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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亮鱼灯

2022-05-30陆盛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11期
关键词:长荡湖黑夜故乡

陆盛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这句话给我的理解不是宗教的意象和启示,而是我心中的湖,具体说,是我故乡的长荡湖的夜晚和夜晚湖上漂泊的鱼灯。相对于它身边50公里以外的太湖,长荡湖不算大,不招摇,外乡人很少知道。不过,它的确是湖,86平方公里的水域,横卧在金坛这片975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不管远望还是俯视,多少有些开阔——无论视觉感受还是个人内心体验。长荡湖连接长江,是流淌着的湖。对我来说,它像湖,像河,也像海。一眼望不到边的那种。对我来说,所有的干净的水,都是一样的,没有亲疏。

我喜欢与水有关的风景,也喜欢与水有关的文字。秋水文章不染尘。对了,就是这样的感觉。一个人的文字是有他的气息或气质的。漂泊在外的从军生涯,我依然喜欢读书。我读梭罗的《瓦尔登湖》以及怀特的《再到湖上》,总是觉得那些闪烁着浪花的文字和自己有某种内在的联系。我想象那不是瓦尔登湖,而是我家乡的长荡湖。我觉得它们也是有灵犀的。世上所有的山都是坚硬的,水都是柔软的。仁者不一定爱山,智者也并非都乐水。但至少可以肯定——有梭罗,瓦尔登湖才可以被世人所知,才可以不朽。有怀特,才给我灵感——有机会去怀念家乡金坛的长荡湖曾给我的美好的年华,写一段与水有关的文字,抚摸最初的自己,抚摸那些从脚下溜走的时光。

我的故乡在长荡湖西岸芦茭场。我总是喜欢一个人去湖边看云,不管它飘在浩渺如烟的湖面是轻盈、是浓重,还是带有寂寥时的严肃阴霾,它都只属于我一个人。不管它在空旷的天际是飘逸,是辽远,它都飘不出我的胸臆。尽管它偶尔能飘出我的视线,飘到群山起伏的洮湖彼岸;飘到渔民的窗前,装饰别人的村庄和渔民湛蓝色的梦,可是我一闭上眼它们就回来了,回到我的心里。我能清晰地分辨出它们的模样——像兔子,像绵羊,像孙猴子和猪八戒……我有时候甚至傻傻地想:哪片云是孙悟空的,哪片是猪八戒的。我仿佛能看见他们站在洁白的云端变幻着模样。

在年少的日子里我就用这样的幻想打发时光。

长荡湖的水很清澈,清澈得有些神奇。它也会像孙悟空那样变法术。无论是早起的朝阳,晚归的余晖,西天热烈多情的晚霞;无论是安静如少女的明月,遥远神秘的黄昏星,还是湖面掠过的野鸭、鹭鸶和天鹅,都是三三两两的——它们的倒影在湖面清晰可见。

我在湖畔的垂杨下,慵懒地坐在柔软的草甸子上听风,或者躺在柔软的草甸子上看云,是我那段日子全部的内容。

这是我的世外桃源。

当然,我也有喜欢热闹的时候,那就是长荡湖的鱼灯。

我离开故乡前,村上每年都会有灯会,关于鱼灯的。黑夜里,月夜的村庄下,五彩斑斓的灯光跳跃飞舞,浩浩荡荡,甚为壮观。最动人的是,孩子们的欢呼和母亲们的呼儿唤女,声声牵挂。它是一个村庄的心跳和延续,是让游子热泪盈眶的稻草燃烧的烟火气息。

还有湖上的鱼灯,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它总会给人安慰和欣喜。

对我来说,长荡湖是不朽的,因为它有无数个传说,让它充满了神秘。

长荡湖的鱼灯,是其中一个。

相传若干年前,长荡湖中的渔民游动捕鱼,以船为家,一家老少挤在小木船上。1221年,陆氏先人从溧阳金庄徙居到金沙(金坛的前称)长荡湖西岸,定居在堆放芦苇、茭草的地方,后来陆氏先人把这里定名为“芦茭场”,村名沿用了七百余年。

先前陆氏先人在长荡湖里捕鱼、捉虾,只是用简单的鱼叉、赶罾、鱼罩等工具,收效甚微。当时,溧阳周老翁到芦茭场走亲戚,周老翁在张“簖”捕鱼方面很有办法。张“簖”也叫竹簖,它是由毛竹小片用草绳或棕绳编织而成的“竹簿”,它像个篱笆,但比篱笆坚实而细密。只要把“竹簿”围串在湖水中,用竹桩固定着,鱼进入装有倒须的“笼罐”就出不来。隔日清晨,人们把“笼罐”提出水面,收获鱼虾。陆氏先人便向周老翁求教捕鱼的辦法,他很爽快地将捕鱼技巧一一传授。巧得很,当年捕鱼量颇丰。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为了感念周老翁,村民们每年春节正月十八夜晚都要进行祭拜,从正月初一至十七每到天黑时分,儿童们手提自家扎糊的鱼灯,自觉地奔向空旷的场地,先展示一下扎灯和糊灯的手艺,然后表演一些简单的动作。“打转子”表示雌雄鱼儿在水中繁殖的景象;“对角串阵”表示鱼儿从低水位向高水位跳跃的形态;还有形似“鲤鱼跳龙门”等各种不同的动作。接着,儿童们聚集一起唱唱民间小调《正月里闹元宵》《紫竹小调》《采棉花》等,后来这些民间小调成为鱼灯的主题音乐和主打歌曲。

年复一年,鱼灯一年比一年丰富,一年比一年精彩,老百姓越来越喜爱鱼灯,越来越喜欢调鱼灯的喜庆氛围和欢快的景象,村民们情绪高涨,呼声连连,希望成立鱼灯队。于是,陆顺富带领大家组建了一个小型鱼灯队活跃在乡村。陆顺富生于1851年,卒于1910年。他既是芦茭场陆氏家族中名望很高的“族长”,又是传说中芦茭场鱼灯队的引领人,是他第一个点亮了芦茭场的鱼灯。

有些孩子别出心裁地把制作的莲花鱼灯放在水中许愿,鱼灯在湖上,飘飘忽忽地,引得不少鱼儿向灯光聚拢、跳跃,呼呼啦啦,黑夜中的湖面生机勃发。孩子们的愿望也在湖面上闪烁着光泽。

鱼灯一亮,便是百年。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芦茭场鱼灯队的口碑传遍了周围相邻各村,那些有钱的大户人家,为了讨个“子孙满堂,年年有余”的好兆头,特来村里邀请鱼灯队上门拜年祝福。

腊月二十六夜幕刚刚降临,一吃完晚饭,我便早早地站在路边不断地抻着脖子张望远方。不一会儿,敲锣打鼓的声音由远及近,只见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出现在人们眼前。长长的鱼灯队伍在锣鼓的引领下,仿佛一条金色的长龙来回游荡着,人群中手持色彩各异的鱼灯,星星点点,错落有致,煞是好看。我不停地穿梭于鱼灯的队伍中,虽然反反复复被管事的人拽出队伍,但我还是屁颠屁颠乐在其中混在队伍里面。这时,管事的人大声嚷嚷:“大家让一让,要甩火连星了。”这是调鱼灯的高潮部分,让我印象最深,也很好奇。为了弄清“火连星”,我还专门请教了鱼灯队的远房姐夫才知道制作过程:用稍粗一点儿的铁丝扎成比篮球大一点儿的网状球体,其眼空似黄豆大小并做一个门,然后装进燃烧过的木炭用铁丝扎紧就行了。为了安全起见,“火连星”手一般走在鱼灯队伍的第一位和最后一位,而由两位壮劳力掌握。当鱼灯调到一半时,操作手便选择一个开阔地段进行表演,当“火连星”手加快到一定速度时,只见装有木炭的“火连星”在操作手手中灵活地甩舞着发出呼呼声响,火星四溅、星星点点,闪烁的光环好似天女散花,很精彩。

那一夜,我兴奋得不时醒来……

诚然,烟火的生命仅仅有那短短的几十秒钟,但是烟火给人们带来很多欢乐。

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听到调鱼灯,我就偷偷地跑去凑热闹。记得有一次我紧随队伍到庙圩村调鱼灯,结束回到家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钟了,身上还溅满泥浆。

转眼,到了来年正月初三的晚上,这时弯弯的月亮刚刚升起斜挂在天空。在村里静谧的夜色中,身影影影绰绰,一片繁忙景象。我在门口踱步,此时的心早就被鱼灯勾去了。忽然,天空传来“嘭”的一声,奶奶告诉我调鱼灯的人开始集合了。我兴致勃勃地来到村球场,目睹了俊男靓女身着彩服和提着各种漂亮的鱼灯汇集于此,男女老少五十多人。有六对鱼灯,还有很漂亮的四把伞、长方体的牌灯四个、火连星、两把铁铳、大锣、大鼓。不一会儿鱼灯的领队大手一挥,顿时锣鼓喧天、气氛高涨、精神抖擞,一派欢腾热闹的景象瞬间呈现……

孩子们喜欢把鱼灯放逐在湖上,湖上倒映着摇曳的微光,把漫长的黑夜一点点融化。

时光流逝,鱼灯依然。我从少年变成青年,从一个学子变成了一名军人,驻守在祖国的东北边疆。

鱼灯承载了故乡的印记,承载了故乡芦茭场的牵挂。故乡的先祖是有大智慧的,他们终于能让水与火相融,成为这片湖泊独特的风景,成为游子心中独特的记忆和永不磨灭的光亮。

复员回来,到了故乡已是黑夜。

一个有风却少了月色的夜晚。我故意选择水路,坐着斑驳的机帆船从湖上回来。我没有在风和日丽的日子,没有在旭日东升铺满朝霞的清晨;也见不到水鸟在宁静的水影里飞翔;看不见渔人撒向天空的网。在有风的黑夜里,也看不见芦花像伊人雪白的信笺在纷飞。

这才是长荡湖本来的模样。

我再到湖上,身上都是光阴走过的痕迹。五年的军营生涯,用历史来衡量,不算长。但在人生,不算短。五年时光绝不会让人苍老,但绝对会让人成熟。

五年,此时和彼时,此岸与彼岸,仿佛横亘了几个世纪。在黑夜的湖上,我抚摸不到昨日的时光,如此的遥远,只有模糊的鱼灯在记忆里闪亮。腊月的风吹过我的脸庞和衣襟,我感觉到裹在湖风里的一丝寒意。长荡湖的风本该如此,比陆地的晚风要多些寒意,多些空旷和深邃。

湖上的黑夜,除了星星点点、若明若暗的渔火在闪烁,再也没有其他的装饰。这样的时刻,世界是静止的,心灵也是静止的。

快到岸了。

一枚小小的鱼灯在湖边微弱地亮着。一个少女弯着腰,双手轻轻拨动着水花。鱼灯在她的手中慢慢绽放,向湖中漂散。

我看着湖面摇摇晃晃的鱼灯,说,真好!

少女似乎从梦中惊醒,抬头怯怯地看了我一眼,起身走了。

我说,你的鱼灯。

她回头说,送给你了。然后笑着,逃进了夜色里。

我看着漂到脚下的鱼灯,伸出手,却舍不得去触碰它。只要它亮着,在这湖面,就属于每个游子,属于每个夜晚。这魚灯把长荡湖的夜色装扮得五彩斑斓。

我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鱼灯闪烁,它承载着一个少女的梦,也承载着我思乡的沉重。

湖上的黑夜是生命的颜色。我们从黑夜里走来,又回归黑夜。鱼灯闪亮的地方是我生命的开始或归宿。微弱的灯光也可以把漆黑的夜照得很亮很亮。

我在湖上,夜色像回音壁。风是传递消息的信使,长荡湖是驿站。我把我的消息传递给自己,告诉自己在远方的消息。人生有两个我,一个在此岸,一个在彼岸。一个在白昼,一个在黑夜。一个是躯体,一个是灵魂。长荡湖的黑夜真是奇妙,还有长荡湖的鱼灯,以及那个陌生的少女。

长荡湖的夜色无与伦比。我默默地聆听黑夜,聆听长荡湖的晚风,似乎听到曾经那个追逐鱼灯的少年欢快的呼喊。

一灯即明。

长荡湖鱼灯对我来说是一句隐在夜色里的禅。

回到故乡,再读《瓦尔登湖》,再翻开《再到湖上》,才发现我已翻开一个充满阳光的季节,读属于自己的日子。尤其在我流浪远方的时候,在东北从军站岗执勤的时候,在行军荒山野岭、滚落山崖、遍体鳞伤的时候,在想念故乡的时候,故乡的云、故乡的湖和故乡的鱼灯,都让我内心充满温暖。

鱼灯不是乡愁里闪烁的泪花,鱼灯是怀旧的,是滋养灵魂的乳汁。

不说乡愁。

我知道怀旧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情,但对于一个热爱大自然的人来说,怀旧却是滋养心灵的补品。人一旦怀旧心就会变得柔软,就会接近最真实的自己。我知道我不是怀特,也无法去寻那份昨日的美好和浅紫色的忧伤。我不是梭罗,我的文字也无法让我美丽的长荡湖的鱼灯声名远播,但我可以做到,让每个看到我文字的人感受长荡湖,感受大自然对我们的恩惠。倘若,你们感到了美好,那么我的长荡湖就已不朽了,不朽的还有月夜下,湖上点亮的鱼灯。如果你们觉得它只不过是一个波澜不惊的湖泊,一盏微茫的鱼灯,那么只能说我的文字过于平庸。于是长荡湖的水和长荡湖的鱼灯成了我文字的永恒记忆。

点亮鱼灯,点亮的不是灯,也不是乡愁,是生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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