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列夫·托尔斯泰晚年的重要作品《阅读天地》中译本的出版对我国托尔斯泰研究领域来讲，意义非凡，当可阐释托翁其人的多层新义，也为我国读者了解和研读托尔斯泰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

关键词：列夫·托尔斯泰;阅读天地;托尔斯泰研究

伟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1828—1910）晚年的重要作品《阅读天地》首次译成中文出版（安国梁译，郑州大学出版社，2019年），为托尔斯泰诞辰190周年的纪念增加了一份喜庆。该书原作早在作家生前已编定，于1906年问世，并收入1957年出版的《托尔斯泰全集》（41—42卷）中。但在中国却迟迟未见被翻译。我国自从1900年引介托尔斯泰，一百多年来多注重其代表作：三部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其中每部小说中译本迄今均在十种以上）。或者再加若干中短篇小说选，如自传性三部曲《童年、少年、青年》等。即使在20世纪80年代出版中译规模最大的《列夫·托尔斯泰文集》17卷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也仅收入中短篇小说（占4卷）、三部长篇小说（合占7卷）、故事（占1卷）、戏剧（占1卷）、文论（占1卷）、政论（占1卷）、书信与日记（各占1卷）。可谓品种齐全，唯缺《阅读天地》一种。是故，此次中译本的出现，正是填补了我国托尔斯泰著作翻译的缺项，为我国读者了解和研读托尔斯泰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为此，译者不无激动地引述了托翁自我赞赏的话：“这是多好的一部书啊！虽然是我自己写的，但在我每次阅读它时，我仍然感到精神无比振奋！”（见中译本卷首之“介绍”），以吸引注意。它对我国的托尔斯泰研究，意义非凡，当可阐释托翁其人的多层新义。

其一，见证托翁在俄作家中的地位：已经赢得两项“俄国之最”。早在1958年，卷帙浩繁的托翁全集91卷本出齐，消息传开，在人们心目中，他在俄罗斯文学史上便断然占据了首屈一指的地位。俄罗斯是个文学大国，三百年来，名家辈出，灿若星辰。他们的文艺作品数量动辄十几卷或几十卷，包括擅作长中篇诗文的普希金、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肖洛霍夫等，往往被冠以“著作等身”或“浩如烟海”，但其卷数都不及托尔斯泰，包括酷爱读书、勤奋写作的无产阶级作家杰出代表高尔基，国内力求搜罗其所有作品，计划编的全集，也只能达到70卷。是故托翁的地位是稳占“俄国之最”。若不是此前出版《歌德全集》（魏玛版）已有143卷领先的话，那托尔斯泰恐怕还可问鼎世界文学。

作家托尔斯泰不但在创作数量上位居首列，而且在吸纳创作原料上也是无人可比的。亦即“产出”与“收入”两相平衡，均属数量巨大。这在学界早有共识，只对后一项举出实证吧。

我国前辈学者戈宝权20世纪60年代就开始不断说明，包括转述高尔基对托尔斯泰与世界关系的看法。高尔基说：“整个世界，整个大地都在望着他，从中国，从印度，从美国——从所有地方，一条条活生生的颤动的线向他伸了过来，他的心灵是为了所有人的，而且永远是这样。”事实上也确是如此，托尔斯泰一直受到全世界各国人民的崇敬和热爱;他本人也非常关心全世界各国人民的生活、命运和文化思想。

戈老还具体论述托翁与中国的关系，包括他如何吸纳中國文化思想成分：“托尔斯泰在1884—1910年将近20年当中，共写过和编辑过将近10种有关中国哲学思想的著作和论文。在他编写的《每日贤人语录》和《阅读园地》等书中（按：现译为《哲人思想天天学》和《阅读天地》），还引用了大量中国的格言、谚语，以及老子、孔子等人的箴言。他继续进行了一项研究和编辑工作，直到他最后逝世为止。”戈老据史料说明：1891年10月，托翁被问及“世界上哪些作家和思想家对他影响最深”，答曰孔子和孟子“很大”，老子则是“巨大”。以上论述均已收入《中外文学因缘——戈宝权比较文学论文集》（第100—125页，北京出版社，1992年）。对于戈老的贡献，我们很是钦敬，也羡慕他是中国唯一拥有托尔斯泰全集，才可能不断挖掘史料，提出新见解而嘉惠后人。

后来，有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倪蕊琴，系留学莫斯科大学归国，也拥有俄文版全集，她专研托尔斯泰，曾主持一项大工程，翻译第1—91卷目录总汇。每卷的书名、各章节目录逐一列出。这让人可以知晓其全貌，并知道各卷内容要点。是故登载此项重要资料的《托尔斯泰研究论文集》（第525—708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历来被学界所珍视。

有前两位先行引路，犹如入山探幽，已渐入佳境。而郑州大学教授安国梁便直击目标，登临尼山胜景。他历经近6年的磨砺，终于译成这部90万字的巨作中文本《阅读天地》，完成了作家两项“俄国之最”的后一项之实证。功莫大焉！

这是一部日记体的读书札记。作者巧妙安排，把历年读书写下的笔记，包括原书要言摘录和读后感，容纳在一整年从元月一日至年终12月31日里。每日一记，日积成周，周积成月，月积为年。每日正文前有小引、提要，正文后有小结。每周则殿以长篇阅读材料，名为“每周阅读”。全书有托尔斯泰1908年自写的前言和其后俄文版编辑代为编出的“主题索引”和“引文索引”（分为原书和原作者两类），很方便查索。全书材料丰富，按译者统计，正文引文2360余条，署名者1600余条，未注明出处者750余条，但均系有此据，仅略作改动的。无论前者或是后者，都附有摘录人长篇的读后感悟或联想，并融入了自身的见解和思索。概言之，全书证明，托尔斯泰广泛阅读、无限吸纳的材料，自古迄今，遍及全世界。

其二，证实托翁思想体系的三个来源。论者评价托尔斯泰，最佳常以“艺术家—思想家”称之。赞他是有思想深度的作家。本书译者在卷首的介绍，可指引去探寻托翁思想的来源。概括起来有三。

一为俄国本土，云“托尔斯泰思想的形成复杂而漫长，他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主要是俄国现实的产物”。书中既有民主派文人赫尔岑和托翁多部图书的推荐者斯特拉霍夫等的言论，又有沙俄时代高踞国教地位的基督教——东正教主导思想的论述。托翁常读的教义书籍多达18种，从马太福音、马可福音、约翰福音到十二使徒教义。他借助宗教形式，思考人生一系列重大问题，对俄国现实做了无情的揭露和抨击，用了上帝的正面概念，谴责那时的道德风尚，阐明正确的生活态度，所以全书也是他人生观的告白。

二为“国际思想界的推动”。译者特别举出“书中所引欧美代表性作家有：柏拉图、赫拉克利特、塞内加、西塞罗、普卢塔克、赛诺芬、爱比克泰德、培根、康德、帕斯卡尔、尼采、叔本华、爱默生、杰斐逊、亨利·乔治等”几十人。托翁正是吸收了欧美思想文化的养分。

三为同属于国际思想界的“东方智慧”。托翁所引作家有“老子、孔子、孟子、萨迪、佛陀、琐罗亚斯德等”。所引文献则包括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佛陀智慧集》《阿拉伯智慧集》，穆斯林圣书《古兰经》《波斯智慧集》，中国古籍《尚书》《中国谚语集》等40种。甚至“托尔斯泰主义”思想三要点：人性论、道德自我修养和勿以暴力抗恶，都与中国的孔老思想及印度圣雄甘地不抵抗主义的主张不无关系。

其三，体会托翁文学创作思想的两个组成部分：写社会和写自己。19世纪的俄国文学俗称是“为人生的文学”，托翁著作尤其如此。这造就他构思巧妙，取材于社会，选题随处可得，材料源源不断。由此形成其创作从整体看宏大多样，令人来不及通盘理解，而有的大型作品甚至使人误解。如有人说《战争与和平》“缺乏情节，结构松散，大而无当”。《安娜·卡列尼娜》竟被说成不是一部长篇，而是由两部甚至三部小说组合而成，“没有建筑学”。害得托翁不得不现身说法，解释其“建筑学”在于“园拱砌合型的”，靠的就是“一种内在的联系”。如今从《阅读天地》领会，这种内在联系应是作者自己思想的构思，加以串联成作品内容和主题要旨。当年，不细心领会者感到费解。今日，译本可供人在阅读过程中深入领会，竭诚感悟，托翁社会阅历十分丰富，身处新旧交替的时代，一方面考察社会生活的演化，一方面做自身内心紧张的思索，体认和思考着社会人生一系列问题，观其大者，即有书末索引列出的80个“主题”，择如：“人的终极目的、历史未来、生活方式、信仰教化、真伪善恶、生死爱恨、幸福灾难、不朽永生、物质精神、法律道德、战争和平、理想现实、善与行、失与得、穷与富、苦与乐”等。

“主题”繁多的思考，融入作品，其结果必然是包罗万象，结构宏伟。譬如其三部长篇，写贵族社会生活，必从早期的上升、中期的转折，到后期的堕落，成为如基督教圣经所说“有罪”者。它体现了作者对近一个世纪俄国贵族的考察和思索，也使他被评论界称为“贵族之家”题材最完备的写作者。同样，“写自己”则体现在三部长篇内的自传性主人公，从年轻有为的青年，经思想剧变的中年，到后来成了“忏悔贵族”，晚年背弃本阶级朝向“平民化”。

当然，这些文学思想，或者构思，在托翁的日记和书信中也会星星点点地偶有记载或袒露，不过比较零散，分散于全集的各卷之中，不如本书这样集中一处，便于慢慢研读，逐渐体会，甚至去捉摸其思索与已出的作品之间的关系，它也许是此书的长处之所在。

此书中译本可谓应时而生，是加强俄古典文学研究的成果之一。2010年6月4日在大连外国语学院（2013年升格大学）举办纪念托尔斯泰逝世100周年全国学术研讨会，有国内十几所高校和科研单位的托尔斯泰研学者50余人参加。会上倡议，大连外国语学院决定建立托尔斯泰研究（资料）中心，为促进托研究新发展做工作。据俄方宣告，计划出托翁全集新版，扩充为100卷。内分五类：1.文学作品18卷;2.作品稿本17卷;3.文章和论文20卷（其中有些卷又分成2、3或4册）;4.日记和札记13卷;书信32卷。鉴于百卷本出版周期长，应由中心拨款，派定专人留心跟踪搜购，预作综览研究，逐渐成才。我还发言趣说“寄望成长出第二代戈宝权”。

翌年7月应邀再度集会大连外国语学院，讨论落实规划。参会者更多，增加一批同行系《托尔斯泰览要》（戈宝权序，王智量、谭绍凯、胡日佳主编）的主撰人士。会议主持和决断及会后推行均由前任孙玉华、现任刘宏两校长负责。“中心”聘请李明滨、辛守魁二位老师为顾问筹划、研究工作事宜。俄语系教师彭文剑、任雪梅、王丽丹、安利红、刘华荣、梁小楠、郑涛、孙娜、李瑞莲、董玲、于萍参予工作。这是我国唯一为俄最大作家设立的研究机构。2010年9月俄羅斯时任总统梅德韦杰夫访华时还来参观了中心。

“中心”制定计划要点。一为坚持长期的任务，围绕百卷本全集做搜藏，汇集新资料，与旧版比较开展研究。二为推动托尔斯泰专题和俄文学文化总体两方面的教学和科研，包括为研究史开设专题课，并编出相关教材，包括托研究专题和文学史文化史论著及通识课本，做好培养人才的基础工作。翻译和编出一批近期可成的成果10—12本。已出的，除本书外，还有亲属回忆录和友人著作的翻译：《托尔斯泰妻妹回忆录》（辛守魁、董玲译，2016年）、《托尔斯泰次子回忆录》（梁小楠等译，2016年），篇幅巨大的古雪夫撰《托尔斯泰年谱》（由俄语系集体翻译，即将交付出版社）。

安国梁教授属于年长有经验的托尔斯泰研究专家，两次与会，是本书认定的译者。他1960年毕业于华东师大，长期在郑州大学任教，通中外文学，著译丰硕。译有《莎士比亚传》《托尔斯泰转》《托尔斯泰文艺语录》等，并有一系列中国古典文学论著出版。在年逾古稀时，还勉力承担重任。工作其中，为了查索原典得在多种史料中去反复核校，终于玉成如此厚重的译作，实是可敬可贺，谨此奉荐学界同仁及广大读者。

参考文献：

[1]托尔斯泰.列夫·托尔斯泰文集[M].谢素台，刘辽逸，冯增义，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2]托尔斯泰.阅读天地[M].安国梁，译.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19.

[3]戈宝权.中外文学因缘：戈宝权比较文学论文集[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2.

[4]上海译文出版社.托尔斯泰研究论文集[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

作者简介：李明滨，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俄罗斯学（独联体）研究所所长，中俄比较文学研究会会长，普希金研究会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