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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魂(连载之八)

2022-05-30彭仲夏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试验田袁隆平麻雀

彭仲夏

冬天的海南岛,光照充足,称得上是“育种者的天堂”。袁隆平赞美海南岛是培育杂交水稻的“伊甸园”。在湖南,早稻一年二熟,晚稻一年一熟,而海南岛优越的气候条件可使水稻一年种三季。每年十一月至来年四月,他们來海南岛加育一代,北种南繁,加快了世代繁殖效应,加快了水稻繁育的速度,赢得了宝贵时间。

袁隆平师生住的平房,窗户很小,光线暗淡。他们以地当床,在竹竿上铺上稻草和椰树叶,搭成地铺。袁隆平从浸种、播种、育秧、移栽、施肥、打药、抽穗、杂交、选育、收割,再到播种,一道道工序,一个个环节,事必躬亲。傍晚,他与弟子们结伴到大海里去游泳,在宽阔的海洋中任凭他们击浪畅游,体验着不同于江河游泳的异样感觉。夜晚,他们不顾成群的蚊虫叮咬,借助蜡烛和煤油灯读书看资料,记科研笔记。在没有任何现成的杂交水稻理论可借鉴的情况下,经验只能从一季一季的失败中去总结吸取。

在海南岛的日子,是袁隆平最为自由自在的岁月。这个荒僻而没有人际争斗的地方,特别适合他“自由散漫”的性格。他喜欢那里的大海、那里的阳光和土地。看到播下的种子长出充满希望的秧苗,看到插下的秧苗在风雨中生机勃发、英姿飒爽,心情就无比舒畅。

杂交水稻育种人就像候鸟迁徙一样南来北往,在湖南、云南、海南三地跑,一年栽培三四季水稻,比真正的农民还辛苦。说到待遇,这支育种队一年也就三千元科研经费,两个助手每月拿二十六元生活费,每人每天给两角七分钱出差补助。当时是计划经济,什么都凭票供应。只有柴火各取所需,满山是灌木丛林,只要有力气任你上山去砍伐;田头地角,到处可以种菜,他们是学农的,都是种菜里手,种豆得豆,种瓜得瓜,自给不愁。

袁隆平有时也下厨炒菜。他最拿手的就是油炸花生米。油炸花生米要冷油下锅,火候要把握好,火候稍微过一点,花生米就变成了猪肝色,吃起来不香甜。为了改善生活,他们从湖南带了些腊肉去,海南岛天气热,腊肉挂在厨房里不停地滴油。管理伙食的罗孝和生怕别人说他背地里多吃了,每天拿秤称一称,称完立即大声报告说:“袁老师,又少二两了!”

尹华奇说:“一定是你偷吃了!”

罗孝和着急了:“尹伢子,你莫冤枉好人,腊肉少了,我每天称了都报告过袁老师的。”

罗孝和比袁隆平小七岁,比其他人都大,他性格直爽,大度乐观,在湖南方言里“罗”和“乐”谐音,“孝和”又与“笑呵呵”谐音,大伙儿便叫他“罗呵呵”(乐呵呵)。罗孝和主动请缨加入袁隆平科研团队,在杂交水稻科研之路上才刚刚起步,这也让他闹出了不少“笑话”。此前,他一直是搞玉米研究的,虽说自告奋勇加入了袁隆平的团队,但一开始对袁隆平还是有点儿不服气。他是一个大学教师,而袁隆平只是山沟里一所中专教师,一见面,他就想探探袁隆平的深浅,半开玩笑说:“袁老兄,现在我已归你管了,你能不能露两手给我看看?”

袁隆平笑了笑说:“罗老弟,你要想学到真功夫,我劝你先从‘孟夫子开始。”罗孝和道:“孟德尔是资产阶级理论,我们学的是无产阶级米丘林遗传!”

袁隆平也不跟他争辩,还是眼见为实吧。他把罗孝和带到一片试验田,指着那些参差不齐的禾苗说:“这是F2代(杂种二代)发生的性状分离,按孟德尔的分离定理,应该是三比一,不信,你可以数一数看。”

罗孝和挽起裤腿下田数了一遍,又按单位面积默算出了一个结果,果然是三比一。但他还是将信将疑:“没错,这也许是偶然现象吧!”

袁隆平依然微笑着,他倒是越来越欣赏罗孝和这股较真劲儿。罗孝和对第一块试验田的结果做出了“这也许是偶然现象”的判断,这个判断也许是对的。科研的基础绝不能是偶然,那就必须继续看。结果,罗孝和连看了三块试验田,其性状分离的比例都是三比一。于是他对袁隆平就有相见恨晚之感。

一天傍晚,几个南繁育种人像往常一样走向离他们最近的那片海滩,罗孝和跟袁隆平一样,也是见水就眼珠子发亮的人,他是湖南农学院的游泳冠军,脱了衣服,走到海边,浇一把海水在胸口“啪啪”拍了三下,随即向袁隆平发起了挑战:“袁老兄,我俩来一场比赛如何?”好哇,袁隆平多年来还很少碰到对手,真是巴不得有个强劲的对手来向自己挑战。罗孝和指着大略两百米外的一块礁石说:“我们先来一轮蛙泳赛,看谁先游到那块礁石!”

李必湖和尹华奇站在岸边当裁判,那海水蓝得透明,视野也特别清晰,眼看两人嗖嗖嗖就游出了一百多米,在浪花飞溅中几乎分不清谁先谁后。李必湖心想,看来袁老师这次还真是遇到对手了。接下来比的就不是速度,而是耐力和后劲,离那块礁石还有五十多米,两个原本不分上下的身影就看得一清二楚了,袁隆平很快就把罗孝和甩到了后边,当他游到那块礁石、一身轻松地抹着脸上的水珠时,罗孝和还在不遗余力地游着。这一轮下来,罗孝和喘着气,还是不服气,歇了一会儿,他又提出要比比自由泳。袁隆平只是咧嘴一笑,他的强项正是自由泳。一个差点就进了国家游泳队的游泳健将,罗孝和怎么游得过他呢?袁隆平说:“这样吧,我让你二十米!”

罗孝和一听急得连脖子根儿都红了:“袁老兄,你也太吹牛了吧?”

罗孝和热血沸腾,一下水就使出了浑身解数,袁隆平静静地坐在岸边,看着他冲出了二十多米,才不紧不慢纵身一跃,这一次,罗孝和被他抛出更远了。

罗孝和一看袁隆平那专业运动员的姿态,就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了。不过,他还想跟袁隆平比比别的。罗孝和爱下象棋,这也是袁隆平的爱好之一。他又踌躇满志地发起挑战了:“袁老兄,我俩来几盘如何?”

结果,这一次袁隆平两负一胜输了。罗孝和得意扬扬地说:“袁老兄啊,我这回总算胜过你了,以后我俩不比别的,就比下棋!”

袁隆平输得心服口服:“这几盘棋我已经尽了全力,你下棋比我厉害。我们在稻田里也比比看,如何?”他模仿罗孝和的口气,又用一种充满了热切期待的眼神看着一个乐观又热情的年轻人。

罗孝和心悦诚服:“袁老师,你不光有一身真本领,还这么豁达大度,我罗孝和这辈子就跟着你干了!”从此,他就改口把“袁老兄”叫“袁老师”了。

农场拨给袁隆平的试验田,开始并不很好,后来做了调整,选在农场二号公路的中部,二亩六分做秧田,另外四亩做杂交试验田。种子播下去后,最大的天敌就是田鼠,白天还好,一到夜里就钻出来了,到田里觅食稻种。大家轮流守夜,砍几片棕榈叶子在田坎边上一铺,再铺上草席就是床了。袁隆平睡得很香,却也特别惊醒,哪怕在睡梦中,只要听到田鼠的动静,便一个翻身爬起来,一手拿着电筒,一手挥舞棍子,赶走田鼠后,立马倒头再睡。在海南,南风和畅,不要几天,谷种就生根发芽,秧苗就翠绿如茵。可是烟波万顷的大海,突然就变脸,顿时浊浪排空,狂风大作,大树被吹倒,房屋在动摇,这样的台风袁隆平他们以前还没遇到过。接着风卷残云,随即而来的是倾盆大雨。

袁隆平大手一挥,吼道:“走,快去保护秧苗!”

尹华奇、李必湖和郭名奇几个人跟着他从屋子里冲到秧田边,那里已是一片汪洋,大水淹没到膝盖了。如果等大水自己消退,秧苗岂不都沤烂了,一腔心血又要化为乌有!袁隆平对弟子们说:“快去把门板卸下来!”

弟子们飞快跑回去把门板背来,当作木板船浮在水面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秧苗带泥从水里捧出来,放在门板上,移送到安全的地方,总算闯过了这一劫!

在天涯海角,他们除了要经受烈日的烘烤,还真正尝到“三个老鼠一麻袋”“抓条蚂蟥做腰带”的滋味。稍不留神,又粗又长的蚂蟥一弓一弓游来,巴到腿上,两头吸你的血。试验田扬花抽穗后,谷粒灌浆结籽,天上的麻雀像“强盗”,地下的田鼠像“土匪”一样,都来抢食打劫。

为了对付天上的“强盗”,袁隆平花了一百多块钱买了一支气枪。这天吃了早饭,带着五二躲在田头一棵矮小的荔枝树下,等着麻雀来打劫。他吸了两根烟,平时成群结队来打劫的麻雀仿佛知道他买来了气枪似的,一只也不来。心想:是不是麻雀发现了气枪?袁隆平就俯身躲在草丛中,因为先天夜里睡得太晚,眯着眼睛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爸爸爸爸,‘强盗来了!”五二摇醒袁隆平。他睁开眼睛一看,一群麻雀真像强盗似的在抢食稻子。他沉住气瞄准一只“呯”的一枪,那只麻雀应声跌下去了,其他的麻雀吓得全飞了。五二跑进田里捡回那一只麻雀,用准备好的细麻绳拴住麻雀的脚。这天上午,袁隆平消灭了四只麻雀,五二提着一串麻雀,扛着气枪走在爸爸的前头,好像他立了大功似的,回到家里用炫耀的口气对罗孝和说:“罗叔叔!你看,我们的眼色怎么樣!”

大家哈哈大笑,李必湖说:“这下好了,我们五二可以开小灶了。我们沅陵人讲:三鸠四鸽,当不得麻雀一只脚。这家伙的肉既好吃又营养。”

麻雀不要称,十只就一斤。罗孝和将那四只麻雀修好,每一只剁成两半边,用一个洋瓷碗蒸了。这天晚餐罗孝和大摆筵席,给了每个人半边麻雀肉,五二开小灶,吃了一只整的。以后几天,间或还能打到一两只麻雀,总的来说,基本上保护了那些水稻试验材料。

不久,袁隆平接到通知,回农科院开会,顺便到财务室去报账,岂料他买的那支气枪,不予报销。说他游山玩水,买气枪带着儿子打麻雀吃。他解释是防止麻雀危害稻种,但你未经领导同意,是自由主义呀,非做检讨不能报销。按照他的脾气,不予报销就不报销,只恨自己口袋里没有钱,而搞杂交水稻研究很需要钱,人穷志短,只好忍气吞声作了检讨。

袁隆平回南红农场后,将那把气枪砸了。以后打“强盗”就用汽车内胎切成手指粗的橡皮筋做了几把弹弓枪。当然,弹弓没有气枪的杀伤力大,但那些麻雀成了惊弓之鸟,很少敢来稻田打劫了。袁隆平意识到五二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既对他的工作多多少少有些影响,又给那些看不惯他的人抓到了难听的口实。于是,他写信给岳母,请她照管五二。他在信中写道:“妈呀,您年近古稀,我实在不好启齿,但除了您,还有谁能帮我呀……”

那地下的“土匪”昼伏夜出,又来捣蛋了。袁隆平带领弟子们只好在田边架起几根木头当床,垫上稻草,挂上蚊帐,夜晚轮流派两人睡在里面值班,一旦听到水响,躺在床上的人就赶忙爬起来去驱赶田老鼠。

这晚轮到李必湖和尹华奇守,李必湖问尹华奇:“哎,三哥,你都二十六了,怎么还是光棍哟?我看刘秀美对你蛮有意思。”

尹华奇叹息道:“莫瞎扯,我的年纪比你和周坤炉都大,她能看上我?”

“我难道没看出来?她有事没事往我们住地跑,两只大眼珠直往你身上溜。你年纪虽说比我大点,看样子比我年轻哩!”

并非李必湖给他戴高帽子,尹华奇确实相貌堂堂,很有气质。在袁隆平的弟子中,他是出得场亮得相的人物。其实,不用李必湖提醒,尹华奇早就感觉到了,只是找不到适合的机会表白。

那时全国正开展学小靳庄活动,号召人人唱歌写诗,农场里经常锣鼓喧天,喊喊唱唱。学小靳庄要表演节目,他们当然也不能例外,罗孝和、周坤炉、李必湖实在上不了台子,尹华奇会唱很多语录歌,还会唱样板戏,能说善唱的他自然就被“端”了出来。那天的晚会,灯火辉煌,人头攒动。高高的木麻黄树下,临时搭起一个戏台子。晚会演出的节目都是些冲冲冲、杀杀杀,火药味十足的歌舞,再就是听了千百遍的“临行喝妈一碗酒”之类的京剧唱段。这些节目实在没意思,除了鼻涕客们东钻西钻外,大人们抽烟的抽烟,扯淡的扯淡,勤快的黎族妇女在灯光下悠闲地纳鞋底绣花带。

表演了几个节目之后,主持人亮开大嗓门宣布:“下一个节目,由湖南来的客人尹华奇同记(志)登台表演!”

台下一片掌声,尹华奇在掌声中登场,白衬衣、蓝裤子、黄胶鞋,浓眉大眼,精神抖擞,往台上一站,台下顿时鸦雀无声。有人提议:“请尹同记(志)唱个湖南歌好不好?”

尹华奇本想炒现饭,唱“临行喝妈一碗酒”。这一提议使他乱了方寸,唱什么呢?他想了想,那就唱首湖南民歌《 乡里妹子进城来 》吧!于是,他亮开嗓子唱道:

乡里妹子进城来,

乡里妹子冇穿鞋。

何不嫁到我城里去,

上穿旗袍下穿鞋。

城里哥哥莫笑我,

我打赤脚好处多;

上山挑得百斤担,

下田捡得水田螺

……

这首极富湖南乡土韵味的民歌,幽默、风趣,赢得观众一片热烈的掌声。这么一来,尹华奇名声大振。刘秀美来得更勤了,请尹华奇到她家里去吃饭,还与尹华奇在木麻黄树下约会。尹华奇便想了个法子:无论哪一方想约会,就在预先约定好的木麻黄树干上用粉笔画二横,作为幽会的信号。

水稻眼看要抽穗扬花,马上要进行杂交授粉,可还没有找到野生稻,真焦急啊!几天来,袁隆平深入黎家山寨询问老农,助手们也全部出动寻找。

如果总是把自己捆绑在试验田里,独自埋头蛮干,科研信息不畅,这也是不行的。袁隆平决定让助手们照料试验田,自己到北京去拜访鲍文奎研究员,了解一些国际水稻育种的最新动态,以便从中获得启示。临行前,他交代弟子们多向农场的技术员了解野生稻的分布情况,多作野外调查,争取尽快找到野生稻。

袁隆平带着多年积累的试验数据再次进京。离第一次拜访鲍文奎,一眨眼过去近十年了。鲍文奎年近六旬,满头白发,这些年也遭了罪,在动乱之初就被打入了“牛棚”,如今刚从“牛棚”里解放出来。鲍文奎没想到,在自己备受冷落的时候袁隆平还来拜访他,请教他。他感到无比欣慰,亲自下厨炒了几个拿手菜,在家中招待袁隆平吃了一顿便饭。当袁隆平说到这些年来在杂交水稻研究上的进展和遇到的技术问题时,鲍文奎认为他的技术路线没有问题,采用野生稻与栽培稻远缘杂交的新思路值得尝试。当然,何时才能找到合适可用的野生稻,就很难说了。

袁隆平在中国农科院图书馆的一本外文杂志上,看到了一条让他非常震惊的消息,当他几乎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下搞杂交水稻研究时,日本研究者早已捷足先登,两年前日本琉球大学教授新城长友实现了粳稻的“三系”配套,但日本人也遇到了一个大难题,由于杂交一代的优势不明显,一直迟迟不能投入大田生产。袁隆平更加有了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同时也增添了信心,既然日本人能搞成三系配套,就证明了三系配套的技术路线是对的。袁隆平凭借科学的眼光,一眼就看出日本人搞成的三系配套,实际上只是一个阶段性的试验成果,只证明了水稻具有杂种优势,那只是半步迈进了杂交水稻的门槛。他翻遍所有的最新报刊,还没有发现籼稻型水稻实现“三系”配套的报道。他带领弟子们苦心研究的正是这个尚未突破的籼稻型水稻杂交试验。他决心尽快实现籼稻型水稻的“三系”配套,把它变成一项应用技术!只有这樣才能在杂交水稻领域中抢占世界的制高点,抢在美国和日本的前面,为国争光!

而此时,一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上午,李必湖与冯克珊聊起了野生稻,描绘了野生稻的形态,然后问道:“你们咯地方哪里有野生稻?”

冯克珊说:“林家田有块很少有人去的沼泽地,那里可能有亚哥(野禾),我带你去看看!”

他们走到一号公路紧靠铁路的涵洞旁边,果然有一块大约半亩多的沼泽地,乌黑的淤泥上杂草丛生,水潭中不时可见蚂蟥和水蛇。冯克珊因为还要到别的地方办事,要李必湖自己慢慢找。这么多年来,李必湖跟随袁隆平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只见一大片长得稀稀拉拉的野生稻正在抽穗扬花,三个穗子与栽培稻完全不一样:株型匍匐,茎秆细长,叶片狭窄,穗头短小,穗上长出长长的红芒,野性十足。

李必湖高兴得合不拢嘴。沼泽地深不可测,他不管那么多,鞋一脱,裤脚一卷,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只听水里咕咚咕咚乱响,一层带黑色的大小水泡直往上翻,稠稠糊糊喷着腥气的淤泥漫过膝盖,打湿了裤子。三个雄蕊异常的野生稻穗,生长于同一个禾蔸,是从一粒种子分蘖的。他用放大镜观察花蕊,发现其花药细瘦成箭形,色泽浅黄呈水渍状,雄蕊不开裂散粉。他认定这就是一直在寻觅的雄性不育野生稻!

他弯下腰,双手插进泥里,抠出野生稻。为了不损伤它的须根连泥巴捧起来,这坨泥巴大概有七八斤!他捧着植株在沼泽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往岸上走,爬到沼泽地的路边,脱下衣服铺在地上,将“宝贝”包好,抱在胸前捧着走。这样抱着走还是很吃力,幸亏半路遇到一辆牛车,他便搭牛车回到农场。

尹华奇与罗孝和正在房门前用放大镜对各类种子进行镜检,他们迎上去接过野生稻,用放大镜反复检测后,罗孝和嘿嘿笑道:“是野生稻,而且正是我们要寻找的雄性不育野生稻!”尹华奇搂着李必湖的脖颈,欢呼雀跃:“我们终于找到啦!”

这种惊喜别人是难以感受得到的:既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见金”的预期,又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释怀。他们把它同“广矮”栽植在一小块空地里,等待袁老师回来做最后鉴定。

“找到了雄性不育野生稻!”袁隆平接到助手们从海南岛发来的电报,无比惊喜,连夜挤上火车赶回南红农场。看到梦寐以求的野生稻,他拿出放大镜仔细观察,又采集花粉放到显微镜下检测,最终确认:这是一株极为稀罕的花粉败育型野生稻,袁隆平当即将其命名为“野败”。“野败”,后来很多人以为“野败”是“野稗”之误,还咬文嚼字写信纠错,袁隆平怎么把稗子的“稗”字写成了“败”字呢?这些人想当然,由于野败外形与稗子特别相似,但两者是有很大区别的。稗子是稻田里的恶性杂草,是混生于稻子间的一种常见的禾本科野草,既然同属禾本科,自然也和栽培稻、野生稻沾亲带故。袁隆平对“野败”的命名与稗子毫无关系,“野败”,就是“花粉败育型野生稻”的简称。

李必湖将它移栽到试验田后,用试验田里仅有的一个正处在抽穗末期的籼稻品种“广矮3784”与“野败”杂交。他身不离试验田,眼不离杂交稻。烈日当头,汗流浃背,坐在特制的水田工作凳上,守候着“野败”开花。每当野败开一朵花,他便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着栽培稻的花朵与其杂交,并在小本子上做好记录。师徒几人连续轮番守候在田里等它扬花,袁隆平笑称这是“守株待花”。这野种好像在故意考验他们的耐性,花开得特别慢,五天共杂交了六十五朵,可结实率却很低,只结出十一粒谷子,后因风吹雨打和麻雀啄食,只得到比金子还珍贵的五粒种子!这就是他们以“野败”为母本最早培育出来的五粒金灿灿的杂交种子。这五粒种子又有休眠期,不能立即播种。种子可以休眠,袁隆平和助手们不能眼睁睁地等待种子苏醒,他们又采取“割蔸再生”的方式做无性繁殖试验。一粒种子的神奇就在于源源不绝的繁衍力。

李必湖找到“野败”不久,春节即将来临。袁隆平和助手们每年都要在海南育种四个月。这几个不能回家团聚的汉子,把对亲人的思念埋藏在心底,坐在茅草屋里,守着一个小茶炉,每人冲一杯清茶,天南海北地神侃。为了让年轻人开心,袁隆平用武汉话、重庆话、南京话讲起他在不同的城市时发生的故事和趣事。小时候他喜欢看电影,在汉口上小学一年级时,和姨妈玩扑克牌,偷偷地换牌赢姨妈的钱买电影票。他一边说一边表演从电影里学来的踢踏舞。

“咚咚锵咚咚锵!”南红农场的领导率领员工敲锣打鼓慰问湖南客人来了,给他们送来了温暖,给他们送来了欢乐。袁隆平提议:礼尚往来,春节前请农场领导吃餐便饭,众弟子都说:“好——!”“好”字刚落音,走进来一位慈眉善目、穿一身整洁的蓝布衣服的老大妈,身后跟着一位健美姑娘,姑娘拎著个椰筐,椰筐上面盖着一块花巾。大家都认得拎椰筐的正是刘秀美,看来那位老大妈就是她母亲了。尹华奇不好意思地迎了上去:“秀、秀美,你和伯母来啦!”

“欢迎!欢迎!”袁隆平热情地把客人迎进屋去。刘秀美揭开花巾,倒出香蕉、洋桃、荔枝、糖果,笑笑说:“快过年了,给你们送点海南特产尝尝!”

袁隆平笑了笑:“秀美,你这是给华奇送的吧!”

“是给你们大家送的哩!这是我们海南的特产,蛮好吃的。”刘秀美给每人递过一块米封糖,大家一边品尝,她一边介绍米封糖的特色和制作方法:先把糯米煮熟晒干,然后用热沙子炒,待糯米爆发后筛掉沙子,再投入滚烫的白糖浆中搅拌,倒入有方格的木匣里,冷却后切成小块,即成米封糖。它具有香、脆、甜、酥的特点。每逢春节,海南人都喜爱做米封糖。袁隆平接过米封糖放在嘴里嚼了嚼,味道的确不错。他学着海南话说:“可加!可加!”

“可加”即好吃的意思。袁隆平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袁隆平在安江农校教书期间,对各地的方言都有所了解。譬如沅水一带讲“吃饭”叫“干饭”,讲人数不讲“个”而讲“条”。长沙人说“开玩笑”叫“逗霸”,广东讲“洗澡”叫“冲凉”,“吃饭”叫“加崩”。

一直坐在那里的老大妈也笑了,还叽叽咕咕说着什么。袁隆平听得直抓平头,还是刘秀美“翻译”:“我母亲讲,父亲早过世,只有我一个女,再没亲人了,华奇要是和我……母亲孤孤单单怎么办?”

袁隆平向尹华奇努努嘴,示意让尹华奇回答。尹华奇诚恳地说:“奥雅(老人家),我们走到哪里,就把奥雅带到哪里。我就像您亲儿子一样,孝敬奥雅一辈子!”刘秀美贴着母亲的耳朵,把尹华奇的话讲给她听。老人家乐得双手往膝盖上一拍,脸上笑成了一朵老菊花。

尹华奇和刘秀美结婚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他们的好日子特别选择在普天同庆的春节。这是他们的喜事,也是袁隆平、李必湖、周坤炉、罗孝和、郭名奇引以为乐的事情,大家欢天喜地忙开了:郭名奇驾着牛车去山上砍柴,周坤炉与罗孝和挑着担子到城里搞采购,袁隆平帮助尹华奇布置新房,李必湖则在烟雾缭绕的厨房里做饭菜。大家同尹华奇开玩笑说:“我们来海南是为了育稻种,你倒好,连人种也育上了!”

春节这天,锣鼓喧天,鞭炮炸响,湖南山沟的伢子与天涯海角的姑娘喜结连理。婚礼就在农场的木麻黄树下举行,因为他们是在木麻黄树下结下的情缘,现在又在木麻黄树下共饮交杯酒,意义非凡呀!

木麻黄树,情人树啊!木麻黄树,相思树啊!

李必湖旗开得胜,尹华奇喜结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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