小城了,就是在全国,他们这也是独一份啊。为此,他们感到很是满意和得意。

他们还找朋友建中给他们画了一个广告牌。广告牌上,大大的“雪泥”二字很是醒目。不知为什么,他记得广告牌上还画了一个烟斗。雪泥的广告牌上为什么要画一个大大的烟斗呢?不知道。也许是他记错了。

然后,他们又跑到商业街,找了一个地方,用绿色的塑料布扯了个遮阳棚,棚子下面摆上一张小桌,放上几个马扎,一个有模有样的小摊就这样支起来了。

最后,就是他们设备存放的问题了。解决起来也简单,他们在附近找了一家小饭馆,每天给那个老板一块钱,晚上就把东西放在饭馆的一个杂物间里,省得来回搬了。

就这样,20世纪90年代初期,在那个“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在观望”的年代,他们不再观望,而是撑着小筏子扬帆下海,去劈波斩浪了。

在他的记忆中,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那年夏天,举国上下一片沸腾,一片繁荣昌盛。整个国家仿佛是一束璀璨的焰火,一边向上剧烈地喷发着,一边发出耀眼的光;那年夏天,整个国家的大门已经向世界全方位开放,港台和国外的物质、文化和意识形态正无孔不入地进入中国,并持续发酵着;那年夏天,整个国家更像是一座成熟的果园,每个人情绪都是那么热烈高涨,饱满昂扬。

仿佛每个人都在这个果园里大快朵颐并甘之如饴,酣畅淋漓。再加上他们摆摊的那条商业街,当时又是这个小城人口流动最大的地方,摩肩接踵,举袂成云,挥汗成雨。所以,这种印象特别强烈。

那年夏天,街上最流行的歌是周华健的《花心》,这成了他生命中的旋律。“花的心,藏在蕊中,空把花期都错过。你的心,忘了季节,从不轻易让人懂……”

那时,整条街上的商铺,就像魔怔了似的,都在放这首歌。不过,仔细想想,这首歌也真是太好听了!

其实,他们摆摊的时间很短,也就一个多月。后来因为他们的刨冰机突然出了故障,就草草地结束了他们商海弄潮的辉煌。但就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有很多事、很多人,让他觉得难忘。

他还记得他们卖出的第一份雪泥,那真是太有戏剧性了。一大早,天还凉飕飕的,他们刚刚摆好摊,刨出了他们的第一份产品,刚刚摆在桌子上,就有一个人向他们走了过来。那个人戴着个黑框眼镜,胳肢窝里夹着个办事的公文包。他问了句价格,就坐在那里吃了起来。一勺下去,那个人的脸上就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他们三个人围着这个眼镜男,目不转睛地盯着。毕竟,这是他们的第一个产品、他们的第一个顾客啊!

“怎么是冰啊?哎呀,我还以为是八宝饭呢。”那个眼镜男笑了。他们三个也笑了。

就这样,在那个火热的夏季,在他们开心的欢笑声中,他们研发的新产品雪泥走向了广阔的市场,走向了广大的消费者。

时间是连绵不断的,而回忆却只是些片段。

记得有一次,一个摇着轮椅的年轻人慢慢来到他们摊位前,要了一份,就坐在轮椅上,慢慢吃完,然后又摇着轮椅慢慢地走了。神情寂寞而又萧索。等那个人走了很远以后,大宝低着嗓门,用手遮住半边脸,悄悄地说:“知道刚才那个人是谁吗?是贾四。”虽然大宝的声音很低,但还是让他和老狼都大吃一惊。

因为当时贾四这个名字在江湖上太响亮了,简直是如雷贯耳。每每提起他的时候,他们都会不由自主地低声下气。两年前,听说贾四被人用猎枪把两个膝盖全都打碎了,看来这是真的了。虽然对大宝的话半信半疑,但他还是觉得那个人真的就是曾经赫赫有名的贾四。

还有一次,他们的摊位上坐了一个垂着一蓬白胡子的老头。那个老头坐在那里,一口气吃了六份,吃得他们都不放心了。“老大爷,算了,别吃了,小心凉着肚子。”那个老头捋着胡须哈哈直笑:“哈哈,没事,我就是火大,哈哈,我的火很大,你看,上了一次火,把我的牙全都烧掉了……”那个老头是在他们这里一次消费最高的顾客,所以记忆深刻。

还有就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那个小男孩整天光着膀子,只穿着一个大裤衩,大裤衩的兜里装着厚厚的一沓崭新的票子,全是十块的,得有好几百。他说他家是开牌机店的,一天挣一万多。那个小孩非常胖,跑起来肚子到处乱窜。那个小胖孩很有意思,怎么逗他都不恼,但就是坐不住,一会儿呼哒呼哒地跑来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坐下来,呼噜呼噜地吃一份,然后又呼哒呼哒地跑了。过不了多长时间,又呼哒呼哒地跑来了,跑得通身是汗,坐在桌前,一边把一沓钞票展开,呼啦呼啦地扇着,一边直嚷嚷:“熱死我了,快点儿,热死我了,叔叔。”然后再呼呼噜噜吃一份,然后呼哒呼哒地又跑了。一天不知道来回折腾多少回。

在他们营业的那段时间里,那个胖男孩是他们最忠实的老主顾,也是在他们这里消费总额最多的。

还有在他们旁边卖冰糕的老太太。那个老太太是旁边家属院里的老家属,戴着个白帽子,胖胖的,不苟言笑,像极了电影《黑三角》里的那个老特务。她从院里扯了一根电线,接了个冰柜,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冰糕。同时,她也卖冷饮,有一个冷饮机。一个透明的大塑料球里,永远翻滚着黄得发红的冰水。接出的冷饮,用一个玻璃杯盛着,上面盖着一片玻璃。一毛钱一杯,随喝随接。

别看那个老太太不苟言笑,但心肠很好,不但在他们碟子不够用的时候借给他们杯子用,还允许他们把冰坨放到她的冰柜里。

因为他们的小桌只能坐四个人,他们也就只准备了四套碟勺。但有时候生意好了,碟勺不够,那时他们就借老太太的杯子,把冰刨在杯子里。做生意其实很邪门,没生意的时候,真是门可罗雀,等生意上来了,大家又都争先恐后。后来,他们长了心眼,要是一段时间没有生意了,他们就刨上一份,自己坐在桌边慢慢吃。这个方法屡屡灵验。

另外,算是和他们交了朋友的,就是对面一个卖羊肉串的大哥了。做生意其实是一波一波的,不是一直忙活,还是闲着的时候多。没生意的时候,那大哥就坐在他们棚子底下,和他们一起抽烟聊天。那大哥姓刘,带着一个新疆人的花帽子,但让谁看他也不是个新疆人。

刘大哥又黑又瘦又矮,留着长长的头发。但他确实在新疆待过好多年,是下乡的知青。他老婆也是。他和他老婆就是在插队的时候认识结婚的。他老婆他们也见过,有时会来送肉串收竹签,是一个黄皮寡瘦、面目模糊、寡言少语的中年妇女,走路说话都慢吞吞的,一点儿也没有在广阔天地里锻炼过的样子,一点儿也不英姿飒爽。

刘大哥倒能聊。“你看到了吗?那个女的就是老板,这一排店铺全是她的,别看那些买衣服的挑挑拣拣,出了这家进那家,其实只要在这一排买,都是给她送钱。”“看见那一片了吗?拉面摊旁边的那一片,擦鞋的、修伞的、配钥匙的、做牛皮腰带的……什么大姨父二姑夫小舅子的,全都是一家子,到吃饭点了,你看,都跑一块儿忙活去了……”

刘大哥说的这些,让他觉得很惊讶,仿佛经过他这么一指,这个世界的秩序全都打乱,又重新排列组合了。本来彼此孤立的事情,原来是这样唇齿相依、紧密相连啊。那刘大哥不但能说会侃,人也很仗义,经常拿一些肉串给他们吃。

据他说,他夏天一天能卖二百多块钱,到了冬天,一天能卖五百多。在那时候,一天五百,确实是个大数目。但他相信刘大哥没有吹牛,因为他的摊子就在对面,一抬头就能看见。生意上来的时候,一堆人在烈日下围着烧烤炉,一边吃,一边把竹签子往烤炉前的一个塑料桶里扔。很快,那塑料桶就密密麻麻的全是竹签子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吃烤羊腰,也是刘大哥送给他们的。

那次,刘大哥神秘兮兮地冲他们招手,给了他们三串烤羊腰。“尝尝吧,这是好东西,大补。”接着,刘大哥又笑了,“你们三个毛孩子,补什么呀补。”那时,羊肉两毛一串,而羊腰却要一块钱一串,很贵。那串羊腰烤得很嫩,吃起来脆脆的,口感很好,但是有一种怪怪的味道。

还有印象的,就是一个小偷了。那个小偷和他们差不多大,整天拿着一个用报纸卷着的长刀在街上转悠,往人堆里凑。有时候,他转累了,就坐在他们摊位旁边凸起的一个下水道盖上,靠着墙,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刀发呆,显得非常孤独和寂寞,和那个火热的时代格格不入。

当然,拉拉杂杂的记忆还有很多。有一次,两个女孩在他们的摊位上,一个女孩一边吃,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她对“雪泥”的钟爱,以及在上海的时候,她男朋友经常带她去吃雪泥的美好记忆。说得他们在一边捂着嘴直笑。

当然,最最令他难忘的,还是一个女孩,名叫王红。

那一天,他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看到一个女孩正在和老狼、大宝聊天。那个女孩个子不高,眼睛很大,嘴唇厚厚的。他走过去的时候,那个女孩正靠在后面板房墙壁上,把两只手放在背后,一只脚也蹬在墙上。那个女孩就是王红。

看着他过来,王红瞅了他一眼,接着又和他两个朋友聊起来。但聊了一会儿,王红又瞅了他一眼,眼神有些甜蜜,有些热辣。那时,他也正在看着王红。两个人都有点不好意思,低了头,笑了。

王红是南方人,很活泼,爱说爱笑的。很快,就和他们成了很好的朋友。据王红说,她也在这条街上做生意,跟着她姐姐卖衣服。王红还说她爸爸妈妈在老家开一个服装加工厂。“一个小破店儿,我姐一个人就够了,没我什么事儿。”王红说话时,喜欢眯着眼睛,噘着嘴,非常美丽迷人。

年轻的男孩女孩在一起,开始还看不出什么来,但没过两天,彼此的远近就分出来了。王红和大宝、老狼说话的时候,总是眯着眼睛笑嘻嘻的,“宝哥”“狼哥”叫得很甜,比摆在小桌上的那罐白糖还甜。而和他说话的时候,眼波流转,或嗔或喜,或怨或怜,内容很丰富。

有一次,王红一来,冲着他就嚷嚷:“你刚才怎么不在,你去哪了?”说得大宝和老狼面面相觑。王红这才意识到说错话了,脸有些发红:“我刚才有点事,从这里走,看见他不在……”

还有一次,他们刨了一份雪泥,让王红坐下来当托儿。王红噘着嘴,一边吃,一边不情愿地抱怨:“太凉了,我吃不下。”忽然,她把头一偏,瞪着他说:“你,穿海魂衫的,傻站着干什么呢?还不坐下来陪我一起吃?”于是,他就坐下来,两个人一人一边,一人一把小勺,慢慢地吃了起来。一边吃,王红一边用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瞅着他。瞅得老狼和大宝都看不下去,躲一边聊天去了。

那时,整个热热闹闹的商业街,好像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雪泥越舀越少,樱桃摇摇欲坠。忽然,就在那樱桃即将滚落的瞬间,王红用小勺一挑,塞进了他的嘴里。那是一粒鲜艳欲滴的红樱桃,就像王红鲜艳的嘴唇。

一切都已经昭然若揭。

到現在他还不明白,王红为什么喜欢他。和他在一起的大宝,长得剑眉星目,玉树临风,按现在的说法,绝对是男神的级别。而老狼,也人如其名,长得健壮魁梧,男子汉的粗犷之气十足。而他,瘦瘦巴巴的,虽不能说丑,但确实是貌不惊人。

少男少女之间,感情这东西的萌发,确实有些莫名其妙。

就这样,他俩开始了恋爱。虽然在高中的时候,他也暗恋过一些女孩,但和女生们一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接触。最让他惊心动魄的一次,也不过是坐在前面的李晓君回头和他说话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了她宽松的衬衫里露出的半边白皙的乳房。这让李晓君成了他暗恋的对象。在梦里反复出现过好多次。

刚开始,他俩还不好意思走远,就到离他们摊位几十米外的花鸟鱼虫市场去打台球。再后来,他俩就越走越远了,像两条小鱼儿,小心翼翼地游向深水,享受二人世界的自由与快乐。

那时的自由,是真自由,无拘无束;那时的快乐,是真快乐,无忧无虑。不像现在,人人都有手机,嘴里都好像勾着鱼线一样,不管你游得多远多深,线一收,你就得浮出水面来。如果说科技的发展就是为了让人失去自由,说句粗话,只能是这狗日的高科技!

爱情真是美好,它让人遗世,让人忘我。那段时间,他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生意上了,每天都沉浸在和王红的二人世界。

在那个火热的夏天,在公园、旱冰场、录像店、游戏机店……在这个小城的很多地方,都留下了他们亲昵的身影、甜蜜的呢喃、开心的笑声。

但欢乐又是那么短暂,很快就到了他们分手的时候——虽然那时,他俩都以为那只是刚刚开始。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王红来找他的时候,穿了一身苹果绿的裙装,乌黑的短发被一个闪闪发光的发卡别在耳后,特别漂亮。那天,王红照例在摊上坐了一会儿,和老狼他们聊了几句,然后他们两个人就走了。

他们先是打了一会儿台球,不知为什么,那天他俩都有些心神不宁,水平发挥得很不正常,球怎么也打不进去。于是,就扔了球杆,交了钱,顺着大街向远处溜达。

天慢慢地热了起来。他俩走到一个小区门口,看到里面有个小花园,花园里有回廊、假山、水池和阴阴的树木。于是他俩就走了进去。在小区门口的小卖部里,他们买了一瓶水,又买了一盒烟。坐在回廊的长椅上,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水、抽烟。小区里很安静,除了几个哄孩子的推着带遮阳棚的婴儿车走过,好像没几个人。

忽然,天暗了下来。开始是刮风,那风刮得很凶,裹着黄尘从远处呜呜地吼叫着向他们扑过来,把他和王红都看傻了。忽然,花园里所有的花木颤动起来,接着就是剧烈地摇摆,然后向一边倒伏而去。院子里本来就不多的几个人,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大风在呼叫着、翻卷着。紧接着,大雨就落了下来,如万箭齐发,噼噼啪啪。轰隆隆地,巨大的雷声从回廊的顶上滚过,整个世界都在抖动。

“下雨了,雨真大啊,下雨了,怎么这么大啊?”王红站在那里喃喃着,眼神迷离,神情恍惚,仿佛是在梦中,陷入了无助。狂风卷着雨水抽打在她的身上,她竟似浑然不觉。他看着王红那被风雨击打的娇小瘦弱的身体,忽然觉得心很疼很疼。他走上前,张开胳膊,把王红紧紧地搂在了怀中。王红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像一只在暴雨中惊恐的小鸟,浑身瑟瑟发抖……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他俩分开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整个世界经过暴雨的洗刷,变得异常清新明亮。已经有小鸟开始唧呀唧呀地叫了。很快,太阳也出来了。小区里,开始有人在蹚着水走着。而就在刚才,他们买东西的小商店,正哗哗哗地往外刮水。他和王红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谁也不说话。

后来,他俩就回去了。回去的时候,他俩还是手牵着手。但他觉得,王红已经是他的妻子,他们两个已经相识多年、相爱多年,都有些老了。

他们摆摊的地方,空荡荡的。只有那个蓝色的塑料遮阳布还在,兜了好多的水,沉甸甸地垂下来,快要把绳子绷断了。这种感觉让他吃了一惊,好像这世界出现了一个空缺,一个漏洞。但感觉归感觉,他也没有多想什么,以为肯定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老狼和大宝把摊子收了。他随手从地上捡了根竹签,在王红头顶上的位置戳了一下,水唰唰地流下来。王红往旁边一跳,咯咯咯地笑起来。然后,他们就相互摆摆手,各自回去了。

那时,他真的没有想到,那是他听到的王红的最后的声音。

到了车棚,他才知道,原来是他们的刨冰机坏了,碎了一个齿轮。那时,老狼和大宝正把那个刨冰机拆了开来,拿着那个齿轮愁眉不展。

第二天,他和老狼拿着那个碎了的齿轮,骑着自行车到处转悠,去修那个齿轮。但那个齿轮是铸铁的,没法焊。后来,他们又到五金店里,想买个一样的齿轮,最终也徒劳而无功。

第三天早上,他们还在车棚里对着那台刨冰机发愁,正好大华子来了。大华子在一个厂子里开吊车,对这些事比较在行。他拿过那个齿轮,端详了一会儿,说得很干脆:“要换,要换配件,换原厂的配件。”可原厂在哪呀?机器上除了那个红色的五角星和刨冰两个字外,其余什么也没有啊。整个一三无产品。最后老狼说,咱们还是到对门问问吧,问问老周家的从哪儿买的,或许有说明书什么的。

没想到这却是个馊主意。一问不要紧,把他们的买卖彻底问黄了。

老周家的知道他们用了她家的刨冰机,而且还用坏了,当即就表示出了强烈的不满,并说了一些在生气的情况下才说的一些话。他和老狼自知理亏,也只能唯唯诺诺。就这样,刨冰机被愤愤不平的老周家的收回去了。

他这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第三天一大早,他跑到他们摆摊的地方,问那个卖冰糕的老太太,见着王红没有。没想到那个老太太对王红竟一无所知。但也告诉他,前天是有个女孩来转了一圈,待了好一会儿,还问你们为什么没来摆摊。“对了,你们怎么不来摆摊了?那位置多好,你们不来,那位置可就被人占了……”

“那昨天呢?”

“昨天?我没太注意,这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

他在那里足足等了一上午,但王红没有来。那时,他还没想到这其实就是结局。因为他觉得,反正王红和她姐姐就在这条街上卖衣服,总会找到的。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找遍了整条街上所有服装店和摊位,都没有王红的任何消息。看到年轻的卖衣服的,他还会上前问问是否有个叫王红的妹妹,却始终茫然无绪。

就这样,王红像一滴水消失在了土里,像一条鱼消失在了海里一样,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后来,他上了技工学校。毕业后,工作了几年,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然后结婚生子。现在,他的儿子已经上高二了,快到了他当年的那个年龄,但长得要比他高很多。

时间过得多快啊,好像还在眼前,可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有时候,他会发一会儿呆,想想王红。王红现在是什么样子呢?王红现在还想着他吗?会不会在静下来的时候,也会想起那年夏天,想起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现在的王红,肯定早已经接管了她家的那个服装加工厂,并且做大做强,成了一个在商场叱咤風云的女强人了吧,他想。

但在他的记忆中的王红,始终还是那个在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中,被他紧紧搂在怀中的、娇弱瘦小、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巧合的是,他技校毕业后,分到了机械加工厂,干车工,恰恰就是加工齿轮。这么多年下来,从他手里加工出的齿轮,可以说数以万计了。有时,想起王红,想起雪泥,想起那个无缘无故破碎的齿轮,他也觉得迷惑,忍不住想: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命运吗?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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