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誉慧

这天夜里，灵修寺的慧觉和尚拿着禅杖和包袱偷偷溜出山门。他本是弃婴，被师父圆净方丈抱回寺中养大。他对佛理并不感兴趣，反倒学了一身除妖的本事，立志诛尽天下妖孽，可师父总说他境界未通，不许他下山历练。前几日他在师父房外打残了一只雀精，看着那雀精一瘸一拐地逃走了，他担心这事儿若是让师父知道了，又要唠叨他。于是，趁着这几天师父身体抱恙，他偷溜出来，准备到人世间做一番大事。

走到山下时，天已黑了大半，举目四望，见不远处有一间茅草屋。他轻扣柴荆，开门的是位盲眼的老婆婆。慧觉自报出处，提出想叨扰一晚，并化些斋饭。

婆婆热情地将他迎进屋内，两人就着微弱的烛火闲话家常。原来老婆婆青年丧夫，只有一个腿脚不好的儿子大壮，母子俩相依为命，日子虽不富裕，倒也平淡。今早大壮兴冲冲地说要进山给母亲打些野味，可到现在还没回来。

聊着聊着，柴门突然“吱”地响了一声，是大壮打猎回来了，矮小黑瘦的他肩上背着捆柴火，还拎着几只刚死的野鸡野兔。不知怎的，他一回来，屋里立刻弥漫起一股骚臭味。

大壮见到慧觉后显然一愣，连忙转头躲到老妇人身后，似乎在躲避着什么。老妇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这位慧觉师父不是坏人，让他不必害怕，说罢就推搡着让他进厨房做些斋饭。

大壮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将野味藏在身后，又偷偷向慧觉瞥去，正对上慧觉的目光，吓得转身窜到厨房里去了。

大壮的可疑举动被慧觉看在眼里，他修行多年，一眼就看出猫腻，为防打草惊蛇，便假托帮厨，转身跟进厨房。

大壮正生火，看到慧觉也进来了，惊慌的目光四处游移，还不待说些什么，慧觉一声冷笑，拿起禅杖对着他迎头一击。大壮显然是没有防备，登时被打得口吐鲜血，瘫倒在地。

老婆婆听见儿子发出微弱的呻吟，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慌忙间打破了灶台的白瓷碗，扑在地上摸索着儿子，完全顾不得双手已被碎瓷片割得鲜血淋漓。

慧觉一把拉起老婆婆，喊道：“婆婆快离开，他并不是你的儿子大壮，它是只修炼百年的狐狸精！幸好它修为尚浅，看我今天不收了它，为民除害！”可老婆婆非但不领情，反而抬手向他打去，争辩着：“你胡说，他不是妖怪，他是我的儿子！”

“你儿子腿脚不好，可这个妖怪身手敏捷到可以捕杀猎物。你再看这野味颈上的伤痕，分明是被狐狸咬死的。还有这满屋的骚味，都是它的狐臭！是它害死了你的儿子，现在还要来害你！”

婆婆氣红了眼，完全不听他解释，摸索着将地上的木柴掷向他，让他赶紧滚出去。

慧觉叹着气离开，哀叹老婆婆是肉眼凡胎，不辨妖物。虽然她此刻伤心，但等那妖怪死后现出原形，一切就真相大白了，她一定会感激自己的相救之恩。没想到他刚下山，就解决了一个害人妖物，真是快哉快哉。

心情愉悦，连脚程也快了许多，他连夜赶路，投宿在几里之外的小镇。住店时，他又听说了镇上的一桩奇事。

镇东头的费仁原本家境富裕，又有娇妻爱女，生活好不惬意。可一年前沾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闹得家宅不宁，不但家财散尽，女儿身染重病，妻子也跑了。

慧觉听后义愤填膺，要知道这世间妖孽皆是恶，当下决定明天去查探一番。

第二天一早，他敲开了费家的大门。开门的是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以为他是化缘的穷和尚，不耐烦地摔上了门。慧觉隔着门说明自己除妖的来意，费仁这才换了一副面孔，把他请进去。

只见屋内破破烂烂的，破席上躺着个病歪歪的小女孩，正是费仁的女儿月牙。

慧觉走近月牙，见她的周身果然充斥着妖气。只见她双目禁闭，气息微弱。于是慧觉赶紧布好法阵，躲藏起来，只等着“请妖入瓮”。

日薄西山，那妖物“如约而至”，只见她径直奔向月牙，嘴里念叨着口诀，手抚在月牙的额上，一缕紫色的邪气源源不绝地涌入月牙的体内。慧觉抓准时机，向女妖打去，可女妖修为不浅，侧身闪开，只被击中了肩膀。慧觉还要再打，女妖却一溜烟地逃遁了。

慧觉见女妖被打跑，料想她不敢再来，便起身告辞，费仁也连声道谢着将他送出门。

可事情远没有如此简单。日暮星垂，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窜入费宅。是那个女妖，只是受了伤，身形不如之前灵活。只见那女妖伏在床前，轻声呼唤着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床上的人一掀被子，禅杖直穿女妖胸口，她躲闪不及，被打翻在地，喷出一大口血。

床上的人竟是慧觉。原来他早知女妖会趁夜返回，于是在布下了天罗地网后假装离开，势必将女妖一举铲除。

费仁见女妖歪在地上，立刻从黑暗中冲了出来，拿着桃木剑向女妖刺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杀死你，杀死你！”女妖此时无力反抗，只能流着泪咒骂：“费仁，你好狠的心，咱俩夫妻一场，你不顾夫妻恩情也罢，却要置我于死地！”

“我才没你这个妖怪娘子！”费仁喊道。

突然，席子上的月牙微弱地叫了两声娘亲。女妖听后面色哀恸，悲戚地喊了声女儿。慧觉一时反应不过来，呆立在原地。女妖恨恨地对着费仁大骂，将苦楚一股脑儿倒出。

原来女妖名叫杜若，是山间的灵草成精，当年意外救下赶考途中遭遇强盗的费仁，还悉心照顾，两人日久生情，就成了亲。虽然费仁名落孙山，但她一直不离不弃，不但操持全部家务，还把费仁照顾得妥妥帖帖。两人做着小生意，生活虽不富裕，却也幸福美满。

可就在一年前，费仁染上了赌瘾，不但把家底输个精光，还欠了一屁股外债，杜若劝诫不成，反被扫地出门，他还在屋里贴了符咒，不让她踏入屋子，对外宣称家里来了妖怪。女儿没了母亲日夜哭闹，又没人照顾，不久就生了大病，可这费仁狼心狗肺，不但不给女儿医治，竟要将月牙卖到青楼抵债。杜若心疼女儿，每晚不顾符咒对自身的伤害，用法术为女儿治病，如今却又……

此时费仁完全露出了丑恶嘴脸，凶狠地喝道：“人妖殊途，我没杀了妖怪女儿就算仁至义尽了！”

“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伤害女儿！”女妖拼尽最后的气力化为原型，冲向费仁。

慧觉恍然大悟，原来这个男人才是薄情寡义、抛妻害女的恶人。他内心无比挣扎，看着女妖攻击费仁，却怎么也没法动手收了妖孽。

“糊涂的小和尚……”女妖咬死了费仁后奄奄一息，说道：“人如何？妖又如何？你自诩正义，为何吃喝嫖赌、杀妻卖女的恶人你不除，却驱杀心地纯良、与世无争的妖？你难道还不明白，为什么你诛杀了这么多妖，眼前却愈渐迷茫了呢？”

看着奄奄一息的女儿，女妖流下眼泪，“事到如今，我不怨你，只求你救救我女儿，她是无辜的……”说罢，便化作一缕轻烟，消失在慧觉面前。

慧觉的内心痛苦不已，抱起奄奄一息的月牙跑向镇上唯一的医馆，几乎是砸开了医馆的大门。可里面只有两个小药童，他们说胡大夫出诊至今未归。

慧觉将月牙放在小榻上，见月牙面色惨白，气息微弱，急得团团转。两个小药童束手无策，只能一边安抚他，一边闲聊。

“太邪门了，听来请大夫的脚夫说，老太太被发现时满屋是血，怀里死死地抱着那玩意。唉，不知道救得活救不活。”

“不过它也算是个知恩图报的，要不是它，那老太太早就死了。”

此时慧觉可没心思管别人说什么，“我错了吗？难道不该诛妖吗？为什么我杀了妖，反而给人带来了痛苦？”

时间点滴逝去，每一秒钟都是煎熬，直到鸡啼报晓，胡大夫终于回来了。

慧覺忙让大夫为月牙看病，可胡大夫刚一号脉就摇了摇头，惋惜地说道：“这孩子已经没救了。唉，要是昨晚我在，还有救。可偏偏又出了另一桩事……小师父，死生有命，请节哀顺变。”

慧觉犹如五雷轰顶，幽魂似的走出门去。草草地埋葬了月牙后，他六神无主地游荡着，竟又回到了山下的小木屋。只几天的时间，恍如沧海桑田。只见屋门大敞，里面空无一人，门前飘着白幡。

慧觉忙向过路的大婶打听发生了什么事，大婶叹息着将一切娓娓道来。

原来，慧觉自以为狐狸精幻化作大壮的样子是想伤害老婆婆，可他哪里知道，大壮腿脚不好，五年前为了救这只狐狸，一不小心跌下山崖死了。老太太哭瞎了眼，还动了轻生的念头。幸好那狐狸知恩图报，变作大壮的模样，替恩人尽孝，王婆心里知道“大壮”不是人类，但一直没有点破。

大婶叹了一口气，说道：“多亏了那只狐狸精，老太太才活下来。可不知怎么，狐狸精突然死了，老太太悲痛欲绝，当晚就割腕自杀。听说，路过的脚夫发现时，屋里血流满地，等到隔壁镇请来了大夫，那老太太早就死透了，怀里还抱着狐狸精。都说善恶有报，我看这老天也忒不长眼！”

善恶有报这四个字犹如晴天霹雳，震得觉慧一个激灵，昨晚药童的话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他明白了！全明白了！原来胡大夫昨晚就是赶着去救王婆，因此耽误了救治月牙！

她们都是被自己的愚蠢害死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可自己才是罪魁祸首，为什么要报应在无辜的人身上？

想到这里，慧觉的心中懊恼万分，他连夜赶回灵修寺，想请师父替他指点迷津。可没想到，再回到山上时，师父已经圆寂了。师弟哭着告诉他，师父早已病重，幸得一只颇有佛缘的雀精暗自为他续命，直到雀精几日前横死，慧觉又偷溜下山，师父十分担心，一急之下病情加重，就这么去了。

慧觉悲痛不已，师父将自己抚养成人，自己却嫌他管束严厉，连师父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狐狸尚且懂得感恩，而自己却如此无情无义，真是禽兽不如。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慧觉心如死灰，几近崩溃。此时师弟递给他一个锦囊，是师父圆寂前留给他的，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他看过后宛若平地惊雷，顿时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喊了句：“师父，我悟得太晚了！”

纸条被风吹落在地，上面只有一句话：“人分善恶，妖魔亦然，故曰众生平等。”

从此后，天地间少了一个肉眼凡胎的僧人，多了一个具大慧根的和尚，行遍天下，弘扬佛法，终成一代高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