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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小说中的恐怖怪诞之研究

2022-05-30蒙宗俊

文学教育 2022年9期
关键词:夜叉爱伦

蒙宗俊

内容摘要:施蛰存是海派作家中的翘楚,受到许多西方文学思潮的影响,在他创作的诸如《魔道》《夜叉》等一系列小说中我们可以明显的感受到他对哥特小说的模仿,凸显恐怖怪诞美学特征,展现一定的现代性。从《魔道》和《夜叉》两篇作品入手,采用比较文学影响研究的方式来探讨两篇作品的美学技巧,解读施蛰存小说中的恐怖怪诞之美,有助于我们理解施蛰存作品中对以爱伦·坡为代表的哥特小说的继承的深层意义。

关键词:施蛰存 《魔道》 《夜叉》 爱伦·坡 恐怖怪诞

施蛰存小说《魔道》和《夜叉》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少有的佳作,却一直被视为新文学的异类。小说《魔道》讲述了主人公“我”在一辆开往X州的昏暗压抑的火车中遇到了一个穿着黑色衣衫,透着妖气的神秘老妇并在之后的行程中她一直处在“我”的视线中阴魂不散,使“我”不得安宁的故事。另一部小说《夜叉》则叙述了“我”的朋友卞士明遭遇到一名类似夜叉的白衣女鬼的侵扰,最终在迷乱中杀死她并陷入了一种心理癫狂状态。本文以《魔道》和《夜叉》两部小说为研究对象,探讨施蛰存对爱伦·坡恐怖小说的继承发展,解读其小说中怪诞恐怖的美学因素,从而获得对施蛰存小说创作及精神世界的更为深入的理解。

一.施蛰存与爱伦·坡

十九世纪美国作家爱伦·坡是著名哥特小说的创作者,被誉为“美国恐怖小说之父”。爱伦·坡对施蛰存影响巨大,施蛰存承认过自己是非常热衷阅读爱伦·坡的小说和诗歌的,甚至在创作早期还对爱伦·坡的小说进行了模仿创作。爱伦·坡醉心于怪诞神秘的哥特式文学的创作,受此影响,施蛰存的部分小说中也彰显了怪誕色彩以及魔幻情调,凸显西方哥特小说阴郁恐怖的特色,在中国现代文坛之上极为罕见。他本人曾经在文章中写道:“当了两年中学教师,望舒与刘呐鸥在上海创办第一线书店了。而我这时正在耽读爱仑坡的小说和诗,他们办了一个半月刊,题名《无轨列车》,要我也做些文章,于是我在第一期上写了几段《委巷寓言》,在第四期上写了一篇完全模仿爱仑坡的小说《妮侬》”[1]。由此可见,爱伦·坡对施蛰存有着非凡影响力。施蛰存在创作小说《将军的头》后便转入怪诞小说的书写,《魔道》《夜叉》等都属于这类作品中的经典,在此类作品中,恐怖怪诞美学的魅力大放异彩。

二.《魔道》和《夜叉》中的恐怖怪诞之美研究

施蛰存小说中的恐怖怪诞之美的体现主要是在小说人物塑造、环境氛围的渲染以及心理描写与刻画这三个方面:

(一)诡异的人物意象

人物是小说塑造的核心,是一部小说的灵魂。施蛰存善于书写“魔女”、“夜叉”系列的超自然性质的妖女形象,她们是畸形主人公臆想的产物,以此来凸显主人公古怪的心灵境界。

《魔道》是关于主人公“我”与黑衣妇女之间的纠葛。作者开篇便给读者迎面送来了一个充满着灵异色彩的黑衣老妇,她在小说中的出场共有七次,她无声无息,却寄生在主人公“我”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成为厄运的象征。作品中描写的黑衣老妇老态龙钟,佝偻着背,满脸邪气的皱纹,奇异的外貌犹如梦魇般的存在使得“我”联想到了西方的魔鬼和中国的妖怪,在主人公的眼中,她总是独自一人在偏远的角落里,并且拒绝侍役送的茶,她一切的行为,在主人公的眼中都是如此的怪异。作者巧妙地用了“怀疑”一词,来表现她似真非真的状态,令人分不清她是现实中的凡人抑或是主人公“我”幻想中的幽灵,她之于“我”是一种恐怖压抑的感觉并使“我”产生了一系列怪异的心理活动。在郊野的青烟中她冒着大雨如一团黑影般俨然不动,在远方凝望着“我”,使得“我完全给恐怖、疑虑和愤怒占据了”[2]。冷夜的街角,碧绿色煤气灯光下,她在“我”模糊的视野里缓缓飘荡,消失在阴暗小巷,使“我”毛发直竖。小说中的黑衣老妇似乎蕴藏着某种超自然魔力,从静谧的野外到喧闹的城镇,始终围绕在“我”的身边,使得“我”对一切事物想入非非,认为这些全都是老妖妇的化身,陷入痴狂状态。黑衣老妇不单是一个游荡世间的幽灵,她更像是“我”内心中不可抗拒的心魔。

与之相反,《夜叉》中的妖女形象是一个穿着白衣,不染纤尘的女子。刚刚开始,这位漂泊于一派幽美水体景中的白衣女子并不能吸引主人公卞士明的目光,直至后来他在书中发现了一个关于幻化成美艳女子的夜叉引诱男人的故事才开始笃定自己遇到了夜叉。这个白衣女子有着一张邪气的脸,眼里透着魔幻,使得主人公卞士明觉得她必定是幻化成人的夜叉,一种恐怖的想法顿时在他脑中萦绕。此后的旅途,无论是寺庙、小山,抑或是竹林,瀑布,这个白衣女子的身影都在时刻摇曳在卞士明眼前,似乎在慢慢引诱着卞士明跌入了她所设下的死亡圈套,她的身上具有难以言说的神秘性,迷幻且诱惑,她时而在月光下飘忽不定,时而又变成山水画作中的朦胧女性。最终在对生命极度恐惧之中的卞士明癫狂不能自已,掐死了这罪恶的夜叉,却才发现她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最终,卞士明神经错乱,无法自拔。

(二)阴郁的场景氛围

哥特小说中的环境氛围充满着恐怖、阴森的元素,作者通过自身丰富的想象力缔造了一场视觉的盛宴,呈现出恐怖和诗意的奇特结合。

哥特小说作为别样的一种文学体裁,其故事大多是发生在黑暗、神秘的环境当中。施蛰存笔下的怪诞故事也与黑夜、黄昏等元素密切相关。黑色是小说《魔道》的基本色调,灰暗的环境,黑衣的女人,极致的黑夜在小说中不断展现。不难看出,这位黑衣老妇人的每一个出场都伴随着阴暗极端的元素,阴霾的天气,昏暗的车厢,黄昏的友人家中以及夜晚的咖啡店等。黑暗意味着恐怖与神秘,而哥特小说中各种幽灵、妖魔总是在黑暗中若隐若现,这种令人发怵的氛围,施蛰存为黑衣老妇人的出场奠定了恐怖基调,同时也是主人公心灵极度苦闷、压抑、惊悚的象征。此外,小说中辽阔的旷野,朦胧的细雨,如烟的竹林等古典诗词意象随处可见,然而细读起来这些美景又都带有灰暗格调,黑色老妇人的邪魅身影在其中时隐时现,一种恐怖感油然而生,令人发毛。施蛰存将古老与现代,幻梦与现实整合到一起,是中国诗性美学与哥特怪诞恐怖氛围的一次完美结合。

同样,小说《夜叉》中塑造了两种特殊的情景来展现恐怖之美。首先,是“我”听卞士明述说他自己恐怖经历的现实情景。“我”是在一家医院听卞士明娓娓道来他的故事。医院是生和死的界点,流淌着鬼气森森的感觉。“白色的墙和白色的门使我觉到一种恐怖”[3]。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白色代表了肃杀之气,是凶丧不祥、痛苦不幸的征兆。医院的白色世界使“我”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就像参加葬礼一般,紧张得无法呼吸,为故事的开展奠定了阴森的基调。其次,是故事中充满诗意与诡异的自然之景。我们可以看到施蛰存善用中国古典意象,竹林、朝阳、峰峦、烟云……甚至还引用了杜甫的诗句来描绘景色,体现了浓浓的诗意,然而这诗意的背后却流露出具有现代特点的不和谐,一个浑身白色的女人似幽灵一般出现,让人产生邪念,让主人公卞士明感到前所未有的忧郁。而后,清冷的月夜与漆黑的树林更是将故事推向高潮。故事高潮是关于卞士明对夜叉女人的探秘,月夜与黑森林是恐怖小说的标配,随着情节的推进,作者更多地以极冷的笔调表现诡异离奇的环境与情节,在白色月光的指引下,卞士明怀着恐惧的心理一步步追随夜叉女穿越狭长黑暗的树林,恐惧情感与幽暗阴冷之景相互交融,随着愈加强烈的月光斜照进林中最深处的小屋,夜叉女人黑色的身影渐渐靠近他,主人公的恐惧感达到了最大化,他最终狠狠掐死这个“妖女”。

(三)恐惧的心灵境界

爱伦·坡被认定为是最早探讨人性意志和灵魂深度问题的作者。常耀信先生曾评价:“坡的最伟大之处在于他是第一个开掘人类意识深处幽暗领域的人”[4]。爱伦·坡着重表现人物诡秘的内心世界,强调非理性因素,描绘出人类灵魂深处的暗道或者密室。海派小说家施蛰存自身又是对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的主要接受者,尤其重视人的心灵感受,故而在他的惊悚怪诞的作品中总是强调对人的心灵进行剖析,以表达其关于社会人生的感悟。

《魔道》中的主人公“我”与《夜叉》中的主人公卞士明在心理上具有显而易见的相似性,都是因为遇到了类似“魔女”、“夜叉”等妖女形象的困扰而产生的恐惧纷繁的心理,陷入迷惘的状态。《魔道》中的“我”对黑色老妇人始终怀揣着复杂的情愫,并由此产生了一系列奇情幻想,她丑陋而美丽,令人恐惧却也惹人情思,她虽透着阴森恐怖之气,却在不断挑逗着“我”为之着迷疯狂,渐渐地“我”先是将恐怖的妖妇幻想成“古代的貌美王妃的木乃伊”,又渴望亲吻她那散发着麝香气味的双唇,之后又把她幻想成好友陈夫人,产生了更具迷幻的性幻想。她是城市情欲世界的征服者,具有哥特式的象征色彩,每当“我”看到她都要莫名地接受一次罪恶洗礼,在结尾处她又在我的眼中转变回使我寒毛直竖的穿了黑衣裳的老妇人,顿时令“我”陷入一种人格与精神分裂的恍惚中。

反观小说《夜叉》,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这篇小说与爱伦·坡的作品《厄舍府的倒塌》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李欧梵在探讨《厄舍府的倒塌》与《夜叉》时说道:“在《夜叉》里,女妖魅也同样是因两幅画而被唤起,并被主人公刚巧在读的一本当地传奇故事召唤出来”[5]。由此可见,施蛰存创作《夜叉》时一定程度上参考借鉴了爱伦·坡《厄舍府的倒塌》中的情节构造。相较于《厄舍府的倒塌》中恐怖离奇的气氛,《夜叉》则更侧重于心理上的恐惧,这则故事中更具有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特点,作者将鬼怪志异作为人物心理分析的主要出发点,他有意让人物去接触和感受那些哥特式的“恐怖”。哥特式的“恐怖”是所谓的“超现实恐怖”,是指作品中的人物受到某种形式的鬼魂、幽灵、怪兽或“不可知物”的侵扰而表现出来的害怕死亡或疯狂的高度焦虑状况[6]。在《夜叉》中,叙述者的朋友向叙述者阐述自己发疯的过程,原因是他在农村度周末的时候,在散步的途中遇见了一位白衣女孩,他就觉得她很可能是个夜叉,以及认为这夜叉一定要吃掉他,焦虑的情绪使得他奋不顾身想去抓住她,结果由于种种原因走到了一座土庙里,看到里面有人在叫唤,又瞥见一条黑影在闪过,于是他就觉得夜叉现形了,在害怕的心情下因自我保护就把这位女子给掐死了。后来才明白她不过是一位平凡无奇的农村女子,正在和她心仪的男子幽会,结果他在迷乱中被这女子给冤杀了,从农村归来他知道实情后也完全疯狂了。

总体而言,施蛰存小说《魔道》与《夜叉》通过怪诞恐怖的、具有超自然力量的“女妖”形象,与哥特式阴森惊悚却又饱含浪漫诗意的氛围环境相互衬托,开展出充满悬念,惊心动魄的情节,为读者展现出城市知识分子古怪畸形的心理状态与心灵世界,让人生发出恐惧感,显示出怪诞甚至荒诞的创作特点。

三.施蛰存小说中恐怖怪诞之美背后的意义

哥特小说的诞生背景与十八世纪的法国大革命有重要的关系,在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哥特式作品的美学特点,既体现了传统哥特式作品的特性,即对理性主义的强烈反拨,也体现了十八世纪资产阶级革命后人民对社会现实的强烈不满。

施蛰存受到了爱伦·坡的影响吸收了其小说中哥特式的怪诞恐怖风格,然而这一切并非是偶然的,施蛰存创作活跃期在上世纪的三十年代,是中国最为动荡的时代。于国家来说,是中华民族危在旦夕的时候;对知识分子,特别是城市知识分子来说,是一种长久而痛苦的经历,不少知识分子面对着现实,深感梦想破碎,生活空虚,精神痛苦,认为现实是不可理解的和荒谬的,这与哥特小说产生时“社会动荡,主流意识形态遭到挑战”[7]的大背景具有高度的一致性,这也是施蛰存小说中哥特式怪诞之美得以存在的本因。施蛰存的小说《魔道》和《夜叉》恰恰反映了中国30年代都市社会各种反常、畸形、变态的心理,揭示城市知识分子的孤独、异化和生存困境,具有强烈的现代意识。《魔道》和《夜叉》中主人公对“妖女”的偏执,为其所引诱,表现了文明与性欲冲突而最终导致精神扭曲异常的冰冷现实。例如《夜叉》中的卞士明,并不曾有过什么戀爱的经历,甚至常常讥笑别人的失恋与痴情,认定自己的不会因为恋爱而神经错乱。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所谓意志坚定的中年男子,却在偶遇了神秘的,鬼怪似的白衣女子后念念不忘,陷入情感的漩涡,以至于精神错乱,错把普通的白衣女人当作夜叉掐死在坟屋里。作品中主人公的畸形的心理特征,精神错乱状态正是一种孤独异化的倾向。《魔道》中的“我”患上都市“焦虑症”,在长期的精神痛苦折磨中,“我”的精神世界崩溃了。《夜叉》中的卞士明患有精神衰弱症,把白衣女人当成夜叉残忍杀害,之后便陷入了极度紧张之中,最终疯疯癫癫住进医院。此外,两部作品中无处不在的黑夜意象也传达出了现代知识分子内在精神的恐慌和落寞,表现了现代大都市商品社会知识分子中心地位逐渐丧失的实质,这些都起到了批判现代都市文明的作用。

施蛰存作为新文学中的异端分子,批判继承了以爱伦·坡为代表的的哥特小说中的恐怖怪诞美学,并结合了中国古典诗歌和志怪小说的元素,创作出具有中国传统特色又有西方哥特式美学的奇幻小说。施蛰存通过小说中的人物、氛围、环境、心理以及情节来突显恐怖怪诞之美,并借此来反映城市文明的畸形以及现代城市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展现了中国现代作家的现代意识。

参考文献

[1]施蛰存.我的创作生活之历程[A].施蛰存七十年文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56).

[2]施蛰存.施蛰存小说[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4:104.

[3]施蛰存.施蛰存小说[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4:126.

[4]常耀信.美国文学简史[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5:155.

[5]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190.

[6]王锦丽.爱伦坡与狄金森诗歌哥特风格比鉴[J].安阳师范学院学报,2009(04):68-70.

[7]李伟昉.英国哥特小说与六朝志怪小说的可比性及其研究价值[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04):95-100.

(作者单位: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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