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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起楼(短篇小说)

2022-05-30孟阳

当代小说 2022年9期
关键词:妮儿

孟阳

二起楼呢,是鲁中山区一个小小的村子,村子里有一座两层高的石楼。村子里翻建小学的时候,工人们挖出来一截被砸断的石碑,读了上面的字人们才知道,石楼原来是明朝时的军事要塞,或许里面还曾经驻扎过镇守一方的将士。二起楼的那座桥呢,是一座细细的石板桥,那么瘦那么窄,远远地延伸到河对岸去了。春夏秋冬,桥下的水不紧不慢地流着。夏天到了,娃娃们在河里凫水撒欢儿。二起楼的男人是多么邋遢,衣袜要穿黑了才肯换下来,女人们紧盯着河里的娃娃,把衣袜漂洗得雪白;秋天,来了许多绿脖子绿脑袋的野鸭子,它们小小的脑袋猛地扎进水里去又很快拔上来,一根羽毛都没有湿。还有腿是细细的红红的白鹭,小心地迈着步子,像是发现了什么好东西,悄悄地朝河中央走去了。

春去秋来,暑过寒往,脚底下的桥究竟多大岁数,实在说不清楚。有人说是清朝的,又有人说是明朝的。他对大家说:“你们仔细看这青石板上的车辙,不是明朝的咋能碾出这么深的辙?”说这话的人呢,叫周来兴,是周文茂最小的儿子。周文茂大概是二起楼最有文化的人,许多年前他是二起楼的教书先生,去世的时候或许已经一百岁了。二起楼的村支书张广禄管他叫周先生,张广禄的父亲呢,是过去的老支书,耳朵很聋。周来兴对大家说:“我父亲亲口对我说过,桥呢,是明朝的桥。”韩光福说周来兴或许中午又喝了不少酒,又在说醉话了,他說镇上的文管所来村里的那天,自己刚好在现场,亲耳听到周文茂对文管所的人说桥是清朝的。

不管怎么说,桥呢,还是这么一座石板桥,瘦瘦的,窄窄的,不管是明朝的还是清朝的,桥下的水依旧慢慢地向前流淌,越淌越阔,往南大大地转了一个弯,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

二起楼的日子呢,也是这样慢慢地过,慢得看起来就像是背上驮着一大捆秸秆的老妪,就要走不动了,就要停下来了。其实呢,看着风吹着杨树叶子舒展开了,飘落了,又看着风吹着雪花来了,化了,就知道了日子虽然慢,慢得让人心里着急,可还是在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动着。

凤儿家的土坯院墙上,一年接一年的雨水好像是公鸡的爪子,簌簌扑扑跳上去,又扑扑簌簌落下来,蹬出一条条深深的沟。玉米种了收了,红薯种了收了,多少日子过去了;花生又种了收了,山药蛋又种了收了,又多少日子过去了。问题是,在这么一个小小的村子,这么一个黄土旧砖垒起来的小小院子里,能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发生呢?居然是,凤儿考上大学啦!张广禄说,你是不是怕?你自己说,考上容易不容易?凤儿倚在门框上低着头不说话。门框外边是院子,院子里有芍药、月季、百日菊,都是凤儿养的,凤儿喜欢看着它们,给它们浇水,和它们说话。张广禄说,你怕个啥?我不是说假话,我跑去镇子上多少趟,对不对?镇长点了头对不对?镇长说没说你只管好好上学,你自己说,对不对?凤儿看着脚尖,脚尖细细的,又抬头朝院子里看,笑盈盈地露出一对小虎牙,尖尖的,多么白,像糯米。日头是那么高是那么大,凤儿看着院子里的花,它们也看着凤儿,可是它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它们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凤儿也就什么都不肯说了。

起初呢,二起楼的人多么盼望着凤儿快点长大,快一点,再快一点!盼着盼着,眼看着凤儿长大了,是真的长大了。现在,大学毕业了,凤儿去了县城里最繁华的大商场做营业员,穿着漂亮的工作服,旁边那些姑娘也都跟凤儿要好,喜欢跟凤儿说话。二起楼的人都跟着长舒了一口气,大家说这下子好了,日子好过了,凤儿上了班挣了钱,苦日子总算熬到了头,人们都这样说。

后来呢,凤儿去了县城上班,二起楼的人又开始担心起来。薛文兰对张广禄的女人董桂美说,足有三四天不见咱凤儿了。董桂美说,不要紧的,凤儿去县城上班的头一天来过家里一趟,嘱托了又嘱托,这月村里给的三百六十块钱的低保也都放在这里了。又过了一两天,薛文兰对董桂美说,凤儿别是不回这个家了。薛文兰这么一说,董桂美就担心了,把这句话对张广禄说了。张广禄说,凤儿是孝顺的闺女,是咱二起楼的闺女。再到了后来呢,人们就看见凤儿骑着车子丁零零地从桥上回来了,又丁零零地走了,来来回回,那个黄土旧砖垒起来的院子里有了鸡叫鸭叫大鹅叫,有了音符,生动起来了。二起楼的人悬着的一颗心也就放下了,又都高兴了起来。人们都说,凤儿是孝顺的闺女,凤儿真是咱二起楼的闺女。

凤儿死的那天,是小年。

雪是在腊月廿三小年的头半夜开始下的。这天一起早,二起楼的人都在忙着过小年,谁都没在意天上的雪。雪也是在自顾自下着,雪花停在桥面的青石板上就赖着不走了,又落下来一层,随着下就随着化了,一层薄薄的冰壳子亮亮的、闪闪的,像玻璃。二起楼的人想不到的事情就在这天发生了,凤儿是骑着自行车从村头的那座石板桥上掉下去的,被发现的时候天已经傍黑了。那会儿,二起楼的人都在桥上站着,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就那么一直站着,心里是那么难过。二起楼的支书张广禄是第一个跳下河的,把裹在身上的军大衣扔在青石板上,水是那么凉,他只穿着一件绿色线掺着棕色线的鸡心领毛衣,毛衣是他女人拆了孩子早先的旧毛衣毛裤织起来的。张广禄说,再下来一个。一个人跳下来了,跟着另一个人也跳下来了。

人活着,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最先说话的人是陈端午。

陈端午的女人是因为癌症去世的,人一旦得了这种病,才会觉着这辈子其实挺没有意思的,身上插着很多塑料管子,硬生生地疼。受够了罪,末了呢,还是一个死。死了多少年了,那时候陈端午的大女儿才刚上小学,现在小女儿都有了女儿了。

人活着,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陈端午又这么说,女人们就开始哭了。

二起楼的女人是最容易动感情的,不是说二起楼的女人眼泪不值钱,问题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更何况桥底下的这个人喝过她们的奶水,乔绣云、苏月红、张彩花、党春霞,还有好几个女人,她们的奶水这个人都喝过。人一被抬上来,女人们就再也撑不住了,急促地喘了一口气。月亮出来了,星星也都出来了,现在她们终于看清了凤儿的脸,容不得女人们愿不愿意相信,如今俊俏的煞白的脸就在眼前。刚才那一口很长的气,好像一直在喉咙里堵着,现在,突然一下子涌了出来。

二起楼的男人最听不得女人哭,女人们一哭,男人们心里就更不得劲儿了。张广禄和刚才跳下河的那几个男人都在青石板上坐着不动,湿漉漉的,往上冒着热气,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张广禄把烟掏了出来,但是烟都湿透了。狗日的!张广禄骂了一句。谁都不知道张广禄是骂这条河还是骂这座桥。狗日的!张广禄又骂了一句。李文化对桥上的人说,咱明白人活着不比糊涂人活着轻松。李文化是二起楼的电工,刚才他也跳下去了,在水里的时候手被自行车划了一条很长的口子,一直往外冒血。他继续说,糊糊涂涂地活着,什么事情都不明白,也就不觉得疼了。

这是去年腊月廿三的事情了。

今年的雪又是在腊月廿三的头半夜开始下的。

这天一清早,马乌纱给张广禄打电话说,要等到桥面的冰融了再赶过去,等到正午,正午的阳气最重。他说,又到小年哩,你们庄里的河妖又要吃人哩!张广禄说,河妖不稀罕吃你,嫌你裤裆里骚。张广禄掏出鸡肠子甩在地上,狗子跑来,像喝热汤面一样吸溜吸溜地把它们吞下肚。鸡要一早炖上,正午,马乌纱一来便是要先喝酒的,不着急下手干活。先吃饭喝酒,这是二起楼的规矩。我现在是手艺人哩!马乌纱对二起楼的人说,猪都想杀我哩!附近这几个村子就剩他一个杀猪的了,现在杀猪也成了一门手艺,善待手艺人,也成了二起楼的规矩。

张广禄对董桂美说,杀一只鸡指定不够,自家还要过小年。狗子快乐得嗷嗷叫起来,感到快乐的只有狗子。张广禄的儿子张快乐在屋子里躺着一动不动。昨天下午,他一个人回了二起楼,回来就一直在床上躺着,问他话,他叹了一口气就什么都不肯说了。这里面有什么事?还用问吗,本来是说好的事情,董桂美还准备了六百块钱的见面礼。起初是四百,张快乐说如今县城里最少都是六百了。不要说张快乐想不明白,所有人都想不明白,说好的事情怎么能说变就变呢?如今不知道怎么了,县城里那些姑娘的心就像是生铁打的冷刀子,突然就朝你胸口扎一下,不管你疼不疼。

张广禄杀了一只鸡,又杀了一只鸡,一刀一刀地刺下去,好像不是在杀鸡,好像能杀更多的鸡。所有的鸡都蜷缩在栅栏里闭紧眼睛,收紧脖子,不敢喘气,像是在等待张广禄的大手拤在它们的脖子上,又像是在等待命运的安排,等待宿命中的那一刀。天已经傍黑了,马乌纱要走,张广禄不让他走,小年,你回屋寻谁哩?回屋也是一个人,家里不差一双筷子。马乌纱高兴起来了,蹲在院子里烧热碱水把猪小肠洗干净,往里塞猪血、盐和大蒜,过年的时候蒸着吃,这是二起楼的传统菜。

张广禄一脚踢开屋子的门对张快乐说,你自己说,过小年,憨女糊糊涂涂的什么都不明白,可怜不可怜?

早先,二起楼的人不管憨女叫憨女,大家都叫她憨妮儿。那时,憨女刚来二起楼,长得正俊俏。二起楼的女人喊她憨妮儿,憨妮儿,往这来,往这来,憨妮儿就真的往她们身边凑。女人们丢给她半拉硬邦邦的馒头,憨妮儿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冲她们笑。后来呢,谁家里摊了新煎饼,蒸了热油卷儿,就想着拿一个出来给憨妮儿,看不见憨妮儿就憨妮儿——憨妮儿——,大声地在村子里喊,一会儿就望见憨妮儿笑盈盈地朝这跑来。再后来呢,女人们又说,瞧瞧憨妮儿,身架子细条条儿的,该鼓的地方也是鼓,该翘的地方也是翘,慢慢端详起来也是那么俊俏,笑起来一点都不憨。

马乌纱呢,他是邻庄的一个光棍子,又是个酒晕子,猪下货喝没了啃着白菜帮子喝,一天喝三顿,嘴里还骚得很,许多年走村串庄一直干着杀猪骟猪的营生。之前有人说马乌纱年轻的时候给生产队赶大车,有一回马惊了,朝他裤裆里踹了一脚。马乌纱说,憨妮儿,过来,摸摸哥裤裆里有个啥!哥裤裆里咋有条蛇哩!憨妮儿就真伸手过去摸。那时候还不是二起楼支书的张广禄一把扯住憨妮儿,放你娘的屁!他朝马乌纱后腰踢了一脚,骂道,你他娘裤裆里有一把手枪两发子弹,都他娘的瞎火儿!张广禄抓着憨妮儿的手,捡起一根柳条塞在憨妮儿手心里,说,打!憨妮儿打!打他这个狗日的!憨妮儿就举起柳条来,打!往后哪个狗日的让你摸他裤裆,你就打他!憨妮儿说,打打打!憨妮儿打!打他这个狗日的!

憨妮儿那年有多大呢?十七八,还是十八九?姓个啥?叫个啥?这谁都说不上来。憨妮儿有没有家?她家住哪个镇子哪个村子呢?这就更没有人知道了。郭友谊说去年在镇子上取存款的时候瞧见过憨妮儿。张广禄的堂弟张广财说,他年初赶牟家石楼庙会卖茶鸡蛋的时候也看见过憨妮儿,还塞了一个给她。

二起楼的春天,风是暖暖的,到了秋天,风就是凛冽的了。女人们说天这样凉,不知道憨妮儿这会儿去哪了呢?憨妮儿这会儿咋样了呢?男人们又说憨妮儿若能活着还好,只怕是让城里的坏人把腰子割了去。听男人这么一说,女人们都吓坏了,心里难受,觉着自己肚子里疼了一下,好像割去的是她们的腰子。反正,憨妮儿在二起楼游荡了小半年后,大家就再也没瞧见她了。谁家里又摊了新煎饼,又蒸了热油卷儿,还是想着拿一个出来,站在麦场上瞭望,憨妮儿——憨妮儿——,喊两声。喊着喊着,这声音就慢慢听不清了。

地里的玉米呢,早就收拾干净了,亮闪闪地发着光,直挺挺地朝上放着。秸梢儿上没长开的疙瘩大的玉米瘤子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都不浪费。玉米被辫在一起,真像二起楼那些刚过门的新媳妇们油光水亮的麻花辫,惹人爱惜。玉米们被晾在院墙上给太阳晒,光是看一看,就感觉舒坦,让人从心里觉着踏实、有着落。雪还没下的时候,二起楼的男人们又开始商量了,来年开春要不要接茬种玉米?还是换茬种红薯、花生、山药蛋、麦子?麦子是万万种不得的,二起楼的地呢,土薄,两铁锨下去准是碎石蛋,收不回麦种钱。反正,地呢,不能歇着,人呢,更不能闲着,人一闲着地就懒了,人勤地不懒,这也是一种不浪费。

风,是打北边赶过来的,风来了,杨树叶子就都掉下来了。雪花是打哪边刮过来的,这就让人说不清楚了。村子里里外外白茫茫的都是雪,一走路就咯吱咯吱地响,干冷干冷的,冷得连天上的云彩都不愿意出来了。

日子呢,走到了这会儿,二起楼的人也都忙活了一整年,是該歇一些日子了。这会儿,男人们会聚在一块儿,打打扑克牌,输赢也就是块儿八毛的;再喝喝酒,酒是在集上灌的正经八百的瓜干酒,便宜、辣嘴、烧心,真是够劲儿,二十斤二十斤的大塑料桶排在墙角等着他们去喝干,足够他们喝到来年的惊蛰。就这样,日子开始惬意起来了,可是这种惬意好像也只属于男人们。女人们却比往常更加忙碌了,一起早要先烧猪食,然后喂猪、喂鸡、喂大鹅,牲畜吃饱了,天就开始放亮了,可是一家老小的四五张嘴还在等着呢,刷锅水剩汤饭泼进狗食盆里,又看见该洗的衣服,奇怪怎么就积攒了那么多?只有夜晚才是真正属于女人们自己的时间,她们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春日里熬糨子打下的布袼褙儿,现在已经硬挺挺的了,搬起娃娃的脚裁下样子,缝鞋面子纳鞋底子,这会儿,女人们都好像成了艺术家,在鞋面上绣出好看的鸳鸯戏水龙凤呈祥。女人们忙着手里的活计再看着自己的男人,觉着这样的日子才踏实。

这就是二起楼的日子,这就是二起楼的冬天,说有意思也有意思,说没意思也没意思,有意思是日子,没意思也是日子,一天三顿饭,三顿饭吃过了,这还是日子。

二起楼的人再看见憨妮儿的时候,是雪停了还没化,又开始下的时候。那会儿呢,看看这里是白花花的雪,看看那里也是白花花的雪,除了白花花的雪好像真没什么好看的了。只有坡里剩下的几株秸秆还在雪里站着,就像是披着白纱的瘦瘦的姑娘,恬恬静静地站着,侧着脸朝一个方向看,像是在等着谁。

那天的事情,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二起楼的人还是会提起来,都说憨妮儿真是有福气。那天实在是太冷了,坡里白花花的,到处都是雪。秋后的秸秆刈倒在地里,干蓬蓬的,是多么好的燃料。董桂美去自家地里驮秸秆,携起一大捆秸秆要往排子车上装的时候看到了憨妮儿。憨妮儿紧蜷着身子,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不光这,董桂美还看见了憨妮儿鼓鼓的肚子。

人们都记着韩光福的女人张彩花当时说过这么一句话:你们看吧,憨妮儿是拿咱二起楼的人当娘家人的,憨妮儿哪都不去,知道要回自己的娘家。董桂美一听这句话就掉泪了,好些女人也都在掉泪。女人们看着憨妮儿大大的肚子,又是难过又是委屈,这真是比割去憨妮儿的腰子还要让她们心疼的事情。狗日的!张广禄骂了一句。骟了这狗日的!张广禄把从家里带的棉被盖在憨妮儿身上的时候又骂了一句。张广禄旁边站着张广财和马乌纱,他们两人也看到了憨妮儿的肚子,一下子就醒了酒。刚才,马乌纱和张广财一直在喝酒。张广财很早之前就对马乌纱说,如今,是应该把这头猪骟了,它实在是太老了,不能再让它配了,现在总是往别的猪屁股上跳。张广财说,狗日的!马乌纱说,骟了这狗日的!

天这样冷,过后连长对张广禄说,要是晚一天,用不了一天,再一个晚上怕是人就要死了,憨妮儿还是有福气。又说,老屋扒出来七八百块整砖,还有一副梁架。这件事情张广禄是知道的,去年连长翻盖老屋的时候是他给连长重划的宅基地,比老屋大了整整一圈。张广禄没有说话,二起楼的好几个党员也都在这,都没有说话。这会儿,大家都在抽烟,屋子里全都是烟,薛文兰走过去朝外推开窗户。连长对张广禄说,明天我拉砖过来。连长是二起楼的民兵连长方永钢,原本是镇子上的公家人,全国到处都在修梯田的那几年来到二起楼的,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他想回去,可怎么都回不去了。方永钢的个子很高,胸口的肉被太阳晒得通红,这个也变不回去了。

咱们二起楼多不多这一张嘴?张广禄突然说,我不是说假话,咱们二起楼不多这一张嘴,你们自己说,是不是?张广禄把五十块钱拍在桌子上。第二个掏钱的是连长,连长说,我再掏二十,老屋刚翻盖过大家都知道,明天,我一早把砖和梁拉过来。张广禄看了一眼张广财。张广财接着说,我也掏二十,明天送钱过来。张广禄拿起桌上的七十块钱看,看完了又放在桌子上。薛文兰一直站在窗子边咳嗽,她是二起楼的妇女主任。她对张广禄说,我也拿二十,这就回家取。张广禄说大伙儿都回家去,回去和自己女人说,咱们二起楼不多这一张嘴。窗子外面有两只喜鹊在窗台上唧唧喳喳地吵了起来,像是在争抢好吃的东西,大家都听到了,朝窗子那边看。

春天呢,一袋烟的工夫又回来了,冬天就像一张纸哗啦一声翻过去了。更让人担心的事情很快就来了——憨妮儿没有奶水。

憨妮儿的两只奶白盈盈的,奶头也红润润的,但问题是一丁点奶水都没有。张广禄问董桂美,这可怎么办?生都生下来了,你说说,饿死不成?董桂美说,你是不是憨?你要我现生一个也来不及呀,村子里有那么多女人,奶孩子的女人那么多,你是不是憨?可是这些话,张广禄真是说不出口,他脸红了,那些奶孩子的女人们脸也红了。张广禄说,你们去看看,可怜不可怜,都嘬出血了。女人们都不说话,脸都是红通通的。张广禄说,咱们二起楼的女人是不是不差这一口奶水?

周来兴的女人乔绣云说这娃娃真是饿坏了。最早的时候,女人们把憨妮儿怀里的娃娃抱过来喂奶水时,憨妮儿怕极了,抓着包娃娃的花袄死死不肯撒手。女人们看到憨妮儿咿咿呀呀地用手胡乱比画着什么,像要急哭了,都想要笑,可又都笑不出来,只觉着心疼。女人们撩起自己的衣服,露出比憨妮儿还要丰满还要红润的奶头凑在娃娃的小嘴唇上。这娃娃一个激灵马上不哭了,张大了嘴含着奶头,大口大口地吃。乔绣云说,你们看这娃娃真是饿坏了呢。憨妮儿好像明白了女人们在做什么,偎在一边,手扶着乔绣云的腿,笑盈盈地看看娃娃,再看看乔绣云,露出一对小虎牙,尖尖的,多么白,像糯米。女人们对张广禄说,该给这娃娃取个名字了。张广禄说就叫凤儿好不好?女人们说凤儿这名字取得好听,凤儿是凤凰,凤凰是要落到梧桐树上的,可惜咱们二起楼没有梧桐树,只有在坡里一排一排地站着的钻天杨。张广禄说,怎么没有呢,你们这些女人就是咱凤儿的梧桐树,对不对?说完这话,张广禄觉着自己这话说得漂亮,不怎么会笑的他笑了,女人们就都跟着笑了。

冬天的雪,究竟是打哪边刮过来的呢?

张快乐是第一个发现他憨婶儿没在屋子里的。他在憨女家的院子里喊,憨婶儿!憨婶儿!一丁点窸窸窣窣的声响都没有。张快乐又大声地喊,憨婶儿!憨婶儿!张广禄听到了,知道出事了——憨女又找不到了。

路湿湿滑滑的,张广禄和马乌纱打着手电走在最前头。走在后面的也有一个打手电的人,他摔了一跤,蹲了好大一会儿才有力气站起来,他从上午开始就有些生他女人的气,他说憨女真是越老越糊涂了,越老越不懂事了,过小年也不让人省心。在他身边走着的是他的女人,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两个人一整天都没有说话。

冬天的雪,到底是打哪边刮过来的呢?

二起楼的那些人啊,朝这里走走喊喊,憨女——憨女——,又朝那里走走喊喊,憨妮儿——憨妮儿——,不知道究竟该往哪里走才对。河的对岸,忽然传来哗的一声,天好像一下子放亮了,人们看到对岸的村子里有人在放烟花,红的、白的、蓝的、绿的、紫的、黄的,衬得雪更白了。空氣里有了硫磺的味道,因为冷,人们闻得更真切了。硫磺的味道也许只有在这些日子里才会让人觉着好闻,让人想起来今天是小年,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这是年的味道。

地上咯吱咯吱地响,手电往哪里打,哪里是白花花的一片。人们还看到了什么?河里的水向前流淌着,往南大大地转了一个弯儿;细细的石板桥,瘦瘦的,窄窄的;月亮照在青石板上,星星照在青石板上,一汪汪小小的光亮小心地闪动着,忽明忽暗,就快要看不到了。憨女!憨女!憨妮儿!憨妮儿!是憨女!走在前头的人大声地喊。可是,当人们赶到桥上后,就都不说话了。怎么说呢,这真是一件让人伤心的事情,二起楼的人都在桥上站着,大家围着憨女就那么一直站着,没有一个人说话,心里是那么难过。大家看到,憨女举起的手里有一根轻轻的柳条,柳条像秋天风里的芦苇,扬起来又伏下去,一下子,一下子,又一下子,敲打着桥上的青石板,啪!啪!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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