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蓝房子
2022-05-29王倩
王倩
祖父一生最着迷的事情,就是盖房子。
祖父是个手艺不错的泥瓦匠。他的泥瓦手艺并不用来谋生,而是用来攒忙的。
“攒忙”就是帮工干活儿的意思。那时候盖房子这样的大工程,是要仰仗邻里乡亲来攒忙才能完成的。
小时候,我是祖父的跟屁虫。我坐在麦秸垛上,仰着头,看着祖父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挥着瓦刀,一块砖接一块砖地砌着墙。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周身散发着一种麦秸色的光芒。
盖房是一件繁重的工作,这从祖父那双被瓦刀和砖瓦硌得伤痕累累的手上便可窥见一二。更别提,在一次攒忙中,他从脚手架上跌落,摔坏了髋骨,在家里整整将息了半年才能下地。但能下地没几天,祖父便又拐着腿去攒忙了。
那时,我总缠着祖父教我复杂的砌墙方式。什么一顺一丁、三顺一丁、梅花丁……我兴致勃勃地搬动着沉重的砖块,认真地搭叠着,即使硌破了手掌,也毫不在乎。祖父在一旁连连称赞:“这可真是龙生龙,凤生凤,瓦匠的孙女儿会盖房,哈哈!”
可惜,后来我长大了,却早已把这些技法忘得一干二净。
我七岁那年春天,家里迎来了一件大事——我家要盖新房子了!
其实祖父和父亲早在几年前便已经筹划着要盖座新房子。但是,祖父把那根粗壮笔直的做大梁的榆木,借给了村东头的拴柱家。说是“借”,其实是送。拴柱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父亲又有哮喘病。眼看到了娶亲的年纪,父子俩还住在两间已经塌掉一半的土坯屋里。祖父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为拴柱张罗着盖起了三间红砖房。
而我家不得不耐心地等待着屋后的另一棵榆树缓慢地成材。这一等,就是五年。
终于,大梁伐下来,晾好了。我家的新房子盖好指日可待了!我特别开心,终于不用趴在又黑又窄的窗臺上写作业啦!终于不用跟父母和弟妹挤在一张炕上睡觉啦!
头年冬天,祖父亲自到十里外的青砖砖窑去订砖瓦。想不到,烧窑的竟然是外出打工的拴柱。他只埋着头对祖父说了一句“放心吧,叔”,便挥起铁锹打起坯来。
据说拴柱日夜不停地干活儿,衣不解带地守着我家的几窑砖。青砖出窑后,他又开着拖拉机往返好几趟,把砖瓦送到了我家。
一开春,我家的新房子便动工了。无论打夯、砌墙还是上梁,来我家攒忙的人都特别多。到了夏天的尾巴上,新房子便漂漂亮亮地矗立在了街口。蓝色的墙壁,蓝色的瓦,门窗也油成了天空的蓝色。墙缝勾得笔直整齐,时兴的开扇窗子严丝合缝,透亮的大玻璃像是房子澄澈的眼睛一般,和善地看着来参观的人们。
祖父眯着眼睛,抬头看着他的杰作,眼角竟然闪出泪光来。
我们一家三代人在这蓝瓦房里住了很多年。夏天,大雨像老牛一样吼着从屋顶上奔腾而去,雨水顺着瓦当哗啦哗啦地流淌成水帘,我们的屋内是干爽凉快的;冬天,冰柱子挂在廊檐下,呼啸的寒风钻不透墙壁和门窗,我们躲在房子里烧起炉子,暖烘烘的,安全感十足。
在我家的蓝瓦房里,在祖父的疼爱里,我长大了。
二十年后,父亲另择地基,把活儿承包给建筑队,盖起了两层的红砖小楼。
不论父亲怎么劝说,祖父坚决不肯离开瓦房去住小楼。经过数年的风霜,瓦房顶的瓦片上长出了瓦松,像一群小精灵一般。它们静默无声,和祖父一起守护着老房子。
又过了几年,我在城里买了高层的单元房。我把已经老得走不动路的祖父接到城里小住。祖父眯着昏花的眼睛,使劲儿地仰头望这高楼:“这么高的房子,打夯得打多久啊?打得稳不?”
“都是水泥浇筑的!”
“大梁用的什么木材啊?”
“哪儿还有什么大梁啊,都是钢筋!”我说。
祖父不愿意去我家,说脚下没有根,不接地气!“哪儿有咱家的瓦房住着舒心!”
祖父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蓝瓦房,直到他像一片叶子一样,轻轻地落向大地,回到了泥土里。
他的蓝瓦房,也像叶子一般落了。
豆荚是豆子的房子;地洞是野兔的房子;眼睛是泪水的房子;收音机也是一座房子,住着好听的歌儿……红房子,蓝房子,世上的每个生灵都有一间安放自己灵魂的房子。
亲爱的祖父,我是多么多么想念你啊!想着,想着,我就在纸上写下了这样一首小诗:
跳房子
我在雪地里跳房子
单脚、单脚、双脚
我跳过在黄昏里沉睡的湖泊
那是星星的房子
我跳过凶险的大鱼
那是木偶的房子
我跳过咣当响的绿火车
那是梦想家的房子
双脚、单脚、双脚
最后 我跳过干裂的树林中
一座蓝色墓碑后的坟茔
那是祖父的房子
春天快要来了
一阵风吹翻了大雪
雪水全落进了我的眼睛里
我所有的脚印
也都被时间的大风卷起
收藏进了
心的房子里
向阳塔摘自《十月·少年文学》