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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谐的狂欢:论劳伦斯作品中的直觉艺术与生命整体性

2022-05-30贾晶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10期
关键词:劳伦斯

关键词:劳伦斯 直觉艺术 生命整体性

一、工业异化中对生命直觉艺术的推进

生命的美好在于其“高贵的单纯”a。人赤裸裸地来到尘世,裸体是人最干净最简单的形式,裸体意味着本质,裸体的美感不见得来自形式间的和谐或各部分的正确比例。构成裸体的,给予它地位的,是在所有的多样和特殊之前,它拥有一种更为本质的能力。人出身所唯一带来的即是一具赤裸裸的躯体,它干净而纯粹地存在着。然而生命被放置于尘世的场域当中,被社会以网状的形式萦绕着,这种客观的生存境况牵绊着每一个个体、每一条鲜活的生命。

时代赋予生命以特殊的境遇。19世纪末资本主义迅速发展,工业化程度日益加深,这种“机械”的力量给予生命的冲击是震慑性的,煤矿“漫山遍野”式地“陈列”,人类的日常生活在高度的秩序化中蔓延和凝固,人本身拥有的复杂的情感动态在工业进军的时代被压制,进而麻木,直至模糊。然而人的本质以鲜活的激情不可置否地存在着,心脏的跳动、血液的流淌、新鲜的感知,人无时无刻不在被世界经历的同时经历着世界。尼采发出振聋发聩的声响,他将生命的“力”在麻木的场域中爆发出来,那种酒神精神的复活和喧嚣再一次站在人类生存的舞台上。德勒兹对尼采的思想做了进一步的深化和发展,他的“欲望机器”理论让我们更加坚信人本身的力量和激情。人从来都未沦为彻底“麻木”的躯干,然而我们无法忽视,在垄断资本主义所造成的残忍和冷酷的生命境遇里,人的精神、情感被粗暴地无形地压制。我们无法忽视那种被异化的生命的歧途,工业的迅疾使得人类活在不断趋于极端的梦魇里,在急速前行的路上逐渐丧失了重心。

在这样一个疯狂的、光怪陆离的社会背景之下,垄断资本主义的疯狂肆虐、社会矛盾的极端加剧,促使“一战”爆发,出于对整个工业资本主义发展的反省,20世纪的文学和哲学有了新的走向。艾略特在无边的、广袤的,恐怖的荒原上痛苦地呐喊,这样的一个物欲横流、道德沦丧的世界如何能够拥有一个美好的回归?当社会整体在战争这面镜子的映射之下暴露出巨大的痼疾之时,个人的、自我的生命的腐烂被敏感的思想家们准确地捕捉到。如何正确地认识我们的意识,如何更理性地去处理我们存在中的非理性,我们究竟是如何存在的,我们灵魂深处的超真实应该如何被认识,逐渐成为哲学的新议题。首先,以克罗齐(B.Croce)为代表的表现主义举起直觉的旗帜,狄尔泰(W.Dilthey)与柏格森(H.Bergson)等人提出的生命直觉主义表现出人们认识论及价值取向的变化。在非理性主义的主潮中,生命直觉主义应运而生。b 生命直觉主义的理论中心指向生命存在的价值,劳伦斯受到了柏格森哲学思想的影响,他在工业化不断席卷着生命的释放与感知的境遇里,探索达到和谐的生命整体性,力求在极端的“歧途”里找回生命的原初。无论是在《虹》当中通过厄秀拉和斯克里本斯基的矛盾和挣扎所呈现的极端境遇中的痛苦,还是《儿子与情人》当中保罗在扭曲的家庭关系中面临的迷惘和伦理的悖谬,《恋爱中的女人》中的杰拉尔德最终在雪山中死亡所召唤出的工业化的冷漠与冰冷对人的抹杀,甚至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里康妮完全顺归梅勒斯隐喻的自然所置予人类的永恒的爱和激情,我们都能得出一个最终的结论,即生命的热度和恒久的激情需要人类自身来探索、安抚和珍惜,因为最终这种滚烫的爱欲塑造着我们的归途,诠释着生命的远方。

爱作为生命的本能在心脏跳动的每一瞬间从未被停止召唤。人类存活于世需要爱的充盈和释放,一种完美而深沉隽永的爱的表达方式即是性爱的交融。那是人生而为人的原始生命的召唤。在肉体的交融里生命被淋漓尽致地感知,在赤身裸体的碰撞里完成着存在的命题。“在裸体的背景里,我们不得不找到存有的概念及在己存在的问题:裸体即‘即是如此,res ipsa(事物本身),而且因为它是如此法超越,它是现实还原为其身份(identity)。裸体回答了ti esti(这是什么?)的问题。”“裸体”即“原初的真”。人類无法抗拒属于其本质的特性——对真实的追求与无法抗拒,这是人类繁衍生生不息的根本。然而当这一“仪式”无法延续甚至面临扭曲、异化、崩塌时,人类的“张皇失措”在“显与隐”的挣扎中,在劳伦斯的哲学里,被剖析与解答。

二、以劳伦斯的作品为例分析其生命整体性的深厚哲思

(一)《儿子与情人》里保罗与母亲博弈中的升华

劳伦斯的成名作《儿子与情人》以保罗对母亲的过度依恋及母亲对儿子“牢笼式”的“哺育”的相互交叉为主线,来展现在“被异化的”爱的牵绊里的撕扯与阉割,在不同的性别场域中男女互相依托着存活于世。“大海——黑夜——过了一程又一程!没有他容身之地!无论他身置何方,他都是形单影只。”这种绝望式的强烈而疯狂的孤独感摧毁着生命的活力,那种“空虚”“黑夜”“岑寂”所带来的幻灭感,无时无刻不在吞没保罗的理性和信心。一方面他轻轻地呼唤着母亲的爱抚,而另一方面,这种格格不入的境遇已经使他在“金色之光的城市”遍体鳞伤,所以保罗最终“再也不要追随母亲而走向黑暗”。然而,保罗从一开始就是在“黑暗”里成长起来的,就像《魔山》中的汉斯被极端绝望的困境所笼罩着,“我们大家都知道的轰隆隆的雷声已响起了,充满着麻木不仁和神经质的灾难和混乱积聚的时间很长,终于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这是历史性的雷声,我们怀着压抑的尊敬说这样的话。雷声震撼着土地的地基,对我们来说则是晴天霹雳,它炸开了魔山,把沉睡七年的青年粗暴地赶出大门之外”,汉斯走出疗养院,走出魔山,走出让黑暗与死亡统治的境遇,但是这种看似面向澄澈透明的生命境遇是否真的能够在现实中找到恒久的安抚与平和,是作者留给我们的疑问。还有黑塞的《玻璃球游戏》中的主人公,最终走出了理性营造的小王国,当了一个普通的小学教师——回到现实中去,摆脱了“梦一样的现实”,进入真正的现实中体认现实的变化。《儿子与情人》与之作为互文性的成长小说,保罗沉浸于“黑暗与濒临死亡的绝境”中的原因是由于他对母亲扭曲的依恋。在这种状态里,他失去了对现实的观照,无法融入群体之中,这种不平衡的、失去和谐的状态是极其挣扎的。保罗在一种被损害了的状态中存在着,他的父亲所代表的是工业社会的附庸品,他的母亲所象征的是浪漫的、充满生命活力的一代人。他的父母在不断地摩擦与碰撞中彼此伤害,这个小家庭的悲惨境遇就在重重的矛盾中被展现出来。保罗在这种不正常的家庭关系中与母亲的相处产生了很大的问题,他无法以正常的状态面对爱情,在追求爱情的过程里又充满了恐惧,最终只能无望地逃离。

劳伦斯让我们看到了文本叙述中显在的矛盾,在主人公们无休止的撕扯与博弈中反讽自然与人性被工业异化后产生的畸形、丑陋和不知所措的生命体,从而反向表达出生命的和谐是多么重要。所以我们在文本中看到的是一个已经遭受摧残的、处于被异化的境遇中的保罗,他面对大海和黑夜,发出自己的呐喊和抱怨时,我们能够看到一个真正的人处于折磨和痛苦中时那种被撕裂的恐怖景观。这也是劳伦斯的叙述所发出的声音,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当代的生存危机与境况。

(二)《虹》中厄秀拉与斯克里本斯基灵与肉的角逐

在《虹》中,斯克里本斯基是典型的为英国帝国主义的政策而付出全部、疯狂奔走的代表者。这种没有自我的生命属性与厄秀拉极度注重自我内在体验的人格属性产生了剧烈的冲突。在厄秀拉与斯克里本斯基交融后的深夜里,“他好像昏厥了一般,很久才苏醒过来。他感觉到她的胸膛在异样地颤动。他抬起头,看到她的脸在月光照耀下宛如一具塑像,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凝视着。然而,慢慢地一颗泪珠滚出了她的眼睑,顺着面颊滚落下去,在月光下灼灼生辉。他觉得好似有一把刀子插进了自己亦已死去的身体”。厄秀拉与斯克里本斯基角逐的结局是两败俱伤的绝望与虚无,他们两个人有着不同的追求与个性,最终只能在相互撕扯中毁灭彼此。无法安放的情欲波涛与同样无法逆转的对生命放置的选择将二者逼向了“杀戮”的极端,只有“阉割”彼此,只有走向毁灭,只剩也只能用灰烬来埋葬这场情欲盛宴的狂欢。那毁灭之后的“静”是否以瘆人的姿态来支撑残破不堪的境况? 劳伦斯以他的真诚和关怀,在厄秀拉的生命里,给予了真正的宁静:“上天已经容许我热爱你,并让我知道你对我十分喜爱,而我不但没有双膝跪下感谢上帝所赠给我的一切,我却坚持要占有天上的月亮。”“孩子”使厄秀拉感知到“女人”在延续生命的历程里,所渴求的不受干扰的宁静。“孩子”预示着生命的洗礼,他的诞生象征着新的生命将在这个世界里欢跃与奔腾。然而真正的宁静又需要付出多么强烈的代价,需要经历多么噬心刺骨的撕裂,“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也没有情人,在这个万事万物的世界上,没有分配给我的任何地方,我既不属于贝德俄弗,也不属于诺丁汉,既不属于英格兰,也不属于这个世界。它们全都根本不存在,我只不过是被它们纠缠着,缠绕着脱不开身了。可是它们全都是不真实的。我必须像一颗橡子脱开橡壳一样从这里脱身出去,因为那橡壳是反现实的”。厄秀拉生命的超越性是劳伦斯在《虹》中表达的深刻的隐喻,她的纯粹和激情,她的亲情与温暖,正是劳伦斯想要达成的一种生命的状态。在文本结束时,厄秀拉成了母亲,这是一种生命的升华,这种生命的延续和光芒照亮了一切秩序化的、冰冷的工业场域。厄秀拉最终选择从这个麻木的干枯的世界里挣脱,在万物繁衍的本质中顺遂生命最初的隐喻和荣光。

(三)总述

当世界之“镜”在两次世界大战的历程中以动荡的态势置于生命个体之时,一批哲学家在对生命进行深度的思考中指出了生命的迷惘,将人类对世界新的认知提上议程。当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学的世界中认识到人类情欲的不可捉摸与无限的影响力之时,生命的绵软与对强力的“妥协”在劳伦斯的两性世界中得到一种相对完美的对话。当两性本身“互为镜像”的和谐被两者的冲突所挣破时,“镜像”的转移与前者的“扭曲化”开始被选择,当莫雷尔太太与丈夫的分歧已经成为一种危机时,莫雷尔太太存在于世界的慌张感在威廉与保罗的安全感中被拯救。在相对封闭的乡村生活中,莫雷尔太太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真正的对话者。她与丈夫产生了强烈的矛盾与冲突,最终只能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寻求一种解脱与安慰。同样,厄秀拉与斯克里本斯基的對话同样是失败的,最终只能走向终结与痛苦。在劳伦斯的哲学世界里,两性关系是他与世界对话的一种被选择的媒介,其试图在直觉艺术的追求中达到一种“镜像”的平衡,在工业对人的异化过程中所导致的工人思维的转向与原本静谧乡村的宁静和谐产生冲突的处境中,试图以对生命整体性的追求为方式渴望着生命的平衡。

劳伦斯以两性这种最原始的与生俱来的情感投射为基,探求人类存在的本质。“情感投射”最直接而最有深度的即是男女肉体的交合,在这种与生俱来的性的渴求与体验中,人类每一具躯体从未达到“完美的孤独”。个体注定是缺失的存在,“为何我们要忍受性的折磨?为何我们不能保持圆满,独立结束?就像我们的开端,就像他的开端,定是完美的孤独?”个体被最初放置在世界空间的那一刻,是赤裸的单独的个体,但世界赋予了人类群体的属性,而人本身在属于“人”的属性上释放着激情、爱、温暖和泪水。《绿鹅》中青年对父亲的答语:“爸爸,让我带一只绿鹅回去吧。”人的自然天性是无法阻挡的,这种与生俱来的对异性的期待与渴望是原始而天真的永恒性的存在,然而这种两性的角逐在爱欲的河流里是否永久地奔腾不息?这种给予人直觉的感官的生命的刺激与感知是否恒久不变?在劳伦斯对生命整体性的和谐追求里,可以读出他的担忧和绝望。面对当今后工业时代人的新一轮的异化和被塑造的境遇,我们看到在今天人类依旧在冷漠和麻木中行走和挣扎,并且,全球化使得空间在不断被复制的境况中游移与变换,而我们对时间的感受也处在消逝的路途中。当我们从劳伦斯所预示的失却人的激情的处境中蔓延时,在今天,我们似乎正在失却感受痛苦、拥有同理心的能力,这种悲惨而真实的境况,我们又应该如何自持?

三、结语

绝望之下的拥抱和渴求是珍贵而悲哀的,劳伦斯以深厚的关怀对人类的本质进行着透视和思考,在工业文明疯狂的席卷里,人的属性在逐渐地无意识地发生着强烈的变异,在僵化的、秩序化的机械运作中,在金钱对价值观的致命冲击之下,人性的单纯与天真被潜在地自动地“隐藏”,而事实上,这种“隐藏”是一种强烈的对天性的压抑。劳伦斯的关怀即是诉诸寻求生命的和谐状态,他以男女肉体的和谐交融为初衷,来影射工业文明对人性内在的本质的倾覆。

作者:贾晶,山西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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