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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来西亚作家黄锦树《雨》中的归来主题

2022-05-30任朱彬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22年8期
关键词:归来记忆

任朱彬

内容摘要:《雨》是马华新生代作家黄锦树近年来出版的一本短篇小说集。远隔重洋,身在中国台湾的黄锦树以其童年至青年时期的胶林生活为背景开始自己的热带记忆追寻之旅,在文本中与热带记忆展开对话,思考马来华人的生存困境与自己的身份认同。“归来”是《雨》中的一个重要主题,本文旨在从三个层次对黄锦树《雨》中的“归来”主题进行探讨,并分析“归来”的限度及意义。

关键词:黄锦树 《雨》 归来 记忆

《雨》中的16篇作品写作于2015年前后,是时隔多年后,黄锦树再次返回儿时至青年时所生活的马来西亚胶林的一次尝试。在小说中,黄锦树重新打开内心深处尘封的记忆,编织那些碎片、凌乱的记忆,在“雨幕”里书写胶林的故事。重写“胶林”对于黄锦树来说不是题材的再次重复,而是在异域时空和反复思考后对滋养自己的故土的审视——那片土地对于自己的意义:文化乡愁或是身份包袱。在这本小说中,我们可以感受到黄锦树“归来”的谨慎和矛盾,“归来”意味着再次揭开自己的创伤,而文字又能否抚平伤口?另一方面,面对贫瘠的“文学土地”,“归来”又是否能获得文学养料?此外,《雨》中的“归来”还有着复杂的内涵,“归来”的目的是什么?“归来”的意义何在?在后文中,笔者将尝试对这些问题进行回答。

一.远方游子的“归来”

“水泥地板返潮,滑溜地倒映出你的乡愁”[1],这是诗歌《雨天》中的句子;这首诗歌也是黄锦树《雨》中的首篇文章,奠定整本小说的叙事和情感基调:雨是意外来临或者大事发生的征兆,雨是一种危机的隐喻或者伤痛的润滑剂;《雨》的整体情感基调是压抑和感伤,一幕幕死亡在雨中上演,面对生命的逝去,亲人们也显得无可奈何。这句诗歌突出雨天的潮湿和粘稠,而这是黄锦树记忆中的雨天与胶林中的家,铺垫故事的叙事背景。诗歌《雨天》的尾句,“母亲幽幽地说,‘火笑了,那么晚还会有人来吗?”[2],“火笑了”在黄锦树的《乌暗暝》中也曾多次出现,隐喻着亲人的到来;黄锦树在《雨天》中借母亲对孩子的思念来寄托自己的乡愁。

黄锦树于上个世纪80年代前往中国台湾留学,至今在中国台湾生活三十余年,远超他在马来西亚生活的时间。在新的文化、地理环境中写作和生活,小说文本内容难免也会受到影响,胶林生活依旧是他小说中的重要主题,尽管他已经写过多篇相关主题的小说。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对于胶林生活的追忆是黄锦树乡愁的寄托,乡愁一直困扰着他,在《雨》中表现为远方游子的“归来”:探望故土的亲人,揭开家族的秘密,接受长辈的嘱托,以及参加亲人的葬礼。

如果说诗歌《雨天》是“归来”的前奏,那么《仿佛穿过林子便是海》则拉开“归来”的序幕,告别爱人、自远方归来的“你”坐上开往故乡的汽车,路途中经过的华人小镇都有葬礼,停歇在被历史遗忘的群体所居住的山坳却要求保密,穿越小岛时的记忆再次涌现;“你”的心事似乎更为沉重,思绪在车窗外的山谷里蔓延开来,家族、历史、记忆交织,故乡呼唤着“你”的“归来”——揭露那段被掩埋的历史。《归来》中的主题性更为明显,留学归来的“你”去看望二舅,通过二舅所讲述的故事勾勒关于舅妈和外公的记忆;以及后来舅舅离世后“你”与母亲回忆舅舅生前往事,得知舅舅的秘密。而小说中舅舅的离去、舅妈因车祸导致孩子流产郁郁而终、外公朋友的神秘消失,无不体现出一种荒诞性,荒诞的背后是这片土地上父辈们生活的困苦与命运的沉重。《龙舟》中“你”返乡看望生活在胶林中的年迈的外公,外公为你解答他房屋中发生的事:舅舅的意外死亡、母亲的怀孕、消失的木形舟、外婆的死亡,并告知你家族的秘密:三棵禁忌树、房屋的由来,嘱托“你”守护他的房子和土地,及交代他的葬礼。上述小说中的“归来”都穿插着一些荒诞、神秘的情节,黄锦树如此经营的目的之一可能在于表达游子“归来”的必要性,如果不“归来”这些家族的秘密将被淹没于历史长河之中,无人知晓。

黄锦树把“舅舅”、“外公”、“母亲”、“父亲”等记忆中的亲人用另一种方式间接留在了《雨》的文字中,从小说中的人物身上些许能发现他们的痕迹,尽管现实中这些人有的已经不在,但黄锦树对他们的情感却没有被时间消磨殆尽,这些许是黄锦树纪念那些逝去亲人的一种方法。面对难以安放的文化乡愁,黄锦树选择“归来”,踏上记忆的返乡之路,在无尽的雨天和充满危机的胶林中诉说自己的故事,悼念故土中或曾梦中归来的逝者。

二.“逝去”的另一种延续

在《雨》作品一号至八号中,死亡和意外重复上演:《老虎,老虎》中,辛从后门跑向两只小老虎,等待着他的是未知的命运:被大老虎吃掉或者安然无恙;《樹顶》中听到马来女人求救声而划船外出失踪、下落不明的父亲;《水窟边》里辛大雨后前往水沟玩耍,意外掉进父亲亲手挖的水井中;《拿督公》中两个妹妹接连的死亡:一个从树上跌落被地下枯树木头刺穿身体,一个被老虎吃掉;《龙舟》中外婆因难产而亡,舅舅意外死亡;《沙》中阿土的儿子、女儿和妻子接连死亡;《另一边》中因追踪马共而失踪的父母;《土糜胿》中因砍伐树木而被倒下树木压倒身亡的阿土。胶林中的这个华人家庭似乎受到命运的诅咒,或源于父亲从沼泽深处带回的千年前马来人祖先南下所划的独木舟;对于这些外来的华人们,马来族先或许早已埋下命运的诅咒:华人的生存艰难,生命受到威胁。此外,死亡的重复上演也意味着华人面对自己被主宰的命运的束手无策。然而,颇为吊诡的是,《雨》中家庭成员在不断上演死亡的同时,他们也在不断地“归来”。

“归来”在《雨》中还有“替代或延续”的含义,即“逝去”生命的延续或者回归。《归来》中外公们抱养二舅的目的是替代死于日本人之手的大舅(辛),二舅在某种程度上是对逝去大舅的“替代”;外祖父们对大舅的爱凝聚在二舅身上,二舅是大舅的“归来”,补偿祖父们内心的缺失。《水窟边》阿土夫妇为弥补辛的死去,阿土嫂接连怀孕,陆续生下三个女儿;在阿土看来,“也许体贴的辛早就,或一再地化为女儿回来了。子满周岁时说出的第一个字竟然不是爸或妈,而是鸟叫声一般的‘哥、哥,令他们非常吃惊。”[3]《拿督公》中父母们认为被老虎吃掉的妹妹是代替辛而牺牲,因此减少几分悲痛,辛是妹妹生命的另一种延续。《龙舟》中辛发现母亲眼睛深处的图像竟然是长得像自己的舅舅,母亲因为深爱着舅舅而生下辛,辛是对舅舅生命的延续。

逝去的人终将以另一种方式“归来”,正如“你会再度遇见她。另一个她。”[4]在幽深而荒僻的胶林深处,人的生命显得脆弱:漫长雨季伴随而来的是隐藏的危机与未知的命运,老虎、洪水、枯树、胶林都是潜在因素;有时,危机并非来自于大自然,而是那些残暴的殖民侵略者或心怀不轨的疯鬼,他们漠视华人的生命,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肆无忌惮地剥夺生存物资,带给华人沉重的创伤。《雨》中割胶的华人家庭是生活在胶林中的马来华人家庭的代表,折射出在马华人的生存困境与挣扎。“归来”意味着生命的延续,胶林中的华人家庭认为,自己的后代对于家族的延续与文化的传承至关重要。“死亡”在《雨》中不断上演,通过生命的延续而再次“归来”,凸显生命的价值与在马华人的顽强生命力。

三.热带记忆的寻找

文学“作为一种去真实化的媒介,它代表着一种面对世界的建设性方法,并用纯粹文学性的技巧去创造自己的记忆世界。”[5]马来西亚的种族政治迫使黄锦树不得不离开,而台湾学术圈的排挤和打压,引发黄锦树对自己身份认同的不断思考:回不去的马来西亚和难以融入的台湾。身份认同是离散华人作家群体中较为突出的一个问题,面对当下的身份焦虑,黄锦树在《雨》中再次返回暴雨肆虐的胶林,通过对华人家庭命运的书写,思考文化中国与在马华人的关系,重构在马华人的历史。此处的“归来”即黄锦树的热带记忆追寻之旅。

地理中国与文化中国。黄锦树的祖辈们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前后远离“唐山”(“唐山”指中国)下南洋,相较于黄锦树父辈们与他们这代人,祖辈们对中国有着更为深厚的情感,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再回去,甚至“落叶归根”。而对于出生在马来西亚的第三代马来西亚华人而言,中国更多的意义体现在文化层面上,“中国”成为日常生活中的一个文化符号。《南方小镇》中的祖母生前总是期望能回到故乡看看,故乡晚辈邮寄来的信对于祖母来说是维系故土思念的唯一纽带;给故乡晚辈回信时,祖母总是舍得花钱购买需要粘贴在信封上的邮票,尽管她的生活非常节俭。与大多数来到马来西亚的第一代华人一样,祖母最终也没能回到唐山,而埋葬在异乡的土地里。祖母返乡理想的破灭意味着在马华人再回归地理中国的幻的破灭;当然,中国文化或者神州幻想依旧是在马华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不可分割的;在黄锦树看来“‘神州也许是海外华人永恒的欲望。”[6]在《雨》中,黄锦树试图重组文化中国符号,思考当下在马华人与文化中国的关系。

日军侵略带来的创伤。“1942年2月15日,新加坡的英国守军投降,日军占领了马来亚全境,直至1945年8月15日本宣布投降,马来亚才脱离日军控制。”[7]这段历史是黄锦树父辈们所经历的一段阴暗历史,出生于马来西亚建国后的他并未亲身经历,关于这段历史的记忆也并非自己的直接记忆。对于“日军入侵”这个话题的写作,早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黄锦树就已经开始,可见他的《说故事者》《色魇》。而在他的《雨》中则继续延续了这一话题:《拿督公》中日军以解放马来西亚为借口,迅速入侵马来西亚;在胶林中,用刺刀刺穿华人的身体,甚至强暴女人;入侵马来西亚的日军残暴地对待华人村民,无情地杀害老人、儿童、妇女,华人的血液流淌在这片土地中。《归来》中大舅被日本人杀害;《水窟边》中阿土因为躲避侵略中国家乡的日军而南下到马来西亚,然而日本人随着大雨而悄悄到来。这是父辈们记忆的某种“延续”,黄锦树重新去挖掘并在文字中去构建这段记忆,以此来见证日军入侵带给华人的创伤。

被掩埋的华人历史。《仿佛穿过林子便是海》中被遗忘的华人群体,《南方小镇》中的荒废的华人墓地,在马华人的历史难道真的只能被遗忘?这是不公正的待遇,在马华人对马来西亚的贡献是不能否认的,他们不仅为马来西亚国家经济的发展做出贡献,并且还在日军入侵期间驱赶日军,捍卫家园;而他们的历史难道只能如《后死》中身处天涯海角的“M”那般——在没有时间的时间中漂流,失去价值。显然不是,黄锦树在《雨》中化身成为一个“说故事者”,“你听到他们在反复地诉说过去。过去。重要的都在过去。然后,幸或不幸,你们遇到了来自异乡的说故事者。”[8]他有意去寻找那些藏匿于胶林深处和时间长河中的华人历史,并将它们留在文字中,讲述自己的故事;小说中的胶林生活、华人小镇不正是在马华人历史的某种再现吗?

四.“归来”的限度及意义

在黄锦树看来,马华文学在世界文学范围内是“没有位置的位置”;并且加上他离乡的时长不断增加,记忆中与故乡相关的人和事都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消失。那么,他又是如何“归来”的呢?黄锦树的“归来”并非是现实生活中的回归故乡,他也深知自己回去的不可能;黄锦树在《雨》中回归自己所虚构和想象的故乡:这个故乡里有熟悉的亲人和胶林深处的房屋,有淹没天际、暴虐的雨,以及野兽带来的危机。

留台的经历并没有使得他认同这片土地,“从马来西亚到中国台湾的漂泊,从故乡到他乡的流转,黄锦树的十余载辅里岁月,是在跌跌撞撞的彷徨中走过的。”[9]如果不离开马来西亚,对于黄锦树来说可能是“没有一点机会”;马来西亚当局的在经济、文化、政治、教育等方面对华人的长期排挤,迫使他们不得不考虑“出去”寻找机会。在马来西亚,华文写作不被官方认可,在马华人的政治地位也始终是“二等公民”;在中国台湾,马华文学的写作不被台湾文学史接纳,黄锦树在台湾也四处辗转,不论是写作还是身份,他都位于一种双重边缘。“对于移民及其后裔而言,身份不被认同是一种永恒之痛。”[10]身份认同是黄锦树长期以来所思考的一个问题,《雨》是黄锦树的一种尝试,而“归来”是黄锦树对自己的再次“解剖”:深入记忆深处,在热带记忆的追寻之旅中与自己对话,建构自己的记忆世界,定位自己的写作维度;寻找自己的身份归属,关注在马华人的历史与命运。

当思绪再次回到那座记忆中的热带岛屿,黄锦树些许听到屋外席卷而来的暴雨声,看到熟悉的背影穿行于树林包围的房屋之中。在《雨》的文字中,似乎可以感受到黄锦树内心的挣扎;他穿行于记忆的迷宫之中,编织雨幕下那片迷乱的世界,召唤胶林深处的“亡魂”,守卫华人存在的历史。对于黄锦树而言,“归来”是他缓解身份焦虑和定位写作维度的途径之一;也是他当下“非写不可”的理由,如果不去书写被时间掩埋的那段历史,那么胶林中华人存在的痕迹终究会被抹去。另一方面,“归来”是黄锦树对马华文学写作的呼唤,通过对“胶林记忆”的重写而引起马华作家的情感共鸣,激发他们的创作欲望。

注 释

[1](马来西亚)黄锦树著.雨[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03,第17页。

[2](马来西亚)黄锦树著.雨[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03,第18页。

[3](马来西亚)黄锦树著.雨[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03,第92页。

[4](马来西亚)黄锦树著.雨[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03,第20页。

[5](德)阿斯特莉特·埃尔,(德)安斯加·纽宁主编;李恭忠,李霞译.文化记忆研究指南[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1.02,第414页。

[6]黄锦树著.马华文学与中国性[M]. 台湾:麦田出版社,2012,第161页。

[7]李鲤.原乡迷思与离散叙事 ——论黄锦树《雨》中遥远的“中国性”[J].河北北方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第4期).

[8](马来西亚)黄锦树著.雨[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03,第23页。

[9]黃锦树著.焚烧[M].台湾:麦田出版社,2007,第14页。

[10]温明明著;王列耀主编.离境与跨界.在台马华文学研究.1963-2013版[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05,第173页。

参考文献

[1]温明明.“金杯藤”与“逃命的红蚂蚁”——论黄锦树小说集《雨》的叙事美学[J].文学评论,2019(04):217-223.

[2]张衡.热带“迷宫”中的拾忆与寻根——浅析黄锦树《雨》中的“归来”主题[J].石家庄学院学报,2020,22(02):147-154

.DOI:10.13573/j.cnki.sjzxyxb.2020.02.020.

(作者单位:海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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