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

八月的枣林，在家乡的这片山川里，像那群惹眼的婆姨女子，美得无可躲藏。绿过了头的枣叶闪闪烁烁，掩映在叶林中的大红枣子高高挂着，泛着鲜亮丰润的生命光泽。红色的秋日以一种耀眼烂漫的色彩遍染了故乡这块黄色的土地。这时节，许多人披红挂绿，像一群拍翅的野雀子，忙碌地奔走在开阔的川道里。

掩在一大片枣林中的土窑洞，极不整齐地蹲在整个大窝洼里。秋天的风，在家乡来得出奇的清爽，一种出浴后的舒适感。一个人钻进林子的深处，繁密的叶片上晃动的露珠，清莹似初恋女孩的泪滴，轻微地打湿你的肩头。一圪爪一圪爪的枣子，拽得粗糙铁黑的枝杆都弯垂而下。摘一衣兜，丢颗在嘴里，一个脆响，甜津津的味儿直沁到心肺里，直至吃撑了肚子，懒在地上，眯了眼看阳光被枣林筛落成一堆零落明亮的碎块，闪晃在潮湿的泥土和衣服上。心中曾有的烦燥，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消融而去。

八月最初几天里，枣叶还很亮绿，没有泛黄的迹象，枣也并未全熟。可不过中旬，红枣就彻底熟透了，清香的枣味飘荡在山川里和每户人家的窑洞里，这时，打枣时节也就开始了。

几乎全村人都出动了，那些唱民歌的粗犷汉子，那些穿红衫的俊俏女子，提着筐子或扛着棍子，涌进枣林，树下尽是笑闹飞跑的身影。死气沉沉的高原，在这时，才显出它热烈的氛围和抒情的韵律。

秋风荡起高原两千年的悲哀

让我们用欢乐曲祭奠往昔的年代

男人的英雄结和女人的长发

证明这块土地尚有灵性存在

想起这样的诗句。我为自己曾兔子一般地在这块土地上逃遁而感到羞耻。这热血的人类之群，一步步穿越饥馑和荒凉，穿过了漫长的时间隧道。站在地老天荒的高原上，我吼民歌的父老，身上披满金黄的阳光。没有理由不热泪盈眶，我感到自己多年来生命所依赖的强韧，竟全得益于这片土地丰沛的滋养。

在一段并不遥远的岁月里，也是秋天，也是枣林。我和一位梳两小辫微黑脸孔的女孩恋爱了。活蹦乱跳，一汪水的大眼睛。她总喜欢偎着我，伸出暖暖的小手，说，玩手心手背。拍疼了自己时，恼着脸，你赔你赔。多率真的女孩，纯情如水，没有沾染一丝世俗的微尘。像草地上一只乘戾的小绵羊，任我抚摸她美丽的麻花辫，听我讲一些骗人的漂亮鬼话。我俩常拉着手走在月地的枣林里，那些蜜似的夜晚，蟋蟀的鸣唱格外地热烈和凄清。女孩跟着我在川道里打枣，她常给我唱一首《打红枣》的山歌，那略野、响亮的嗓音，像一场没有止期的、略显明快而忧伤的雨。

大清早起来没营生干

咱姐妹二人梳洗又打扮

大姐姐梳的一个苏州州头

二小妹妹梳的一个绣花花樓

大姐姐扛上一根竹竿竿

二小妹妹提着一只花柳篮篮

一个是跑来一个是撵

不小心划破了妹妹的红衫衫

嗳哟哟，划破了妹妹的红衫衫

她在一颗枣树杆上用小鱼刀刻下“谁卖良心变驴马。”我俩的恋情，曾成为那年村庄里长舌婆们戳戳点点嚼不尽的话题。而今，又一次走进枣林的我，寻不着了从前的踪迹。伤逝的时光，凄迷的月色，纵有千般的思痛和言语，我又如何能说得清。为这，我赔上了一生的时光。

秋天里，走进每一处院落，那挂在窗格格上的枣串和枣排，尤为惹眼。枣排是用高梁细棒棒缝成拍子把枣缀上去。那幸福、详和的光芒里，你感到了一种日子的殷实。走进每户窑洞里，厚道的父老就会从揩得瓷亮的坛子里盛出一碗酒枣待你。酒的泡腌，倍感鲜洁，红艳，醇香扑鼻。但多数用烟火熏烤成“熏枣”，运出了山外。那是一种黑红乌青的色泽，味道像咖啡，甜格楚楚的。

过年时，人们用红枣和糯米做成年糕。亲戚朋友走访，盘腿稳坐在土炕上，夹起一块热气腾腾的枣糕时，这舒坦和富有人情味的氛围里，你恐怕是要多吃几片糕，多喝几盅酒的。年夜里，大人会用白线穿一串枣子，挂在孩子膀子上，像一串鲜红的念珠，保佑孩子一年里平安度过，生命在这里注入虔诚和神秘的诸多意味。

会有几管唢呐冷不丁地在大川道里响起。高亢，尖利的唢呐声，激荡的尘土阵阵扬起。吱扭颤悠的大红轿，一身红艳的新娘，嵌着红枣的“揣怀馍馍”，以及红油酒桌，红窗花，高原人类对红色的痴迷几尽于偏执。真不知道，幸福、喜乐、热烈这些字眼之外，红色，还赋予了这古老土地多少难以诠释、神秘的色彩？

最红火得要数闹洞房了。一盘土炕，一群后生，围着一位花朵似的新娘。闹哄声里，总有人魔法似的拿出一颗胖胖的红枣递给新郎，让他放进新娘的衣服里，然后再取出来。新娘扭捏着不从，但终是有些害羞。当新郎拿到那颗红枣后，夫妻俩都羞红了脸。

在苍茫的高原上，枣林在秋天尤为壮观。风过，红绿相间的林子里，一片簌簌的天籁之声。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傍晚宁静的长堤上，眺望那苍苍茫茫的绿，一波又一波地，从川那边直向我心口堆涌而来。我感到了自己心的急速搏动。很快地，残阳下坠，一束束光芒从云层射了开来，枣林，又极速地幻成了一片深不可测的血海。震摄在那里的我，心一下子跃上了幸福的巅峰，又直直抛向了苦难的深渊。此刻，群山静肃，飞鸟投林，暮色庄严地拉上了夜的帷幔。我急切地想倾诉一种孤独。最终，无言替代着沉默。

我想起了梵高的名画《黄昏的松林》。它与此情此景是多么地相似！那是怎样的一幅杰作呀，沸腾着孤独、热烈情绪的画面里，那一片庄严、神圣、燃烧的血光，给再灰暗的人生，也会涂上一层辉煌壮美的光色！

这样的时刻总是遇到，可是以前，为什么无一例外地要去忽略？直至今天……一种东西撕裂着我的身体。我确信，我获得了上天秘不可宣的神谕。

秋天的枣林，沸腾，奇丽，黄土地上经典的抒情诗。那么冬天呢？清冷而急迫的风声里，冰冻泛光的窟野河岸边，那些黑瘦的枝杈，沧桑的纹痕，虬曲在冬日长长的等待里。有时，天空会落一场白粉似的雪。岑寂的山川，寒冷的枣林里，是我，吱吱地踩在厚厚的雪地上，踽踽地行进。此时，大概没有人能够知道我在寻觅什么，和内心深处隐藏着的幸福和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